你想过用上海方言写诗吗?
2022-11-11陈东东
◎ 陈东东
(“你想过用上海方言写诗吗?”有人这样问我。)
上海话是我的母语,最日常的表达用语,我能够最为熟练精准自如到仿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语言,我的口语。但上海话不是我写作的语言。
这当然由于哪怕你再怎么一心一意照搬口语,你能写下的,也还是书面语(被书写和阅读的语言)——关于这一常识,我觉得相对于“文言文”的“白话文”这个词就已经表述得很明确了。新诗(新体诗)亦称“白话诗”——其构词法同于“白话文”——“白话”在此意指汉语口语,那么将“白话诗”这个名称替换成“口语诗”也并无问题。“白话诗”即语言方式上倾向汉语口语体或口语化的诗歌,即用“白话文”写作的诗,“口语诗”这个名称可与之相当,也正有着同样的含义。新诗之新体正在于白话体、口语体,如果非要在“白话诗/口语诗”这个新体诗范围里给“口语诗”一个什么另外的定义、特别的标榜,那就有点搅浑,有点犯浑,有点浑水摸鱼了。
相对于旧体诗文言文和泛文言化的倾向,我用来写诗的语言一定也是汉语口语体或口语化的——我的诗(跟所有新体诗诗人所写的一样)也只能是所谓的“白话诗/口语诗”。但我更愿意用的一个名称则是“现代汉诗”:以现代汉语为基本诗歌语言的现代诗。至少对我来说,这种诗歌语言离我的母语,我最熟习的口语有不小的距离——由于现代汉语的书写尚无法书面化地真切记录、描述和体现上海话这种方言口语的语音、语调和专属语词;而上海话这种方言口语,又还没有一种自己的(比如广东话那样的)书写方式或书写系统;所以,从语音语调、口气口吻到用词用字,我的写作就不得不使用一种并不真正跟我的母语/方言/口语相一致的语言——现代汉语——那是一种被规范化的,称之为普通话的现代标准汉语,要是去查验它,去体察它的运用,考究它的变异,追溯它的来历,了解它的宏旨,注意它给出的思维方式……它五味杂陈里颇为突显的“老大哥”滋味就会涩嘴结舌……那么,很大程度上,我的写作也不会允许我轻易因循沿袭地去运用这种语言。你得去突破、重塑、发明和新生这种语言——我们这一代汉语诗人的写作,大多都要做这份针对性的工作。然而我在做这份针对性工作的时候,却很难从我真正的母语、我的方言、我活的口语里获得直接的助力和资源。它造成的劣势显而易见,但它其实也给予我优势——让我不那么想当然,不那么自然而然,让我可以最大限度地超脱自己的日常语言习性,更少积惯,更多无拘无束地想象和创化自己的诗歌语言。
另一方面,我也曾知难而上地想过用上海方言写诗,也有朋友向我这么提议。于是我试着写过一种叫作“沪俳”的诗,已经在一个小本子上积累了好多句,但对它们实在是没有信心。我以为单写那么一句要比写一整首上海话的诗好办一些,结果发现未必如此。我感觉我还是没找到方案,没找对方法。不过,用上海方言写诗作为一个隐约的写作方向,有时候也还是给我提供某种方向感——在我跟我所使用的写作语言较量的时候,很可能,上海话也会是一个方面,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支援。
还有几句跟这个话题并非毫无关系的话,或可讲一下。上海诗人王小龙说“我们希望用地道的中国口语写作”,重申的正是当年胡适他们的“白话文”“白话诗/口语诗”主张。王小龙的重点在“地道的”——相对于国语或普通话,我想,方言,地方话,才是每个中国人的真正母语及“地道的中国口语”——作为上海人,我的“地道的中国口语”恰是上海话,我要是跟王小龙见面闲话,也最习惯用上海话,因为那也是他最“地道的中国口语”。显然,上海人王小龙同样面临很难用上海话写诗的问题,细读他的诗,我发现他同样是用跟他的上海话距离颇远的普通话在写作……只不过,上海话,可以是他诗歌语言的一个重要方向,这情形跟我可能有差别,但也差不多。相对我的母语上海话,我可否勉强把以普通话为依据的我的书面语言视为“父语”?那么,关于这种写作语言,诗歌语言,我要做的就不仅是生出自己的父亲,而是自己去成为自己的父亲……这或许有助于去想“用上海话写诗”的问题,有助于去看待“新体诗”“白话诗/口语诗”和“现代汉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