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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俗,还是超级现实主义?

2022-11-10□龚

文学自由谈 2022年1期
关键词:钱锺书围城文学史

□龚 刚

从文学史重构说到《应物兄》

在新文学运动百年之际,我们反思新旧文学关系可以发现,旧文学并未被新文学“打倒”,因此,理想的现当代文学史应充分体现新旧文学的张力。平心而论,在文学变革时期,如五四时期、新时期,以新换旧的进步逻辑起主导作用很正常,这是矫枉过正使然。但超越特殊时期而通体观之,则须冷静、客观、均衡。以例言之,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新,还是旧?显然,这是旧学新变,或者说是旧文艺的新形式,但并非新的“推倒”旧的。

现当代文学史主要介绍新文学,基本无视现当代的旧文学写作。外国文学史也有类似情况。理想的现当代文学史须消弭这种结构性缺陷,充分展现新旧文学张力,客观呈现旧文学(中国是辞赋、诗词、戏曲、文言小说等,西方是歌剧、古典韵文等)的创作实绩。

胡适最好的诗歌不是新诗,而是词作《沁园春·誓诗》,但这首旧文体佳作却偏偏是倡导新文学的: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大才如钱锺书可轻松以旧文体驾驭新材料,又可轻松化合文白雅俗,其《围城》具有卓著的文体学、语体学意义。被热捧为“升级版的《围城》”(金宇澄语,见《北京日报》所刊《李洱新作〈应物兄〉被称为升级版〈围城〉》)的《应物兄》,仅语言功力就远逊于《围城》。

《应物兄》既无钱锺书的精雅诙谐,又无王小波的俏皮爽利,且卖趣而笨拙,恐怕难称“升级版《围城》”。王朔的《动物凶猛》、格非的《褐色鸟群》等,也是一流作品,那种纯熟的语感和先锋意识,《应物兄》难以匹敌。从其叙事风格可见,则分明是应物而累于物,并无大道至简、重剑无锋的神味。

试从郑正西《获茅奖小说〈应物兄〉怎么一股“地摊”味?》一文中转抄几段《应物兄》中的文字:

和服被风吹开了,她摆放双腿的姿势刚好有利于她暴露出自己的下体,而且简直要把阴户撑开了。对,文雅的说法叫春光乍泄。

波儿(应物兄之女)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看到她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些不适应。波涛汹涌!他首先想到这个词。她的胸部比她母亲还要大。都是西餐给喂的。她的头发也过于蓬松了。他得好好观察一番,才能分辨出那到底是黑色还是紫色。哦,是黑红色。女儿一天天长大,他就是想抱也不能抱了。谁说的?女孩过了十五岁,就成了妖精。这话虽然难听,但却接近事实……

女儿(应物兄之女)抱住了他。他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女儿的身心。他可以自在地抚摸女儿的头发,抚摸女儿的后背,并感受到了女儿的乳房。

对这部小说的修改建议有三:一、删掉“地摊味”的猥亵内容,二、删掉大多数议论,增强情节与结构张力,可参考昆德拉《庆祝无意义》、福克纳《三角洲之秋》;三、不改也行,直接标签为传记文学、“超级”地摊文学。如以《围城》的文字为效仿对象,则须提升语言功力,以达到钱锺书小说语言融通新旧、化合文白的境界。随抄一段《围城》中的文字以资对照:

这几天来,方鸿渐白天昏昏想睡,晚上倒又清醒。早晨方醒,听见窗外树上鸟叫,无理由地高兴,无目的地期待,心似乎减轻重量,直升上去。可是这欢喜是空的,像小孩子放的气球,上去不到几尺,便爆烈归于乌有,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却颓唐使不出劲来,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而身轻无力,终飞不远。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怠的心绪,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自己枉为男人,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岂不可笑!譬如鲍小姐那类女人,决没工夫伤春,但是苏小姐呢?她就难说了;她像是多愁善感的古美人模型。船上一别,不知她近来怎样。自己答应过去看她,何妨去一次呢?明知也许从此多事,可是实在生活太无聊,现成的女朋友太缺乏了!好比睡不着的人,顾不得安眠药片的害处,先要图眼前的舒服。(《围城》第三章)

入道与未入道

对于李洱的《应物兄》,有两种声音:一是高度赞扬,一是几乎否定。为什么这部作品有两极化的声音呢?

按照阅读观感来看,此书语言较浅白,内容颇拖沓,欲求高致,却殊无道家之简淡玄远。若谓此书“不回避小说跟现实的映照关系,曾经发生的文化事件和文化现象,都被他直接写入了书中,这就让小说有了审视现实的勇气和力量 (李季《〈应物兄〉:当代知识分子的星象图》)。“其价值在现实关切,而与道家哲学无涉”(网友语),然则,应物不是道家是什么?应物之说,本是道家及玄学常谈。庄子曰:“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内篇·应帝王》)以《老子注》《周易注》名世的王弼认为:“圣人茂于人者神明也,同于人者五情也。神明茂,故能体冲和以通无;五情同,故不能无哀乐以应物。然则,圣人之情,应物而无累于物者也。今以其无累,便谓不复应物,失之多矣。”(何劭《王弼传》)很显然,在庄子、王弼看来,人生于世,不可能不与外物及外在世界无涉,也不能对人世哀乐无感应,唯高明者能做到“胜物而不伤”“应物而无累于物”。李洱的《应物兄》虽有现实关切,但应物而累于物,更做不到“用心若镜,不将不迎”,所以境界不算高。

在《应物兄》的销售网上,摘录了该书中的几个章节作为精华推介,其一是第二节《许多年来》。这一节的开头几句是:

许多年来,每当回首往事,应物兄觉得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乔木先生。这种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让他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临的时候,他因为发表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了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乔木先生保护了他,后来又招他做了博士。博士毕业的时候,他本来想到中国社科院工作的,那边也看上了他,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自己知道,人家之所以对他感兴趣,全是因为他的一篇文章起了作用。

该节接下来就是对这篇文章的际遇的说明,然后就是一长串对话和思考,根本就是传记文学加论文语言。有人誉之为“超级现实主义”(何平《重提困难的写作,兼及超级现实主义小说的可能——以李洱〈花腔〉〈应物兄〉为例》),恐怕正是因为这部小说表现出的“实录性”超强、过强,用李季的话说就是,“曾经发生的文化事件和文化现象,都被他直接写入了书中”,这样的写法显然超出了经典现实主义的美学规范,即现实主义之“道”。

郑正西指出,“在作者李洱的笔下,性变态不只是应物兄……即便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易艺艺说出的话,简直比娼妓还要放荡。每次洗完澡照镜子,她都要来一句:‘太他妈性感了,我真想把我自己干了。’即便是被蚊子咬,她也居然在男人面前说:‘白天花蚊子上你,夜里黑蚊子继续上你。轮奸啊。’”(《获茅奖小说〈应物兄〉怎么一股“地摊”味?》)

看了对此书的热捧,严重怀疑鲁迅、老舍、巴金、张爱玲、施蛰存、钱锺书、马原、余华、苏童、格非、残雪、王朔、王小波、陈忠实、阎连科等,根本没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存在过,仿佛是把研究生或研究员的日记、笔记直接当成了小说。事实上,《应物兄》的小说艺术(不论其内容)确实堪称幼稚。全书除了须删去较大篇幅,还要重新组织语言、结构。让鲁迅来写,也许就是《故事新编》中的一篇。若说“此书未必那么差,起码也可以广见闻,弄成一部,缩掉一半是可以的”(网友语),确实应该符合不少读者的阅读直感,尤其是那些对笔记、掌故有兴趣的学者。若说“此书是当代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典型个案”(网友语),那也应该是评论两极化及现实主义“超级”化的个案,可以作为现象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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