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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何以不改写《围城》?

2022-11-10□钱

文学自由谈 2022年4期
关键词:错字书稿钱锺书

□钱 虹

近读《文学自由谈》上韩石山先生的文章,论及钱锺书先生的小说《围城》中有一些错字。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该书重印时,钱锺书先生就表态:“错字错得很多。”据香港资深作家、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潘耀明(彦火)先生在其新著《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中披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钱锺书先生“破例”接受时任香港三联书店副总编辑潘耀明的采访,并且那次采访钱锺书先生还让他录了音。这对于一向不喜欢接受采访的钱先生而言,此“例”是史无前例的。对于曾说过“你如果吃到鸡蛋觉得好吃,你又何必去认识下蛋的母鸡”的钱锺书先生而言,简直是破天荒的待客之礼。此后,刚过而立之年的潘耀明和钱先生成了忘年之交,他“与钱先生写了好几通信,钱先生几乎逢信必复”。()

从《围城》重印说到《百合心》丢失

1981年仲春,由翻译家冯亦代引荐,钱锺书先生在北京三里河南沙湾寓所接受了潘耀明的采访。当时,他的长篇小说《围城》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后反响热烈,故而潘耀明在采访中称此书为其“代表作”,钱先生却说:“代表?你看我这个是代表什么?又不是‘人大代表’的代表(笑),所以也没所谓代表不代表,你说是吗?只是我过去写的东西,要说代表,只能说代表过去那个时候的水平,那个时候的看法。现在我自己并不满意。那个时候写得很快,不过两年的功夫。这次重版之前,我重新看了一看,觉得许多地方应当改写、重写,因为错字错得很多,但要改写,甚至重写是很花功夫的。我当时只在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但出版社一定要出,只好让他出。”()由此可见,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围城》重印前,钱先生自己就很清楚:“错字错得很多,但要改写,甚至重写是很花功夫的”,对于当时还有许多著作急着要撰写和修订(比如继续写《管锥编》,修订《谈艺录》等)的钱先生而言,他舍不得花许多工夫“改写”“重写”《围城》(后来就更不会“改写”“重写”了),这对于读者和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者而言,未免不是幸事,因为我们宁可看有“错字”的《围城》,也不愿看“改写”“重写”的《围城》。大凡现代文学史上,那些“改写”“重写”的经典作品,有哪一部还能成为文学经典?文学史自有公论。

钱锺书先生的长篇小说《围城》,自1947年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后,以其睿智辛辣而又妙语如珠的叙事艺术,“无论是讽刺主题的现代性还是讽刺小说体式与世界文学当下的联接上”,都成为上世纪四十年代中国现代小说的翘楚之一,不到两年便印了三版。在海外,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所撰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1961年出版),其中给予钱先生的《围城》极高的评价:“《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作为讽刺文学,它令人想起像《儒林外史》那一类的著名中国古典小说;但它比它们优胜,因为它有统一的结构和更丰富的喜剧性。”《围城》的第一个外文版是美国印第安纳出版社的英文版,由夏志清推荐;后来陆续出版了俄文、法文、德文、日文、捷克文等版本,皆与夏志清的大力举荐有关。但夏志清对于钱锺书先生所说第二部小说《百合心》的书稿丢失,却始终心存疑惑。他于1999年初所撰《钱氏未完稿〈百合心〉遗落何方?——钱锺书先生的著作及遗稿》中甚至推断:“《百合心》原稿一共几万字?他是否迁京前即给扔掉?只有杨绛才知道答案。在我看来,钱氏夫妇皆心细如发,误扔尚未完成手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钱(锺书)要我,也要世人知道,当年他有自信写出一部比《围城》更为精彩的小说,却又不便明说为什么没把它写下去。假如《百合心》手稿还在,真希望杨绛女士及早把它印出,因为这是部大家抢着要看的作品。”()那么,《百合心》书稿究竟是否还留存于世呢?

天下最快活和最伤心的是“假如”

1982年11月16日钱锺书先生在致吴福辉的信中有这样一段话:“最近看见三联新出版的彦火所著《现代中国作家风貌》,里面有访问我的一篇谈话。”查这篇谈话正是1981年4月6日钱锺书先生在其寓所接受潘耀明的采访记,其中曾提及有关《百合心》之书稿。潘耀明的新著《这情感仍会在你心中流动》中,再次重申了钱先生亲口所说对《百合心》书稿下落的交代:“假如——天下最快活的是‘假如’,最伤心的也是‘假如’,假如当时我的另一部长篇小说《百合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我不知是不是命运,当时写了二万字,1949年夏天,全家从上海迁到北京,当时乱哄哄,把稿子丢了,查来查去查不到。这我在《围城》的《重印前记》提到过,倒是省事。如果稿子没有丢,心里痒得很,解放后肯定还会继续写。如果那几年()给查到,肯定会遭殃!”()由此可见,夏志清先生猜测《百合心》书稿尚留存于世是没有根据的。在接受采访时,钱锺书先生没有必要对潘耀明隐瞒《百合心》遗失的真相,他的一番话还流露出为《百合心》丢失后“暗自庆幸”的洒脱、通透、诙谐而又勇于自嘲的个性。不过,细读之下,却又令人不无惋惜:“假如”书稿没丢,钱先生“继续写”完了稿,又一部“钱氏杰作”将会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留存,连他本人都说如果“《百合心》写得成,应该比《围城》好些”。但是文学史没有“假如”,丢失了的书稿犹如一去不复返的黄鹤,无影无踪。

在当年那次采访中,钱锺书先生对初次见面的潘耀明袒露了不少性情毕露的真言,比如问及自己的写作计划,他答曰:“老年人是不能作什么估计的,可以说是无估计可言。”他举例自嘲:“比如日常生活问题,也不易应付,小如一张凳子、一扇门、一层楼,都是天天碰到的东西,也可以任意使用它们,一旦年老了,好像这些东西都会使乖,跟你为难,和你较量一下,为你制造障碍。至于身体上的功能,包括头脑的运作,年轻的时候可以置之不理的,现在你都得向它们打招呼,进行团结工作,它们可以随时怠工甚至罢工(笑)。所以我的写作计划不是没有,但是只能做到多少就算多少。”()

对《谈艺录》的重视远超《围城》

柯灵先生生前曾在《促膝闲话中书君》中写道:“钱氏的两大精神支柱是渊博和睿智,二者互相渗透,互为羽翼,浑然一体,如影随形。他博览群书,古今中外文史哲,无所不窥,无所不精,睿智使他进得去,出得来,提得起,放得下,登堂入室,揽天下珍奇入我襟抱,神而化之,不蹈故常,绝傍前人,熔铸为卓然一家的‘钱学’。渊博使他站得高,望得远,看得透,撒得开,灵心慧眼,明辨深思,热爱人生而超然物外,洞达世情而不染一尘,水晶般的透明与坚实,形成他立身处世的独特风格。这种品质,反映在文字里,就是层出不穷的警句。渊博与睿智,二者缺一,就不是钱锺书了。”

以钱锺书的渊博与睿智,为何在丢失了自认为“应该比《围城》好些”的《百合心》手稿之后,《围城》成了他唯一存世的长篇小说,尤其是当时海外对此书的评价甚高(如香港司马长风的《中国新文学史》、美国夏志清的英文版《中国现代小说史》等)的情形下,他为何对此书初版二十余年之后的重印如此不上心,“只在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我猜想,他长期患有哮喘病,时常发作,抱恙体衰、精力不济或许是一个原因。潘耀明1981年仲春去采访他时,正值他慢性气管炎发作,尤其是冬春之际更会受到此疾困扰。()他于1988年7月27日致潘耀明的亲笔信中曾告知:“弟一病经年,精力衰退。来函所询各节,只能略道梗概。”()与此同时,《围城》重印之时,他正把主要精力置于《谈艺录》的修订。他告之潘耀明:自己对完成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谈艺录》感到不满意,表示要“全心痛改”。说时他取出此书旧版本,潘耀明看到其中不少篇章页码上密密麻麻写有他修改的蝇头小字,这与他对待重印《围城》“只在词句上作了很少很少的修改”的态度显然迥异。三年后,重新修订的《谈艺录》()出版。增订版《谈艺录》以1948年上海开明书店出版的原本为上编,而以新补内容为下编,因而成为一部阐述文艺理论的完整的重要学术著作。钱先生致潘信中道:“此书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复再版”。两厢对比,可见其对《谈艺录》的重视程度远超《围城》。

作为一位在学术领域爬梳耕耘的著名学者,或许在钱先生心目中始终认为:小说乃“雕虫小技”,著述才是治学正道;一个不过是“业余”涂鸦;一个则是格物致知,做学问才是读书人的根本。换句话说,钱先生把著书立说看得更重,哪怕耗费四十多年的心血也在所不辞,从他对潘耀明所言“此书重印后,不及一年,即复再版”可见其是颇感欣慰的。

增订后的《谈艺录》台湾版于1988年11月在台正式出版。在此之前,钱锺书的著作只能在台湾的地下书店流通,且用的是“哲良”或“默存”的笔名。1987年7月15日,台湾终止长达三十七年之久的“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戒严令”,当年民众也许不知道“哲良”或“默存”就是大名鼎鼎的钱锺书,正如不知“周豫才”为鲁迅一样,所以新文学才能像地火般星星点点、明明灭灭在台湾岛内延续下来。所以,当钱锺书的《谈艺录》作为他的第一本著作在台湾公开出版之际,他还专门写了一篇《表示风向的一片树叶》的文章,发表于1988年9月26日的《人民日报》。他写道,“君家门前水,我家门前流”,变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海峡两岸的大陆与台湾这种正反转化是事物的平常现象,譬如生活里,使彼此了解、和解的是语言,而语言也常使人彼此误解以致冤仇不解。好在,钱锺书的《谈艺录》在台湾出版之前,七卷本《钱锺书作品集》已由台湾书林出版社付梓面世了。他在信中告知潘耀明:他的另一部“颇有自得之意”的“《宋诗选注》将由此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六次重印,同时由香港天地()出版,弟应天地陈松龄先生,作一短序”。()

在那次潘耀明对钱锺书的采访中,钱锺书还风趣地谈到他之所以拒绝写回忆录的原因:“一个作家不是一只狗,一只狗拉了屎、撒了尿后,走回头路时常常要找自己留下痕迹的地点闻一闻、嗅一嗅(笑)。至少我不想那样做。有些作家对自己过去写的文章,甚至一个字、一段话,都很重视和珍惜,当然,那因为他们所写的稿字字珠玑,值得珍惜,我还有一些自知之明,去年有人叫我写《自传》,亦代是居间者,我敬谢不敏。回忆,是靠不住的,一个人在创作时的想象往往贫薄可怜,到回忆时,他的想象力常常丰富离奇得惊人(笑),这是心理功能和我们恶作剧,只有尽量不给它捉弄人的机会。你以为怎样?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咱们也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你看,渊博和睿智的钱锺书,生前就料到“反正文学史考据家不愁没有题目和资料”,所以,尽管《围城》的“错字错得很多”,他也并不作“改写、重写”,因为他觉得“没有义务巴巴地向他们送货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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