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诗歌翻译的事儿
2022-11-10□丁鲁
□丁 鲁
诗歌翻译是个值得说的事儿——在全世界都是这样,而且在西方比在中国的问题更大。为什么呢?就因为印欧语系不便于译诗。托我们老祖宗的福,传给了我们这样好的一种语言。从古汉语发展到现代汉语,我们的语言既精练又灵活。它每个音节携带的信息量大,使用音节非常节约,句子显得很宽松,伸缩性大;双音节词语多,非常整齐;句子结构又灵活多样。将它用于诗歌翻译,既能完整传达原作的词句意思,又有充分的空间用于艺术修饰,显得游刃有余。相比而言,印欧语词长不等,重音位置不一,使用音节不如汉语节约。西方各语种的诗歌互译,就很不容易;用来译中文诗,特别是译中国古典诗歌,更显笨拙。中国的一首绝句,他们一般要用八行才能解决问题。
现代的中国人怀揣着这样的宝贝,但还是有一个学习使用的过程。这就涉及译诗理论和译诗实践两个方面。
一、什么语言是诗歌译者的第一语言?
不论口头翻译还是书面翻译,总会要使用两种语言:一种是原文使用的语言,或者叫“源语言”;一种是翻译成品使用的语言,或者叫“目的语言”。对于书面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来说,什么是译者的第一语言呢?
就外译汉而言,外语只是用于理解原作,至于表达,就得靠译者的中文水平。诗歌翻译就更是如此。许多著名诗人的作品,语言往往相当平易,用不着多么高的外语水平就能读懂;至于表达,那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了。译者即使多年生活在某个外国,但在最关键的那一点上,总是比不上外国人的。因此我以为,汉诗外译,基本上应该是外国人干的事儿;中国人更宜于从事的,是外诗汉译。所以,一些人认为外语学得好,就能译外国诗,其实并不理解这个专业的特点;恰恰相反,外国诗歌的译者,更需要的是汉语和中国文学的知识水平和实际能力。
正因为如此,欧洲人搞文学翻译,尤其是诗歌翻译,往往采用特殊的办法。过去苏联人译诗,常常由懂外语的人和诗人合作,懂外语的人先按原作的词句直译出一个文本,再由诗人去加工。据说法国人搞其他语种的文学翻译,是到别国设点,请当地人去译;即使是他们熟悉的欧洲语言,也这么做。
二、散文翻译和格律诗翻译
我们认为汉语是中国译者的第一语言,还由于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外国诗歌,而且主要是其中的格律诗。这要从口头语言、散文语言和诗歌语言(特别是格律诗语言)的关系说起。
芜杂的口头语言经过整理,才成为更精练的散文语言。而散文语言如果要成为格律诗语言,还得根据格律规范再次进行整理。
自由诗使用的语言虽然比一般语言精练,但实质上仍旧是散文语言。它既不需要明确的节奏单位安排,也不需要押韵。所以在西方,说到诗歌语言,一般指的就是格律诗语言。如果我们的翻译对象是自由诗,那就没有必要用这么大力气来讨论诗歌翻译问题了。
我这么说,也许有的诗歌界朋友会不高兴。但西方的事实就是这样,经得起调查。西方人会多种印欧语的人不少,有的国家连国语也不止一种。一般文件的翻译,在他们那里不过是文秘工作。他们不仅研究诗歌翻译的时候谈的是格律诗,而且翻译教科书也不像中国的那样大谈基本句型之类,说的主要就是格律诗的译法。信不信由你。
所以,在西方,无所谓“诗歌翻译家”的称号,都叫“诗人”。当年菲茨杰拉德译《柔巴依集》而轰动西方,就是因为把它当成诗歌事件,而不仅是翻译界的事件。
在西方人看来,没有诗人的素养(也就是没有格律诗的素养),是无法胜任诗歌翻译工作的。从这个意义来说,“诗人译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西方人的诗歌翻译,特别重视的是诗歌形式。为了原作诗歌形式的传达,他们绞尽脑汁,往往因照顾格律而改动原文词句,使诗歌翻译形同改写。而怎样“改写”才更接近于原意,就得靠诗人的能力,也得靠诗人的努力了。从这个基本事实出发,才有了关于诗歌的许多说法。像诗歌的“不可译”论,就是其中最有名的说法之一。
对于现代汉语,这些难题可以说都是不在话下的。所谓“诗歌不可译”之类的说法,在中国就没有多大市场了。
正由于西方诗歌的互译重视诗歌形式,形同改写,所以想通过译文去还原诗歌的本来词句,往往无法得到准确的答案。而诗歌的“转译”,也就是将A语种的诗歌作品通过B语种的译本转译为C语种,就相当不可靠,即使是通过在西方得到公认的“好”译本来转译,也是如此。
当前中国有的诗歌界人士接过“诗人译诗”这面旗帜,以缺乏格律诗素养的自由诗人身份来谈“诗人译诗”,恕我直言,是只看到了问题的表面,其结果则是张冠李戴,南辕北辙。西方人说某个诗歌译本好,是说它虽然“改写”却不失原意;有的人却以为是随意增删了什么,叫人家称赞,于是就对西方名家作品大加斧削。我说现代有些中国人对西洋远远地看一眼就学起来,并没有冤枉他们。
以上这些,是当前诗歌界一些人所不知道、或不愿知道、或知道了而不想说出来的。但正是这些事实,才是我们研究诗歌翻译问题的基本出发点,也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学习和借鉴西方的基本出发点。找不到这个根子,一些言不离西方的人所有看似振振有词、引经据典的理论,都是不到位的,隔靴搔痒的。至于有的人把自己这套歪曲“诗人译诗”的说法上升为“理论”,甚至反过来大骂主张通过原文译诗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懂行”,不过是当代的一种“瓦釜雷鸣”现象罢了。外国文学界少有人来批评他们,是大家不想做这种基本常识的辩论。只有我这样的犟人说了几句话,是不得已而为之,事后也听到一些朋友为之拍手称快。
这个事件之所以令人担忧,在于它不是孤立的个人事件,而是中国作协参与组织的一次活动。它至少标志着中国作协作为领导者、组织者的业务水平有些下滑,而且学术考量似乎已经让位于江湖帮派了。
三、外诗汉译对现代汉语诗歌成长所起的作用
五四时期的语体突变,即法定的书面语言在短时期内由文言变为白话,起到一种釜底抽薪的作用,使诗歌作者感到无所适从。再加上自由诗潮在西方兴起,国内又处于思想解放运动的热潮中,于是催生出了中国的自由诗体。
但自由诗一花独放总是不够的。以闻一多为代表的一批诗人,开始了白话格律诗的创作实践和理论研究。而借鉴外国诗歌的经验,就成为一条重要途径了。
借鉴外国不是说说抽象道理就能解决问题的。想要使之与诗歌实践紧密结合起来,最实际的办法,就是诗歌翻译。通过译诗,既以西方诗歌原文作为依据,又在译文中学习传统诗歌的表现方法,非常迅捷,一气呵成。
印欧语系的诗歌无论从语言还是从诗歌形式来看,和汉语的差别都非常大。因此西诗汉译这件事,是不好做的。不仅要进行实践,而且要从理论上做出总结,取得的成果才能巩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出现了一批优秀译本,卞之琳先生看了非常高兴,在1981年写了《译诗艺术的成年》一文,1988年又写了《翻译对于中国现代诗的功过》。但由于中国诗歌界对许多有关问题尚未从理论上得出共识,所以这一热潮过去之后,却未能及时巩固下来。
四、提高诗歌翻译质量的两大关键
一是译诗质量的提高有赖于现代汉语诗歌格律理论的发展。
既然外诗汉译面对的是外国格律诗,我们就理所当然应该用现代汉语的格律诗体去翻译。而“以格律诗译格律诗”,以现代汉语的格律诗去译外国格律诗,就并非多此一举,而是必要措施了。所以,不仅现代汉语诗歌格律理论的进展是提高诗歌译文的关键,而且回过头来,外诗汉译的实践又促进了白话诗格律理论的发展。
五四以来,由于各种主客观原因,现代汉语诗歌至今未能建立起一套既有科学依据又有艺术美感的,简明而不给人以拘束的公认的格律理论。对于中国诗歌界来说,完成这一任务,是无可回避的;对诗歌翻译界更是如此。
二是译诗质量的提高有赖于多种译本的竞赛。
文学翻译水平、特别是诗歌翻译水平的提高,有赖于“重译”;而多种译本的出现,是文学翻译、特别是诗歌翻译成熟的标志之一。这个道理不难理解,本是无须多说的,正如“转译”是一个民族的翻译工作还不发达的标志之一。试想,面对一个A语种的作品找不到译者,只有懂B语种的人,只好通过B语种的译本去翻译,这个民族的翻译水准能有多么发达呢?——这些浅白的道理,如今还需要不厌其详地解释,而且是对诗歌界一些重要人士去解释,说明“文革”对我国文化的破坏有多么大了。
五、有关的政策问题
一是应该重视外诗汉译。
当前的文学翻译政策重视汉译外,这自有其道理。但诗歌翻译应该说属于特殊情况。
中国是一个诗歌大国,这个荣誉归于我们的祖先。我这么说,并不是否定现代中国的诗歌成绩;至于当前的现代主义诗歌没有多大成就,也并不是我个人的偏见。其实我是主张吸收现代主义诗歌中的合理成分,这从我自己的创作中就可以看出来。但中国当前的现代主义诗潮,其作品基本上是跟风,看不到多少创造性;理论言必称西方,和自己的传统脱节。在西方人面前,整体上处于低眉俯首的态势,这也是有目共睹的。
如果翻译强调汉译外,我们就只能将注意力集中于古典诗歌。
可是现在我们最需要的恰恰是白话诗歌的建设;而为了建设白话诗歌,又恰恰需要通过外诗汉译来实践,并作出相应的理论探讨。因此,文学翻译的重视汉译外,在诗歌领域应该区别对待,对外诗汉译应该多开一些绿灯。
二是应该鼓励多种外国诗歌译本的竞赛。
改革开放以来,文学翻译曾出现不正常的泛滥。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大家都来搞外国文学名著丛书,译者编者往往并非学有专攻,译本也常粗制滥造,浪费人力物力,当然应该反对和制止。
但对于严肃的诗歌译本的竞赛,政策上应采取鼓励态度,不能让“劣币驱逐良币”。既然外诗汉译对于现代汉语诗歌的建设是一项必不可少的工作,其质量的提高又有赖于重译,对外诗汉译的重译本就同样应开绿灯,予以区别对待。
现在的文学翻译奖项不接受诗歌的重译本申报,是不正确的。这种政策的制定者,并不了解诗歌翻译专业。面对严肃的外诗汉译者和严肃的译本,我们应采取欢迎和鼓励的态度。其实,真正认真的、有水平的译者,是有学术荣誉感的,是不会剽窃他人成果的。拿我自己来说,参看同行的成果,一般是在译文完成之后,目的是在和已有的译本偶而出现雷同时修改自己的译作,以避免抄袭的嫌疑。当然,出现疑难时学习同行的经验,也是一种情况;不过有时也校对出其他译本的一些误译。这些都属于正常现象。
不鼓励多种外国诗歌译本的竞赛。在名著大都已有译本的情况下,有关政策就会引导译者去走偏门,寻找并非名著的作品之类来翻译。已有译本的名著,翻译质量就再也无法提高。而且一有译作获奖,其他译者就不会再去为提高它的翻译质量下功夫,所谓“竞赛”也就无从谈起了。这种评奖产生了为翻译界立标杆的作用,一个译作得奖,就堵死了提高的门径。可评委集体有没有评审诗歌翻译的资质呢?
至于其他方面,像在大学开设诗歌翻译专业,本来是很重要的事情。但在现代汉语的诗歌格律理论问题没有得到解决、也没有被大家掌握之前,这还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而已。
六、关于中国翻译理论的构建
翻译学科构建的要点,在于抓住纲。什么是翻译学科的纲?就是汉语和其他有关语言的不同。在此基础上,重点解决几个大的区别:第一是书面翻译和口头翻译的区别,在重点研究书面翻译的基础上,说清口头翻译的特点;第二是外译汉和汉译外的区别;第三就是在书面翻译中说清散文翻译和诗歌翻译的区别。
如果没能抓住这个纲,就会出现看似详细、实为繁琐的八股和教条。无论是从作品时间来分类,还是从文学潮流来分类,抑或是根据一些外国专家从研究印欧语互译建立的理论流派来分类,都难以说清汉语翻译问题的本质。
七、感言
说到这里,似乎该讲的话都讲得差不多了。但又感到言犹未尽。
我又想起了卞之琳先生对诗歌翻译事业的关心。当年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又忙于整理自己的旧作,我在北京的时候就很少去拜访。调回老家之后,也很少打电话去,免得打扰了他。记得先生去世前的几年,我有一次去电话问候,他在话筒里的声音已经显得很苍老。只记得他絮絮地说着那些似乎说了许多遍的老话,好像一点也不想放下话筒。我怕影响他休息,最后才不得不和他告别。这也是我和先生最后一次通话了。他对中国诗歌和对晚辈的关心,至今仍旧留在我的记忆中,虽然如今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他谈了些什么。
闻一多先生之后,何其芳、卞之琳先生代表了白话格律诗倡导的第二阶段。卞先生仙逝之后,他和何其芳先生曾经关心过的一些先生健在者固然还有,但由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许多人都已经玉树凋零了。常和卞先生接近并曾在译诗问题上聆教的晚辈中,现在似乎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即使是注重于传达原作格律形式的译者,也还是各有各的做法,少有交流讨论的机会,也还没有形成共识。“文革”在人才青黄不接方面所起的作用,现在已经看得非常明显。先生享寿九十,如今我也快到这个年纪,怎么把前辈的诗歌火种接过来、传下去呢?每当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有副很重的担子压在身上。
好在关心祖国诗歌的年轻朋友很多。他们富于事业心,精力充沛,是中国诗歌的希望。我的一些文章在《文学自由谈》发表之后,往往引发讨论,而且越来越热烈。《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中国新诗》一文,更是受到关注。高兴之余,我把一首近作献给了大家。只是由于留言写得太晚,读到的朋友比较少,因此这里另将一首旧作献上——
退休之后没有了日常工作,接触的人少,又没有外出活动的能力,生活面非常狭窄。除了忆旧和感受退休生活之外,就剩下“死”这个永恒的主题了。作品的格调自然高不到哪里去,真是没有出息。这两首是用我自以为的白话格律诗体写的,不知道写法合不合适。至于内容,这首似乎像是穿越的样子,也有点现代派的味道吧?可见是否格律诗和是否现代派作品并没有什么矛盾。使用格律诗体的现代主义诗人,最有名的是俄罗斯的帕斯捷尔纳克,但他的作品是出名地难懂。但我并不追求难懂,可见现代主义作品也并不是一定要写得那么佶屈聱牙。总之,请各位多多批评指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