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讨苦吃
2022-11-09南在南方
文|南在南方
饮食里,苦东西有不少。喝的有苦丁茶、咖啡、莲心。吃的有苦菜,像苦瓜;有苦果,像苦李子、胡柚;有苦粮,像苦荞麦;还有一种苦酒,虽然是自酿的,可实在不堪一饮,且不说它。
苦苦菜,在小满时节常吃。这时正好青黄不接,挖出来,回家洗了,加蒜泥凉拌来吃,或者切碎后用来包饺子、摊煎饼。从前是充饥,如今是尝味,那点儿若有若无的土气,一解口中的肥腻,嘴里忽然田野一般清新。
黄连的苦,像一支呼啸的箭劈空而来,忽然又分成许多小箭,莽撞地乱钻。也有歇后语拿黄连说事,比如大家熟知的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小时候吃过一阵子中药,好像总少不了黄连,每次哭着求白胡子郎中别给黄连,老先生便顺手捏几根甘草递给我说:“这个是甜的。”好像尝了这个甜头就不苦了一样。
相比黄连,苦瓜虽然苦得和缓,却依然是苦,常常让人疑问:“为什么要吃苦瓜这种东西?”
当然是“自讨苦吃”了。
自讨苦吃的事情像爱恋,为你我受冷风吹,可心甘情愿。等两个人好上了,苦也是甜蜜。《诗经》里有一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就是苦菜。陕南民歌唱:“后院里有棵苦李子树啊,小郎哎,未曾开花你先尝呀,咦儿哟。”苦李子是苦果,但尝新是喜悦的,给你尝,便是喜欢你。
苦瓜不像瓜,它属葫芦科。细细的藤,不知足地结啊结,模样也不讨喜,小小的就起瘤了,叫“锦荔枝”那是高看它,可有人叫它“癞葡萄”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苦瓜长成了,如果不摘,就会变成明艳的红色,瓜瓤也跟着变红,有点儿不自然的甜,能吃,但不太好吃。
青苦瓜是个君子菜,和别的菜同炒、同炖,只是自个儿苦,不染他物,不晓得它的苦水去了哪儿。
我喜欢吃苦瓜不是因为它的品格高,而是小时候就跟着大人吃。看着大人吃得津津有味,到底忍不住要尝,苦哇!便问祖父:“您为啥吃得那么香?”
祖父只是淡淡的一句:“苦有苦的味。”这么些年,我常常想起这句话,总感觉这句话里有热爱,有坦然。
苦瓜有多苦?好像没有办法说,就像无法描述糖有多甜一样。王阳明倒是有一句:“哑子吃苦瓜,与你说不得。你要知此苦,还须你自吃。”
常常要吃苦瓜,好像口里缺点儿苦,而它恰恰能给我点儿苦头。家里两个孩子,老大无论如何不肯吃,包在肉里不吃,悬赏也不吃。老二却甘之如饴,去买菜,小子期待地说:“买个苦瓜吃呀。”口味之事,真是难说啊。
自讨苦吃,有时想讨也讨不着,就像苦荞麦。《本草纲目》说:“茎青多枝,叶似荞麦而尖……结实亦似荞麦……其味苦恶……磨捣为粉……作为糕饵食之,色如猪肝,谷之下者,聊济荒尔。”
它的确能济荒,生长期很短,有首儿歌唱荞麦:“头戴珍珠花,身穿紫罗纱,出门二三月,霜打就回家。”苦荞麦类似。
苦荞麦也不是荞麦。不说做饼做糕,把它炒黄,煮成茶喝,苦里有粮食的焦香,夏天来一碗,神清气爽。还有就是做凉粉,野地里扯些野小蒜切碎,就着一碗酸浆水,啧啧。
只是多年没吃了,前些时候忽然想起,打电话问父亲。父亲说:“苦荞麦断种多年了呀。”有点儿怅然,不过,自己不种苦荞麦,还想着吃凉粉,失传了,实在没啥好抱怨的。
“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明代圆信和尚的两句诗,每看见,都能想见他怡然自得的样子。
小儿三岁,他看童书,上头有字,问他啥字,他只说是黑字。时常泡茶,他也端起杯子尝一下,管它是绿茶还是普洱,问他啥味,只是说苦。
苦是本分,用不着忆苦思甜。不过,世间的事,苦过了,想要忆苦思甜,忽然云淡风轻,眼眉上,嘴角上,聚着一些笑意,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