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蓼
2022-11-09陈志宏
文|陈志宏
春江水暖,一滴浓酽的墨像天使之吻印在鲜嫩的叶上,细细一瞧,有画龙点睛之妙。秋来气爽,茎硬蔓修长,怒放的花儿似狗尾巴,一串串,在风中招摇,因为无人问津,把秋都染红了。我独恋这抹红,此红名叫蓼。
蓼行四季,媚影风中飘摇,倩影水中倒映。春蓼是江南烟云蒸腾出的水之柔情,好似一脉空蒙弥漫房前屋后;秋蓼是江南邈远的天空,明丽在路旁沟边,好似一个遥远的相思梦。
一叶荡烟雨,迷离染绿;一花曳江南,风影摇红。蓼红江南,最是深情难赋,欲说还休,一说就破,只因一低头的刹那,风也错过,月也错过,无奈只能拥抱寂寞。
江南蓼花寻常见,入得歌诗来,声名远播,从古传到今。千年之后,我遇见它,已了无诗意,只有不予理会的寻常,置若罔闻的淡漠。蓼草之狂如花火,秋来风燥,烧得乱红满地。蓼草之野像长了一双脚似的,满地乱爬,游荡八方,四海为家。
物以众为贱。蓼在江南,人们对它熟视无睹。儿时,有次父亲见我低头玩泥巴,说:“这是辣椒草,小心点儿。”吓得我赶紧收手逃离。平素,对辣椒的感情复杂且矛盾,格外喜欢它别致的香,却又恐惧那奇异的辣。世上居然还有辣椒的近亲—辣椒草,瞬间便让我记住了,再也忘不掉。后来才知,辣椒草徒有其名,一点儿也不辣。
我打小记住的草名,屈指可数:红花草、笔杆草、田畈草和稗草。这几种叫得出名的野草,安家在水田,与我相去甚远。唯辣椒草触手可及,路旁、水边,墙脚、树下,像风一样,无处不在。
在我的记忆中,辣椒草是不会开花的。那时,村里人多,禽畜也众,哪有野草的容身之处?即使不被牲口破坏,也会被勤快的主妇们铲除,晾干,再塞入灶里烧掉。
去年五月,我去了赣南山区深处的王母渡小镇,在那个名叫中排的小村子,不期然又与辣椒草相遇了,原来大山也阻挡不了它征服的脚步。它不满足平原的辽阔,不甘心寄身低洼处,也学人一样,往高处走呢,一览天下风云。
我指着辣椒草对太太说:“我们那里也有这种植物,叫辣椒草。”
她说:“这是蓼啊。”
蓼?怎么可能呢!那不是浸润于古诗,散发着独有馨香的极品花吗?疑惑中,赶紧掏出手机,拍照识花,果然是蓼,还配了明代诗人李孙宸的诗作《蓼花》:“两岸西风拂蓼花,轻红缕粟蘸晴沙。秋怀清绝秋江晚,自绾花枝系客槎。”
蓼生江南,兄弟姐妹众多,有辣蓼、蓼兰、紫蓼、赤蓼、青蓼、马蓼、水蓼、香蓼和木蓼等,星辰一般,倒映于江南之海。别人都是春天开花,它却寂寂地走过春夏,蓄积力气,秋天一到,突然窜出一根根迷你型红亮的冰糖葫芦红来,在秋风中招摇,人称“狗尾巴花”。
蓼被有情人赋予别样的内涵—对爱不绝如缕的渴望,难怪它的花语是“依赖”。它在依赖什么呢?当然是秋风。花开秋日,红映高天,流云、归雁也为之停驻,世上多少有情人依恋这摇摆不定的狗尾巴花啊!
江南蓼啊,你心里到底藏着多少渴望,多少依赖,才揽下旷世寂寞,迟至深秋,以一抹醉人的红,释放自己的天性?人人都说春花秋月多美好,而我凭栏江南风,在那串串寂寞红里,读出秋之绚烂,花之精髓。
我儿时的辣椒草啊,青润在春,疯长于夏,盛放在不绝的秋风里,红成一串火,飘出一脉温情,摇来一丝渴望,满足人们对美的无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