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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爸妈虚度的一个下午

2022-02-24柴岚绮

读者·原创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萝卜干饺子空调

柴岚绮

元旦假期,哥哥约全家人聚餐,地点就选在距离爸妈居住小区不远的饭店。都要出门了,妈妈还在埋怨:“蔬菜提前买了好几样,冰箱里有排骨有虾,再蒸两样冬天晒好的咸货,完全可以在家烧着吃嘛,没必要出门花钱!”她的话自然被大家忽略,因为倘若在家里吃,爸妈必定从头天甚至更早的时间就开始为这一餐饭进行无尽的折腾与忙碌—虽然他们是如此心甘情愿,但毕竟,妈妈已75岁,爸爸也迈入80岁的门槛了。

小寒将至,但天气还不是太冷,吃完饭沐浴着新年的阳光又一起步行回到爸妈家。哥哥和嫂子赶去参加嫂子家的新年聚餐,侄子与朋友相约玩耍,我丈夫下午有事要先回家,问我是否随他一起回去。我爸妈听了热情地建议:“反正你回家也没什么事,不如晚上在我们这里吃过饺子再回去吧。”讲到饺子,妈妈迫不及待地从厨房小冰柜里拎出一袋展示:“你看,我前天才包的,荸荠荠菜肉馅儿的!”最终,家里便只剩下我和爸妈。

爸妈退休后,为了继续照应我们,跟随我们在这座城市迁徙了好几次。我每次回爸妈家,要么是和丈夫一起,要么是带着孩子,每次好像都是为了吃饭而来,吃过饭,嘴一擦,拎上爸妈准备好的食物就走—在那个其他人都走了,家里安静下来的瞬间,忽然意识到,我这个中年人,这些年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单独和爸妈一起,虚度这样一个完整的下午。

担心我冷,妈妈打开客厅的立式空调,又拿来一双棉拖鞋让我换上。他们之前住在我家对面小区的时候,房子里安装了小锅炉,但几乎从未用过,每年也就是过年那几天,亲戚们去拜年时才提前打开。现在,他们住回带小院子的老房子,有空调,但也不大使用。前几天降温,哥哥在家人微信群里叮嘱:“天冷了,空调该开就开,不要舍不得啊。”妈妈当即回复:“开了,放心!”但是这会儿,爸爸向我告状:“你妈妈根本没开空调。”妈妈解释:“那是因为不冷。我们白天在客厅开个小电暖炉就够了,你爸爸在书房开电热油汀。晚上睡觉时,我俩一人一个热水袋,一点儿都不冷。再说了,冬天就要有冬天的样子。”但她一边说,一边取来她的薄羽绒内胆,非让我加在毛衣外面。

我坐在爸爸日常习惯坐的位置上,爸爸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妈妈则来回走动着,一会儿拿个小橘子来,一会儿问我喝不喝红茶。爸爸讲了些左邻右舍的事情,谁家老人跟随子女搬去上海,正在出售这里的房子;谁家搬到别的小区住,把这里租给了陪读的人家;谁家老人忽然后背痛,就猝然离世了……那些人都是爸爸以前的同事和熟人,也是院里的邻居,名字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在爸爸的叙述中,那些遥远的面孔忽然加速老去,和我的记忆对不上号了。再一想,原来爸爸已经退休20年了。

妈妈唠叨的重点是她种的菜,现在还在生长着的有小葱和香菜,她都已提前摘了些,又细细捡拾一番,分类装进袋子里,让我记着晚饭后带回家。他们又带我去小院里看看,原先栽种的两棵桂花树在光阴中体形日渐庞大,遮挡了小院的阳光。前阵子终于找到人愿意来修剪,4米多宽的树叶全部剪掉,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枝。我说可惜了,原先一开花就是满院桂香。爸爸说:“人老了,最需要的是阳光。”

桂树修剪后,爸妈把小院重新规整一番,又辟出两小畦菜地,妈妈迫不及待地种了白菜:“现在长得慢,春天你就可以吃到了。”

养花是个体力活,需要搬来搬去,搬进搬出。小院里花卉的兴旺时期,白兰、含笑、蜡梅、红豆杉,均是大盆栽种,颇为壮观。可如今的爸爸已经搬不动了,大盆的花卉每年都在消失,只留下容易腾挪的小盆栽。

“我的微信零钱余额在哪里查看?”妈妈把她的手机递过来。我点开,指点路径,又让她按我教的方法自己操作一次。“还有400多块呢。”她说,“现在微信付款很有用,在外面买东西都是扫码支付。”爸爸也把他的手机递过来:“看看我的微信里面还有没有钱?”“也有400多块。”妈妈听见了立即“霸道”地说:“快把你爸爸手机里的钱转给我,他又不买菜!”

爸爸也积极地想学习微信支付,可之前教过的,他已忘记了。我又说了一遍,爸爸一边学一边问:“小数点究竟是在哪里?”妈妈用“技术上早已领先一步”的嘲讽语气说:“你学这个做什么?你又不买东西。”爸爸说:“不能只有你学会了啊,万一我也要使用这个新技术呢!”

就这样,在琐碎的闲话和他们的拌嘴中,妈妈下好了饺子,端出来,一人一碗。饺子很好吃,配着妈妈自己腌的拌了麻油的萝卜干。妈妈看到我对着萝卜干接连伸了几次筷子,立即说:“我给你装一小瓶带回去。”

我这样没什么出息的中年人,总是自诩忙碌,但也只是狼狽而无用地忙碌着,有时即使有那么点儿时间,也愿意浪费在家附近的小咖啡馆里,坐在陌生人中间刷着手机,很少和父母这么长时间无所事事地待在一起,总觉得没什么大事的话,和他们之间就可以匆匆来去。

而已经80岁的爸爸,常常欲语还休:“你们不知道,人一旦进入八十的感受……”每当他试图讲述,但看着我们睁大眼睛等待的样子,又似乎难以组织精准的语言来描述。“身体好的话,活到九十吧……”他这样试探着说出“人生期限”,我只有那份渺小的、束手无策的难过。

在他们去厨房洗碗且为了一件小事又陷入争辩的时候,我把家里的每个房间都看了看。看看爸爸的床铺得厚不厚,看看妈妈的坐式马桶有没有放在房间里。妈妈发现我正在“巡查”,警惕地大声说:“什么都不缺,千万不要乱买东西!”

新年的这一天,我和年迈的爸妈一起,单独度过了一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冬天的晚风中,他们穿着厚厚的棉睡衣出门,把我送出小区,用力地挥手。

我回到自己的家,把妈妈给我的香菜、小葱和腌制萝卜干放到冰箱。丈夫正在沙发上看羽毛球比赛视频,我走过去说:“好像有了小孩以后,我今天是第一次在爸妈家待了这么长时间,从中午直到晚上。”

丈夫笑着看我,等我继续说下去。但不知为何,明明心里滚动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吐不出了,便转身走去阳台收衣服。

“你好像还想讲什么?”

“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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