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诚式“少年纯爱”书写与影像表达
2022-11-09张煜马颖寅
■张煜 马颖寅
(张煜系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讲师,博士;马颖寅系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讲师,博士)
《你的名字》《天气之子》让新海诚成为继宫崎骏后连续两部电影在日本破百亿日元的电影导演。如今,新海诚已经是日本动画创作中重要的代表人物。从《她和她的猫》(2000年)到《天气之子》(2019年),精致唯美的画面渲染、丰富多样的故事设定、美好纯粹的少年感情,在一部部作品中奠定着自己独特的风格,构建着属于新海诚的故事世界。而其中,这种透露出纯爱特质的爱情似乎是新海诚动画电影中永恒不变的主题。
“纯爱”一词,可以被理解为不受任何外部因素的影响,纯粹且不带任何杂质的爱情。其本身就带有理想化、乌托邦式的意涵。而冠以纯爱的电影作品,继承了纯爱的特征,突出强调感情中“纯”的成分,是一种提纯化的方式来表达爱情故事,并以剧中干净、单纯、唯美的情感去撩动观众内心最真实和原始的感触。新海诚所展现的纯爱故事与之不尽相同。他的作品继承了纯爱电影中唯美清新的叙事环境、少年主体的角色形象、理想化的情感羁绊以及悲情的结局宿命,但又透露出不同于以往的表达气质。其所展现的爱之纯显然扩大了所框定的范围,跳脱了爱恋双方情感提纯化的概念,在表征上显现出一种无限制的、羁绊式的、具备唯一性的唯爱观念。透过动画表征又可以明显感受到来自青年文化的表达。这种青年文化一方面受到传统日本物哀(物の哀れ)观念的影响,强调个体体验、超越理性、着眼瞬间的美好;而另一方面立足于现实当下,呈现了当代日本青年文化的态度,一种未经洗礼和干预下强调本我的少年态度。由此,当代性与传统性的共同作用下,构建出了新海诚式“少年纯爱”的书写与影像表达。
一、纯爱:形象与表达的内置
外在形象的搭建是内在主题表达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新海诚擅长于充分利用和搭配叙事元素来呈现人物的情感和关系,以构建纯爱的表达空间并营造适合沉浸的叙事空间和叙事氛围。早在第一部动画长片《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他对极具精致感的画面渲染有着自我的执著和追求。在具体的画面构建中,这种精致感不仅体现在画面制作的技艺,还显现出明显的对真实感、自然性、观影感的偏好。这种偏好来源于对视觉画面的真实感。新海诚在场景设计中提取了大量的现实景观,《你的名字》中男女主三叶和立花泷的生活地来自于东京新宿和岐阜县飞驒市;《言叶之庭》孝雄和百香里雨中相遇的庭园取景于新宿御苑;《秒速五厘米》第二话里重现的鹿儿岛县种子岛风光以及《天气之子》中大量东京都市景象的重现。由此,赋予一定真实感和现实感的乌托邦式爱情,大大增加了观众对故事的代入感。再者,这种偏好还附带着对自然景观大帧幅地展现。自然拥有着与生俱来的治愈能力。其所传达出来的宽广、温暖、平和、沉稳,给人以心灵上的缓解和舒展。《秒速五厘米》里贵树与明里相遇时漫天飘散的雪花、重逢时唯美飞舞的樱花以及《言叶之庭》中伴随着主人公相识、相知的稀落湿润的雨水……新海诚的作品似乎更偏好于选择风雨雷电等动态的自然景观。通过这些自然关系的展现来描绘人物关系的变化以及对观众情绪的传递。当然,此时景观除了承借天然的疗愈效果,还传达出一种物哀观念下对于追求瞬间美好的意象化。同时,这种偏好也显示出对光影渲染的偏爱。各色光影效果是新海诚作品的画面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小到路边水洼里投射的光点,大到太阳直视时耀眼的射光。而最具特点的就是在唯美的画面中点缀高度曝光的投射光点。这几乎在每一部新海诚的作品中都会出现。曝光的光影打破了作品中的沉寂和克制,同时也映射出了角色的炽热情感。
除了视觉画面,新海诚电影中的听觉元素也十分具有特点。早期新海诚作品的配乐均出自白川笃史之手。白川笃史所谱写的音乐极具治愈系音乐的特质,配合画面沁人心脾、悠扬美妙,与电影作品十分契合。而《你的名字》以及《天气之子》则与日本摇滚乐队RADWIMPS合作。RADWIMPS在编曲中加强了流行和摇滚的元素,让作品在温暖中增加了一份炙热。此外,新海诚的作品时常会使用大量独白来传递人物的情感,营造诗意的气氛。其中,《星之声》《秒速五厘米》《言叶之庭》基本是通过独白来完成故事的发展。然而这种以情绪和氛围带动叙事的方式,一旦过度就会陷入制式化的窠臼中,随之带来观影的疲乏感。
二、唯爱:题材与主题的嵌入
(一)无限制的爱恋关系,一切皆可爱
“一切皆可爱”的关系构建是新海诚作品中对唯爱原则的基本体现。在他构建的故事世界中爱恋关系得到了充分的扩大。其中不仅仅拥有《星之声》《秒速五厘米》那样青梅竹马的日常式爱恋关系,更多的是挑战世俗观念、跨越种族、世界的非日常式人物构建。譬如,他在《言叶之庭》中刻画了一段15岁高中生与27岁女教师的爱恋;在《她和她的猫》里将猫拟人化处理,展现“他”与她的成长故事;而在《追逐繁星的孩子》则展现了少女明日菜与来自地下世界雅戈泰的少年瞬之间纯洁、甜蜜的关系……这些日常、非日常的爱恋关系在动画特有的高概念特质下变得合理且美好。
(二)羁绊式的爱恋故事,理想化的爱
如今所提及的羁绊一词,来源于日语绊(きずな)的含义,主要指代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在电影叙事文本的书写中,羁绊式极具理想化的特质,更加强调主角之间的某种缘分,以构建纯爱电影的一种象征宿命的美感。新海诚作品的文本构建基本都存在着这样羁绊式的构建方式。这种羁绊可以突出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唯一性,《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里浩纪可以在梦中感受到孤独被困的佐由里,并跨越平行世界见到了佐由里。这种羁绊也可以刻画出一种角色关系的宿命感,《天气之子》中当帆高生活窘困,阳菜伸手相助,而当阳菜受人蛊惑,恰好被帆高撞见,在机缘巧合下的一来一回中推动着两位少年的爱恋故事。而在《你的名字》中,新海诚更是把这种羁绊具象化为红色绳结融入到故事文本中。影片中三叶去东京寻找泷,匆忙中将绳结留给了泷。此时并不认识三叶的泷却一直带着那条绳结。正如三叶祖母所说的:“连接丝线的叫做产灵,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也叫产灵,时间的流动也叫产灵,绳结是神的作品。”这条绳结象征着两人之间的羁绊关系,最后也联结着、指引着两人的相遇。
(三)唯一性的爱恋原则,爱而唯一
《天气之子》中阳菜选择自我献祭换取天晴,而帆高在世界和阳菜中果断选择了后者,“就算世界不再放晴也无所谓,比起蓝天,我更想要你在身边,天气就让它失控吧”。最后,雨水浸没了大半个东京。在外部世界与个人爱恋形成冲突时,这种极具个人化、超越理性的选择所展现出来的是唯一性爱恋原则的表达,即外部世界如何发展均与我无关,在划分了明确的界限之后,满足自身所爱变成了个体唯一的目标。少年的主角人设以及动画天然的媒介优势让这种唯一性原则得以在新海诚的作品中无限的放大,个人关系得到了极大的提升,甚至在与世界的同比中获得胜利。这种爱而唯一的原则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新海诚的电影作品中,《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就已经有所呈现。影片中设定将沉睡中的佐由里与平行宇宙的侵蚀相联结。在佐由里与世界的两难选择中,男主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佐由里。此外,《追逐繁星的孩子》中明日菜的老师森崎竜司也有类似的设定。竜司为了复活自己过世的妻子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用明日菜去交换。当然,新海诚会集中笔墨在唯一性选择的展现上,而淡化选择所带来的结果,以削减唯一性可能带来的阴影心理。譬如,《天气之子》将东京淹没的直接状态一笔带过,同时帆高周遭反复给予“世界已经如此混乱了”的淡然状态;《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的结尾定格在佐由里的醒来,避开了结果的展示;而《追逐繁星的孩子》中的竜司没有留住妻子,甚至还搭上了自己的一只眼睛。
(四)悲剧化的爱恋结局,俯首后留空白
《在世界的中心呼唤爱》《恋空》《泪光闪闪》……此类日式纯爱类型的电影大多始于乐而终于悲,始于合而终于分,以前段的欢乐和团圆与结尾的悲情和分离形成鲜明的对比,由此达到悲更悲的效果。纵览新海诚的电影作品,发现其部分继承了这样的叙事模式,在单个故事序列中呈现出悲剧化结局的倾向。《云之彼端,约定的地方》里帆高唤醒了佐由里,但佐由里失去了这三年的记忆;《秒速五厘米》中青梅竹马贵树和明里输给了距离和现实,最终没能在一起;《追逐繁星的孩子》里明日菜最终来到了阿加尔塔,但还是没能与少年瞬再见一面;《言叶之庭》在片尾中,孝雄表白后离开,百香里冲至门口,两人相拥而泣,然而即使如此,两人在现实面前还是没有在一起;而《星之声》中当阿升加入地球军,即将赶赴战场时,美加子所在的宇宙远征军已然全部摧毁……
然而,新海诚的作品虽以悲来带动观众的情绪,但并不会将悲剧的阴影绝对化处理,依旧给予剧情结尾一定的空白。“他”离开后,她又一次与“他”相逢,以另一个样貌来到了她的身边(《她和她的猫》);百香里穿上了孝雄为她做的鞋(《言叶之庭》);彗星坠落在系守镇后小镇消失,多年后,两人在东京再次相遇(《你的名字》);帆高救下阳菜后再也没见过她,三年后两人在东京相遇,相拥而泣(《天气之子》)……在悲剧化结局外,新海诚依旧留给了观众充分的想象和发挥的余地。同时,也由此将影片的基调由伤感、悲情转化为温馨而美好。
三、物哀:东亚视角的文化同构
电影无法脱离于创作当下的文化而独立存在。新海诚作品可以被看作是当代性与传统性交织下的产物,呈现出明显的“物哀”观念和青年文化。而最终所映射出的则是来自东亚视角下的文化同构。
日本特殊的人文历史和岛国环境催生了独特的物哀观念。而这种观念一直根植于日本文化当中,并影响着日本人的生活和创作。叶渭渠将物哀的美学特征描述为:“客观对象与主观情感一致而产生的一种情趣,由主体静寂地表露出内在心绪,而这种感动多以咏叹的形式表达出来”。归结而来,物哀强调外界事物的感知,强调个体情绪的抒发,强调沉静含蓄的方式。当然,这种物哀观念具有独特性,但并不是日本独有的。同为儒释道影响范围下的东亚别国同样存在着相似性观念。最为明显的就是中国的“物感”观。两者最大的共同点是事物形象与内在感情的交溶,物象触发情感,情感移注于物象,达乎情景融汇的审美体验。新海诚所创作的作品透露出明显的物哀美学。其均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为主题,用清新精致的画面、治愈温暖的配乐来展现少年美好却带着忧伤的爱恋故事。在此基础之上,日本文学系毕业的新海诚将文学中的诗意加注到动画当中,即惯以展现大量浮于主体叙事上外界景象以及情绪表达的独白。由此,将作品中内在的物哀感转化成了可视的场景,配合故事的走向带动观众去发现和体会画面下的那种悲伤感、孤寂感,并延伸出观众内心无限的心绪体验。
孵育新海诚的文化土壤显然不同于宫崎骏等上一辈的动画导演。宫崎骏出生于1941年,深受二战的影响。他的作品大多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传递和平、美好、温暖的意象。而新海诚则完全不同。新海诚处在一个数字化、信息化的时代。自大学开始就就职于游戏会社的新海诚对当代青年有着深入的了解。受众与创作者之间形成了一个彼此互利推进的关系链。当代青年作为最主要的受众,推动着新海诚的自我实现,而新海诚的作品也蕴含着当代青年的表达,满足着青年的治愈需求。在其中所提及的青年一词,不仅仅是对日本的特指,而是可扩展至东亚的青年指代。全球化为东亚国家带来了共通性……而东亚现代化的发展所带来的是越来越稳固的社会阶层,年轻人要打破这种稳固性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这种挫败感会强化青年内心的孤独与无奈。现实的残酷与心理的期待所产生的巨大落差催生了慰藉的需求,并且构成了特殊的表达。新海诚的电影以单纯的少年感情为主题,搭配唯美精致的画面,美好且伤感的故事满足了他们对于美好青春的想象以及对单纯过去的追忆,最终实现心理创伤的治愈。此外,“少年纯爱”叙事中,主角不顾一切、义无反顾、全情投入的强烈自我表达也正符合青年所强调和追求的传达理念。在认同感的驱动下,观众与角色产生了代入感,随着角色行为和情绪的释放,观众也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自我欲望的宣泄。
四、结语
新海诚无疑是当下日本动画的领军人物。导演独特的动画风格是树立个人品牌的必备要素。从《她和她的猫》开始,经过多次尝试下的新海诚显然已经形成了一套极具个人化的创作风格。在物哀观念以及青年文化的共同影响下,精致的画面、诗意的旁白、治愈的配乐、少年的爱恋共同完成了作品中极具青年文化气质的“少年纯爱”的书写和影像表达。当然,对其抱有期待的同时,所延伸出定式化创作可能产生的陷阱。当观众习惯了导演的个人风格之后,其审美的疲乏感可能会对作品产生影响。因此,寄于新海诚导演能延续个人风格优势,在声画呈现、文本构建、主题表达上实现对自身的创新和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