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及当代启示
2022-11-08赵睿夫董海军
赵睿夫 董海军
一、引言
所谓“生态资本主义”(Eco-capitalism),意指一种诞生于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体制框架之下的改良性理论与实践集群,它以合生态性作为资本主义体制改进的重要目标,但并不放弃经济增长、政治管制、技术开发与资源攫取本身,亦即不试图与扩张性、趋利性、竞争性的资本逻辑彻底划清界限乃至于实现向生态社会主义或其他非资本主义性质社会的激进转型。关注生态资本主义理论及其批判的当代进展,不仅是把握欧美思想界动态、巩固本国意识形态阵地的必然要求,亦是深化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研究、推进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实践的必由之路。我国学界对于生态资本主义及其批判理论的关注可以追溯至20世纪80年代,经由一个从“译介”“阐述”到“清理”“总评”再到“反思”“创新”的研究范式发展历程,当下学界对生态资本主义及其批判理论的研究逐渐呈现出愈发强烈的时效性与现实性,即力求将文本对象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关注更具前沿性的理论载体,并尤其重视将研究进展转化为现实启示或实践动能等理论资源。
作为当下生态社会主义与环境政治学研究的前沿人物,奥地利维也纳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乌尔里希·布兰德(Ulrich Brand)以其代表性著作《资本主义自然的限度》进入国内学界的视野,引发了新一轮“社会生态转型理论”“批判性政治生态学理论”“帝国主义生态批判理论”的研究热潮,标志着当代欧美生态社会主义或生态马克思主义理论发展跃上新峰。对生态资本主义的深彻批判是布兰德理论阐发的基本立场,要理解布兰德的思想内核,就需要廓清其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全貌,进而由其“政治生态学批判”见其“绿色左翼政治建构”,由其“帝国式生活方式批判”见其“团结的生活方式建构”,由其“生态资本主义批判”见其“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构”。
二、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的理论背景
要理解布兰德的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首先必须厘清生态资本主义的理论发轫与基本主张。从概念本身出发,萨拉·萨卡(Saral Sakar)指出,“生态资本主义”这一提法或观念的使用可以追溯到赫尔曼·戴利的经济学著作《稳态经济学》(1977年),并以“绿色资本主义”(Green Capitalism,使用者如理查德·史密斯等人)、“自然资本主义”(Natural Capitalism,使用者如保罗·霍肯等人)、“气候资本主义”(Climate Capitalism,使用者如博伊德·柯亨等人)等术语的形式被广泛使用。戴利认为,“随着规模的扩大,经济对于生态系统的影响将越来越大,生态网络的相互依存性将越来越紧密,生态系统对于经济的反作用也会日趋强烈。”这种试图通过节制资本主义经济规模以实现对“人类—自然”关系调控的稳态经济学主张具有生态资本主义雏形的兴味,其理论仍然立足于对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的改进。而如果是基于萨卡“对增长观念有所节制的含有生态考量的资本主义经济学在本质上是生态资本主义经济学的早期样态”的认识,早在约瑟夫·熊彼特处,“生态资本主义”的某些理论主张就已经得到了初步表述。熊彼特将资本主义的本质理解为“一种动态性的经济变革的形式或方法”,认为其过程的变动性受到“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要素的综合影响,其中,随着人类工业化经济的不断发展,自然界或曰生态系统对于资本主义经济的支持已然变得“远不如以前那般慷慨”,未来的资本主义经济必然需要不断调整对于矿产等自然资源的控制程度与开发规模,以技术革新与政策调控优化经济前景——这种强调资本主义自然资源调控、主张运用技术手段合理化自然开发过程的经济学观点构成了生态资本主义观点的早期表达。
理查德·史密斯(Richard Smith)在其《绿色资本主义》中指出,生态资本主义(或绿色资本主义、自然资本主义)理论的系统形成可以追溯到20世纪70年代,并于80-90年代被保罗·霍肯(Paul Hawken)、莱斯特·布朗(Lester Brown)和弗朗西斯·凯恩克罗斯(Francis Cairncross)等人充分发展,其基本理论主张是“认为绿色技术、绿色税收、环保购物等经济形式都可以将逐利与生态保护‘结合起来’”并能以此抵御经济萧条与生态危机所带来的社会压力。其后,随着不同市场主张的经济理论流派介入生态议题讨论,“生态资本主义”分化出“生态市场主义”与“生态凯恩斯主义”两大阵营。所谓“生态市场主义”,即主张发挥自由市场的能动效能,“用市场杠杆修复被破坏的环境”,其具体理论流派包括以马丁·耶内克(Martin Jänicke)等人为代表的追求“明智政策、市场机制、技术革新”的“生态现代化理论”、以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为代表的主张实行发达国家高能耗高污染产业向发展中国家转移的“工业转移论”、以理查德·奈维尔(Richard G. Newell)等人为代表的主张对生态环境实行市场机制内化的“生态市场化理论”等;所谓“生态凯恩斯主义”则主张用国家权力与公共参与节制市场,反对市场的自由化扩张与国家政府的不作为,以此形成对生态环境的非单一市场性的积极修复,其具体理论流派包括以罗伯特·古特曼(Robert Guttmann)等人为代表的反对自由市场脱嵌的“生态导向的资本主义理论”、以罗宾·艾克斯利(Robyn Eckersley)等人为代表的寻求自由资本主义国家替代的“绿色国家理论”、以安德鲁·多布森(Andrew Dobson)等人为代表的以公共权力与身份政治建构作为生态改进重要进路的“生态公民权理论”等。总之,生态资本主义的多流派性及由之所产生的内在张力决定了其极强的理论创造力与著作产出力,使之成为思想内涵广泛、理论话语多元、政策分析材料丰富的理论与实践集群,为资本主义的当代政治经济发展与生态危机应对提供了新的可能。
“生态资本主义”是一种具有实用主义倾向而极其关注投入产出效率的绿色政治社会理论与实践集群,其本质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在环境保护、污染治理与自然资源利用场域中以自我延续、自我完善为目标的尝试与探索,因此,其基本定位是一种较为温和的或“浅绿的”绿色政治社会理论。这一描述显然是对“浅绿—深绿—红绿”生态马克思主义三维分析框架遵循的结果,亦是对国内学界“把市场原则扩展应用于各种形式的物质价值尤其是自然资源”的生态资本主义初始内涵理解的理论重申。在这个意义上,作为一种非激进变革理论与实践集群的生态资本主义,更多地体现为以经济技术手段革新为核心的“浅绿”思潮或运动,尽管其内部对于市场、技术乃至于经济本身的态度并不统一,但从其总体立场、方法论特质、话语关注点上看,尤其是在与以生态中心主义哲学价值观为核心的“深绿”与以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制度替代为核心的“红绿”思潮平行比较的意义上,给予生态资本主义一个“浅绿”的整体生态思潮定位是合乎逻辑的。
在此理论背景下,必须指出的是,布兰德所批判的“生态资本主义”(亦被表述为“绿色资本主义”及其绿色经济基础)具有明确的狭义性,而这种狭义性尤其反映在布兰德理论对象的时空条件上。布兰德所针对的生态资本主义在时间维度上是在“2008年世界金融与经济危机之后兴起的”,是旧的资本主义自由市场经济学的更新版本;在空间维度上则主要侧重于新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主导下的、同时也存在左翼生态力量或社会转型可能的“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并在此基础上考察其对“南方欠发达国家”的社会影响及其应对。显然,布兰德并不试图对整个生态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作历史性批判,而是从具体时空条件出发揭示当代生态资本主义的破坏影响、表现形式与内在逻辑。基于上述内容,可以得出:布兰德着重批判的“生态资本主义”实质上是前文所言涉的“生态市场主义”在金融危机之后的变体,这种由自由市场经济逻辑主导的、信奉经济乐观主义与产业转移论的生态资本主义形态在金融危机的冲击之下逐渐认识到了“适当的政治管控”的重要作用,并尝试有计划地协调市场经济与民主政治之间的关系,在全球自然环境保护的“明潮”中发挥着破坏性的“暗流”作用,对全球生态环境保护事业与各文明发展格局造成了多方面的影响。
三、布兰德对生态资本主义的三重批判
(一)对“生态资本主义”经济逻辑的批判
在布兰德看来,无论生态资本主义或绿色资本主义如何转换样态、改变话语,其内在实质仍然是对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生态局限性的内部改良与外部转嫁。按照布兰德的理解,2012年召开的里约纪念峰会是当代生态资本主义经济进行自我调试的典例。对此,布兰德明确将生态资本主义经济的自我调试阐释为“欧美资本主义国家‘反危机战略’的一部分或‘升级版’”,认为其本质上并未超越资本主义经济逐利性市场机制与技术理性的内在缺陷。布兰德的论述明确了生态资本主义经济对于生态问题解决的表面性、形式性与不可能性,而正是基于这一理论指认,布兰德从生产(与再生产)方式、分配方式与消费方式三大方面出发,批判了生态资本主义经济的生态非法性。
在生产方式方面,布兰德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就必然与自然界的长久存续相冲突,“自然的物质性之所以长期被忽视的原因,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本机制。后者的扩张动力与物质具体的生计维持的再生产相矛盾。”在布兰德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内在的悖谬性,一方面,其财富占有与自我增殖的内在动能以“无限”的方式存在并不断扩张,但另一方面,生态危机等客观生产条件困境的实存揭示出资本主义在事实上存在着“极限”——这种无限与极限的二元对立揭示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面临着必定存在的生态风险。在分配方式方面,生态资本主义经济具有明确的排斥性特征,其收益与成本始终按照阶级、性别、种族与南北差异进行不均衡分配,由“分配正义”为主要构成形式的“生态正义”并不与生态资本主义的财富分配方式相兼容,“经济增长还在很大程度上不断强化着这种无论是个人机遇、行动空间还是财产与收入,都未能做到公平分配的社会关系”。在消费方式方面,生态资本主义通常试图以两种路径规避生态问题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冲突:一是通过传播消费主义意识形态形成尽可能快的产业循环,扩大消费群体的绝对需求量与相对购买力,实现生产-消费逻辑的快速循环,以此减缓产品堆积与“无效开采”,促成人与自然物质交换的相对的、形式上的健康;二是通过消费链条向南方欠发达国家的延伸实现“霸权性的消费方式”,将污染产业与产品进行时空转移,把南方欠发达国家转变为自身的“污水池”,以此实现对自身生态与经济双重危机的外部化——这一点在作为“绿色资本主义轴心部分”的“自然金融化”理论上得到了清晰体现,它并不真正指向全人类共同的生态福祉,而只是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力图摆脱目前生态或多重危机的“权宜之计”。
布兰德的生态资本主义经济分析并不止步于经济本身,他将批判的对象由“经济活动及其产物”延伸到“经济活动及其产物所形成的文化观念与社会关系”。总而言之,布兰德认为,生态资本主义的经济逻辑将最多只能缓和而不能克服资本主义所固有的矛盾、统治和剥削性的关系,“而这种社会关系又从经济、政治和文化等多方面强化了社会包容和排斥、阶级和财产所有、男性和女性上的不对称关系、多数和少数之间的关系,以及国际秩序上的不平等……绝大部分人都是作为相对无权力的个体来经历着他们的日常生活,尽管现实中不断涌现的新管理手段、责任体现和社会政治参与途径。”在这个意义上,生态资本主义不仅仅是一种关于商品和服务的生产、分配与消费不平等的制度,还是一种特定的权力和统治制度,是一种以经济理性规制社会与自然的“经济统治术”。它虽然在解决失业等方面发挥过积极历史作用,但必然会遮蔽非资本主义的生态危机应对进路的理论与实践优势。
(二)对“生态资本主义”政治逻辑的批判
在布兰德看来,“社会、政治、文化和经济的过程相互连接在一起。”对于生态资本主义政治逻辑的批判是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经济逻辑批判的必然结果,前者的本质即在于为后者提供稳定的运作环境。布兰德将自身生态资本主义批判与社会转型理论表述为一种“批判性政治生态学理论”,广泛借鉴规制理论、批判性国家理论、马克思主义政治学说等理论资源,完成了对生态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及其民主机制的政治批判,揭示了生态资本主义政治逻辑的霸权主义本质,证伪了以生态资本主义政治逻辑构建出完善的生态文明政治前景的可能性。
在国家机器批判方面,除上文所析的“生产—分配—消费”经济逻辑之外,布兰德还明确指认了“市场之外的政治军事力量与当前极不平衡的寡头政治结构”对于全球生态不平等与不正义的重大影响,而这一影响的本质即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国内—国际“双向”运作的必然产物。布兰德将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概括为“一种社会关系”“不同社会关系交汇的混合体”,将之理解为各种社会冲突和共识构建得以发生的一个中心地带或“战略性场域”,认为其可以通过行政力量、法律规制、话语合法性管理、物质与非物质资源规模调控等方式,来影响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各种政治力量之间的关系,甚或强迫各利益方走向妥协,从而处置各种冲突并促成共识的达成,以此实现对资本主义经济政治文化体制的整体巩固。即如阿尔都塞等人的观点,传统的资本主义国家机器从一开始就意味着阶级专制与主体再生产(或言“询唤”),而随着生态资本主义的国家干预,“这些国家机器正在成为重新分配化石主义发展机会的场域,并且许多重要的地缘政治决定也会在这里做出”。在分析结论方面,布兰德指出,国家政策和管治的压制性-主导性基础是现代社会的一种结构性特征。发展的不可持续的动力机制,并不仅仅是一种能够在国家层面上加以政治解决的社会经济难题,而是深深根植于国家机器本身,因此,部分欧美学者所谓的“可持续发展”的政治经济构想并不适用于一种奉行生态资本主义的国家机器。
在民主机制批判方面,布兰德明确指认了“碳民主”等生态资本主义民主机制的内在局限性。所谓碳民主,即一种由煤炭、石油为基础的能源体制所推动的民主形式,其目标是通过资本主义能源体制的改进实现对产业工人阶级结构性权力的增强,并以此挖掘生态资本主义经济主张下社会民主政治可能性。布兰德对这种本质上仍属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碳民主予以了清晰批判,如其所言,“我们关于民主和民主化的一个核心论点是,‘碳民主’是一种极其有限的民主形式。一方面,它建立在不平等的性别关系之上……另一方面,以石油为基础的民主建立在非民主的南北关系之上。”“碳民主”显然是一种带有“差异性原则”意味的民主机制选择,不仅区别对待不同国家人民的民主诉求,而且还可能会导致以石油为基础的能源体制的霸权危机,甚或为新的能源掠夺战争提供话语支撑。这一判断并非耸人听闻,在现实的政治实践中,“碳民主”亦绝非一个“全球性生态民主”的积极力量,至少在北方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政治秩序之中,碳民主表现为一种“碳寡头制”(carbon oligarchy),并以此阻碍全球生态环保政治事业向机会均等、分配平等、民主共享的方向演进。换而言之,布兰德否认了生态资本主义构建合生态性民主机制的可能性,认为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及其本质上的阶级特权性并不利于人与人甚或人与自然之间的真正和解。
(三)对“生态资本主义”文化逻辑的批判
谈论“生态资本主义”的文化影响无法绕开“帝国式生活方式”(Imperial Mode of Living)这一关键概念。帝国式生活方式是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过程中极为重要的枢纽性概念,它涵盖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领域,是资本主义核心国家从不公正的国际经济政治秩序中受益的主要原因,使得生态资本主义国家能够在世界范围内无限制地获得比本土更廉价的自然资源和劳动力。从其理解上看,帝国式生活方式意指“不同社会环境下的生活风格差异,而且要表明以一种主导性的生产、分配和消费样态,以及一种更基础性的关于‘好生活’的话语和相关态度取向。”帝国式生活方式的核心目标即促进中心地区生产力和物质财富的提升,它具有“隐于无形”的重要特质,以潜移默化的样态实现对生态资本主义统治和权力关系的常态化。
帝国式生活方式具有“不排他”的特性,它不针对特定的阶级或社群存在,亦不关涉时空条件本身,故而不仅存在于发达国家与中上层阶级之中,还存在于发展中国家与下层民众内部。更具体地说,帝国式生活方式是一种观念化的“全民商品”,它“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获取了大众的喜爱,通过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巩固自身,使社会稳定和阶层固化,从而使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在全球政治中仍处于主导地位,进而造成了对全球社会自然关系的破坏性影响。”
在生态资本主义经济与政治举措的综合作用下,帝国式生活方式的消极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以其巨量的物质消耗、奢靡的商品审美与“胜者享受”的竞争观念征服了大量工业社会中的群众,成为 “美好生活”的象征,消解了一切前帝国的、非帝国的生活方式,“将福特主义和后福特主义帝国式生活方式同之前时代的生活方式区分开来”,造成了部分地区与国家迈向社会生态转型的观念困境(典型表现为国家生态政策与群众生态意识的不匹配、群众生态诉求与国家自然条件或资源现状不匹配等);另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通过大众媒体在全球范围内传播,不断渗入南方欠发达国家的社群结构,宣示着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生态霸权,造成了文化意义上的殖民入侵,使得南北矛盾日益尖锐。基于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强大影响力,发达国家与欠发达国家在生态资源配置、生态产业建设、生态政治构划等方面出现“观念上的趋同”与“事实上的鸿沟”,不仅便利了发达国家的生态掠夺,还造成了欠发达国家的文化衰败。
在超越“帝国式生活方式”的理论进路上,布兰德构划了用以替代生态资本主义生产与生活文化的“团结的生活方式”(Solidary Mode of Living)。所谓团结的生活方式,即一个以迈向公正、自由和真正可持续的社会愿景为目标的广义社会文化模式,它要求政治上的“民主自决、正义自由”,经济上的“遵从自己的个性和生活来生产和消费并且创造自己的生活,不再受制于资本的控制”,政治与经济结合意义上的“民主地掌控资源,同时还要民主地控制生产和消费的整个过程”,观念上的“不以牺牲自然为代价为所有人提供美好的生活和福祉,并不意味着生活在一个一切都受到控制、每个人都生活得一模一样的社会”。在此处,布兰德表现出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其团结的生活方式亦即一种社群共同生活的“解放性形式”,意味着自由人联合体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在生态社会的意义上得到了日常生活展现,意味着由人与人的和解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解。总论之,“‘团结的生活方式’的实现,需要人们从日常生活实践着手,改变之前的生活和消费方式,进而上升到社会、国家和制度层面。只有真正超越‘帝国式生活方式’走向‘团结的生活方式’,才有可能真正消除生态危机。”
四、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当代启示
布兰德的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具有辩证法色彩,他并不以一种彻底的、纯粹的“哲学否定”对待已经成为相当部分国家与地区既定现实的生态资本主义,而是在辩证分析其理论与实践逻辑的前提下,同时揭示出生态资本主义内在的合理要素与不合理要素,由此证明资本主义制度框架与生态问题解决的不兼容性。这个分析过程以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危机认识为问题起点,以生态资本主义的经济(自然金融化等绿色资本主义的经济考量)、政治(生态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及其碳民主)、文化(作为一种日常生活观念与潜在身份认同标准的帝国式生活方式)为具体路径,以强调通过“主张综合性的社会与生态转型构想和战略,开启资本主义系统性危机背景下的绿色左翼新政治”的“社会生态转型”(Social-Ecological Transformation)为理论旨归,为21世纪以来的绿色左翼政治的发展注入了丰富的思想动力,同时也为当代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的理论与实践提供启示。
“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生态文明建设成效显著。从理论层面上看,当代中国生态文明建设面临着三大重要任务,一是“实质性应对经过近40年经济社会现代化发展之后累积起来的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或挑战”的“直接性任务”,二是“按照‘五位一体’总体布局要求实现对生态环境问题的系统性应对和治理”的“中长期任务”,三是“实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制度的不断完善和环境治理体系与能力的现代化”的“根本性任务”。顺应着上述中国生态文明建设理论,布兰德的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为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事业主要提供以下三个方面的启益。
首先,在“直接性任务”层面,布兰德的批判理论揭示出生态资本主义“生态危机”认识的局限性,揭示出我国生态文明工作者深化立足国情、立足现实、立足总体的科学生态危机认识的重大理论意义。布兰德认为,在当代主要生态资本主义国家中,生态危机仍普遍只是被视为一个“环境问题”,而不是一个“全面的社会危机”,事实上,生态危机作为一种由“人类”或“人类文明”忽视其“自然的限度”这一事实所引发的灾难,绝不是一个与社会生活诸领域无涉、纯粹只与生态环境保护事业相关的“局部问题”。建设社会主义生态文明,首先要形成对生态危机及其策略语境的科学认识,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近40年的经济社会现代化发展无疑构成了生态环境问题或生态危机的现实语境。一方面,要正确认识到生态危机作为一种全局性危机的严峻性,既不轻视生态危机,陷于人类中心主义、技术乐观主义的思维囹圄,也不过度夸大生态危机的危害性,发展成某种生态中心主义或深生态学,产生畏难情绪甚或“末世恐慌”;另一方面,要认清当代中国在应对生态问题、建设生态文明过程中所具有的独特政治、经济、文化优势以及短板,防范生态资本主义及其表象下的“西方中心主义”或“文明等级论”,做到正视生态危机、正视国情条件、正视时代背景,科学对待生态文明建设的历史进程,坚持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生态文明建设道路。
其次,在“中长期任务”层面,布兰德的理论批判揭示出防范“帝国式生活方式”渗透、将生态问题放置在“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中进行系统性思考的重要意义。布兰德将“帝国式生活方式”作为一个广义文化概念,横越经济、政治、社群生活等诸多领域,揭示出当代生态资本主义国家(尤其是北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生态资源榨取、生态主体询唤、生态危机转嫁形式的多元性与复杂性。帝国式生活方式对于南方欠发达国家的影响是全方位的,不仅在经济上干扰了正常的生产、分配、消费秩序,在政治干扰了社会民主与社群稳定,还在教育、审美等诸多方面造成了人的非生态化,这与我国所要求的“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与“生态新人”培育工作决然对立。一方面,帝国式生活方式的实存揭示出当代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工作必须迈向总体化、全面化、多维化,形成社会各领域的整体联动,以整体性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格局应对来自生态资本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的挑战,“社会经济、政治和文化层面上应做出的深刻变革表明,生态问题并不是一个附加性问题,不是当前发展模式下的末端治理问题。推进生态文明及其建设,必须实现当前发展模式的核心性要素的转变”;另一方面,“生态文明及其建设,归根结底是要实现人的素质的培育与提高;生态文明建设的首要任务,就是培育和造就成千上万的具有生态文明素质的‘生态新人’”,帝国式生活方式的主体干预要求我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必须关注作为核心主体与价值依归的广大人民群众,培育具有生态文明理论修养与实践能力的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主体,防范生态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向日常生活领域渗透。
最后,在“根本性任务”层面,布兰德的理论批判揭示出生态资本主义在经济政策探索中展现出来的某些值得关注与思考的积极要素,揭示出坚持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现实必要性。尽管针对自然金融化等生态资本主义经济理论流派(尤其是生态市场主义)进行了深刻批判,布兰德仍然不否定“市场”及其经济模式作为一种生态危机应对与社会经济发展手段的重要历史作用。市场经济并非一个空泛概念,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具有不同的理论内核,布兰德鲜明地将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概括为“忽略公共部门的市场”,认为其“确保了破坏性的社会的自然关系的一定程度霸权”,具有生态不正义性(甚至经济不正义性);而对于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布兰德则予以了正向评价,认为社会主义制度的内生性优势使得其市场经济体制不仅不会被资本逻辑所支配,反而能够“反对资本主义的生态文明或绿色经济”,从而创造出一种不同于资本主义的、规范发挥市场能动性的、切实而有效的可持续发展模式。布兰德并不排斥发挥市场能动作用、驾驭资本以推动国家经济与环境保护事业的协同发展,但这个过程需要对其进行政治意义上的引导与规范,“市场主导的生产和再生产模式,需要同其他社会生产机制相融合,互相促进。”在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语境下,这启示我们要正确把握增长的质—量辩证法,更好地驾驭市场资本,使之更为稳固地“嵌入”社会政治制度与文化环境组成的框架之中,从而更好地为生态文明建设事业与社会发展稳定局面提供更为丰富的经济能效。
五、结语
总体上看,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认为,生态资本主义主导下的社会对于生态环境与区域发展协调性的持续破坏与对于自身政治经济文化进行以“合生态性”为目标的积极调适的努力是同时存在的,而这种局面至多只能证明生态资本主义内部存在着某些有利于发展出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自然关系的理论要素,并不足以得出生态资本主义在人类生态危机应对上的合法性。换而言之,批判生态资本主义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具有建设性意义的,因为只有经由一种系统的、深彻的、全面的结构拆解,生态资本主义内部有利于推动社会生态转型的积极要素才能得到清晰展现。显然,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总体立场是社会主义或至少是左翼的,因此,“批判”本身对于布兰德而言就意味着建构——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实存宣告着一种根植于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文化体制、以捍卫资本主义制度合法性与现实利益为原则的生态应对方案必然面对着诸多不支持甚至是反对的声音,而这种明显带有政治实践意义的理论“行动”,鲜明地指向对资本主义制度形态及其意识形态与价值观念的“历史性替代”。
在这个意义上,尽管布兰德生态资本主义批判理论还存在一些尚需完善之处(如前文曾述的分析对象的“狭义化”等),其仍能对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提供启示。面对生态资本主义理论及其政策化实践,一种冷静的观测视角与一个坚定的道路立场同样重要。在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的理论与实践已经表现出日益鲜明的主体自觉的今天,“要打破西方话语霸权,就要破除对西方发展模式的盲目推崇,以生态文明建设引领现代化发展新格局,更好地向世界展示中国理念、中国精神、中国道路所具有的超越性价值。”由此,对于生态资本主义消极要素的扬弃与积极要素的吸取已经成为国内思想界必须面对的重要议题——这不仅是洞见世界生态思潮新发展、新变化的学理要求,也是塑造中国社会主义生态文明建设主体形象的必由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