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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近出汉简论《庄子》拟托古圣先贤人物故事

2022-11-08苗江磊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黄帝庄子

苗江磊

一、引言

大量简牍帛书的问世为《庄子》中相关托名虚构故事的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探索空间。这些假托真实历史人物而虚构其言辞、编造其事迹的故事作品,就是笔者所界定的“拟托故事文本”。《庄子》多有借重人物而作的虚构之文,此点已成学界共识,西汉司马迁便有《庄子》“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之论,又如吕思勉曾论诸子书中所记之事“即或实有其事,人名地名及其年代亦不可据”,可见《庄子》富含托名色彩的故事虽曾为学者所留意,但就其作品的具体托名人物内涵与创作特征而言,相关研究却仍有若干待发之覆。《庄子》中这些假托人物而作的文本作品究竟是缘何而生,类似故事又蕴含着哪些独到之处?近出阜阳汉简与张家山汉简等材料正可为此问题提供崭新的研究角度。

二、从阜阳汉简、张家山汉简见《庄子》拟托篇目

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发掘了一批西汉文帝时期汝阴侯夏侯灶墓的随葬竹简,学者称之为阜阳汉简,其中便有数条《庄子》遗文。“简本《庄子》残片内容分布广泛,但大多数篇章都仅存片言只语”“很难相信当时墓中随葬的是全本的《庄子》”。这固然有竹简残损之故,但或许也与墓葬主人生前偏好、彼时文本流行状况相关。如简文有一段文字:

□啮缺□

□□告被【=】衣=曰□

□□其眛也徐=其□

这段文字正是《庄子·应帝王》中啮缺、被衣子的故事: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成玄英疏“即被衣子也”)。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

此段故事见于《内篇》,显然是在假托二者之口而阐释道论。文中的啮缺、蒲衣子也是《庄子》中频频援引的托名人物,书中有许多篇章正是借助于此二者与其他先贤人物论道的情节而架构全文的。

比如,《外篇·天地》中便借啮缺、王倪的师承关系展开了尧向许由求教一事,“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文中,尧问许由是否可以请啮缺来治理天下?许由立即否定,认为啮缺虽然智慧超群,但他把人的才智强加于自然,“啮缺之为人也,聪明睿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而又乃以人受天”,他若治天下,必定会抛弃自然之理,破坏万事万物的固有本性,使得天下大乱、民众罹难,如此之人怎么能够去治理天下呢。文中尧、许由、啮缺、王倪及被衣之师从关系,正是基于《内篇》诸文的记述内容总结而来。《齐物论》有“啮缺问乎王倪”之载,《应帝王》记“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被衣子)”,此处显然是“《天地》篇的作者把内篇的几个寓言人物串联起来了”。由此可知,此文当属附会编造的作品,应归入拟托故事之类。

再如,《杂篇·徐无鬼》记有啮缺与许由问答一事。许由询问啮缺为何欲逃离尧所治理之地,啮缺解释道,因尧过分推崇仁义,自己担心他会为天下人耻笑;仁义会导致人们失去本真,恐怕后世可能会出现人与人“相食”的悲剧。而这个道理,只有将贤能的本质置之身外才能够领会,“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前已论及,《天地》记录总结了尧、许由、啮缺、王倪及被衣子等人的师承关系,是《天地》的作者串联内篇故事而来。《逍遥游》中许由责备尧让天下之举“予无所用天下为”,《齐物论》有“啮缺问乎王倪”,《应帝王》又有“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而《杂篇》亦出于庄派后学,文中描写的啮缺为许由解惑,应当也是基于众人的关系而来的。故可以推断,《徐无鬼》此文也应属于作者假借许由之名阐释道家理论的拟托之作。

诸如此类,均属《庄子》中以啮缺、王倪等人为托名人物而展开的拟托故事。

阜阳汉简所涉及的《庄子》中拟托故事远不止此,数见他例。简文片段可见于今本《内篇》的内容略少于《外篇》《杂篇》,据学界普遍认可的观点,《庄子》的《内篇》应为庄周本人自作,《外杂篇》属于庄派后学对庄子思想的阐发,所以《外杂篇》多有后人附会增益之作。而阜阳简《庄子》数十条简文中有3处内容可见于《内篇》,余者多见于《外杂篇》之中。如《外篇》的《骈拇》《在宥》《天地》《至乐》《达生》《田子方》《知北游》,《杂篇》的《徐无鬼》《则阳》《天下》,可见简文多是与《庄子》中拟托故事相关的语句。

具体而言,简文“□之絫也□□”之句,应出自《至乐》庄子夜半梦髑髅一文,髑髅表示庄子所言诸事不过乃“生人之累”。该文虚造庄子与假托物象髑髅的精神对话,借助荒诞的“髑髅入梦”“司命复生”等情节,表达“齐死生”的超脱境界,当属拟托之作。又如“□□而立于独□之□”之句,乃出自《田子方》孔子向老子求教一事,孔子向老聃请教,为何刚刚他能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老聃回答道自己适才是“游心于物之初”。这段孔子受教于老子而知“天地大全”之事,也带有很明显的附会虚构特征。因万物唯一、天地一体的概念是庄子着重提出的学说,并不是老子《道德经》所阐发的理论。可见此文是典型的托名以释道的作品,假托老子与孔子相交对话,阐述庄子“万物同一”的思想理论。聊举数例,由阜阳残简中所见《庄子》的拟托篇目,足以说明《庄子》中那些假托人物之名的拟创故事在彼时是确然有其传播与接受情况存在的。

无独有偶,1988年初湖北江陵张家山M136号墓出土自题篇名为《盗跖》的竹简44支,据简报称“内容为孔子见盗跖,与现存版本文字内容基本一致”。而《庄子·盗跖》此篇本身就带有虚构创作的成分,如吕思勉提出孔子往见盗跖,是“作者胸中有此一段议论,乃托之孔子、盗跖耳”,其言已揭示出托名拟作之含义。此文本身也带有乖悖人物年时的错误。文中描述孔子出行,以“颜回为驭,子贡为右”,后文盗跖又批驳孔子应为子路之死负责,“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但子路卒于鲁哀公十五年,而颜回卒于哀公四年,该文显然错置人物年时,可知《盗跖》篇亦是行文含有非实录性质的拟托之作。此墓“墓主约下葬于汉文帝前元13年”,张家山汉简此篇作为较早时期的《盗跖》文本,也从侧面反映出了这类托名虚构之文在当时颇受关注、颇为流行的情况。

无论是阜阳汉简《庄子》残篇所见的拟托故事,抑或是张家山汉简《庄子·盗跖》篇所蕴含的托名成分,相关情况都提示我们:这两座西汉文帝时墓葬所出土的《庄子》篇目中多见《外杂篇》之内容。这足以说明,《庄子》的创作者利用托名虚构形式而作的拟托之文在彼时有颇为可观的流传情况,而这些拟托之作也多有接受者。

三、《庄子》拟托古圣先贤人物故事考辨

《庄子》一书多有假托于孔子、老子、庄子等人物的故事。笔者曾有专文对《庄子》中孔子故事进行过相应论述。但《庄子》除假借儒家、道家人物进行创作编造外,还涉及许多远古君主或先贤之士,主要包括黄帝、尧、舜、禹及其他先秦人物。

(一)《庄子》拟托黄帝故事

黄帝作为传说中远古时代的“人文初祖”,《庄子》中多有章节论述其相关事迹。书中关于黄帝的记载共有5处,大多体现出夸张、离奇等非实录特征。譬如《外篇·在宥》,黄帝听闻广成子居住在空同山之上,特意前去拜见,并询问“至道之精”,想借天地之灵气助五谷生长、养百姓生活。广成子却对黄帝的言行予以抨击,认为他所追求的不过是万物的残渣,而自从黄帝统治以来,事物都脱离了原本的规律,“云气不待族而雨,草木不待黄而落,日月之光益以荒矣”,像他这般内心逼仄的小人,如何能领悟大道呢?黄帝受此奚落后,不理政务,退居闲处,三月后,再次求见广成子。黄帝恭谨稽首,请教广成子该如何修身长寿,“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便向他传授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而人应当保持精神宁静,顺应自然规律,不使身体劳苦,不令精神动荡,如欲长生必要摒弃一切外在负累,并说自己修身一千二百余年,至今形体未有衰亡。黄帝闻得此番言论,赞叹广成子已然与自然混而为一。广成子提出,世间万物无休无止,愿“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该文显然是在借广成子之口论述“道”的概念,而且,文中广成子自云“一千二百年”之寿也具夸饰离奇特点,所以此文应属托名虚构的故事。

《外篇·天运》北门成向黄帝请教,他聆听黄帝在咸池所奏的乐曲,初听感到恐惧,其后更感到懈怠,接着又觉得迷茫,最后郁郁不自得。黄帝说自己是依照人情来演奏的,“奏之以人,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乐曲的变化就如四季的规律更迭,万物都按照这种变化而生长演变、合而为一。继而,黄帝又向北门成解释了他会有诸多感觉变化的原因,这正是一种悟道的过程,曰:“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只有无知浑然的心态最接近于大道,也就能够与道融会贯通。此文假托黄帝之名,借奏乐揭示出体道、悟道的具体说法,还插入了带有神化色彩的“咸池”等神名,故而推断,该文当属托名虚构以论道的拟托故事。

《杂篇·徐无鬼》黄帝欲往具茨之山去拜访传说中的神灵大隗,适逢一位牧马童子。黄帝便向他询问是否知道具茨山的方位,以及是否认识大隗的处所,见他皆给予肯定答复,黄帝便对此童子的见识十分惊异,“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又向小童请教治理天下之法。小童起初予以拒绝,认为自己何须多事关心这些,但经不过黄帝的再三追问,便答道:“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治理天下,就如同牧马一样,不过是要去除那些危害马群的劣马而已。黄帝深受启发,叩头行礼,称小童为“天师”。此段描写亦涉及传说中的神话人物,显有夸饰意味;文中所谓“去害马者”,正是庄子所倡导的摒弃过分、顺任自然等观点。故,此文亦当为托名于黄帝以论道的拟托故事。

(二)《庄子》拟托尧、舜、禹故事

《外篇·天地》尧治理天下之时,伯成子高被立为诸侯。后尧传位于舜,舜传位于禹,伯成子高便辞诸侯之名,归隐躬耕。禹不解此中缘由,便询问伯成子高为何要隐居耕种。伯成子高说,禹已经推翻了尧在位时所推行的无为之治。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言罢,伯成子高继续躬耕自得,再不肯理会禹。此文所叙伯成子高辞去诸侯而耕种的种种情况,仍然是在阐释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表达的是庄子的治国主张。可见,此文应当属托名释道的拟托故事作品。

《外篇·天道》记有舜与尧之间关于治理天下的一段对话,舜问尧他是如何作天子的:“天王之用心何如?”尧自言,他用心为百姓考虑,体恤孤苦饥寒的老弱妇孺,“吾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但舜认为,此种行为并不能称得上伟大,君主的统治应当顺应自然之道,像日月光照、四季变换、昼夜更迭等规律一般自然运转,“天德而出宁,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叹服,舜所言与自然相合,乃“天之合也”。尧、舜所共同赞美的,都是庄子大力提倡的顺任自然、无为而治等思想,故而此文应当具有附会虚构的成分,乃是假借二人之名以展开说理的拟托故事。

《杂篇·让王》记述了尧、舜“让天下”之事。尧欲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将让天下给子州支父,子州支父称他患有“幽忧之病”,辞而不受。其后,舜承天下,欲以天下让于子州支伯,他以自己患“幽忧之病”而拒;舜又要将天下托付予善卷,善卷自云已然自得于天地之间,以天下无用于己身,逃入深山而隐;舜又让天下之治于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亦不肯受而携家人隐遁。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捲捲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

虽然尧让天下于许由、子州支父的事迹也见载于《庄子》的《内篇·逍遥游》及《吕氏春秋》的《贵生》《求人》等篇之中,但舜接连禅让天下之事并无可考证。而且,子州支伯、善卷、石户之农三人的推脱言辞及逃隐情节如此类似,体现出一定的重复叙述性质。据意推测,此则故事应当存在托名虚构成分。

在《庄子》一书涉及尧、舜、禹等人的8处记载中,共计有5篇附会编造的拟托故事。这些拟托故事多是在模拟创作人物语言对话的过程中,论述庄学理论、阐释道家概念,借重圣贤之名以论“道”。

(三)《庄子》拟托许由故事

《庄子》涉及许由的故事共有4则,其中《逍遥游》所载“尧让天下于许由”一段,与《吕氏春秋·求人》中叙述相类,“昔者尧朝许由于沛泽之中,曰:‘请属天下于夫子’”“许由辞”,此段当属流传故事的不同版本;《天地》所载尧、许由等人的师承关系前文也已论及;其余两则故事都体现出了些许附会虚构的创作性质。

譬如,《内篇·大宗师》意而子见许由,执意欲向他求教。许由指责意而子已经受到了尧所传授的仁义之说的荼毒损害,“夫尧既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涂乎”。意而子坚持欲求学于许由,许由便向意而子解释,他所学之师乃是“道”:

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大略: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所游已!”

但与此相同的言论,在《外篇·天道》中却转为了庄子之言:

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齑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

如若《内篇·大宗师》所叙内容乃是许由的真实事迹,则《外》《杂》篇的作者并无将此言论归入庄子名下的必要,后学为庄子冒顶他人之言论,这从情理上难以讲通。但若以《大宗师》中许由言论乃是庄子托名释道的虚构之作,那《天道》中后学将此言重归于庄子名下,这种情况才更符合逻辑。这段故事对论说者的“改头换面”,正说明了《天道》篇的作者一定是洞悉了《大宗师》这段故事的内涵:《大宗师》是庄子在借许由之口以阐释论“道”,“许由的话代表庄子思想”。所以在《天道》篇中,庄派后学才会将“吾师乎”的论说重新归为“庄子曰”。据此推断,《大宗师》此文当是托名许由而作的拟托故事。

(四)《庄子》拟托其他先秦人物故事

除了借重儒家、道家及尧、舜、禹等先贤人物以外,《庄子》中也不乏拟托其他先秦人物的故事篇章。

譬如《内篇·人间世》记有颜阖向蘧伯玉求教一事。颜阖欲往卫国任太子傅,他向蘧伯玉询问道,自己应当如何去辅佐一位德行甚低之人。如若任此人不顾礼法,则会危及国家;假使苛责此人严苛守礼,就难免会危及自身。言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建议颜阖,最好是在态度上迁就此人却不完全认同其行事,在内心里理解此人却又不付诸行动,即“就不欲入,和不欲出”。蘧伯玉又接连列举“螳臂当车为不自量力”“养虎不以生、不以全,以求顺从其性”“养马扑蚊反遭碎胸”三事,向颜阖阐释了量力而为、保全自身的处事观点,“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此文在撰写颜阖、蘧伯玉的故事中,插入了三段蕴理于事的寓言,表现出了一定的着意编造性质,乃属托名人物以展开说理的拟托故事。

《内篇·德充符》记述了申徒嘉责备子产以貌取人之事。申徒嘉乃断足之人,他与郑国子产一同跟从伯昏无人学道。子产自矜其执政身份,不愿与申徒嘉为伍。申徒嘉直指子产不应以朝臣自居而轻视他人,子产进而讽刺申徒嘉应为自己的断足而感到羞耻,“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表示有德之人会安于处境,将事物视作命运的安排,“知不可柰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自己师从伯昏无人学习已经有十九年了,先生从不曾将他视为无足之人,而现在子产却要用外在形骸来衡量自己,曰:“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申徒嘉言下之意,子产这种以外貌判断别人的态度,不正属于他所犯的过错吗?“兀者”之形象数见《庄子》文中,乃是书中颇为常见的“身残德全”的典型人物代表。申徒嘉所论的不应以外在形貌判定人的德行,与此篇下文所述的叔山无趾批判孔子执着于形体残缺之事在情节上略有相似,大体应是本于同一故事模式而来,但具体论说语言与内容细节存在着差异。“申徒嘉”一则以论“游于形骸内外之别”为重,“叔山无趾”一则不仅插入人物老聃,更兼论及“天刑之,安可解”的顺应天意自然之说。是以推断,此则故事应该是带有部分重复叙事特征的拟托之作。

《外篇·天地》记载了季彻论治国的一段故事。将闾葂拜见季彻,谈及自己曾向鲁国国君建议治国应躬行节俭、行中无私,“必服恭俭,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季彻闻言而大笑,直指将闾葂所推重之观点对于治国而言,如同螳臂当车一般,乃是好勇无用,“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在将闾葂的追问之下,季彻又向他详论治国之道,施政应使民心无拘无束,执事当同于天然自得,“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此文正是在假借季彻之言而展现庄子学说中的“无为而治”思想,是典型的托名人物以展开说理的拟托故事。

《杂篇·列御寇》记有鲁哀公与颜阖二人谈论治国所应遵从的思想。鲁哀公求教颜阖,他是否可以任用孔子为相,颜阖极力劝阻哀公,他认为孔子的学说文过饰非、花言巧语,是在鼓励民众背离质朴而学习诈伪,不足以治国安民。其曰:

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

颜阖谏言中所提倡的正是自然而无为的为政理念,恰切合《庄子·马蹄》所推重的“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理想社会生活之貌,是以此则故事亦应属拟托作品。

四、《庄子》拟托古圣先贤人物故事的创作内涵析论

从出土简牍帛书到传世文献的诸多拟托故事提示我们,这些拟托篇目之所以有如此广泛的存在、如此深刻的传播,是因为它们的内容会在一定程度上摆脱历史痕迹的束缚,拥有更强的可读性与趣味性。我们就《庄子》拟托古圣先贤人物的十余则故事而论,其类别大抵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直接设置古圣先贤人物“论道”的作品。例如《大宗师》中记述了意而子坚持向许由求教,许由解释说他所学之师“齑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又如《在宥》篇记叙了黄帝向广成子求问“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向他传授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再如《天道》中有尧所阐释的统治者顺应自然以成“天之合也”之说,等等。类似之例皆属于设置先贤人物之间直接进行对话,从而揭示相关学说。

另一类是基于某种情节编造古圣先贤人物“求道”的作品。譬如《德充符》中申徒嘉与子产同师学道,因后者言行傲慢,其才会有“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之论。又如《徐无鬼》中黄帝往具茨之山,适逢牧马童子,便又向他请教“为天下”之道。诸文都是先铺设一段先贤人物求教的背景情节,再进一步阐说庄学思想,但其论述重心仍是借助人物言辞以展开说理,切合拟托故事托名以释论的创作特征。

前文以《庄子》中拟托古圣先贤人物故事为中心进行考察可以看出,《庄子》一书借重了大量的古圣先贤等人物,概括古今、超逸流俗。这其中既有德行昭彰的远古帝王,也有声名远播的诸子学者,还有闻名遐迩的狂狷隐士等,所在多有。《庄子》拟托故事的创作目的自然是为了恰如其分地阐释道家理论与思想学说。故事的创作者依托于闻名人物进行编造,能够更加深刻地揭示出相关庄学理论的阐释效果。林云铭《庄子因》将《庄子》全书要旨概括为:“三十三篇之中反覆十余万言,大旨不外明道德、轻仁义、一死生、齐是非,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而已矣。”《庄子》中为数斐然的拟托故事文本确实也在文中频频强调着虚静无为、齐物同一的思想。而细究具体作品的产生动因,这种借重他人进行的虚构创作大致有两方面的缘由。

一方面,创作者可借助人物身份以增信其言。人们倾向于信古而轻今,王充《论衡·齐世》曰:“世俗之性,好褒古而毁今,少所见而多所闻。”诚如斯言。《庄子》拟托故事的作者无论是将儒家人物进行改造,还是假托于老子及庄子自身,抑或是依附于其他声名远播的先贤人物等,他们对这些知名人物进行模拟虚构,都是为了增强故事说理的可信性。譬如《德充符》中作者借助孔子对兀者王骀的认同,阐释“万物同一”的思想境界,更能使人信服其言;《知北游》中作者假托庄子之口说“道”无所不在,并深入论述道的本质等,这样就比单一直白地直叙观点、阐释学说更增强了说服力与信服感。

另一方面,创作者可利用人物声名以彰显学说。《庄子》拟托故事的作者利用大量声名远播的诸子学派领袖或是贤臣能士来进行创作,甚至多虚构他们为道学者抨击、向得道者求教的事迹,可以最大限度地凸显老庄学派思想理论等方面的许多优越之处。“以重言为真”,借重他人之名能够促进相关学说进一步地传播与接受。比如,《庄子》中有六则关于老聃与孔子的拟托故事,都是通过老聃指斥或训诫孔子的情节,意图彰显道家思想相较于儒家理论的过人之处。另外,拟托创作往往可以借助故事情节的发展来推进理论的阐释,能够使抽象的说理变得更加鞭辟入里、深入人心。例如,《天地》季彻反对将闾葂所说的“恭俭、任贤”等繁杂理论,指出对这些外在形式的过分推重反而会导致世人的昏乱,进而提倡“无为而治”的自然思想。文中这种创作形式可以使庄学思想更加简切了当、浅白易懂。诸如此类,《庄子》中这些托名而虚拟的故事,大多都善为论“道”,可谓言近旨远。

五、《庄子》拟托故事的相关虚饰手法

(一)想象恣意

《庄子》一书的行文多以荒诞不羁、不拘一格的想象而为人所知。因拟托故事本来就是基于真实人物而进行虚构创作的,所以诸如想象性、夸张性的描写都是文本内容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具体表现在《庄子》拟托作品的描述之中,这种想象虚构大致可以分为现实性现象与非现实性想象。

所谓现实性想象,指的是基于现实生活与事理逻辑的夸张性、增饰性描述。例如《田子方》写孔子见老聃时,老聃犹如非人一样,“慹然似非人”,将得道的境界描述得神秘离奇,已然脱离了常识性的现实情景。再如《达生》中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水流湍急、水势凶猛,鱼鳖等生物都难以游于其中,却见一丈夫在水中从容而游,“数百步而出,被髪行歌,而游于塘下”。此段描写,显然赋予了吕梁丈夫夸张、神异的游水技能。又如《徐无鬼》有黄帝前往具茨山拜会神灵大隗,偶遇一小童问路及求教一事,文中也在小童的言谈间展现出了他远胜于常人的超脱通达思维,亦有一定的夸饰渲染特征。诸如此类,这些情节都体现出了《庄子》拟托故事富于想象性与夸饰性的描写特征,具有如幻如真之感。但这些想象之笔仍然有一定的现实逻辑内里,大抵属于可预知型想象描写。

而非现实性想象,则是指那些荒诞无稽、脱离逻辑但又在《庄子》故事中承担重要意义的事物抑或意象。比如《逍遥游》中惠子所描述的大瓠、大樗,诚然皆非现实情境中所能见之物。《外物》中为渔人捕获而托梦于宋元君的神龟,能够控制人的梦境并托付自身诉求,恍若有神通之技,亦属神异夸诞之物。《至乐》中夜半现入庄子梦中的髑髅,也能托梦自释,犹有奇幻之能。类似的情节自然也是极端夸张的想象描写,并非基于现实之笔。这些如同天马行空般的神异想象,都体现着《庄子》拟托故事在创作中文思跌宕、大开大阖的超越现实性叙事特征。

(二)铺排对举

《庄子》拟托作品的铺排描写常常体现在人物的陈说言辞中,其文惯常借助分条析理与排比对称的论说辞使说理达到鞭辟入里、入木三分的表现效果。比如《渔父》篇中,借助孔子与渔父之间的一段对话的语言阐释“人有八疵,事有四患”的道理,其言曰:

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摠;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希意道言,谓之谄;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

渔父谆谆而言,若人能够去此“八疵”“四患”,则方为可教,“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文中大段运用排比的铺陈效果,带有鲜明深刻的说教意味。

再如《盗跖》中,满茍得讽刺儒、墨两学派之学说时,采用工整对称的四言句式,劝诫人们不应看重道德等外在形式而舍弃天性,论曰:

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

诸如是例者多有。这些拟托故事都在行文中惯常运用对举、铺排等创作手法,为作品营造出了波澜壮阔且又大气磅礴的外在形式特征。

类似于这般铺排对举的艺术手法,不仅常常在《庄子》拟托故事中用以表现说理的逻辑与语言的气势,在那些重复叙事的情节中也有所利用。比如《让王》篇中,尧、舜“让天下”一事,就有套用情节的痕迹。尧让于许由、子州支父,二人皆不同意;舜让于子州支伯、善卷、石户之农,三人也均不肯受。作者在文中利用相近的故事模式,接连设置了尧、舜相继托让天下及他人辞拒的“让天下”故事。再如《大宗师》与《天运》文中都利用了“相忘江湖”这一段说辞,《大宗师》其文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天运》又曰:“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这两则故事袭用了十分类似的论说内容,正可以起到反复强化文本意蕴的效果。正如前述,这样巧妙的铺排叙事手法,令《庄子》的故事能够在摭拾相通的情节之中,呈现出一种了然于目的铺排演绎的形式特点,从而不断深化作品的文本感染力与内容表现力。

六、结语

对《庄子》诸文艺术特色的概述,兹引录清代宣颖于《南华经解·庄解小言》所论之言以为概括,曰:

庄子之文,长于譬喻,其玄映空明,解脱变化,有水月镜花之妙,且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从来无人及得。古今格物君子,无过庄子。其侔色揣称,写景摛情,真有化工之巧。

宣颖之说,甚为肯綮切要。“庄子创造了一种独特的道论”,《庄子》之文确然是凭借变化万端的譬喻、夸张、比拟等艺术手法,为人们阐尽如何处事、怎样体悟、何以修己的相关道理。

《庄子》的作者假托历史人物以展开说理,对众多援引入文的先贤人物处于绝对的掌控地位。他们得心应手地将这些人物设置、规划、编排于不同情节内容之间,既达到了借重历史人物以撰文喻理、释说述理的目的,又着意创作了许多令人读来颇感意象新奇的拟托故事。这些韵语俪辞的拟托故事在彰显作者恣意随心、行云流水般创作风格的同时,也为战国时期的文学作品发展注入了一番精妙入神、清奇俊逸的审美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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