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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不销魂
———谈谈古典文学作品中的“销魂”

2022-11-08黄俊杰

古典文学知识 2022年5期
关键词:秦观

黄俊杰

销魂,又作消魂。销者,本义“铄金也”(《说文解字·金部》)。李善注江淹《恨赋》“销落湮沉”则曰:“犹散也。”故销魂即言魂散也。但魂因何而散?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却有着从极哀到极乐的复杂变化。且从秦观《满庭芳》词的评论说起。

南宋曾慥《高斋诗话》记载:“少游自会稽入都见东坡,东坡曰:‘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少游曰:‘某虽无学,亦不如是。’东坡曰:‘销魂当此际,非柳七语乎?’”其中的“销魂当此际”,出自少游《满庭芳》(山抹微云)一词,全词如下: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关于“销魂”一词,一般注本均认为本于南朝时期江淹的《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指因离别时过分感伤,灵魂离开肉体,表示极度哀愁。秦观《满庭芳》词为送别之词,用这一语典以写别情,自然取义于江淹《别赋》。但《汉语大词典》关于“销魂”一词的解释,其中第二条则云:

谓灵魂离开肉体。形容极其欢乐。宋秦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第11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年版)

虽然同是“灵魂离开肉体”,却认为是形容极其欢乐。那么,究竟是“极乐”还是“极哀”呢?从词中意思来看,既是写别情,又是出自作词讲究雅致婉约的秦少游之手,当与极哀有关。但若从《高斋诗话》所记东坡之戏谑来看,秦观似乎有着柳永这样才子词人式的放浪,那么两种解释又均可说得通。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得到确解?我们且将“销魂”这一词义的历史演变作一剖析,并对秦观所处时代“销魂”一词的普遍用法进行归纳,从而理解它在《满庭芳》词这一语境中的真正含义。

“销魂”一词,最早见于江淹《别赋》,与之同时代的《宋书·顾恺之传》《三辅黄图》亦有运用(沈约《宋书》卷八十一《顾恺之传》有云:“夭阏无命,善游销魂于深梁。”清人吴兆宜《玉台新咏笺注》卷七注梁简文帝萧纲《执笔戏书》诗“新城折杨柳”引《三辅黄图》云:“灞桥,跨水作桥,汉人送客至此桥,折柳赠别,名曰销魂桥。”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认为《三辅黄图》为梁陈人所作。今本《三辅黄图》,未见此段文字),含义均与离别所引起的失魂落魄有关。此后,这一含义成为中国古代诗文中“销魂”一词最普遍的解释。

唐代如杜甫、钱起等人诗中凡涉此者皆与离别相关。如杜甫《送裴五赴东川》:

故人亦流落,高义动乾坤。何日通燕塞,相看老蜀门。东行应暂别,北望苦销魂。凛凛悲秋意,非君谁与论。

钱起《别张起居》:

有别时留恨,销魂况在今。风涛初振海,鹓鹭各辞林。旧国关河绝,新秋草露深。陆机婴世网,应负故山心。

至晚唐时期,仍以此义为主。如温庭筠《河传》六首其五:

春晚,风暖。锦城花满,狂杀游人。玉鞭金勒,寻胜驰骤轻尘,惜良晨。 翠娥争劝临邛酒。纤纤手,拂面垂丝柳。归时烟里,钟鼓正是黄昏,暗销魂。

韩偓《再止庙居》:

去值秋风来值春,前时今日共销魂。颓垣古柏疑山观,高柳鸣鸦似水村。菜甲未齐初出叶,树阴方合掩重门。幽深冻馁皆推分,静者还应为讨论。

吴融《春晚书怀》:

落尽红芳春意阑,绿芜空锁辟疆园。嫦娥断影霜轮冷,帝子无踪泪竹繁。未达东邻还绝想,不劳南浦更销魂。晚来虽共残莺约,争奈风凄又雨昏。

再如毛熙震《清平乐》:

春光欲暮,寂寞闲庭户。粉蝶双双穿槛舞,帘卷晚天疏雨。 含愁独倚闺帏,玉炉烟断香微。正是销魂时节,东风满树花飞。

值得注意的是,在极少数的晚唐诗歌中,“销魂”一词渐渐带有女子因别愁之落寞而惹人怜爱之意。如韩偓《宫词》:

绣裙斜立正销魂,侍女移灯掩殿门。燕子不来花著雨,春风应自怨黄昏。

至宋代,“销魂”一词运用渐多,仍以离别所引哀愁为其主要的语义。如略晚于秦观的蔡伸(1088—1156)《友古词》中凡涉“销魂”共六处,皆为离别之作,哀愁之意甚明,如《满江红》:

人倚金铺,颦翠黛,盈盈堕睫。话别处,留连无计,语娇声咽。十幅云帆风力满,一川烟暝波光阔。但回首,极目望高城,弹清血。 并兰舟,停画楫,曾共醉,津亭月。销魂处,今夜月圆人缺。楚岫云归空怅望,汉皋佩解成轻别。最苦是,拍塞满怀愁,无人说。

又如《柳梢青》:

子规啼月,幽衾梦断,销魂时节。枕上斑斑,枝头点点,染成清血。 凄凉断雨残云,算此恨,文君更切。老去情怀,春来况味,那禁离别。

再如《七娘子》:

天涯触目伤离绪,登临况值秋光暮。手捻黄花,凭谁分付。雍雍雁落蒹葭浦。 凭高目断桃溪路,屏山楼外青无数。绿水红桥,锁窗朱户。如今总是销魂处。

再晚些的陈亮(1143—1194)《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赵崇嶓(1198—1256?)《沁园春》:

紫陌芳尘,烟缕收寒,雨丝过云。羡交阴桃叶,窗前曲槛,认巢燕子,柳底朱门。回首年时,雾鬟风袖,袅袅娉娉娇上春。逢迎处,仅芳华缱绻,玉佩殷勤。 谁知此际销魂,漫隐约人前笑语温。记掌中纤细,真成一梦,花时怨忆,应为双文。载酒心情,教眉诗句,空悔风流曾误人。凭谁去,待寄将恨事,两处平分。

以上选自宋代各个时期的词作来看,“销魂”一词在当时主要用来写别时哀愁的情绪几乎可成定论。

但也要注意,在宋代“销魂”又有因极度惊惧恐慌而失魂落魄之意。如曹勋(1098—1174)《松隐集》卷二十二《山居杂诗》:

寂历斜阳岸,高低犹涨痕。轻舟随浪稳,远水带烟昏。野色几番换,乔林何处村。情怀了无事,安得易销魂。

诗中写山居寂寥僻处给人带来的惊惧,予人深刻印象。

此外,北宋极少数的诗歌中,“销魂”开始有一种“诱惑”之意,多用来形容花色之媚惑。其意涵既不指极哀,也不指极乐,总体来看是一种因诱惑而带来的令人怅然若失的感觉。这层意思或从韩偓《宫词》“绣裙斜立正销魂”的意思衍变而来。如邵康节(1011—1077)《游海棠西山示赵彦成》:

东风吹雨过溪门,白白朱朱乱远村。滩石已无回棹势,岸枫犹出系船痕。时危不厌江山僻,客好惟知笑语温。莫上南岗看春色,海棠花下却销魂。

再如与秦少游几乎同时的李端叔(1048—1117)《早梅芳》:

雪初消,顿觉寒将变。已报梅梢暖。日边霜外,迤逦枝条自柔软。嫩包匀,点缀绿萼轻裁剪。隐深心,未许清香散。 渐融和,开欲遍。密处疑无间。天然标韵,不与群芳斗深浅。夕阳波似动,典水风犹懒。最销魂,弄影无人见。

李清照《醉花阴》中的名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当亦属此类。

这种“诱惑”之意至南宋时期更为多见。如韩淲(1159—1224)《探梅》诗:

简点山前梅蕊痕,花虽未放已销魂。纵饶老干摧幽谷,也胜繁华倚市门。冷落不成欺岁晚,阳和且可待春温。清香一喷红梢满,却月凌风未易论。

张震《蓦山溪·春半》:

青梅如豆,断送春归去。小绿间长红,看几处,云歌柳舞。偎花识面,对月共论心。携素手,采香游,踏遍西池路。 水边朱户,曾记销魂处。小立背秋千,空怅望,娉婷韵度。杨花扑面,香糁一帘风。情脉脉,酒厌厌,回首斜阳暮。

曹元宠(一作姜白石)《蓦山溪》:

洗妆真态,不假铅华御。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黄昏院落,无处着清香。风细细,雪垂垂,何况江头路。 月边疏影,梦到销魂处。结子欲黄时,又须作,廉纤微雨。孤芳一世,供断有情愁。消瘦损,东阳也,试问花知否?

方岳(1199—1262)《沁园春·和宋知县致苔梅》:

有美人兮,铁石心肠,寄春一枝。喜藓生龙甲,那因雪瘦,月横鹤膝,不受寒欺。云卧空山,梦回孤驿,生怕渠嗔未敢诗。江头路,问销魂几许,索笑何时。 赋成字字明玑。君莫倚、家风旧解题。叹水曹安在,飘然欲去,逋仙已矣,其与谁归。烟雨愁予,江山老我,毕竟岁寒然后知。微酸在,尽危谯斜倚,残角孤吹。

另外,陈普(1244—1315)有首《偶占》:

水边侧耳翠萄叶,陂下销魂金步摇。何以浔阳北窗下,白云伴宿听翛翛。

其中的,应由局部代整体,指戴有“金步摇”的美貌女子,则其中的“销魂”二字,因花及人,诱惑之意凸显。

经过以上一番自南北朝至宋末对于“销魂”语义的梳理,我们会发现,无论从秦观《满庭芳》所表现的别情主题,还是从秦观所处北宋时代“销魂”一词的常用语境,以及秦观词一贯的婉约雅致风格来看,此词都应是表现因离别而引起的极哀的情绪。但从南北宋之交起,“销魂”一词渐生新义,由别情之落寞而引申出颇具诱惑性质的怜爱涵义,这种引申多半由花及人,且渐趋增多。考虑到《高斋诗话》的作者曾慥所处之时代(曾慥生卒年虽不可确考,但他曾于靖康元年[1126]任仓部员外郎,当系南北宋之交的人物无疑),恰逢其时,故其所记东坡语应当更多地掺入自己的主观理解,即将少游原本对于江淹语典的化用理解为诱惑、极乐等含义。此又可为晚清词论家谭献所云“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叙》)作一注脚。

比及元代,在宋代已形成的“销魂”三义仍在延续,甚至出现一位作家三义皆用的现象。如方回《癸未九日》诗:

芙蓉一雨烂枝繁,篱落纷披菊满园。岁月少恩寒事迫,乾坤多难老身存。酒逢我辈何拘节,山在吾家不出门。高可常登亦常醉,独能此日与销魂。(《桐江续集》卷二)

此当指极乐义。

而《彭湖道中杂书五首》其三云:

阴风号乱树,薄日照荒原。古堠泥埋字,空庐棘障门。无人天欲暮,谁谓不销魂?(《桐江续集》卷四)

此则为惊惧义。

再看他的《二月十六日夜独酌思归四首》其二:

聊复埋身曲糵昏,倘来倘去肯销魂。瓦犹幸有三间屋,绢可全无二丈裈。壮士笑谈跻将相,寒儒衰老误儿孙。社公雨作春灯暗,独尽花前酒一樽。(《桐江续集》卷十一)

此自然是极哀义。

在元代曲辞中,“销魂”之义也仍然多以离别哀情呈现。比如王实甫的《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缕带宽三寸。

明代,“销魂”词义仍承宋代余绪,诸义皆有所呈现。如屠隆在他的《章台柳王令记叙》中谈及“销魂”仍以悲哀之义为主:

传奇之妙,在雅俗并陈,意调双美,有声有色,有情有态。欢则艳骨,悲则销魂,扬则色飞,怖则神夺。极才致则赏激名流,通俗情则娱快妇竖。斯其至乎!(《栖真馆集》卷十一)

但隐喻男女欢爱的极乐之义开始出现。这一隐喻的出现,溯其源,当始于唐代韩偓的《宫词》,但较近的影响,还是从宋代咏花诗中的“诱惑”含义衍变而来。先看几首明代的咏花诗。

如明代范景文的《残荷》:

雨余风际费禁持,除却亭亭别有姿。偶忆佳人初睡起,销魂正在欲嫣时。(《范文忠集》卷十)

屠隆《明月梅花诗四首》其一:

东风吹粉褪微红,水曲娟娟照欲空。最是销魂阑楯外,玉人香雾夜朦胧。(《白榆集》卷八)

两首诗,一首写荷花,一首写梅花,皆采用拟人手法,其中的“销魂”词义,已非简单的花色诱人,有着色相的隐喻。

由花朵的“诱惑”之义,渐渐引申出男女欢情的含义,此在明清戏曲小说中较为多见。戏曲如明代梅鼎祚《玉合记》第十一出《三段子》:“绵藤话兜。算从前,相思尽勾。香甜味投,趁新来,风流上头。他防身宝袜牢牢扣,耽惊翠黛轻轻皱。兀那一段销魂,乍喜乍羞。”小说《金瓶梅》中用此词凡三处,亦皆为此义,因笔墨色情露骨,此不录。诗词中亦有所见,如谢肇淛《小草斋集》卷二古乐府《双缠行二首》其一:“脱却绣行缠,素足香且柔。情知销魂地,不在玉双钩。”

当然,愁怨时之极哀与狂欢时之极乐,作为宋以后两种主要的“销魂”语义,至清代时仍然并行存在。如龚自珍《湘月》: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怨”是一抹斜阳、半堤春草所引发的清愁,“狂”则是回首苍茫无际时的冲天豪情,一哀一乐,一低回一昂扬,皆能令人销魂。观此一词,中国古典诗文语词的丰富内涵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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