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为何独占鳌头
2022-11-08莫砺锋
莫砺锋
长安城北的骊山,景色宜人,又有温泉可荡邪去疾,自古就是帝王游幸之地。《三秦记》记载:“始皇初,砌石起宇,名骊山汤,汉武加修饰焉。”唐太宗贞观年间修建宫室于此,赐名“汤泉宫”,唐高宗咸享年间改名“温泉宫”。唐玄宗登基后在此大兴土木,增其旧制,形成一座千门万户的大型行宫,并于天宝六载(747)改名为“华清宫”,著名的“长生殿”即在宫中。从开元后期起,玄宗几乎每年十月都会率贵戚权臣到此游幸,岁尽始还长安。由于玄宗宠幸杨妃的经历与其游幸华清宫基本重合,“春寒赐浴华清池”“七月七月长生殿”(白居易《长恨歌》)等传闻遂不胫而走。安史乱起,华清宫随即毁圮,其后的唐朝诸帝也不再至此游幸。后代诗人来到骊山,无不感慨万千,华清宫便成为他们抒写沧桑之感的绝佳主题。晚唐诗人中杜牧有《华清宫三十韵》、温庭筠有《过华清宫二十二韵》、张祜有《华清宫和杜舍人》(三十韵)等,皆是感慨深沉的佳作。然而,流传最广的华清宫诗无过于杜牧的《过华清宫绝句三首》之一。那么,杜牧此诗为何能力压众作、独占鳌头呢?为免词费,本文仅将它与其他相同主题的晚唐七言绝句进行比较。
我们关注的对象计有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三首、李商隐《华清宫》二首、崔橹《华清宫》三首、吴融的《华清宫》二首及《华清宫》四首。这十四首华清宫绝句写得都是怀古主题,但是具体写法则各有千秋,大致可分成五类:第一类是描写安史乱后华清宫的满目荒凉,如崔橹《华清宫》三首。第二类也是描写故宫之荒凉,但增加了玄宗在乱后旧地重游的虚拟情节,如吴融诗的第五、六首:“上皇銮辂重巡游,雨泪无言独倚楼。惆怅眼前多少事,落花明月满宫秋。”“别殿和云锁翠微,太真遗像梦依依。玉皇揜泪频惆怅,应叹僧繇彩笔飞。”第三类写长生不可求,哀叹玄宗沉迷不悟之可悲,如吴融诗的第二首:“长生秘殿倚青苍,拟敌金庭不死乡。无奈逝川东去急,秦陵松柏满残阳。”第四类写玄宗贪图享乐,宠幸杨妃,故导致亡国悲剧,如杜牧诗的第二首:“新丰绿树起黄埃,数骑渔阳探使回。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来。”李商隐诗的第二首:“朝元阁迥羽衣新,首按昭阳第一人。当日不来高处舞,可能天下有胡尘。”第五类只写昔时华清宫之繁华热闹,对其荒废则一字不提,如杜牧诗的第一、三首与吴融诗的第一首。
五类诗中,第二类的写法略似传奇,用于长篇叙事诗如《长恨歌》自无不可,但用来写怀古绝句则非其宜。第三类讥刺玄宗未中其要害,因为导致玄宗昏政失国的并非追求长生。所以这两类诗的成就稍逊一筹,暂不置论。第四类包含了玄宗贪图享乐导致失国的整个过程,照理说应是华清宫主题最妥善的写法,但由于前因后果都交代得一清二楚,诗人的讽刺态度又直接显露,遂致缺少韵味,不耐咀嚼。清人何焯评李商隐诗云:“寓意颇浅。”屈复则评曰:“唐人华清诗佳者甚多,玉溪每于此类题皆浅露。”(《李商隐诗歌集解》引)杜牧诗的第二首也有类似的疵病,高才偶然失手,堪称败笔。排除上述三类后,我们来把比较成功的一、五两类进行比较。
当诗人在某个地点进行怀古时,他的着眼点无非是两点:一是此地当前的情景,二是往昔曾发生过的历史事件。上述第一类的写法是仅及眼前,通常是慨叹眼前之荒凉寂寞;第五类的写法则是仅及往昔,通常是追忆往昔之繁盛热闹。当然,对眼前荒凉的慨叹实则包含着对往昔繁华的追慕,对往昔繁华的追忆实则植根于对眼前荒凉的怅惘。所以这两类写法的实质都是把某些内容(主要是诗人内心的情思)隐藏于字里行间,从而达到意在言外、含蓄不尽的艺术境界。这两类手法自身并无高下之分,只要运用得当,都能写出优秀的怀古诗来。比如属于第一类的崔橹诗《华清宫三首》之一:“草遮回磴绝鸣銮,云树深深碧殿寒。明月自来还自去,更无人倚玉栏干。”明人敖英评云:“离宫凄寂之景,描写入神,奚啻诗中有画。”(《唐诗绝句类选》)又如其三:“门横金锁悄无人,落日秋声渭水滨。红叶下山寒寂寂,湿云如梦雨如尘。”宋人谢枋得评云:“形容离宫荒废寂寞之状尽矣,可与杜子美《玉华宫》诗参看。此诗只四句,尤简而切。”(《注解选唐诗》)同理,属于第五类的吴融诗《华清宫二首》之一:“四郊飞雪暗云端,唯此宫中落旋干。绿树碧檐相掩映,无人知道外边寒。”谢枋得评曰:“知华清宫之暖,不知外边之寒,士怨、民怨、军怨皆不问矣,如之何不亡!此诗意在言外,非诗人不知其巧。”(《注解唐诗选》)当年杜甫途经骊山时面临着华清宫中“暖客貂鼠裘”、而宫外却是“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黑暗现实,遂预感到唐帝国之大厦将倾。晚唐诗人吴融追忆安史之乱时再来重温此历史悲剧,感慨何如!
那么,杜牧《过华清宫绝句》之一又是如何在第一、第五类中卓然挺出,独占鳌头的呢?请看此诗:“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玄宗晚年失德,骄奢淫逸之状,罄竹难书。他率领杨妃等人在华清宫中恣意享乐之状,也是罄竹难书。然而杜牧仅仅选取其中一个细节:华清宫的千门万户依次打开,一个骑者从山下绝尘奔来,众人皆不知来者何事,只有杨妃开颜欢笑,原来是她酷嗜的荔枝送到了!后人对此诗好评如潮,谢枋得云:“明皇天宝间,涪州贡荔枝到长安,色香不变,贵妃乃喜。州县以邮传疾走称上意,人马僵毙,相属于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形容走传之神速如飞,人不见其为何物也。又见明皇致远物以悦妇人,穷人之力,绝人之命,有所不顾,如之何不亡!”(《叠山先生注解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明人敖英云:“此赋当时女宠之盛,而今日凄凉之意于言外见之。”(《唐诗绝句类选》)近人俞陛云曰:“唐人之过华清宫者,辄生感慨,不过写盛衰之感。此诗以华清为题,而有褒姬烽火一笑倾国之慨。”(《诗境浅说续编》)诸家皆称道此诗的意蕴之深厚、构思之巧妙。若与杜牧的另一首华清宫绝句以及李商隐的一诗相比,则更可清楚地看出其不同凡响。杜牧诗《过华清宫绝句》之三:“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李商隐诗《华清宫》:“华清恩幸古无伦,犹恐蛾眉不胜人。未免被他褒女笑,只教天子暂蒙尘。”此首小杜诗对玄宗乱政的讽刺也相当含蓄,玄宗宠信安禄山,与他宠爱杨妃一样,都是导致国家动乱的乱阶。但躯体肥壮的安禄山乱跳胡旋舞,这个意象毫无美感可言,与描写华清宫之华美的背景极不和谐,全诗意境遂欠浑融。李商隐诗对玄宗的讥刺入骨三分,但语气过于尖刻,清人纪昀评曰:“刻薄尖酸,全无诗品。”(《诗说》)语或过火,但确实深中其病。相对而言,杜牧诗《过华清宫绝句》之一则无懈可击。诗人选择杨妃在骊山顶上开颜一笑的细节为关键,表面上是客观的叙述与描写,一字未及褒贬。明眸皓齿的杨妃嫣然一笑,真乃一个绝美的意象。然而贵妃的一笑,导致“人马僵毙”的后果,合末句而读之,则正像清人蒋弱六评杜甫《丽人行》所云:“美人相,富贵相,妖淫相,后乃现出罗刹相。”这是严于斧钺的讽刺,却不露声色,手法最为高明。后人在数目众多的华清宫绝句中独推此首,笔者的看法也是“吾从众”。至于荔枝送到长安时杨妃是否在华清宫中等细节,诗人则完全有虚构的自由,无需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