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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老舍的民间文化认同及其他
——以《离婚》《老张的哲学》为例

2022-11-08马凯凤

文教资料 2022年9期
关键词:张大哥离婚民间文化

马凯凤

(广州科技职业技术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老舍是中国现代文坛上享誉盛名的市民文学代表作家。学界从各个视域或角度对老舍进行了深入研究,包括作家的人生经历、文学创作、生命体验、民族认同以及文化观念等,成果丰厚。老舍是北京底层市民的一分子,他对北京这座城市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底层市民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纵观老舍的一生可知,他与民间文化有着深厚的渊源。民间文化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它与庙堂文化相对,偏向大众文化和通俗文化形态。在老舍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见到许多对民间风俗(如送灶神、逛庙会、祭祖等)的描写,也可以看到很多与此类民间活动绞缠共生的市民形象,这些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可以说就是从这些民间活动中衍生出来的。正是由于老舍在创作时表现出了浓郁的民间文化意识等多重原因,所以他才会在1950 年被任命为中国民间文学研究会副理事长,第二年又被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老舍不管为人还是为文都处于谦卑、温和的状态,其人生经历以及在民间文化影响下产生的文化心理决定了他在创作过程中是以温和的立场和姿态娓娓道来的,“他的文学创作始终贯穿着文化审视和社会批判相融合的思想意蕴”。老舍是一个勤劳多产的作家,像许多作者那样经历过创作风格的转变,但唯一不变的是贯穿其创作生涯的民间文化意识。这里,我们不妨以老舍早期的两部小说《老张的哲学》和《离婚》为例,来探析其民间书写背后的文化认同及其小说呈现出来的丰富意蕴。

一、民间文化衍生出的人物群像

《老张的哲学》和《离婚》均为老舍的力作,且“都是由‘追忆’而写成的好的作品”。作者在这两部小说里以其特有的叙事方式塑造了性格各异的人物群像,并展现了其民间文化立场与文化心理图式。民间文化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体系,它在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生命意识、价值观念的形成等方面均影响深远,它会对人们思想观念的形成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老舍出身市民阶层,长期处于民间文化的熏陶浸润之下,接触最多的自然是那些普通的市民,他一方面从这些人身上看到了勤劳、素朴、善良等优秀品质,另一方面也看到了潜隐在这些人物性格与行为中的一些落后或病态的文化痼疾。可以说,这些普通民众就是老舍笔下人物群像塑造的原型。

(一)性格矛盾的“好人”形象

张大哥是《离婚》中的一个典型的市民形象,从他身上可以看出作者对民间文化衍生出的此类客体形象既同情又讥嘲的矛盾心理。小说开篇便这样描述道:“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在这里,老舍用惯常的幽默笔调,仅两句话就把张大哥的个性品格概括其中。“大哥”这一称谓包含了许多社会内涵,而在张大哥身上主要体现为包办一切的“长辈”和“老好人”形象。张大哥热衷做媒,且遵循门当户对的婚配观念,注重平等、平衡意识,他有自己的一套婚姻哲学观,认为“麻子”小姐的绝配是“近视眼”先生。作者把张大哥设定为统管百家事的“老好人”形象,并评价其“是地狱中最安分的笑脸鬼”,可见他既认可其善良、乐于助人的美好品质,又反对其不考虑自己实际情况、什么事都揽上身且逢人迎合的做法。传统社会中邻居间的关系不像现今社会那样充满无形的隔阂,经常是亲密得仿佛自家人一样,张大哥就非常符合民间“邻居长辈”的特点,别人的请求他一定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助,而且他还有当“和事佬”的潜能,因为笑脸迎人和说好话是他的绝技。不过有趣的是,张大哥虽然从表面上看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他是一个矛盾的人,连自己的事情都解决不好。张大哥平时喜欢尽心尽力地去帮助别人,可是当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时却只有一小部分人愿意伸出援手,被他帮过的多数人选择了明哲保身,甚至落井下石。面对这种情况,他发出了不公的呐喊:“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帮了人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张大哥在儿子张天真入狱后表现出来的颓废、无力、焦虑,表明了他的外强中干,幸运的是还有一些人在他陷入困境时没有避而远之,愿意顶着社会压力去帮助他,像老李、丁二爷就是这样的人。张天真在大家的努力下被解救出来,被小赵拿走的房契也在丁二爷的帮助下物归原主。张大哥是旧文化“‘复数’的象征”,在经历这些困难后又回归原样,他仿佛忘记了那些人曾经对他落井下石,依旧不计前嫌地帮助他们,张大哥的这种温和其实是性格软弱的表现。从他身上可以看出这一阶层人那种素朴、不记仇的品性,按照老李的话来说就是,他的“每根毫毛都是合着社会的意思长的”。张大哥是民间小市民阶层的典型代表,他们遇事随波逐流,既不做先锋者也不做落后者,处在中间位置对于他们来说是最保险、最安全的,他们不记仇的很大原因是害怕被报复和没有能力抵抗报复。

与老张相比,《离婚》中的老李也是一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在思考男性婚姻问题时,老舍在理性层面上认可无知无识的传统女性;但在深层爱情体验层面上他又深入抒写男性在传统婚姻中的无爱的痛苦。”老李虽然来自乡下,但他是在北平(现北京)的大学里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当父母要求他遵循包办婚姻时,他原本想反抗,但“大学生”的自负感让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去改变别人,所以他认为“大学生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改革一切:一个乡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会变成仙女”。值得深思的是,老李的愿望非但没有实现,反而还被现实逼得一步步退让,最终逃离都市回归乡村。俗话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老李身上最大的性格特点便是“忍”。他想要离婚去追求“诗意人生”,却被张大哥劝服,把妻子从乡下接到北平一起生活,而后因为与妻子观念不合而闹出了很多矛盾,但他还是选择了忍耐,只因为担心与妻子起争执会把家庭搅得不得安宁。这种性格无疑也是懦弱的。老李虽然受过大学教育,但他潜意识里仍是旧文化的卫道者,他空有理想却怯于争取。同时,老李的性格具有两面性,他虽然在处理自己的事情时显得懦弱、隐忍,但当张天真被抓后,他敢于动员衙门里的同事为张天真写保书,这就与其他人的推脱、害怕惹祸上身形成了鲜明对比,在这里老李的行为可以被视作勇敢与讲义气。老李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把这个世界看得异常清楚,也正是因为在浑浊的社会中保持着清醒,因此他的痛苦要更加深切,他才会感受到“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且要毫没出息的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城市给予老李更多的是“文化意识的压迫”,所以最后他选择逃离都市社会,返回“片断式、梦幻式”的乡村世界去寻求心灵的安宁。

(二)侠肝义胆的“英雄”人物形象

通过作家的创作,民间文化衍生出了一大批原型人物,其中一类便是侠义叙事模式下的民间英雄,《离婚》中的丁二爷和《老张的哲学》中的赵四就属于这类人。作家把丁二爷写成了遭受背叛、妻离子散的孤家寡人,这为他的后续行为埋下了伏笔。在丁二爷生活穷困潦倒的那段日子里,张大哥不仅不嫌弃他,还一如既往地帮助他,对丁二爷来说,张大哥就是他的恩人,所以后来当张大哥遭到小赵威胁逼迫时,丁二爷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替张大哥解决了这个大麻烦,以至于大家认为小赵是被会飞檐走壁的“剑侠”杀死的。民间文化中有一类为平民百姓所爱戴的英雄人物,他们专杀那些法律不能惩治的有权有势的恶人,丁二爷就是这类英雄形象的化身,他知道在小赵的“权力支配”下讲道理是行不通的,用“武力”方式去解决问题反而是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而他的英勇行为也成就了其自身的侠义形象。

《老张的哲学》中的赵四属于另外一类英雄人物,他同情受迫害的弱者,时刻贯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理念。不过,赵四与丁二爷行侠仗义的方式有所不同,他在帮助别人时采取的方法比较“婉转”。譬如,在老张以抵债名义强娶李静且怂恿孙八爷娶龙树古女儿龙凤做妾时,赵四就曾劝王德和李静、李应和龙凤奔走出逃,劝告未果后他把孙八爷的叔叔孙守备请出来解决此事。赵四采取的方法是避免正面与“敌人”硬碰硬,这是一种“迂回战略”。如果说丁二爷的侠义形象主要体现在“以暴制暴”——杀死小赵上,那么赵四的侠义形象更多体现在“智取”上。赵四爷一直保持着一颗侠义之心,他曾经毫不迟疑地跳下河去救自杀的女子,也曾给邻居们买下八十多条活鲤鱼为新年第二天的祭财神做准备,他的这些作为按书中的描述就是“常人为自己打算的事,他不打算;常人为别人不打算的事,他都张罗着”。后来,赵四爷看到自己帮过的人并没有感恩之心,便得出“作好汉不一定靠着钱,果然肯替别人卖命,也许比把钱给人更强”的结论,于是他改变策略,把侠义行为落实到更实际、更具体的事情上。他让龙树古带着龙凤避难,并做中间人把龙树古的“陈情书”交给孙守备,希望孙守备以孝之名管制孙八爷。赵四爷没有依靠武力便解决了老张和孙八爷强娶女子为妾的恶行,他思考得更多的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什么样的方法既可以完美地解决问题,又不会留下把柄或者后患。赵四爷是聪明的,他深知民间传统素来重视孝顺一说,所以他请来对弱女子同样有同情心的孙守备来制衡孙八爷,而老张因办砸孙八爷的事,也被孙八爷撕掉婚书、搅黄了这场胡闹的婚事。在民间文化中,民众喜欢赋予侠义英雄“武功高超”或“智力超群”的品格,丁二爷和赵四爷并不具有这样的特点,但他们同样可以代表这两类人,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弱者,解决那些常人无法解决的难事,实现了他们自身的侠义信念。

(三)低俗的反面人物形象

民间故事里的人物形象总有正反之分,既有好人和英雄,也有恶人和坏人。“老舍用道德的眼光去审视人、描写人,形成了他作品中的‘坏人’与‘好人’的对立系列”,而《离婚》中的小赵和《老张的哲学》中的老张就是被大家所厌恶的恶人。小赵和老张身上有诸多相似的恶德特征,他们都喜欢把弱女子逼得走投无路然后进行买卖交易,把她们作为赚黑心钱和满足自身私欲享乐的“工具”。

在《老张的哲学》中,老张就是横行于民间社会的市民代表,他身上时刻流露出“钱本位”的思想观念。老张的妻子是花钱买来的,张师母的哥哥因欠债还不了,老张就让张师母来抵债,等张师母年纪大了,老张开始厌烦她,并经常对她施暴,一天只给她吃一顿饭;同时,他起了纳妾的念头,居然故技重施,强迫李叔父把侄女李静许配给他当妾。不仅如此,老张还唆使孙八爷以相同的方法把龙凤纳为妾室,因为他认为孙八爷和他是同类人,都是要入政界当官的,当官的如果没有妾室就会被人看不起失面子的,所以在老张的哲学里“娶妾是往政界走的第一要事”。歧视女性的文化痼疾深深扎根于民间社会,老张对于女性的认识及其实际行为证明了当时社会中男权思想给底层女性带来的严重伤害。老张把妇女当作低贱的货物,低价买进后转手高价卖出,赚了中间差价的同时又玩弄了那些女子,他乐此不疲地做着这样“利己”的损事。后来,老张当上了厅长,贱买两个女子做妾的经历一直被他视为“平生最得意的事”。《离婚》中的小赵同样以买卖妇女为乐,甚至还把它当作副业。老李因为张天真入狱上门求小赵,希望通过他的人脉关系帮助张天真,小赵就借此要求张大哥奉上家里的房契及其女儿张秀真。小赵和老张与“乡绅恶霸”一样,都是典型的反面人物,他们身上的恶德特征是“老舍所思考的抽象的、概念化的、伦理学意义上的‘恶’”,不过他们二者却结局不同,老张混得风生水起、官运亨通,小赵则落得身死的下场。

老舍是来自底层的现代作家,他擅长深入民间社会去考察各色人物的内心世界,因而他在创作时总是喜欢以平淡的语言诉说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善与恶的对比和一败一胜,是老舍创作基本的人物组合结构,这些又都与他个性气质的心理、行为特征相吻合。”在《离婚》中,每个人都拥有一个不算归宿的归宿,张大哥从打击中缓过来后依旧还是以前的那个张大哥,小赵得到了作恶的后果,老李则带着丁二爷远离社会喧嚣、回归心中净土。反观《老张的哲学》,小说人物的结局则相对不完满,王德顺从父母包办的婚姻;李静因爱而不得抑郁早逝;龙凤没有等来李应爱的表达,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人。老舍用细腻的笔法对这些人物的生活经历和内心情感进行了白描,向读者展示了他对民间文化心理的透视和反思。

二、老舍民间文化认同的多重显现

老舍是以辩证眼光来审视民间文化的,民间文化固然有其糟粕,但也有其精髓。对于这些文化精髓,老舍是认同的,他还把自身对民间文化的认同融入创作中,并借助人物的性格、语言和行为方式展现出来。同时,他对民间尤其是北京有着特殊感情,不管是人物塑造、建筑描写还是风俗刻画,均已化为其深层审美意识的一部分,并无意识地流露于笔尖。所以,从老舍满注深情的小说中,读者可以很自然地感受到那些丰富的民间文化元素。

首先,老舍的小说深刻表现了民间习俗中的“礼”文化,其中主要涉及“送礼”“请客”等方面。这些方式一直流传于民间,被视为人际交往的必要条件和有效手段。中国从古至今都特别讲究“吃食”,逢年过节、喜丧之事以及平时宴请亲友均各有讲究,老舍从小受民间饮食文化的熏陶,他在小说中“装置”了许多吃饭或宴席场景,这些场景为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奠定了基础。其实,民间并不严格践行“食不言寝不语”这一说法,人们可以在餐桌上吃饭、交流两不误,甚至可以通过“吃饭”来解决平时无法解决的难题。譬如《离婚》中的张大哥准备劝说老李打消离婚念头时,最先想到的就是把老李请到家中做客,这样才方便谈心。另外,当老李的妻子从乡下来到城里,为了帮助她了解丈夫与城市生活,张大哥作为中间人在酒楼操办了一场接风宴,参加这次宴请的虽然都是老李的同事和他们的家人,却因为大家言语方式和行为习惯不同而闹得很尴尬。相对于张大哥热衷“请客”,老李就像“异类”,他并不喜欢这种形式和做法,他既不愿去攀交情也不愿迎合别人,所以他升职后没有宴请同事来庆祝,一些想要帮助自己好友谋缺位的人给他递上请帖也被他拒绝,大家对他故意忽视“约定俗成的风俗习惯”的做法很不满,认为他不懂人情世故。“送礼”也是一种民间约定俗成的习惯,为了增强亲朋好友间的亲密度,节庆之际甚至日常生活中人们均相互“送礼”,如张大嫂给老李的女儿菱送“木碗”就是例证。当然,“请客”“送礼”也是分层次的,是可以显示出社会地位与能力差异的。《老张的哲学》里有一个情节描述的是老张和龙树古约在饭店一起吃饭,按照老张的说法是“其茶饭等费概由弱国支付”,老张是龙树古的债主,所以他有权利决定由谁来请客。在这里,老舍对于礼俗文化的描写入木三分,他借小说人物之口说,送礼要送“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诸如此类的“礼仪文化”表面上很形式化,但其实是民间生存智慧的一种表现。

其次,老舍的小说体现了民间文化中子嗣传承的血脉观念。俗语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延续香火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尤其是在父系宗法制社会中,儿子才算真正的后代,女儿就像可有可无的角色,有一些家庭因为没有儿子,为了使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就采用招上门婿的方法,让女方生下的孩子生活在娘家或冠以母亲姓氏。女子在家庭中向来处于弱势、低等地位,一些底层家庭生活贫困,家长们为了能让儿子上学和娶媳妇,抑或是为了生存,会把女儿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或给有钱人作妾,甚至卖到妓院,以换取生活费。《离婚》里的张大哥对待子女就是典型的中国父母做法,他非常重视儿女,把儿女双全视为一个圆满家庭应有的显性特征,因此其“生命理想”就是他的儿女。不过,张大哥身上也有着多数中国父母拥有的通病,那就是“重男轻女”。当知道儿子被捕入狱且有可能丢掉性命的消息后,张大哥就像失去了全世界,即便女儿的存在也无法弥补他的心理缺憾,他感觉“没有儿子,女儿好像不存在”,所以小赵要求张大哥用女儿下半辈子的幸福去交换儿子时,他虽然痛苦万分,但为了儿子能够回来还是做出了让步,毕竟在其心中“儿子的价值比女儿高”。儿子无罪释放后,张大哥就像重新活了过来,虽然这段打击让他变老许多,但是他不介意,他最介意的是临老失去儿子,因为他认为儿子是一个家的根本。除了至亲血脉关系的传承外,民间还流行多种认养方式,有的人会因为自己无法生育而从兄弟姐妹家里抱养一个孩子,也有人因为特别喜欢某个孩子而将其认作干儿子或干女儿,如张大嫂把老李的女儿认作干女儿即是如此,不过这种认亲方式只需经过一定的仪式即可,不用把孩子养在自己身边。

再次,老舍的小说还体现了作家内心对根植于中国民间的健康文化的坚守。老舍在外国生活期间,深受西方文化的冲击,但当人们争相追逐西洋文化时,他却开始反思其带来的负面影响。这个时期的老舍“是一个清醒的文化批判者”。他在《离婚》中塑造了两个极度崇拜西方文化的人物形象,分别是张天真和马老太太的儿子。“他们同样生长于封建宗法的、小生产的社会土壤里,却又接受了一些新式教育与资本主义生活方式的熏陶,还浮光掠影地从中摘取片言只语、行动举止装点自己。”张天真是所谓“新式人物”,把西派作风学得很足:“头发分得讲究”“穿西服”“爱‘看’跳舞”。反观马老太太的儿子,为了显摆自己的学识,硬把名字改为了“马克同”,目的就是向马克思看齐,而且他喊任何人名时都要在后面带上“同志”二字。借助张天真和马克同等“新市民”形象,老舍批判了当时国人盲目崇洋媚外以致忘本的社会现象。当然,老舍对根植于民间传统的文化蕴含着深刻的感情,他认为如果国人普遍放弃那些传承了几千年的优秀传统文化,只知向西方看齐,那中国就会失去本土文化特色。这些观念从老舍的婚姻观里更能体现出来。婚姻自由、恋爱自由观念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它给予男女婚姻、恋爱自由度过高的同时也伴随着一些不好的后果。恋爱是两个人的事情,所以情侣之间的差异并不会影响大局,但婚姻还涉及两个家庭,所以中国人“门当户对”的观念比较重,这未尝没有道理。老舍在《离婚》和《老张的哲学》中写得比较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如张大哥和张大嫂、老李和他的妻子。作家还描绘了想要追求自由恋爱的情侣,如老李和马少奶奶、李应和龙凤、王德和李静等,这些自由恋爱几乎没有完满结局,人物所求的爱情也很难产生善果。这意味着人们有时还是得重走前人的智慧之路。国人的传统婚姻观念一直贯彻延续到现在,所谓“门当户对”已不仅仅指家庭条件和身份背景的契合,它还包含着教育程度与思想观念等的匹配,只有双方条件匹配度高一些,婚姻的维系才会更持久。

最后,老舍的小说中还潜藏着作家内心深处从民间文化中转化而来的生命意识。《离婚》中的张天真是个沉浸在象牙塔里的人,他根本就不识人间烟火和困苦,他对父母只知索取不知回报,因嫌弃父母烦人不愿回家,也没有对父母说过什么好话。不过,从狱中出来后,张天真的思想发生了一点变化,他开始体谅父母,觉得“父母看着好似老了许多”,认为自己不能再乱花父母的钱,还要对妹妹和和气气的。由对张天真思想转变的叙述可知,老舍对“浪子回头金不换”这一民间观念有很高的认同感。读者还可以在这些小说人物身上觉察到老舍式的“中庸”性格——不冒进但也不落后。此外,老舍温和的性情决定了他对任何人都很和善,其“和为贵”的思想在张大哥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对于张大哥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过不去的,再不济请客吃饭、拉家常就能解决。

老舍对民间文化充满了深深的认同感,即便某些文化还留存着一定的痼疾,他也没有采用辛辣的笔调加以讽刺批判,而是用委婉幽默的方式指出他所深爱的文化中潜藏的负面因素。当同时代的左翼知识分子选择以激进的反传统文化和民间文化的形式去推动无产阶级革命时,老舍却对民间文化怀着包容、理解的心态,这些均是其对民间文化认同的外化和显现。

三、老舍民间文化书写的启示

通过对市民日常生活的描写,老舍向读者展示了民间文化作用下的市民生活情态和文化心理结构,他以包容的姿态对根植于民间的文化形态进行剖析和反思,进而揭示了民众生活的艰难以及人们对生存的渴望。老舍把自己置于与民众平等的位置上,建立了一种对话型关系,拉近了文艺与民众之间的距离,他认为“必须从民众的生活出发,不但采用他们的言语,也用民众生活,民众心理,民众想象,来创造民众的文艺”。可以说,老舍就是民间文化的代言人,且赋予了民间书写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首先,老舍批判文化痼疾的做法为思想文艺界反思民间文化的弊病带来了启示。20 世纪初,中国文化处于转型时期,西方外来文化思潮涌进中国,造成了部分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非理性批判”。在这种情形下,一部分市民积极吸纳、接受和推崇西方文化,一部分市民则依旧固守传统文化。如《离婚》中的张天真和马克同就是西方文化的支持者,而《老张的哲学》里李应的姑妈则是旧制度、旧文化的卫道者。虽然老舍内心偏向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但他在评价中西文化时并没有一味迎合或踩低一方,而是以理性态度和辩证思维去审视它们的优缺点。老舍在其小说中描述了许多风土人情、生活习俗,包括衣食住行和各种民俗活动,那些普通市民往往保留着对这些民间文化的自我认同。不过,在这样一个文化转型期,老舍让读者感受到了残存在人们思想深处的文化痼疾的危害。李应的姑妈就是思想落伍的传统妇女典型形象,作者寓贬于褒,给她取了个“好妇人”的名字,她觉得公婆对儿媳立规矩是天经地义的事,认为“儿女不能有丝毫的自私,所谓儿女的爱情就是对于父母尽责”,这些都是愚孝的表现。老舍“坚持利用‘文化小说’从事‘批判国民性’的工作”,虽然他对笔下的人物更多的是同情而非讽刺和批判,但现代意识和启蒙取向还是促使他对这些文化痼疾和守旧观念进行了批评,如此读者才能够通过他的小说体味到民间文化与传统文化的某些不合时宜之处。

其次,老舍通过关于民间文化的创作揭示了民众生活的艰难以及他们对于生存的渴望。《离婚》和《老张的哲学》描述最多的是对女性的关怀以及民众的生存困境,如张师母、李静等。女子自古地位低下,她们没有自主权,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她们可以如物品般被男性进行买卖。除了表现对女性的关怀意识,老舍还对经济地位低下的民众的生存困境进行了详细描述,通过与站在经济上层的人物进行对比,他突出了社会地位差距所造成的同件事情的不同后果。如张天真入狱后,张大哥没有任何解决办法,只能听天由命,但对于小赵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在民间社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小赵那样举手投足间解决困难,多数人会因各种小事儿而挣扎在崩溃边缘。老舍的小说旨在把这些人的生存状态展现在读者面前。

最后,老舍使用民间话语进行创作,这不仅表达了他的民间立场,还推动了文艺大众化运动的发展。老舍在创作过程中使用了很多民间语言,这些语言存在于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有通俗性、幽默性等特点,与严肃的正统文学用语有很大差异。譬如学生偷吃老张的红杏被发现后,他为自己辩解道:“不是我有意,是树上落下来的,我一抬头,正落在我嘴里。”这种玩笑式的话语会不由自主地引发读者的童年回忆,从而让读者与小说人物之间产生情感共鸣。又如,老张信奉的“真理”——“亲是亲,财是财”,虽然这是一个歪理,却体现了人们日常生活中一种常见的运思理路。老舍善于从民间生活中寻找素材,善于塑造民间人物形象,善于描写民间礼俗,这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善于采用民众的俗语。在某种意义上,老舍的创作来自民间,且正是在民间大放异彩的。

四、结语

当西方文化及其带来的新的时空观、世界观、思维方式、审美方式对中国的影响愈来愈深时,老舍却坚持着“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并通过他的小说为我们呈现了民间文化强健的心理结构,在这种心理结构作用下,现代思想和价值观念并未在民间产生多么可怕的摧毁效用。当很多人认为民间文化是野蛮、愚昧的,应该被现代文明取代或改造时,老舍的思想和认识却在向更深层延展,那就是:这种民间文化有没有存在的合理性;如果没有,它为什么会长久存在;它为什么一直会对民间社会产生深远影响?很多作者没有思考这些问题,但老舍思考了,并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关涉其生命体验的民间文化认知维度,正是这种认知方式令其民间文化认同有了之于当代文化建设的参照意义,这也是他留给我们的一种重要的精神 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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