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趣”与“谈世”的融合
——邹迪光诗歌创作略论
2022-11-08孙敏
孙 敏
(无锡市玉祁高级中学,江苏 无锡 214000)
邹迪光,字彦吉,号愚公,江苏无锡人。万历二年(1574 年)进士。授工部主事,初为黄州府知府,升福建提学副使,谢病归,后又起任,官至湖广提学副使。万历十七年(1589 年)因吏议罢归,于惠山之下卜筑愚公谷,多与天下文士觞咏其间,征歌度曲,凡三十载。其诗文内容丰富,多达三百余卷,现犹存一百余卷。
邹迪光的文学活动主要集中在万历朝前中期,一生著述颇丰。其代表诗文集有《郁仪楼集》五十四卷、《调象庵稿》四十卷、《石语斋集》二十六卷、《文府滑稽》十二卷及《始青阁稿》二十四卷。
一、邹迪光诗歌理论
明朝隆庆、万历年间,是文学复古思潮向性灵文学思潮发展变化的时期。邹迪光一生历经嘉靖、隆庆、万历、泰昌、天启五朝,目睹了复古派的衰落与公安派由兴到衰的全部过程,其论诗主张与王世贞晚年颇为接近,但文学批评又有其自身特点。在师古问题上,邹迪光对七子派多有批评,主张师古但不泥古,而要兼采众长,以“我”为用。他认为诗文应当表达个人的真情实感而非一味泥古偏执于所谓的高格,要“纾词达意,缘古创今”,这一点体现了当世文人对文学思潮和自身创作的反思。
因此作为诗文家的邹迪光不仅是七子派的余绪,论诗过程中又汲取了性灵派的部分主张,注重自我意识的表露,其诗学观念总体上呈现了一种格调与性灵调和的价值取向。要而言之,邹迪光论诗,虽要求复古,却主张自用;虽力排“公安”,又呼吁抒发性情,这种圆融通达的观点,非书读百家、博通今古,是很难提出的。
二、邹迪光诗歌内容
邹迪光作为明朝中晚期梁溪地方文人雅集的典型代表,其前半生沉浮宦海,后半生退隐山林,一生所到之广、交游之密,加之才情俊朗、笔耕不辍,成之于诗文,便有深厚的内容情感。诗歌是其文学创作的重要组成部分,有着他对社会、人生的独特感受。因此,通过对其诗歌的解读,不仅可以深入理解其情感世界,更能感受到那个时代士人的心态与律动。
汤显祖曾为邹迪光《调象庵稿》作序,序中言及邹迪光诗文内容的创作乃“兴属而起”,情之所至,“虽谈世之十一,谈趣十九,而终焉英英沄沄,有所不能忘者,盖其情也”。
“谈趣”,是指邹迪光卜居惠山之后与文人雅士相聚唱和所得人生之妙趣,包括赏音、品茗、宴款、游赏等风雅之旨。“谈世”,是指对现实、对当下社会的写生,包括战争、疾病、农事等讽谏之作。翻阅邹迪光现存诗篇,可发现汤显祖此语不仅适用于《调象庵稿》,更是对其他诗集内容的概括,具体如下。
(一)“谈趣”之作
1. 雅集与唱和之作
文人雅集在吴中一代历史悠久。邹迪光归园田居后,广招天下文士,唱和山林长达三十载。其归田后的生活也是十分丰富多彩的,诸如赏丝竹之清雅、游山水之逍遥、曲宴款客之优游等,这种享乐山林的举动,实际上已经具备了文人雅集的条件。明末文人多结社,文人流连诗酒唱和的现象十分普遍。与当时的文社、诗社相比,邹迪光招集文人雅士相聚惠山进行唱和,其性质俨然是对前代雅集的后续。邹迪光此类唱和之作,也大多诞生于觥筹交错的宴席之上。
觞咏唱和的背后,蕴藏着诗人对生活、对人生的思考以及借诗酒以快意人生的达观态度。这种诗酒人生的态度实际上也是明朝中晚期文人心态的一个展示。
明朝中晚期,随着心学兴起,士人讲求标新立异,纷纷弃巾山林或者附庸风雅。文人们参与惠山雅集,或诗酒以抒愤懑,或顾曲以避世俗,或单纯于享乐。科举的失意、仕途的不畅、归田后的落寞、个人意识的觉醒,使得这一批文人不耐岑寂,转而寄情于诗酒女乐,以声色来娱目纵情。
其雅集唱和诗,多有对宴饮热闹场面的描写。以元宵集会为例,如《元夕灯宴四首》,试举其二。
这两首诗将元宵灯会的璀璨、热闹表现得无以复加。诗人们于元宵佳节张灯结彩、观歌顾曲,喝到烂醉如泥、斗转星移时分才肯罢休。对此良宵,火树银花不夜天,值得品味的是诗人“随俗烧灯玩岁华”的心态。一个“玩”字,看出了诗人以游戏的心态来逍遥人生,可见其豁达的一面。
另外,从邹迪光的唱和诗中我们还能看到诗人对世事的淡然。他感慨:“落魄无余事,雄心已似灰。” 此时的诗人经过宦海沉浮,好不容易归得安宁,对时事已经不再言论:“时事深缄口,清言一倍长。” 既然世事如此难料,不如寄情山林,不如“与君漱石多清举,未许风流擅竹林” 。由此,可以看出邹迪光的隐逸情怀。
纵观邹迪光的唱和诗,不仅有对雅集时欢愉时光的记录,更有他对生活、对人生的精神体验以及对时间流逝、生命价值的思考等。宴饮的欢乐、游赏的惬意,在给诗人带来欢声笑语的同时,背后还有诗人对生命短暂及聚散无常的感慨。也正因为他察觉到人生之苦短、生命之虚无,因此他在诗中特别强调及时享受现世之趣,这不能不算是一种比较通达的历史观和务实的生活态度。这种达观的生活态度,随着晚明商品经济的发展和吴中尚奢风气的盛行,也不可避免地带有世俗化、享乐化的色彩,反映到其诗歌作品中,则是一种自适和自由精神的流露。
和玉山雅集相比,以邹迪光为首的惠山文人雅集,虽然没有经历元末那样动荡的易代之悲,但明末的政治氛围同样也给士人带来了心灵重创。前者处于元末动乱时期,举世悲哀,文人由于爱莫能助而陷入一种狂欢式的忧乱;后者是同道中人的惺惺相惜,倾交中有着对明朝晚期黑暗社会的无奈与自省。
2. 顾曲与咏剧诗的创作
“顾曲”一词,语出《三国志·吴书·周瑜》,云:“瑜少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故时人谣曰:‘曲有误,周郎顾。’”后遂以“顾曲”为欣赏音乐、品鉴戏曲的典故。
邹迪光时代,诗人们相聚惠山,经常发表自己观剧顾曲时的感受和艺术见解,由此便催发了大量咏剧诗的出现。
今观邹氏文集,大量咏剧诗的出现,不仅有赖于文人的诗意表达,还在于邹迪光及其家班的存在。无锡坊间曾流传一句谚语,称“船过梁溪莫唱曲”,便是对邹氏家班的赞扬。邹迪光作为邹氏家班的主人,不仅精通音律,亲自调研家班演出,为人又热爱风雅,经常招集文士进行雅集唱和,通过这种征歌度曲的方式,一方面能展现自我才华,一方面则可借声伎以寓失意。
今观邹迪光的咏剧诗,比较值得注意的是,他通过观剧顾曲所表达的生命之思。通过对这些诗歌的分析,我们能够窥探到诗人罢归之后思想心迹的嬗变 过程。
且看早年观剧时的作品,《六月十四日同许觉父诸君集一指堂观剧昼而继夜,觉父有诗次韵》。
另有《开尊演〈霍小玉紫钗〉不觉达曙和觉父韵》:
单由两诗的标题即可看出邹迪光早年经常与友人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地观剧顾曲,可见他对戏曲的痴迷程度之深,字里行间表达的也尽是主人的豪爽热情。当年意气风发,宾主洽欢,诗人借观剧来打发人生。随着时间的流逝、生命的沉淀,此类咏剧诗开始变得有所寄托。如《八月十五夜与包彦平钱征荣诸君山园看月演剧四首》,其四云:“女墙无数立娉婷,午夜林峦也自青。四五竹枝当酒堕,两三云片为歌停。场中傀儡何真假,坐上朋俦有醉醒。秋月春花盟自我,廿年叨作少微星。”此时,诗人已对俳优之事心生空幻之感,只是醉醒间仍不辨真假,以“少微”来寄托士大夫之志。至晚年作品《新岁书怀二首》时,又能看出作者心态的变化。
这里能清晰看出,此时的诗人已经对仕途无心挂念了,早已领悟了生死之机。人生何必执着于从前的种种荣辱,只期望能隐栖山林,做一潇洒快活人。
这一心态的转变和邹迪光自归后经常参禅礼佛的举动有莫大关系。晚年礼佛之时,他曾因观屠隆《昙花》传奇而有悟,决定解散两部梨园,虽最终在友人的劝阻下并未实施,但其消极情绪已流露无余。有诗为证。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此诗表达了作者对这一空幻感的领悟。诗人回想人生自挂冠之日至今,仿佛电光火石之间,不觉已经三十年,三十年来阅尽世事繁华,瞬间有种洞破人世的沧桑感与无力感。如果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是对人生的无奈感喟,那么“天外领钧天”则是诗人期望寄情佛法的逃逸之道。
邹迪光的咏剧诗,不仅对于今人研究他的思想心态有知人论世的参考意义,且作为明清文人咏剧诗的一部分,对于研究明代戏曲的传播、接受和审美,也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二)“谈世”之作
邹迪光罢归后,在历经早年的宦海沉浮和归迹山林的陶涤之后,逐渐摆脱了对外在繁华的执着,心态渐趋平和、内敛。其晚年的作品中,经常可见对吏治黑暗、社会动荡以及无情战火的描写,表现了诗人对明朝晚期社会现实的关注。
1. 反映民生疾苦的农事诗
此类诗文反映了农村的凋敝、民生的疾苦,表现为对吏治的感慨和忧患意识。如《西湖竹枝词》:
首观前两句,以为整首诗就是一副贵妇游春图,华美鲜丽,不想三四两句笔调一转,却呈讽刺之意。整首诗乃讽刺贵妇游春,感慨她们只知道四月春光好,却不知农家蚕妇的辛劳。作者截取了这一典型社会镜头,将贵妇游春时的悠闲与农家养蚕人的劳碌相对比,体现了浓郁的现实主义精神。
2. 忧国忧边的战事诗
邹迪光生活的晚期,亦是明朝的晚期,国运已呈衰亡之象,内有党锢纷争,外有边敌犯境,战事不断。以努尔哈赤为首的建州女真,开始频频进犯辽东边境,严重威胁了明朝的生存统治。此时,国家陷入忧危,大事已几不可支。邹迪光在他晚年的作品中有对这一社会现实的深入刻画和抒发,字里行间流露的是诗人忧国忧边的爱国热忱。
如《辽左之役陷城杀将,国家大事几不可支。普天率土,咸惟新经略之是赖,爰赋十律用写杞忧》组诗十首,其一:
诗歌的题目以叙述的形式撰写。由题目可知,时值国难,诗人写作此诗以祷告国运,忧国之情可见一斑。
三、邹迪光对晚明诗歌的影响
邹迪光论诗对明朝中晚期诗歌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他对泥古风气的救弊和对公安派易流于俗套的文风的批判上。他批判万历诗坛的泥古风气:“剽掠牵附,摭拾饤饾,心与口仇,腹与吻讼者,比比而是。既已袭人,而又袭人之袭,以声传声,以照写照,转相差缪,即使宣尼而在,谁能定之?”这一批判,可谓一语中的。
邹迪光生活的社会,一方面政治昏暗,广大文人士子科举无门,被滞留在社会底层;另一方面党锢纷争频起,文人陷入自危境地,已进仕者欲进言而不得,纷纷被迫害或处于无奈而主动请归者比比皆是。这种外在的坎坷、曲折,诉之于心,便是郁结,这里称之为“堵”。
发展至明朝中晚期,随着思想文化的丕变、“异端邪说”的纷出,士人放逸自由、追求个人价值的心理弥漫士林,思想文化界变得空前活泼。士人们在仕途的黑暗面前挣扎不得,便纷纷弃巾,转而寄情诗酒、放逸山林,追求现世享乐,这是人情的活泼,谓之“放”。
有郁滞,必有疏放,一堵一放,便是诗歌缘情而作的传统了。邹迪光壮年罢官之后,归居故里,一方面内心有郁滞,诉诸诗酒,发而为诗;一方面又利用其财力、物力,广招天下文人雅士,觞咏其中,这不仅促进了明朝中晚期诗歌的繁荣与发展,更可以窥探到这一时期文人思想心态的嬗变过程。
可见,邹迪光对明朝中晚期诗歌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汤显祖有言:“今四海人士鲜不引重公(邹迪光)者,然犹大其才而高其气,则当时之岳岳一世何如矣!”可以看出邹迪光在当时诗坛的影响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