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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夕漫漫
——从乘舟行吟诗作看孟浩然的心态

2022-11-08

文教资料 2022年9期
关键词:孟浩然诗作漫游

刘 琳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乘舟行吟的诗为孟浩然山水诗之大宗,据统计,孟浩然的作品中大约有44 首都是乘舟行吟的诗作。这一类诗作在孟浩然诗歌中频繁复现、占比极大,探其渊薮,大致有二:一是盛唐漫游之风的兴盛成为孟浩然乘舟行吟诗作应运而生的肥沃土壤。从青年时期漫游襄阳、长江流域,壮年时漫游吴越之间,再到迟暮之年漫游南园,孟浩然求仕之前、落第之后,往往需要用大量的漫游来充斥等待吏部铨选的空白时间,故而名山大川的游历为其乘舟行吟诗的诞生张本蓄势;二是就孟浩然本人择取的交通方式与交通工具而言,他对于舟船的偏爱和南方多水驿的客观地理因素完美契合,个体的偏好与旅游观也促成了诗人乘舟行吟诗作的繁多;三是孟浩然作为一介涉世未深的布衣之身,寄情高山流水,寻访故友知交必然是他生活的主旋律,乘舟行吟的诗歌特色与诗人溯流行旅、挚友接迎的生活经历息息相关。

对于孟浩然乘舟行吟的诗作,先前学界已有关注。早在2014 年罗朋朋就以《清旷:孟浩然诗舟船意象简论》一文展开论述,紧扣“舟船”意象这个小切口带读者领略孟诗山水游览的无穷趣味与潇洒风神,由此而窥探出孟浩然诗歌旷达冲淡的意境与清新明净的语言特色,最终意在阐述晚唐皮日休所言孟诗“遇景入咏,不拘奇抉异”的风格。2021 年贺静雯在《移舟泊烟渚:作为“文学空间”的“舟船”与孟浩然诗》一文中,创造性地运用文学地理学的思维方法,将孟诗中的“舟船”意象作为一个文学的空间,细致入微地从公与私的空间归属、动与静的空间位移、漂泊与隐逸的独特情感体验三个维度层层递进地探索孟浩然诗歌的兴寄旨归,但对于孟浩然的情感心态分析方面仍停留在漂泊羁旅之愁的表层。总体而言,近年来对于孟浩然“乘舟行吟”诗作的研究不断深化,对于切入研究命题的分析角度日渐多元,且与“现代问题”的联系日益紧密。

宇文所安指出:“同时代人最感兴趣的不是孟浩然的诗,而是他们所认为的孟浩然的个性,那些诗篇是接近这一个性的媒介。”本文在此基础上,从孟浩然的乘舟行吟诗作切入,试从孟浩然隐逸与漫游的矛盾、汲汲以求而不露寒乞的高蹈、求而不得的怅恨与酸楚等心态维度出发,依托诗人乘舟行吟的文学生活,探讨孟浩然由浅入深的心境与意绪、复杂多变的矛盾与抉择,反思孟浩然“精神困境”的现代意义。

一、隐逸与漫游的矛盾

陈师道曾在《后山诗话》中云:“子瞻谓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苏东坡认为孟浩然因无丰富的人生积淀而在诗作上颇有思锐才窄的缺陷。对于盛唐以仕宦为最终归宿的士人而言,碌碌无为以布衣草芥之身终其天年的经历就好比一张空白的履历表。在一个人人皆想参与盛世的歌舞升平年代,“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方式必然不是主流的明智之举。因而孟浩然怀揣着致君尧舜的鸿鹄之志,早年“为学三十载,闭门江汉阴”(《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少年弄文墨,属意在章句”(《南归阻雪》),究其目的,便是踏上科举应试之路,以此达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宏愿。但是不难发现,在孟浩然还未遭遇仕途淹蹇的打击的时候,他的乘舟行吟诗作中就已然自发地流露出渴求隐逸的心绪。

孟浩然在漫游东南各地,途经鄱阳湖时曾作一首《彭蠡湖中望庐山》,开篇即为“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气势有如“开窗放入大江来”,实为纵横捭阖之壮语,“挂席候明发”更洋溢着诗人投身泛舟行旅活动的迫不及待。相较于后期“跃马非吾事,狎鸥真我心”(《秦中苦雨思归赠袁左丞贺侍郎》)的心灰意冷之辞,孟浩然内心对于隐逸的渴求在此显然有着主动亲近与被动承受的区别。王士源曾描述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似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由此足可见诗人最初的隐逸并非刻意为之的故作姿态,而是追求一种发自本心的身外纯粹。如果说“久欲追尚子”“我来限于役”是孟浩然行舟至中流望庐山后对向往隐逸的直接表达,那么“淮海途将半,星霜岁欲穷”则是透过时间与地域的冲突在暗通消息,曲折深致地传达出孟浩然急迫漫游、时不我待的心境,隐逸与入仕来回拉扯的思想斗争也由此凸显。

隐逸与漫游的矛盾在孟浩然乘舟行吟的生活中如时强时弱、此消彼长的潮水,它实质上源自其感性与理性冲突的不可调和。当他有“冲天羡鸿鹄”(《田园作》)般慷慨激昂的入世之心,“望断金马门”(《田园作》)以求峨冠博带时,行舟中目力所及的皆是“中流见匡阜,势压九江雄”(《彭蠡湖中望庐山》)的磅礴伟力、“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的澎湃动荡、“大江分九派,淼漫成水乡”(《自浔阳泛舟经明海》)的蔚为壮观,此中气象与胸襟开阔而宏大,措辞与用语浑然而瑰玮,可谓是有着“挥毫落纸如云烟”之妙,绣口一吐,气完神足。这些乘舟中的所见恰是孟浩然克服隐逸的念想而积极进取的心理映射,是他“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的最好见证。

诚然,孟浩然对隐逸之风有着特殊的偏爱与追慕,但是究其根本,这只是一种执着于脱离外界尘寰纷扰而产生出的自然结果。在孟浩然那里,这也成为其骄躁惫懒、躲避现实的一个借口,追求“隐逸”的行为不免带上了某些刻意的作秀的嫌疑。这虽非由外物对未曾及第的士人严格施加的道德律令,却也不是孟浩然作为一个隐士自觉形成的精神认同。

一言以蔽之,孟浩然在他的乘舟行吟之作中或直抒胸臆,或暗暗绾合着内心深处隐逸与入仕的矛盾,在逍遥容与中不甘废于丘壑,在上下求索里渴慕自由无羁,矛盾中涵摄着孟浩然在精神高蹈与价值追求的天平上徜徉两端、皆有所待的复杂心态。

二、汲汲以求而不露寒乞的高蹈

亨利·列斐伏尔在其著名的“生产空间”理论中曾指出“空间”的社会属性——所谓“空间”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社会空间总是社会的产物”。 “舟船”“江水”作为空间中与人发生社会关系从而具备一定的社会性,不可避免地沾染诗人的主观能动性而被赋予意义,抑或成为诗人行为调整、心态转换的过渡工具。《夜归鹿门山歌》中孟浩然“余亦乘舟归鹿门”的行为就是对“渔梁渡头争渡喧”这种世俗尘杂进行规避,世人渡水而返与诗人乘舟而出的双向之途衍化出的是两种心态——在热闹中随波逐流,在孤寂中坚守自我。江水、汀州、渡头等构成的文学空间成为孟浩然观望世俗生活图卷的一扇窗口,他又借由“乘舟”的交通方式从汶汶物世“归泊”于自己优游回环、高翔远翥的察察之地,洞若观火般地领悟“遁世无闷”的深邃真谛,悠然心会般地躬身实践庞德公“采药不归”的道路与归宿。从汉江舟行到鹿门山之路,本质上是孟浩然从芜杂尘俗到闲静冲淡的隐逸 之路。

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评价孟浩然之诗为:“文采丰葺,经纬绵密,半遵雅调,全削凡体。”的确,孟浩然的多数乘舟行吟之作让人能感受到他身上清超越俗、洗削凡近的精神气质,幽悰孤寂、不露寒乞的高蹈性灵。固然,他总是因无法显达而饱受“黄金燃桂尽”(《秦中感秋寄远上人》)的痛苦,又默然承受着“书剑两无成”(《自洛之越》)的精神创伤,但他总能在乘舟行吟里自我排遣,甚至迫使自己逐渐淡忘,用怀友思亲的方式掩盖内心的伤痕,出语洒落间冲淡寒怆之气。譬如《宿桐庐江寄广陵旧游》中起初极力摹写“沧江急夜流”的汹涌激荡、“风鸣两岸叶”的清峭惨淡、“月照一孤舟”的浮沉不宁,开头二联已将惊惶不定的情绪渲染到了高潮,但孟浩然笔锋一转即抒写“建德非吾土”的独客异乡之感伤,将因科举失利悒悒不欢的真实之愁掩埋于思乡怀友之念里。但这又不完全等同于杜甫的“沉郁顿挫”——将喷薄欲出的郁勃不平之气、悲怆欲绝之情抑制住从而变得低徊不尽,孟浩然则是将汲汲以求而不得的沉重感抽淡而至消散尽逝的状态,恰如闻一多所言:“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孟浩然用文本之轻来承托着现实之重,化浓为淡的降格处理将他温柔敦厚、不过分冲动的克制一面呈现出来。反映出的是,这样一位“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的诗人虽渴望仕进而也绝不会与凡夫俗子一样诉诸自怨自艾的言语暴力而消耗自我,在沉沦迷失中苟且随便、盲目心神,堕入乞求得到他人同情哀怜以自慰的思维窠臼之中。《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之语,即由眼前触及的“舟楫”这一功能性意象生发议论,将其喻为援引自己攀升的贵人,语意双关,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此诗确是将孟浩然不露寒乞之相貌、洗脱凡近之高蹈、不卑不亢之心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三、求而不得的怅恨与酸楚

孟浩然的乘舟行吟诗作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关注点——大量“望”字的频繁复现。在孟浩然挂席扬帆、泛舟往来的过程中,“望”不仅是人欣赏名山大川时含情凝睇的沉浸情状与观赏姿态,它更作为一种文化视野,传送着孟浩然的归途之望、前程之望的复杂意绪。

朱红霞在《“望”与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文化视野》中说:“‘望’这种行为蕴含强烈的主观情绪、主观愿望,可谓‘视通万里’而‘思接千载’。这种审美观照过程是一种文化现象,即中国古典文学中的文化视野。它会激起人们心底深处种种深情绵邈的意念,所以,具有钩沉心理、文化等意蕴的功能。”诚哉斯言,“望”作为一种文化视野所钩沉出的文化意蕴与情感意蕴,它也是对孟浩然乘舟行吟中所涉及的风物、人事乃至交通工具在文化上的一种深情观照,有着庄严的美学价值,亦是探求诗人心态的一扇窗口。

孟浩然的这些诗作中“望”表露出的大多是审美客体与审美主体所拉开的距离感。《舟中晓望》中的“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是空间上的距离感,“望”与“遥”在富有张力的强烈对比中暗示出诗人渴望见到名山的情切,这份雀跃之心却因水程尚远的客观情况而幻灭。这里和他的另一首乘舟行吟作《晚泊浔阳望庐山》有异曲同工之妙,“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透露的是孟浩然对于名山可望而不可即的旅途况味,“东林精舍近,日暮空闻钟”传达的是他空闻而止,不见高人,倾羡隐逸而终未寻得自己皈依之地的无端怅惘。

元代杨载在《诗法家数》中曾说:“凡送人多托酒以将意,写一时之景以兴怀,寓相勉之词以致意”,此言被奉为写送别诗的金科玉律,而孟浩然的《送杜十四之江南》别具匠心,先以“荆吴相接水为乡”的宽解之辞劝慰友人放开眼量,至诗末却“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望”拉开的是心理上的距离,“天涯一望”将情感的洪流从本抑止克制的心灵闸门一泻而出,在此时没有互相的劝勉与鼓励,只有蕴蓄已久而爆发出的痛楚。名为乘舟送行友人、怜惜友人,实际上这又何尝不是孟浩然对自己的顾影自怜?诗中的“春江正渺茫”又何尝不是昭示着孟浩然的前程渺茫?这“天涯一望”里又何尝没有包孕孟浩然自己“时时引领望天末”却望而不即的酸楚意绪、“人生在世不称意”那样求而不得的怅恨之情呢?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提道:“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从寥寥数语的诗作里,孟浩然其人乃至他深隐幽微的心境便能被一一 挖掘。

古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的创始人安提西尼曾说:“要么为自己获致理性,要么就是安排一条自缢的绞索。”孟浩然虽然从小受到儒家正统思想的熏陶,但他一旦受挫思索的便是“因之泛五湖,流浪经三湘”(《自浔阳泛舟经明海》),投向乘舟行吟、疏懒无拘的生活以求自放,迸发的是“山水寻吴越,风尘厌洛京”(《自洛之越》)的牢骚之语,在泛舟中时时流露的进退两难、望而不即的酸楚更是将其只是为了功名以图博得封妻荫子的小我境界展现出来,他并非有如杜甫一样能抹去很多私心,而有着强烈的“达则兼济天下”的崇高宏愿和儒者的淑世情怀。相反,他和南宋的朱敦儒倒是有着相似之处,朱敦儒早年亦曾自命不凡,饮酒长啸、泼茶赌书,直至晚年时候也是意欲超脱,却时时自伤迟暮、感慨遗恨,那个“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鹧鸪天·西都作》)的他终究也只是一个带着虚无泡沫的幻影罢了。因此,孟浩然便是安提西尼所言的缺乏一个政治家应有的“理性”,野心勃勃却又不加以节制自己的乘舟泛行、到处游历的欲望,故而面对他的只能是矛盾与痛苦的心理挣扎,即“自缢的铰索”。

四、结语

孟浩然在盛唐诗坛有如“翩然一只云中鹤”,特殊的人生经历使得他“为多山水乐,频作泛舟行”(《经七里滩》),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乘舟行吟诗作。而从孟浩然乘舟行吟的生活这扇窗口中,我们得以窥见孟浩然不断转捩的诗风、矛盾复杂的心态和多重精神困境。它们出自欣欣向荣的盛唐时代,蓬勃向上、乐观自信、自由浪漫的精神渗透在李唐王朝每一个隅落,士人关心现实、追求理想、以天下为己任的志趣与热情亦是空前绝后。而林语堂说:“所有中国人在成功时都是儒家,失败时则是道家。”孟浩然则是如此,在大时代的趋势下自矜才名、雄心勃勃,却又在恣意遨游中留恋沉沦,从而造成他隐逸与漫游的矛盾;但他在现实受挫,仕途坎坷时又自我标举“是名士自风流”,乘舟行吟中无不表现其洗脱凡近、不露寒乞的高蹈之姿,刻意流露出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自然坦荡与清高琮琤;但到最终了无仕进的希望后,他似乎在泛舟瞭望的旅途中凝固成了一个“零余者”的形象,既无法处江湖之远像真正的隐士一样“永怀尘外踪”,会时时刻刻因自己惨淡布衣的平庸一生而心有不甘,对博取功名之业又难以忘情,无法厘去自己的附丽之心而饱含辛酸。他也无法居庙堂之高去实现心中所愿,所以进退皆失,犹豫徘徊之间孟浩然的心态上始终没有形成一股独立自足的力量,故而不论是对于仕进还是隐逸,他都只持有一种短暂性的冲动而非理性上的自觉体认。没有一条明确的道路而失去存在感的孟浩然必然只会堕于失落的情绪之中。对今人而言,探求孟浩然的心态仍然有着现实意义,这些精神困境,涉及理想、信仰与理性,仍是人类发展过程中永远无法回避的挑战,生命存在与价值的问题也在拷问着我们。一定意义上,存在颇难,因而孟浩然对自己的未来之问给出的是“平海夕漫漫”这样不确定的答案。现代人如何在复杂多元的社会中找到自己稳定的立场,让思想在实践的土壤中落地生根,找寻自己在价值体系中存在的意义,仍是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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