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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酒与天上月
——浅析苏轼“中秋词”的精神归乡

2022-11-08

文教资料 2022年10期
关键词:西江月念奴娇阳关

张 璐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中秋饮酒赏月之俗以宋代为最盛。富贵人家装饰台榭,一般人家争占竹房花下。亲友团聚、品尝月饼,对酒赏月之趣尽寓其中。除了与弟弟苏辙短暂相聚时写的《阳关曲》,苏轼的其他三首中秋词中,举杯对月是画面中必不可少的元素:“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念奴娇》);“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举杯邀月是遵从习俗。虽与亲人相隔万里,但通过在相同的时间做同一件事,苏轼表达了和亲人团聚的美好愿望,实现了身处缺憾现实的精神归乡。

月亮是苏轼与亲人沟通的媒介,而“人间酒”是实现与“天上月”之间联系的道具。这“人间酒”里,既有与亲人分隔两地的羁旅愁思,又有政治理想一次次落空的凄凉惆怅。通过畅饮“人间酒”的酣醉,词人实现了情绪与精神的双重宣泄,达成了饮酒自适的状态。“天上月”则是一种抽象化的理想,既是亲友团聚、抱负实现,又是完满人生、心之所向。学界以往有关苏轼“中秋词”的研究并未对“酒”与“月”意象给予充分关注,而“酒”与“月”分别代表的现实与理想形成了一种存在于文本内部的冲突与张力,最终共同促成了苏轼的精神归乡。

一、“酒”与“月”形成的文本张力

苏轼的中秋词中存在着相似的二元对立结构:《水调歌头》中“天上”与“人间”形成对比;《阳关曲》中月夜的短暂团聚与难以预料的未来存在落差;《西江月》中“凄然把盏”的现实与“明月孤光”象征的理想之间的矛盾难以调和。而到了《念奴娇》,“酒”与“月”不再对立,而是相互融合、彼此辅助,共同建构了苏轼“翻然归去”、置身“清凉国”的心灵家园。“酒”蕴含的现实愁绪与“月”象征的美好理想形成了存在于文本内部的张力,而在矛盾由激烈冲突到消解的过程中,苏轼实现了精神归乡。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中,“天上”与“人间”形成了文本内部的张力结构。丙辰(熙宁九年,1076 年)中秋,41 岁的苏轼第一次遭遇人生中的政治打击,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同,自请外放密州。此时的苏轼写的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在初次遇挫的苏轼眼中,天上与人间,即理想与现实虽有差距,但并不是两种极端。天上固然会有许多未知的美好,令人憧憬向往,于是他“欲乘风归去”。但是他更愿意相信自己所拥有的,并且对天上宫阙产生“高处不胜寒”的质疑。乐观通透的性格使他在第一首中秋词作中就流露出无论在哪里都能追寻到美好生活的信念。

阳关曲

中秋作 本名小秦王,入腔即阳关曲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紧接着,是苏轼写于熙宁十年(1077 年)的《阳关曲》。当时词人刚由密州调任徐州知州,他的弟弟子由(苏辙)从齐州(今山东济南市)同他一道来到徐州。分别的前一天,恰值中秋节,兄弟二人一同饮酒赏月。第二天,子由就启程去南京(今河南商丘)南赴签书判官任了。《阳关曲》中,虽然与弟弟短暂团聚的喜悦削弱了文本内在的冲突性,整篇词作透露出温馨平静的气氛,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冲突依然客观存在。今夜的短暂团聚与不可预知的未来,让词人产生了“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的慨叹。比起在密州时所作的“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此时的苏轼,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温馨的相聚之中,他反而暴露出略显脆弱却又最真实的人性。他无法用“何似在人间”中对人间的理想化进行自我欺骗,而是发自内心地感慨“此生此夜不长好”。显然,他对于不可预知的未来变得更加担忧。

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西江月》一词的创作时间、地点以及主旨尚有争议。一说作于杭州。另一说元丰三年(1080 年)作于黄州,作者“北望”是面向汴京,表现的是“对神宗皇帝的期望”。最后一说绍圣四年(1097 年)作于儋州,抒发的是兄弟之情。可以确定的是,无论苏轼想要表现的是何种主旨,“酒”与“月”形成的现实与理想的二元结构依然存在于文本中。凄然“把盏”的现实与“孤光”象征的理想成为鲜明对照。从用字篇幅上看,关于月色着墨并不多,更多的是渲染凉意。偶尔出现的月色也因词人心境的影响变得黯淡——“月明多被云妨”。在此时的苏轼眼中,“天上月”象征的“理想”成为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他的文字中流淌得更多的是“人间酒”蕴含的关于现实处境的愁苦、理想落空难以实现的悲哀以及无法与亲人团聚的失落。《西江月》中是一个不够豁达、痛苦凄凉的苏轼,可也是一个真实的苏轼。苏轼的可贵之处便在于当现实中的苦痛到达一个极点之后,他依然有触底反弹的勇气,能够在痛苦迷茫中重新建构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

念奴娇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元丰五年(1082 年)中秋,仍处于贬谪状态的苏轼在黄州所作的《念奴娇》找到了一种打破困境、建构自身宇宙的勇气。词人用整个上片为我们描绘了一个理想中“清凉国”的美妙景色。下片通过酒这一媒介,酣醉中的词人实现了与自然融为一体,已然“置身清凉国”的精神归乡。对美好月夜之景的细致描写,对酒中之愁的有意搁置,恰好和《西江月》的用字篇幅形成对照。上片中相对清晰宁静的氛围与下片中词人饮酒后的浪漫狂放姿态形成动静之变。在本词中,现实的月夜景象与理想的清凉世界交织在一起,词人在酒精的作用下,进入飘然成仙的陶然状态。“酒”与“月”不再对立,而是相互融合、彼此辅助,共同建构出“清凉国”。而尾句“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充满了言外之意、韵外之致。一颗在现实中饱受风霜的心终于实现了宁静的皈依,构建出了承载自身理想的精神家园。一如苏轼笔下的“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中秋词”中,“人间酒”蕴含现实愁绪,“天上月”象征美好理想。即便如此,它们并非割裂的意象,而是在画面中达到统一,共同达成苏轼的精神归乡。它们作为宋代中秋习俗中不可缺少的元素,经过苏轼的文学书写,共同构筑了苏轼的精神家园。“人间酒”作为精神宣泄道具,实现飞升到月宫摆脱人间烦恼,奔向美好理想的作用。文本内部形成的冲突张力结构最终走向安宁统一的精神归乡。在“人间酒”与“天上月”形成的多样化书写中苏轼建构出了或留恋人间,或温馨相聚,或凄然把盏,或恣意洒脱的中秋月夜。

二、把盏对月:“半酣”自适造就的中秋月夜

苏轼爱酒,擅长寻找饮酒之趣,由此获得内心之适。但他并不像阮籍、刘伶一样嗜饮纵酒,很少把酒作为情绪宣泄的麻醉剂;也和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狂放恣意之态相区别。在《和陶饮酒二十首》的序言中他写道:“吾饮酒至少,尝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其为醒也。”《湖上夜归》中他也写道:“我饮不尽器,半酣味尤长。”“半酣”使得他既能享受饮酒的飘飘然趣味,又能保留一份克制的理性。

中秋词中,“酒”亦充分发挥了“半酣”作用。既让词人在半醉半醒中抒发了情绪,又让词人找寻到独自把盏对月的乐趣。只有在“半酣”时,词人才能保持着敏锐的时空意识、寒凉体感以及理性追索。

(一)时空意识:跨越山海的永恒月夜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水调歌头》)是通过描写月光的变化呈现时间的推移;而“银汉无声转玉盘”则是借助“转”这一动词实现月亮置身宇宙中的时空变幻之感。“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今夕不知何夕”(《念奴娇》)无不蕴含着关于时间飞逝、理想却难以实现的现实慨叹。尽管天涯相隔,人们仰望的却是同一轮天上月。所以月亮成了人间传递乡思的浪漫信使。中秋赏月这一行为本身就是跨越山海、遥寄相思。这些都使得苏轼的中秋词中囊括了广阔的时空。而时空中蕴含的难以团聚的失落、理想落空的悲哀等复杂情感最终都化作了“千里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这让苏轼笔下的中秋夜成为跨越山海、打破时空限制的永恒月夜。

(二)月色之寒:凛冽人生的生命韧性

从感官上看,月光带来的寒凉之意与孤寂的内心交相辉映,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寒意逐渐加深。在四首中秋词中,苏轼都写到了观夜月给人带来的体感之寒。“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暮云收尽溢清寒”(《阳关曲》);“冷浸一天秋碧”“人在清凉国”(《念奴娇》);“人生几度秋凉”(《西江月》)。虽然《西江月》的创作时间尚有争议,但从大致的时间线上看,随着时间的流逝,词人可以感受到的寒意越来越近。1076 年作于密州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词人对于寒冷还是一种担忧想象的心情,是一种相对模糊的描述。到了1077 年和弟弟子由在徐州短暂相聚时的“暮云收尽溢清寒”(《阳关曲》),“溢”字凸显了月色如水的特性,将视觉上的感知具象化,寒意更加贴近词人的具体感官,但仍保有一段距离。再到1082年贬居黄州时所作的“冷浸一天秋碧”(《念奴娇》),词人置身“清凉国”,已经有了贴切的肌肤之感。《西江月》较为特殊,并未直接写月光之寒,而是直抒胸臆,感慨人生之寒:“人生几度秋凉”。这既可以看作是一种轻描淡写的慨叹,又可以挖掘出侵入词人内心的寒意。联系整首词作,与后面的“酒贱”“客少”“云妨”“孤光”“把盏凄然北望”放在一起看,我们更容易发现轻描淡写背后内心的深层寒意。这种寒意已经深深地渗透到了人生之中。

(三)理性追索:感性月夜的人生哲思

宋代形成了以儒家思想为主,儒、道、佛相互渗透的思想体系,主张“文以载道,经世致用”,以此观照世间万物。苏轼是其中的积极实施者。在“半酣”形成的感性与理性相交织的状态中折射出哲学思想的光辉,达到了理趣与意趣的统一。理性的追问被融入感性的中秋月夜建构中。词人同时调动了直觉感受与理性思维,人生哲思蕴含在意象的描摹中,人生苦闷化解在纯净的月色里。

《水调歌头》中儒家的积极入世与佛老的消极出世贯穿全词。“我欲乘风归去”的入世思想在失意的境遇中被转化为“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的在野信念。“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有意识地用更大的宇宙化解一己之悲欢,在月亮的盈缺之中感悟到了人生的无常,用温柔的笔触将清冷的月光化作“共婵娟”的美好祝愿。这里面固然也有无奈的劝慰,但正是这一点点的劝慰,才能支撑他走过黑暗时刻。

《西江月》开篇便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禅学主题,即人生如梦,虚幻不实。他在宦海浮沉中生发出了对整个宇宙、社会、人生存在的意义的追问,正如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提出的苏轼的“人生空漠感”。在幻灭与虚无中,他选择沉浸于当下的自然万物,用凄美的笔触将虚无的痛苦化作哀婉的诗意。

《念奴娇》中苏轼“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仕途的不如意让他走出了现世人生,将内心寄托在佛法禅意和自然风物中。虚实交织的月夜景象描写呈现出他丰盈的内心世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江山如画,烟树历历”,在俯仰宇宙之间,清朗洒脱的月光抚慰了他内心的不安与痛苦,帮助他形成了“人在清凉国”的超然心态。因为承受了生命的苦难,所以这种飘逸不是轻飘飘的,而是沉淀了生命中的黑暗后,进一步过滤获得的愈发光洁明朗的人生心态。

苏轼没有沉溺在悲苦之中,不为“举杯消愁”,而是“饮酒自适”。苏轼笔下的酒不再是一种单纯的化学物质,而是成为一种超越现实人生的文人意趣。词人把盏对月,欣赏着月夜之景,是为着神秘的宇宙自然、为着人生意义的追索而醉。在“半酣”的醉态里,他“翻然归去”,物我合一,从小我的悲欢离合中超脱,走向了心灵与人生的自适。在人生的空漠感中建构了丰盈的精神家园,实现了精神归乡。

三、精神归乡:东坡的生命月色

海德格尔曾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苏轼一生写过多首归乡词,对“归”的向往贯穿他的生命始终。在中秋词的互文补充中,我们得以窥见苏轼关于“归”字描写的时间长度、空间广度以及思理深度。《阳关曲》中与弟弟子由(苏辙)温馨的短暂团聚无法消解对未来的担忧,《西江月》中是一个“凄然北望”却无法归去的苏轼。由“天上月”触发的乡土情结与“人间酒”蕴藏的凄苦境遇的冲突最终被消解为苏轼“不须归”的精神归乡。在《水调歌头》《念奴娇》中,苏轼“欲乘风归去”“翻然归去”,用浪漫的想象、心灵的自由以及人格的独立建构出了自己的精神家园。他在悲苦中写下清朗纯净的中秋月夜,完成了审美诗意人生的建构。

人生的空漠感并没有成为他逃避世俗人生的借口,他在人间起舞,把生活过得盎然生姿。在地方为政时,他抗洪水、灭蝗灾、救孤儿,政绩斐然。晚年,在海南遇赦北归的苏轼说:“不有益于今,必有觉于后,决不碌碌与草木同腐也。”他对人生的期许就是在人间留下属于自己的不朽痕迹。他利用佛老思想将自己从烦恼中解脱出来,但是其生命底色终究是儒家的救世济民。

与西方宗教文化不同,中国文化是以实践理性为基础的。中国文化不会像西方文化那样具有强烈的绝望感而归于悲壮、激烈、沉痛的美,而是始终能够在现实的绝望中找到超越的永恒。面对生活中的冷气,苏轼选择用温情的眼光注视人间,用美好来对抗冷酷、化解冷气。儒释道平衡的文化品格使得他不仅关注天上的星辰,也关注尘世的幸福。在超脱又融入、融入又超脱的人生哲学中,苏轼实现了心灵的安放,找寻到了生命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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