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态批评视角解读《野性的呼唤》
2022-11-08曹然霞
曹然霞
(山东省淄博第十七中学,山东 淄博 255000)
1903年,美国作家杰克·伦敦凭借《野性的呼唤》开始驰骋文坛。在众多以动物为主角的作品中,这部小说可谓是独树一帜、经久不衰。作品讲述了一条叫巴克的狗所经历的回归自然之路,其中包含了巴克被人鞭笞奴役下兽性的迸发和张扬,包含了它与同类之间生死较量中智力的历练和成熟,包含着它对真爱的忠诚和回报,也包含着它对荒野难以抵抗的亲近和回归。伴随着作品的出现,出现了一系列的解读文本。本文着意从生态批评的角度重新品读《野性的呼唤》。
生态批评源于20世纪70年代,面对人类社会越来越严重的生态灾难,生态批评开始把自然环境作为一种新的批评范畴,深入探讨自然与人类、社会、文化、精神之间的关系,鞭挞人对自然的征服统治,揭示欲望的膨胀和对自然的疯狂掠夺终会导致人类的灾难,以建立一种科学的整体自然观。基于以上的生态观念,分析杰克·伦敦《野性的呼唤》,可以看到作品渗透着浓郁的生态观念。
一、淘金热潮下人类欲望的膨胀和人类兽性的凸显——对征服自然观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
征服自然和尊重自然是人类一直存在的两种对立的自然观。贯穿西方主流基督教文化的是以人类为中心的控制、征服和利用自然的思想。“西方的基督教文化主张自然界之外有一个更高的目的,即超自然的目的,因此,对于认识和开发自然界并无任何限制,甚至将认识开发自然界看成是自我救赎、由此得到神的恩宠、实现德福一致的重要途径。”从培根的“命令自然”,到笛卡尔的“要使自己成为自然的主人和统治者”,再到康德的“人是自然的立法者”等都表现了人类优于自然,从而形成了要征服自然、利用自然的思想。较早揭开对自然的掠夺的莫过于美国的淘金热潮。早在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中就描写了铁器时代人类对地球的暴力:“富裕的地球被人类无限地索要:他们挖掘她的要害,试图挖出一个更仁慈的地主,隐藏在黑暗阴影里的财富。所有那些宝贵的金属,都是罪恶的根源。”在欲望的驱使下越来越多的人涌向了北方——有黄色金属的地方,继续着对地球的暴力,同时也伴随着对他者、对动物的奴役。
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写巴克的几任主人对拉橇狗惨无人道的虐待,凸显出人性中的兽性。这种兽性起初是在文明的外衣遮蔽下显得温情脉脉,但在原始的荒野中则暴露无遗,显得比动物更加恐怖和无情。人类在掠夺中污染着自然,也污染着自身的精神,泯灭着善良纯美的本性。米勒大法官在作品中可谓是文明的象征,但是对待巴克也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一个劳动的伙伴”“一个自负的保镖”,最好也不过是“一个高贵荣耀的朋友”。被园林主的佣人贩卖是它噩梦的开始,穿红衣衫的男人用棍棒将它驯服,而不驯服的狗则被活活地打死了,人在这里对动物、对生命没有丝毫的怜悯和尊重,人类掌握动物生杀予夺大权的中心主义论调暴露无遗。这时作者并没有将自己的爱憎分明地表露出来,他让人物一个个出场,在愈演愈烈的恶性一一展露之后,开始时情感不动声色,最后却又是直抵内心的批判,让他们有来而无回,走向覆灭。
如果说佩罗和弗朗索瓦对巴克这群拉橇狗还有些许温情的话,那么苏格兰混血儿的拉邮车的活儿,却是在不停地耗费着它们的生命。它们的劳累是在几个月漫长的辛劳里,体力逐渐消失中的生命干耗,它们“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纤维,每一个细胞,全都累了,累得要死”。在这里作者怀着一种深沉的同情悲悯之心来写这一群动物,仿佛那是他一起受苦的难兄难弟。然而这种累似乎还不够,作者要让人的丑恶一面痛快淋漓地表现出来,让人们看到人类自身隐藏的那种比动物更野蛮更没有同情心的兽性,揭开文明温情的面纱,从而让巴克更彻底地反抗,走向光明的原野。
拉完邮车,巴克它们需要休息、彻底地休息,但是它们的新主人哈尔、查理斯、梅赛德斯却不允许它们有喘息的机会。同样是对于黄色金属的无限欲望促使他们也加入来北方冒险的行列。哈尔这个带着左轮枪和猎刀的年轻人一开始就叫嚣:“它们都是些懒家伙,我告诉你,你得用鞭子抽,它们才能帮你做点事。”鞭子凶狠地呼呼直抽,要知道“在不到五个月时间里它们旅行了两千五百英里,最后一千八百英里只休息了五天”。即便如此,皮鞭棍棒还是如雨点般落在它们身上。这来自南方的文明人的残忍昭然若揭,礼节与温柔已经荡然无存,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挥动皮鞭让狗队把他们带到有黄色金属的地方去。
虽然作品中展示了巴克同类世界中的棍棒和犬牙的生存原则,要以强权、霸权、力量赢得战斗的胜利……被许多人引为人类生存的法则,但是人类与动物应该是有本质区别的。中国儒家生态哲学中讲:天以“生生”为德,而人以“仁”为德。荀子认为:“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为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正如鲁枢元所说:“人类的精神,是人性中一心向着完善、完美、亲近、和谐的意绪和憧憬,它不仅仅是‘理智的’‘理性的’,甚至也不只局限于人的意识,它同时还是宇宙间一种形而上的真实存在,是生命的意向、自然的法则。”在人的完美的精神中首先要消灭的就是人类无限膨胀的欲望,彻底摒弃人类狂妄自大的中心主义情结。以上出现在小说中的这几位巴克的主人恰恰体现出人类的丑恶,体现出作者对人类的失望以及对动物的深切同情,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与巴克同呼吸共命运的真挚感情。为了寻找一个感情的出口,杰克·伦敦找到了自然、找到了荒野。
二、真爱下巴克与约翰真情图景的描绘——对人与动物和谐关系的礼赞
史怀泽在《敬畏生命》中说道,“当悲悯之心能够不针对人类,而能扩大涵盖一切万物生命时,才能达到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辉”。在作品中,作者没有让所有的人性都泯灭,约翰身上还闪烁着人性的光辉。他把巴克从哈尔的皮鞭下救出,并给予巴克强烈炽热的爱,怀着敬慕的爱、疯狂的爱,同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巴克,使它快乐,一起游戏,甚至抱着巴克的头摇来晃去并说一些亲昵的粗话……他与巴克的真爱是超越了物种界限的天然之爱,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体现出自然界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人与动物真挚感情的美好图景。
同样,巴克也回报着约翰的厚爱。它的爱表现得更深沉、更含蓄,也更真挚,它总是喜欢隔着一定的距离敬慕地看着约翰,有时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趴在约翰的脚下,有时会形影不离。“从他离开帐篷到返回帐篷,巴克总是紧紧跟在后面”,有时巴克在睡梦中梦见约翰离去,它便不再睡觉,而是穿过寒冷的夜晚悄悄来到主人的帐篷门帘外,站在那儿听他呼吸的声音。它以绝对忠诚的爱回报着约翰,两次救了约翰的命,还为他赢得了荣耀和一大笔的金钱。
我们可以感叹动物也可以有如此真挚热烈的爱意,人和动物之间也可以如此完美和谐,但是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和谐很快就被打破了。约翰可以说是作者塑造的一个比较完美仁慈的形象,但他身上同样体现出人的贪欲。他们在森林里不断地寻找“失去的小屋”,并发现了一处表层金沙矿,开始了夜以继日地工作。他们的金子像一大堆柴火堆在用云杉枝搭起的小屋外面。希图得到越来越多的金子,但是伴随无止境的贪欲的总是悲剧的发生,人类很多生态悲剧也莫不如此。
如果说终日缰绳的煎熬和挣扎让巴克难以忍受,并最终以死相抵抗,那么约翰对它的爱是让它始终无法割舍的,可以说是它回归自然路上的无形的缰绳,使它出现了回归上的延宕。尽管有日日夜夜来自森林深处的同伴的呼唤,有来自内心深处所压抑地奔向远方的冲动,尽管它总是不知疲倦地在森林里奔跑寻找祖先遗留下来的梦,但是它还是会回到约翰的身边。最后一次见到约翰,“巴克突然冲进营地,满怀爱意发狂地向他扑去,把他推倒,趴在他身上,舔他的脸,咬他的手”,“两天两夜巴克都没离开营地,和约翰形影不离”。等巴克再一次回到营地时,灾难已经降临了,面对死亡的场景,它又一次向人发起了挑战,它终于让感情战胜了狡诈和理智,因对约翰·桑顿巨大的爱而失去理性,它像恶鬼一样以疯狂的方式进行着杀戮,它的兽性又一次得到演练,直到印第安人被追得七零八落。最后巴克回到孤寂凄凉的营地,一整天忧郁地静坐在池边。这种爱人离去的伤痛让人动容。
在自然这个有机整体中,万物的相互依存性要求人类要与动物、与一切存在物为友。这或许也是作者在展现了巴克与约翰的真挚情感之后所要传达给读者的。这是人与动物的和谐图景的颂歌,同时也是挽歌,因为这种美好的自然画面随着约翰的死去而终结。这种精神的覆灭比肉体的覆灭更为可怕。在此作者寄予了无限悲凉和失望的意味,同时也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重建美好人性,如何实现真正的自由和谐?对巴克来说或者是对杰克·伦敦来说,回归自然、回归荒野、回归自由野性奔腾的生命形式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三、荒野不可抵挡的力量的召唤——对回归荒野、回归自由奔腾生命形式的歌颂
“大地不是历史长河的一个片段,它更像一本书,一张张交叠起来。留给地质学家和考古学家去考察翻阅;大地也不是一块石头,而是充满了活力的生命,同它的内在的生命相比,一切动植物的生命都是寄生虫。”大地的内在生命一直在永远地默默地召唤着生命的回归,巴克听到了这种召唤,在一步步地走向回归。在巴克回归的道路上有三种力量的交织:外力即人的力量、自身与同类的较量以及原始力量的召唤,在这三种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巴克完成了由社会向自然、由束缚向自由、由奴役向统治,最终由狗变为狼的荒野回归之路。
巴克从它一出生就受到人的摆布,当被园林主的佣人贩卖之后,它就开始了回归。红衣衫男人第一次让它记住了血的教训,记住了棍棒法则,它的本性中所潜在的狡猾也在醒来,可以说这是它从文明社会中学到的第一课。巴克不断地变换着主人,它在拉雪橇途中筋疲力尽,但还是兢兢业业,哈尔的暴行让它以死抵抗,约翰的温情让它难以割舍,但是约翰的死使一直徘徊在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巴克彻底地离开了人类社会,最后义无反顾地奔向同伴的召唤。
在与同类的较量中巴克不断地走向成熟,野性不断地复归。柯利的悲惨之死使它意识到竞争的残酷。渐渐地,巴克学会了睡雪洞、偷窃,而偷窃也表明了它在北方这个怀有敌意的环境里适合生存下去,在此它的早已死去的本能再次复活了。“在寂静、寒冷的夜晚,当它仰望着一颗星发出长长的、狼一般的嗥叫时,是它已死去化为尘土的祖先们,也在穿过数百年、穿过它自己,仰望着一颗星发出嗥叫”,“这是一首古老的歌,这歌在它的体内汹涌澎湃,使它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性;这歌标志着生命多像一场傀儡戏”。在人的力量操纵之下,在追逐黄色金属的热潮下,巴克才走向了回归之路。与斯皮茨的较量,不断激发着它从未有过的原始兽性,它的体力、智力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演练,并且越来越成熟,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老手,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最终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了领头狗的位置。它一次次以实力证明了自己的与众不同,证明了它的领导才干,证明了它在荒野之中能够以强者、英雄的形象生存下去。
相较人类的残酷贪婪,自然才具有永恒的魅力。作品中不乏对自然的优美描写,“复苏的生命绽开着,突破着,跳动着,阳光灿烂,和风低语”,巴克在不断地接受着自然的召唤。和约翰在一起的时候,那种神秘的、令它激动和富于诱惑力的呼唤,引导它向着森林深处冲去,不断向前,但是此时的巴克还不知道冲向哪里、为何而冲。在约翰忙于采金矿时,巴克常常趴在火旁沉思冥想,一个毛茸茸的人在它的脑海中反复出现,在小说中也是反复出现,作者以一种象征的方式说明人类在初始蛮荒时代的影子,也可以说是杰克·伦敦对于原始人、自然人的一种反复冥想。这种对于远古的恍惚的梦忆,成了巴克无法抵御的致命的诱惑,形成了无比强烈的“野性的呼唤”,这些呼唤“使它朦胧甜蜜地感到高兴,意识到某些疯狂的渴望和躁动”,“它总把鼻子伸进冷凉的木头苔藓里,或者长着深草的黝黑泥土里,为闻到肥沃土地的气味高兴地喷着鼻音”。它在干枯的水道上自由地奔跑,仔细寻找那呼唤所带来的神秘的东西,自然在这里温馨甜蜜给巴克以自由和轻松。后来它终于找到了那神秘的来处,现实和记忆交织在一起,它在旷野里自由奔跑,脚下的土地十分松软,头上的天空广阔无边。它和它的同伴肩并肩奔跑在荒野,越来越远离人类社会,回到另一个世界。现在巴克的身心已经完全融入自然,同时也可以说是作者完成了他精神上的回归,给人也指出了一条解脱之路。这种生命的自由奔跑正体现了一种宇宙的意志,自然的本真和个体的智慧与力量,这种奔跑中的精神正是一种蓬勃昂扬的力量,也是自然和谐的真实体现,是回归自然这一永恒主题的原因所在。
作者在小说中说巴克的故事结束了,但是有一只皮毛华丽的大狼——狼群中的英雄,带领着它的狼群不断地挑战着印第安人。读者知道那就是我们的巴克,但是此时我们已经不能以人的强意志力来命名它了,它现在属于另一个世界,它是另一个世界的国王。作者在这里以狼来称呼也体现了他对于自然生命的敬慕和崇拜。其实故事还没有结束,那个狼群中的英雄每年夏天都要独自穿过林地,来到林中的那片空旷地,沉思一段时间,发出悲哀的长嗥。读了整部作品的人都会知道,那是约翰死去的地方,那里有约翰为之付出生命的黄色金属。那位狼群之王执着地守护着这片山谷,守护着这片净土,守护着约翰对它的爱。在这里与其说是一个故事,毋宁说是一个寓言、一个象征,象征着自然的永恒、爱的永恒。
在最后人们可以看到,这位狼群英雄跑在狼群的前面,“穿过苍白的月光、朦胧的北极光,像巨人一样飞跃于它的伙伴之上,巨大的喉部高歌一曲,唱着世界之初的一支歌——野狼之歌”。在此杰克·伦敦对于野性的赞美是从心底流淌而来的,因而在他的字里行间所蕴含的热情赞美便具有了感人至深的力量。
奥尔多·利奥波德曾说过:“这个世界的启示在荒野。大概,这也是狼的嗥叫中隐藏的内涵,它已被群山所理解,却还极少为人类所领悟。”杰克·伦敦就是早早领悟了野性内涵的人,他就让他的小说主角遭遇现实人类社会的种种爱与痛,然后回归自然野性。在今天来解读这部作品,可以说体现出他在生态学上的前瞻性,或许他本人从没有意识到,或许现在很多人还不曾意识到。
巴克回归了自然,那人如何回归呢?提倡回归自然是生态文学批评的一个呼声,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回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蛮荒自然中去,并不意味着倒退或退化,而是要回归人类自然善良的本性,减少永无止境的欲望,摒弃征服自然的妄想,能够以一种平等友善的态度爱自然、爱宇宙中一切的存在物,与自然达到一种和谐共处的状态,即“端正人的生存态度,发掘人的生存智慧,调整人与自然的关系,纠正人在天地间被错置的位置”。这是生态批评的意义,也是《野性的呼唤》带给我们的深切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