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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欧阳修序跋文的独特价值

2022-11-08潘浩正

文教资料 2022年13期
关键词:序跋题跋欧阳修

潘浩正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序跋作为中国古代的一种特殊文体,是依附于一定的载体而存在的。序跋的依附对象比较广泛,既可以是以纸本形式为主的古籍、书画,又可以是金石器铭等,总之一切可书之文字的物品,都可以作为序跋文的载体。按照序跋文与载体的位置关系,一般认为,置于载体之前的称为序,置于载体末尾的称为跋。

序跋文一开始作为载体的附庸,主要目的在于介绍载体所承载的内容、载体(主要为作品集)的编撰体例、作者其人与作品价值等基本内容,为载体与载体作者而服务。然而,序跋文的写作多是从序跋文作者的视角出发的,这一特性使序跋文不可避免地带上序跋文作者的主观色彩,因此,后代学者不仅能够通过序跋文研究载体作者的生平,还可透过序跋文研究序跋文作者的文艺观念、审美情趣等。在这个意义上,序跋文的意义不容小觑。

序跋文作为序与跋的合称,已成为一个通称。当今学术界常出现将“序跋”与另一相近词语“题跋”的混用。在这里需要廓清二者的界限。有些学者混淆了“序跋”与“题跋”,依据“题”的“位于书之前”义,望文生义地认为题跋等同于后世所言的序跋。题跋在宋代以前多为写于书画碑帖末尾之作,题材和篇幅都很有限。明代徐师曾分言序与题跋,其《文体明辨》卷四十五“题跋”条云:“题跋者,简编者之后语也……其后览者,或因人之请求,或因感而有得,则复撰词以缀于末简,而总谓之题跋。”可见,“题跋”和“序引”“后序”有一定差别。另外,从文献学的角度看,欧阳修《居士外集》篇目编次将“序”“杂题跋”分为两类,可见当时“序”“题跋”分野尚明。南宋吕祖谦《皇朝文鉴》,卷八十五至卷九十二为“序”,卷一百三十则为“题跋”。总之,“题跋”之“题”或非“序”义,应为题写之义,“题跋”义多落于“跋”上。因此,“序跋”其实是包含了“序”和“跋”两个要素的,“序跋”应包括“题跋”。

一、欧阳修序跋文综述

欧阳修一生中作了大量序跋文。本文所论的欧公序跋,根据序跋文所写载体的物理属性,主要分为两类:一是序跋文载体为书籍,主要包括“序”“记后”等;二是以金石书画为书写载体,主要表现为“跋尾”“跋后”等。本文所论的序跋范围,以中华书局《欧阳修全集》的编目为界,具体如下:《居士集》卷四十一至卷四十四的编目为“序”的文本(21首序),《居士外集》卷十五的编目为“序”的文本(8首序),《居士外集》卷二十二至卷二十三的编目为“杂题跋”的文本(27首题跋),《集古录跋尾》的跋(412篇),《全集》卷一百五十五《补佚》卷二编目为“序跋”的文本(12篇),共480篇序跋文。同样需要廓清的是,赠序虽也名“序”,但因其逐渐脱离了对文本的依附,成为士大夫之间联络情感之文,“序”被置于书籍首段的初始意义已经消失,故不将赠序列入序跋文研究范围。另外,《居士外集》之所以将“书……后”“跋……”“记……后”这些以写书籍为中心的跋文归为“杂题跋”一类,大体上是由于从内容上看,这些跋文与杂文相差无几,而且,题跋文最初是记于书画金石之尾的,故加以“杂”字。

欧阳修作为一代宗师,其文学成就在宋代乃至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是首屈一指的。据专家统计,欧阳修散文 2416篇,现存诗歌 860多首,词 240首左右,数量之大,在宋代诸大家中独树一帜。而据上文,欧阳修的序跋文有400多篇,占据其散文总数约五分之一的篇幅,可见欧阳修的序跋文在他散文中的重要地位,也说明了研究欧公序跋文的必要性。

序跋文由于其与载体紧密的依附性,内容多是围绕载体展开的。载体形式的丰富多样,决定了序跋文题材的广泛性。序跋文题材固然较“杂”,但总体还是围绕载体本身展开的,它首先是为介绍或评价载体而产生,直接服务于载体对象的阅读者。所以,序跋文的应用性又比较强,这就要求序跋文作者要以高屋建瓴的视角、简明扼要的语言描述所写对象。欧阳修的序跋文的开拓意义在于,他将自己多领域的学识应用于序跋,使序跋文不再简单地承担为读者介绍载体的功能性意义,而成为彰显自己文艺观念、政教观点、学术思想的传声筒。在一定程度上,序跋文兼备政论文、记叙文、书信等文体的内容。

二、欧阳修序跋文的独特价值

孟子云“知人论世”,考察欧阳修序跋文的独特价值,首先需把握作者的生平履历及综合素养。欧公序跋文的卓越成就,是他作为政治家、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多重素质的综合展现。

(一)其序跋文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气息

欧阳修的政治家身份、忧国忧民的儒者身份与经学家身份,使他的序跋文总体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气息。

其一,其序跋文是对特定社会历史的反映。其序跋文虽以品评书籍、金石为主,但也有很多表现北宋政治、科举制度的内容,还直接表现了北宋士大夫的精神生活、审美情趣。欧公的序跋文具有多方面的文化价值,从士大夫个人到北宋的整个政治文化状态,都可见一斑。如欧公《外制集序(庆历五年)》一文在回顾自己为官生涯的同时,对当时朝廷的用人情况、军事与民变的局面都有表现。《礼部唱和诗序(嘉祐二年)》讲述自己与梅尧臣等五人主持礼部科举,在五十日期间作诗百余篇,反映了当时的士子科举的具体情形。

其二,其序跋文是对社会现实的批评。欧公序跋文虽然不比直达天子的奏议文、政论文来得尖锐、激烈,但作为其与友人交往的纪实,依然是他积极参与政事、批判当时士风文风的曲折反映,部分篇章还提出了纠弊观点,现实干预性较强。如对朝廷用人不当的不满,《梅圣俞诗集序(庆历六年)》为好友梅尧臣打抱不平,直斥朝廷埋没人才;《宋史·列传·欧阳修》提及欧阳修对士子“因陋守旧,论卑气弱”、缺乏文体创新精神、文气萎靡不振的现状予以摒弃和批判。《王文秉紫阳石磬铭》一文,批评北宋士子对书画艺术毫无兴味的现状,大声疾呼需重振日渐衰落的书法艺术:“五代干戈之际,士之艺有至于斯者,太平之世,学者可补勉哉!《唐韦维善政论》反对学者标新立异、语求怪奇以求声名:“余尝患文士不能有所发明以警未悟,而好为新奇以自异,欲以怪而取名。”《唐司刑寺大脚迹敕》一文,力辟佛老,甚至以唐太宗、唐玄宗之例抨击尊佛之祸,认为尊佛对于文学艺术也有害处:“有佛之盛,其金石文章与其人之被祸者如此,可以少思焉。”心系家国、心念文艺的忧患意识可谓至真至诚。

(二)其序跋文的学术性色彩特别浓厚

如果说政治家的身份使欧公将目光聚焦于国计民生,那么修撰《新唐书》纪、志、表与自撰《新五代史》的史学家身份又使他对待古代文献、金石书画,并非将其看为消遣娱乐的玩物,而是将目光聚焦于这些载体之上的文字,挖掘其史料价值,因此我们发现,欧公序跋文学术性色彩特别浓厚。一方面,欧公的书序文,具有保存前代古籍、金石、书画的文献学意义。欧阳修为许多珍贵的古籍金石作了序,而原书、原物今已佚散,虽然后人只能通过他的序跋文对原书、原物窥其大概,但这依然是难能可贵的文化遗产。另一方面,欧公的题跋文、部分书序文,因非常重视对相关文献资料的考辨、辑佚,又具有重要的史学意义。

欧公所作的考辨工作,以纠正史籍、金石碑文的错误为主,将这些出土文物与有据可查的传世文献相对照,内容涉及文字字形、人物姓名、官职、礼仪、习俗、年号等,可谓无所不包。这不仅使这些金石器铭的文化价值得以彰显,还在一定程度上以纠谬补缺的方式完善了传世文献,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如《隋陈茂碑》以碑文为考辨依据,一是纠正了《隋书》中有关碑主官爵之讹,二是增添了《隋书》未载的碑主之字。再如《石鼓文》大胆怀疑韦应物、韩愈视该刻石为周文王、宣王之鼓的观点,列举四条证据予以反驳,发前人所未发。另外,这些序跋文又成为我们了解北宋政治制度、礼仪文化等的媒介,因此可以说,序跋文兼具学术性与实用性。《后汉鲁相晨孔子庙碑》在记载了其中一段碑文后,认为可据此管窥汉代臣子上书的措辞礼仪:“于此见汉制天子之尊,其辞称‘顿首死罪’,而不敢斥至尊,因尚书以致达而已。余家《集录》汉碑颇多,亦有奏章,患其摩灭,独斯碑首尾完备,可见当时之制也。”约作于同一时期的《后汉无极山神庙碑》中,却无“臣某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上尚书”之类用语,两相对照,欧公认为,应对碑文的真伪持保留态度,此又可见欧公敏锐的洞察力与触类旁通的学术能力。

以史学眼光审视文献、器铭,其实包含着欧公“以古鉴今”“以古鉴后世”的良苦用心。欧公认为,考辨工作意义重大,故需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待历史文献。在遇到一些难以下定论的问题的时候,欧公持以“多闻阙疑”的审慎态度。如《帝王世次图序》言:“君子之学,不穷远以为能,而缺其不知,慎所传以惑世也。”欧公并以孔子著书为例,反对“不量力而务胜”的以争奇求异为旨趣的史学观,批评凭着自己的主观意志去妄加揣测和判断的行为,对于研究者因年代久远而不得闻其实、因对该领域涉猎尚浅而蒙昧无知等情形,主张采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审慎态度,这也是欧公求实、求真精神的表现。

(三)其序跋文的文学价值颇值得探讨

宋代文学发达,欧公作为一代文学宗师,其序跋文的文学性也是值得探讨的。其文学性表现在:一是着眼于文学形式的表达,在篇章结构和语言上做到另辟蹊径,使读者获得审美体验;二是着眼于其独特的文风,以敦厚朴质为主,时见幽默、趣味之作。如《归田录序(治平四年)》是欧阳修晚年自陈心迹,借此以表退隐决心之作。这篇序与《秋声赋》在结构上有异曲同工之妙,借他人讥诮、责备之语顺水推舟,述说自己为政多年、进退处境之艰难,颇有借鉴汉大赋虚设的主客问答叙事模式来曲折抒情的意味:“既不能因时奋身……又不能依阿取容……”既夸赞了皇帝的贤明盛德,又委婉地表达了归隐避祸颐养天年的决心,在叙事艺术上尤可称道。杂题跋、《集古录》的题跋的体式则灵活多变,序作为书籍的开篇而严肃性、规范性较强,而跋文更能体现欧公个体的思想观念,表现他对文艺、宗教、历史、时代风气的感受和反思。如《题苏舜钦书后》:“子美可哀,吾恨不能为之言;子美可哀,吾恨不能言。”跋文仅一句话,前后句式仅差二字,看似为辍笔,而其悔恨之情在重复之下更显其真。当时苏舜钦被王拱辰等人以“监守自盗”的罪名革职,欧公见朋友被诬而自己无能为力,心中的无奈与对党争激烈、小人得志的愤懑,都从这短短一句话中流露出来。

欧公提倡文以载道,而其“道”重实切事。欧公之文不同于前代道学家之文的艰涩难懂,他笔下的序跋文,真正实现了文与道的完美结合,呈现了其朴质自然、文意流畅、含蓄深厚的文风。《晋王献之法帖(一)》介绍何为法帖后,言:“盖其初非用意,而逸笔余兴,淋漓挥洒,或妍或丑,百态横生。披卷发函,烂然在目,使人骤见惊绝。”欧公出以三言两语,士大夫挥洒自如的神态、法帖的艺术魅力便如在目前,文末还借此揶揄了时人不得其神而一味浸淫于文字形式的迂态,深意可见。

(四)其序跋文常常将具体事件生发到哲理性的层面

欧阳修的序跋文,不停留于简单地就事论事,常常将具体事件生发到哲理性的层面,融叙事、说理、议论、抒情于一炉。在考辨史实、批判浅薄世风的同时,欧公没有摆出道学家式咄咄逼人的口吻,而是以平易简练的语言,表达他对世道人心的感慨,进而上升到一般性的哲理高度,学术性与哲理性二者达到完美融合的境界。如《后汉郎中王君碑》记载仅知碑主姓氏、生活年代与官位,其他皆莫可考的情形,于此,欧公感叹道:“盖夫有形之物,必有时而弊……久而无弊者道,隐而终显诚,此君子之所贵也。”欧公认为,像碑主这类求名于一碑,是求于有形之物,经不起时间的考验的。与之相对,颜回“高卧于陋巷,而名与舜、禹同荣,而岂有托于物而后传邪?”不需要外物的证明,颜回正是以其无形的精神之“道”而传之后世,所以有“道”才是最可贵的。欧公由碑文生发议论,由具体事例阐发一般哲理,这就使其序跋并不是停留在作品表层,而是具有探讨社会历史人生的思想深度。再如《书荔枝谱后(嘉祐八年)》以“牡丹花之绝,而无甘实;荔枝果之绝,而非名花”来说明物无完物,是由天性使然的道理。这种由物见理的旨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理学之所以如此发达的社会文化原因。

三、结语

宋代以前,序跋文的主要内容为,介绍载体作者、成书体例、作品数量等,文章篇幅有限。自欧阳修开始,序跋文数量蔚为大观,篇幅也变得有长有短。研究序跋文,无论是对研究其所写载体,还是对研究序跋文作者的文艺、史哲观念,都很有价值。欧公在文学、经学、史学等学科上的贯通,使得他的序跋文负载丰富,批判现实、辨章学术、文艺展示、哲理思考等内容均有所呈现。欧公能取得如此成就,自然离不开社会历史文化的浸淫和家庭环境的熏陶。欧公享有“文章道德为一世学者宗师”之美誉,他常常以文学话语的形式呈现他的君子人格,而其超然独鹜的序跋文正是这样的话语载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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