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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伟大的沃尔泽》中的羞耻感与身份认同

2022-11-07

文化与传播 2022年1期
关键词:羞耻感奥利弗犹太

饶 雪

2010年布克奖得主霍华德·雅各布森的作品通常运用多种手段将英国犹太人的生存困境展现在世人面前,表达他一直以来对犹太人身份认同问题的关注。《芬克勒问题》中“羞愧的犹太人”组织成员、《J》中被反犹主义者操纵的爱琳和凯文、《卡鲁基之夜》中陷于伦理困境中的亚舍等一系列犹太人的经历无不体现了这一点。《伟大的沃尔泽》是雅各布森创作中期的代表作品,写于1999年,受到了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并于2000年获得“波灵格大众伍德豪斯奖”(Bollinger Everyman Wodehouse Prize)。《伟大的沃尔泽》以半自传体的形式讲述了20世纪50年代,英国犹太男孩奥利弗·沃尔泽在曼彻斯特的成长经历。奥利弗生活在被女性包围的世界,沉浸在东欧犹太人家庭的文化氛围中,害羞、懦弱、谨小慎微是他的性格特点,与此同时他对自己的犹太背景感到羞耻。打乒乓球成为他突破家庭、重新发现自我、发现世界的途径。随着岁月的流逝,奥利弗和他的同伴们开始了解女孩,他们一起经历了性觉醒和成熟的阶段。成年的奥利弗,为了走出犹太世界,离开了家乡,来到剑桥学习。最终奥利弗发现没有什么可以取代自己的犹太背景,甚至连乒乓球都不能。多年之后,当他重访曼彻斯特,终于明白自己只是个平庸的人,他所渴望的只是平平淡淡的友谊与陪伴,而不是巨大的成功,重新认识自身的犹太身份。目前学界对《伟大的沃尔泽》的研究以探讨奥利弗的男性气质和小说的悲喜剧艺术居多。本文以奥利弗的羞耻感为切入点,探讨其运行机制及其背后所体现的犹太人的身份认同危机,探究雅各布森对犹太人的生存价值及身份认同问题的思考,以达到深入理解雅各布森作品的目的。

一、羞耻感的表现与运行机制

在《伟大的沃尔泽》中,奥利弗的羞耻感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如害羞、脸红、怯懦、孤僻、缺乏男性气质、总是躲藏在屋里、躲在厕所里等。小说的叙述者奥利弗在20世纪90年代回忆自己还是个孩子时,对自己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直接来源于家庭环境。奥利弗成长在20世纪50年代曼彻斯特一个东欧犹太移民家庭,在他出生后到少年时期,他的父亲乔尔·沃尔泽因为在军队服兵役而长期不在家。在这个成年男性缺席的家庭里,奥利弗是唯一的男性,被七个女性包围着。姥姥、母亲、三个姨妈以及两个姐姐构成他童年成长的家庭世界。在家庭之外,他与非犹太孩子一起上语法学校。

奥利弗认为,如果他要为自己躲在自己的壳里、躲在门后所做的那些事情负责,他的母亲那边也需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我母亲这边,她们什么都怕”是奥利弗对母亲那边的概括。埃利亚斯认为:“羞耻感是一种特殊的冲动,是一种恐惧,在某种诱因之下会自动地、习惯性地再生产出来。表面看来,是一种对社会境况下降的恐惧,抑或如一般所说,是对他人优越的恐惧。”奥利弗母亲那边的恐惧,是一种东欧犹太移民在新的文化环境下面对英国文化主体所产生的恐惧。在流散的语境下,她们自觉地将自己定位为外来者、边缘人、无权力者,她们不想引起英国人的关注,以卑微的姿态默默生存,安全是她们主要考虑的问题。在小说中,姥姥的形象典型地再现了20世纪50年代东欧犹太移民在面对外来文化时内心的恐惧。“她(姥姥)把契瑟姆山(Cheetham Hill)变成了我的波兰犹太小镇。她教我蹒跚着走路,像一个背着一袋袋无酵饼的驼背的小老农一样蹒跚而行。她带我去的地方,没有人说英语。她教我如何辨别水果的好坏,辨别鸡是否新鲜。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保护我不受到任何伤害,让我的头脑充满了警钟。她蓝色的眼睛悲痛欲绝。”姥姥的恐惧一直伴随奥利弗的成长,使奥利弗对家庭之外的世界也感到恐惧。在姥姥的形象中,恐惧害怕是她的主要特征,但这种恐惧并未上升为羞耻感,她并不以犹太文化为耻,只是惧怕外来文化对犹太文化的伤害。姥姥仍然生活在东欧犹太人的世界中,她小心地与非犹太世界保持距离,避免与非犹太人直接接触。

奥利弗的姨妈们也以恐惧的眼光凝视着非犹太世界,但在她们的恐惧中多了一份羞耻感,既因为她们走出了犹太人的世界,与英国文化主体发生接触,也因为在他者的凝视下,她们对老姑娘的身份感到羞耻。奥利弗的姨妈们被他称作“萎缩的紫罗兰”,因为她们都未婚。在公交车上,她们会因为婴儿突然向她们靠近而感到难堪;在商店里她们会因为女店员要求给她们提供帮助而脸红。她们惧怕非理性向她们靠近的人,当她们遇到这样的人时,她们会惊慌失措,陷入尴尬的境地。一个人的脸红引起另一个人脸红,在公共的场合下她们暴露在外,无处躲藏,全部陷入羞耻感之中。而与她们在一起的奥利弗也陷入暴露之中。

“羞耻不仅可能在自我内部、不同人或群体(如派系、民族、国家等)之间不断地被压抑、累积和循环,而且也可能是世代循环、代代相传的。”奥利弗继承了母亲那边对非犹太世界的恐惧感,同时也进一步加深了自己的羞耻感。作为一个在两种文化氛围中成长的孩子,奥利弗的羞耻感具有更丰富的内涵。如果说姥姥对外来文化只有恐惧而未感到羞耻,那么奥利弗在继承恐惧的基础上因为与英国文化主体的接触而将恐惧转化成了羞耻感,一种对落后的东欧犹太文化的羞耻。在小说中,奥利弗经常提及他们是来自东欧一个名为布戈乡村(Bug country)的移民,在那里到处是沼泽和泥巴,奥利弗认为自中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种植甜菜根,逃离哥萨克。奥利弗对这种东欧犹太人原始的乡村生活感到深深的羞耻,他努力想摆脱这种东欧犹太印记。当姨妈们因为老姑娘的身份而羞愧难堪时,奥利弗在羞耻的基础上为她们的羞耻行为感到羞耻,对她们失去犹太人的尊严而羞耻。

奥利弗的羞耻感不仅表现在母亲这边,他同时对父亲的犹太小商人形象感到羞耻。他认为父亲卖的全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是丑陋的、肮脏的便宜货。乔尔的生意将奥利弗一家人变成了小手工业者,他们围着餐桌组装塑料吊坠项链,或是组装旅行者的点心包或其他卖给非犹太人的小玩意儿。奥利弗认为,一个人只要拥有一件小玩意儿就永远丧失了严肃性和尊严,因为在他看来任何一种对“小玩意儿(tsatske)”这个词的定义都不能减少这个词所包含的愚昧和微不足道之意。伯纳德·威廉斯认为:“尽管羞耻及其动机总是以某种方式包含着一种涉及他者目光的观念,但重要的是,在它发挥作用的大多数场合,只要有想象中的一个来自想象中的他者的目光就行。”中国学者王佳鹏也认为:“羞耻的本质在于自我意识中的价值冲突,其实质就是自我与内在化他者之间的矛盾。”与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羞耻感不同,奥利弗对父亲的羞耻更多地来源于一种意识上的价值冲突,是他与内在化他者之间的矛盾。在移民的语境下,奥利弗将英国文化主体视为理想中的他者,而将犹太文化主体视为落后的、愚昧的、滑稽的、没有尊严的。奥利弗以理想中的他者的价值观来审视父亲的职业,产生了意识上无法调和的价值冲突,对有尊严的生活的渴求让奥利弗对父亲的小商人形象感到羞耻。

对家庭所产生的羞耻感直接导致奥利弗对自身存在的羞耻感,这尤其体现在他与别人进行乒乓球比赛时产生的羞耻感。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温度,像火炉一样燃烧,他并不是害怕失败,“是暴露。称之为复合矛盾的生存羞耻。第一,我为存在感到羞耻;第二,我为如此成功地存在感到羞耻。”暴露意味着他者的看,而造成奥利弗羞耻的他者就是非犹太的英国文化主体,他为自己在英国人面前没有尊严的存在而羞耻,他为自己在乒乓球上的成功造成英国人的惊叹而羞耻。埃利亚斯认为:“表现于羞耻—恐惧的冲突,不仅仅是个人与社会舆情的冲突,而且也是个人使其行为与部分自我的冲突,那种代表社会舆情的自我。这还是一种自我心灵的冲突,冲突是对自我劣势的承认。个人怕丧失了他人的爱与尊重,而他又很在乎这种爱与尊重。”奥利弗对自身存在以及在乒乓球上取得成功的羞耻,不符合社会舆情即英国文化主体对犹太移民的认知,以英国文化他者的眼光奥利弗承认自己是处于劣势的,他渴望得到英国文化主体对他的尊重与爱,而不是对他获得成功表示惊叹,因为惊叹反映了最初的轻蔑态度。

综上所述,奥利弗的羞耻感是复杂的,是通过东欧犹太印记、父亲的小商人形象以及自己的存在等多方面展现出来的。恐惧以及自我与内在化他者的矛盾是奥利弗羞耻感的运行机制,而这归根结底是犹太移民在流散的处境下面对非犹太文化时的文化自卑。

二、羞耻感背后的身份认同危机

流散语境下文化自卑造成的羞耻感使得成长中的奥利弗对自己的文化身份产生了认同危机,这种危机主要体现在奥利弗积极寻求融入主流文化,却仍然无法得到认可,努力想摆脱犹太文化,却仍被紧紧束缚。小说中,奥利弗称母亲那边是保守内向的,父亲这边是充满宏伟理想的。面对当时非犹太文化对犹太人造成的羞耻感,奥利弗母亲那边选择默默忍受,而他的父亲这边则考虑如何摆脱羞耻、突破羞耻。奥利弗的父亲要求他志存高远,要求他走出羞耻,走进非犹太人的世界。奥利弗承认父亲是对的。他的身上承载着父亲的希望,成为一名真正的曼彻斯特人。早在20世纪30年代,奥利弗的父亲就想赢得世界悠悠球冠军,从而获得非犹太世界的认可,但奥利弗认为他的父亲只是出生在曼彻斯特,而不是文化上的曼彻斯特人。从父亲身上,奥利弗看到了融入主流文化的艰难,“你不能指望在一代人的时间里闯入一个陌生的文化,提升对它的触觉和艺术性的了解。”

在谈及沃尔泽一家对犹太习俗的遵守方面,奥利弗认为他们与其他来自东欧的犹太家庭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已经严格遵守犹太教规了,现在他们准备去遗忘。这一想法表明奥利弗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之下希望对自身文化身份进行重构,他想忘记过去,融入新的文化。斯图亚特·霍尔在《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一文中表示:“文化身份既是‘存在’又是‘变化’的问题。它属于过去也同样属于未来。它不是已经存在的,超越时间、地点、历史和文化的东西。文化身份是有源头、有历史的。但是,与一切有历史的事物一样,它们也经历了不断变化。它们绝不是永恒地固定在某一本质化的过去,而是屈从于历史、文化和权力的不断‘嬉戏’。”处于流散之中的沃尔泽一家,在新的历史文化语境下、在主动与被动之间对自身的身份作出改变,以寻求在非犹太世界中的生存。

父亲的宏伟观念让奥利弗看到了走进主流文化的希望,但父亲的小商人职业则使他看到摆脱犹太文化的不可能。奥利弗认为与商人相关的一系列活动都只是一个循环,而不是一个前进,它让犹太人再次陷入对泥巴的怀旧之中,无法抵挡东欧犹太小镇的诱惑,而当时的他们却以为这是一种前进,而没有意识到任何障碍。对于父亲销售的那些小玩意儿,奥利弗最初感到羞耻,对买它的人缺乏眼光感到同情和不屑,对卖它的人感到鄙夷,但最终他也不得不屈服于它。

奥利弗希望通过打乒乓球得到非犹太世界的认可。他想战胜的是白人,而不是同一条街的犹太人,他想成为其他地方的冠军,而不只是他们犹太区的冠军,他需要得到非犹太人的认可。这一切都表明奥利弗想积极融入主流文化,但即使胜利了也改变不了他犹太人的身份,他仍然得不到英国文化主体的认可,胜利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改变,他仍然没有找到突破犹太世界的出路。“我受上帝的约束——不是因为我自己的选择,而是出于文化的需要;我们都被上帝束缚着,我们阿基瓦男孩,通过乒乓球为他们的灵魂准备最后的安息之地——而他(兰霍)只是想赢。”文化传统将这些犹太男孩与主流文化隔离开来,打乒乓球对于他们来说不仅仅意味着输赢,更是他们在非犹太文化环境下寻求建立新的文化身份的工具。

上剑桥学习成为奥利弗继乒乓球之后走出犹太文化的又一途径,他想逃离,逃离羞耻、逃离怯懦、逃离父亲的生意。他要与这一切告别。“不再有北方,不再有贫穷,不再有潮湿,不再有小玩意儿——再过几个月,然后就永远消失了!”然而曼彻斯特的犹太家庭将他一次次拉回犹太世界,与犹太女子萨宾的结婚将他的一切努力复归原点,他的两个孩子不仅没有像他一样向非犹太文化前进,反而回到犹太文化更深的地方,成了正统派犹太教徒。奥利弗称这是倒退。

在一次关于《伟大的沃尔泽》的创作采访中,雅各布森被问及该部小说能否被称为自传体小说,他回答:“你知道关于‘自传体’这个问题有多难。在某种意义上,我是那种每一部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对我来说都是自传体的小说家,在‘它是我灵魂的故事,如果不是我生活的故事的话’这个意义上。”《伟大的沃尔泽》中的奥利弗在很多方面体现了雅各布森的现实生活,他也成长于20世纪50年代英国曼彻斯特一个东欧犹太移民的家庭,父亲是一名小商人,在童年的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犹太身份感到困惑。在他的寻根之作《犹太小根:在犹太人中的旅行》一书中,他表达了在两种文化语境中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危机:“我们遭受的最大痛苦是模棱两可的感觉。我们是,我们又不是。我们正在前往某地,但又没有。我们离开了犹太隔都,但我们又没有。我们现在是哲学家而不是小贩,但我们又不是。如果我们有任何身份的话,那就是:我们反驳自己,我们面对相反的方向,我们是我们自己的对立面。”雅各布森通过奥利弗艺术地再现了他所经历的身份认同危机,反映了像他一样众多流散的犹太人普遍的身份认同困境。

三、重思生存价值与身份的回归

作为生活在曼彻斯特的东欧犹太移民,奥利弗从内心深处将英国文化主体视为理想的他者,而对自身的犹太文化背景感到羞耻。他努力想融入东道主文化之中,获得价值认同与尊严。这在本质上反映了奥利弗认为英国主体文化优于犹太文化的思想,是对犹太人经历了2000多年的迫害与流亡后普遍感到仍未摆脱卑微地位的精神投射。处于大流散状态的犹太人,一直以一种外来者、边缘者的身份在主流文化群体中生存,难以获得与主流群体同等的价值认可与尊严。“几个世纪以来,犹太人承受的苦难给整个犹太民族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对犹太人来讲,好像整个世界都认为作为犹太人就意味着危险和耻辱,犹太人好像无法有尊严地活着。随着犹太人与异教徒的同化,再加上犹太民族的悲惨的历史,抛弃犹太身份和象征逐渐成为年轻一代犹太人忘却耻辱的一种理想方式。”成长中的奥利弗想通过抛弃犹太身份来摆脱自身的耻辱,但结果发现自己陷入一种身份认同的危机中。

雅各布森借老年奥利弗重访曼彻斯特,反思了少年时的耻辱感及犹太文化低于主体文化的思想,并重新肯定了犹太文化的价值。羞耻潜在地表明奥利弗觉得父亲过的是一种没有尊严的生活,但当他重返曼彻斯特时,认识父亲的人跟奥利弗说他的父亲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是一个大人物,而不是一个卑微的小商人。雅各布森借第三者的眼光让奥利弗重新思考父亲生活的意义,而这也是雅各布森对自己父亲的重新认识。“他认为,五年前父亲的去世帮助他理解了小事的意义,深刻不一定在于宏大的行动。”“我有种被琐事缠住的感觉,”他说,并解释了自己青少年时期的疏离感,“现在我意识到父亲的生活是无比美好的。”小说中的奥利弗最终承认父亲的生活是有价值的。

虽然奥利弗对东欧犹太印记感到羞耻,但在羞耻感中有掩藏不住的爱。姥姥去世,奥利弗站在众人之中,因无法忍受别人看到他失去亲人而感到羞耻。他对姨妈们的嚎啕大哭感到震惊,为她们暴露于众人之下的歇斯底里而感到羞愧,他不愿让别人看到这样的场景,也不愿自己像她们那样失去理智。他努力寻找自己到底为什么感到羞耻,但发现自己“跪在草地上,像个婴儿一样嚎啕大哭,无法控制的婴儿抽泣,只是从来没有一个婴儿有像我一样多需要抽泣的事。”理智的奥利弗被羞耻感所控制,但在他的内心充满对家人的爱,奥利弗的羞耻是一种希望犹太人能够变得更好的羞耻,而不是一种鄙夷。

奥利弗的羞耻感给自身带来困扰,也给他的母亲造成一种负罪感。在经历了家人的相继去世之后,母亲为给了奥利弗生命而道歉。但奥利弗表示“我曾经爱过,我现在爱着,我的生活。如果没有赐予生命,我就不会存在。我为此感谢你。”在经历了40多年的身份挣扎之后,奥利弗渐渐忘却了自身的羞耻感,重新肯定犹太文化的价值。

但这种肯定并不意味着对犹太文化一成不变的继承,他寻求的是在继承基础上的不断更新。“如果生命不是通过前进来逃脱,那它有什么意义呢?从泥土中爬出来,从污垢中爬出来,从贝壳中爬出来,从脏物和小玩意儿的吸引和拉扯中爬出来,一直爬到清澈整洁的蓝色中去。非犹太人的蓝?不,我从来都不想成为一个非犹太人。只想成为一棵树,一棵健康的布戈与德涅斯特树,重新种植在一片更为温和的土壤中,在其他树的上方露出树枝。”奥利弗并不想彻底背弃犹太传统,他寻求的是在新的环境下犹太人的更新,是在新的文化氛围中犹太人同等的权利。

但奥利弗失败了,雅各布森塑造了一个失败者形象。他说:“奥利弗·沃尔泽身上有一种受虐狂的气质。我想我在小说的某个地方说过,你必须是一个受虐狂才能玩一个只有很少回报的游戏。他,一个失败者。我写的是失败者。我认为大多数小说家写的都是失败者。我们爱失败者。我们对赢家不感兴趣。”小说中,奥利弗是在经历了40年的探索之后,才最终承认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承认自己对成功不感兴趣。他不再为失败感到羞耻,不再以追求宏伟的人生为目的。只是在未取得任何突破的情况下,撕开自己的伤口对奥利弗来说是痛苦的。“我只是普通的。打开伤口并在伤口上擦盐对我来说很重要。一般般的沃尔泽。一般般,不会再优秀一点儿。”奥利弗在回忆与现实中正视自己的普通,承认自己只不过是一般般的沃尔泽,这种对自己普通的承认,是对自己曾经想要逃离犹太文化融入主流文化的宏大理想的讽刺。“奥利弗拒绝了他的文化,却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取代它。甚至连乒乓球都不能。这就是这部小说苦涩而令人沮丧的矛盾心理。”在这苦涩的现实中,奥利弗重新接受自己的犹太身份,而他最终想要的只是普普通通的犹太同伴的陪伴。

雅各布森通过奥利弗反思了犹太人在面对非犹太文化时的羞耻感,对父亲普通生活的再认识,使他得以重思犹太人生存的价值,并最终回归犹太身份。“雅各布森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叙述者,但他总是嘲笑自己的角色,戳破他们的伪装,显然在这样做的时候很开心。从头到尾充满愉悦,对灰色的20世纪50年代的完美回忆。”通过奥利弗痛苦的自我启示,雅各布森揭示了英国犹太人在文化交融过程中面对英国文化时对自身犹太身份产生的困惑,认为在文化交融过程中应该在继承的基础上寻求对犹太文化的革新,而不是彻底抛弃。

四、结语

犹太人面对一个异质文化的社会如何突破身份危机的困境是一个既古老又年轻的命题。《伟大的沃尔泽》完成于20世纪末,在作家对此问题的认识中显然注入了新的思考。作为一个英国犹太裔作家,雅各布森以沃尔泽挣扎和追求的命运及其对“成功”的重新思考,力图揭示在充满变化、流动性增强的全球化时代,犹太人文化身份的获得不应该基于对犹太传统的抱残守缺,也不应该基于对异质社会主流文化的屈从,而应该基于对不同文化价值平等的尊重和认知。犹太人早已走出了历史上现实生活中的“隔都”,但更要走出如沃尔泽那样由恐惧感和羞耻感所建构的精神“隔都”。只有如此,一种既克服了因企图逃离犹太传统而带来的“无根”感,又有能力接受英国社会现实生存体验的新的身份认同意识才能合理地形成,族群中每一个个体才会拥有崭新的精神世界和广阔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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