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成:“清爽”地造梦
2022-11-07行超
行 超
一
第一次读沈大成,是她的小说《盒人小姐》。这个最初发表于2018年的短篇小说,在2020年被读者重新打捞。小说写的是一个病毒蔓延多年的疫区,人们努力忍受并防御着逐渐常态化的畸形生活——那么你一定懂了,这个小说时隔几年再度“翻红”的原因。
作家并不是预言家,但好的小说常常具有预言/寓言的特质。在今天,我们依然可以见到伊丽莎白和达西,依然可以感受包法利夫人曾经的挣扎,甚至越来越陷入《1984》与《美丽新世界》所描绘的现实,简·奥斯汀、福楼拜或者乔治·奥威尔、赫胥黎,他们并不能预见百年之后的人类命运,更无法穿越时空,生活在我们身边,但是,他们早已提前写下了我们今天的生活。这是因为,作家在自己所处的有限时空中,洞悉了那些具有本质意义的问题——欲望、情感、人性,它们如此顽固,几乎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或空间的迁徙而出现变化。所以,好的小说对于当下与对于未来同样有效。在这个意义上,作家成为了预言家,《盒人小姐》与我们当下生活的种种对应,也并不仅仅是巧合。
作家并不是预言家,但好的小说常常具有预言/寓言的特质
当然,我相信,沈大成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并不是以预见未来为目的的。《盒人小姐》中,女孩把自己植入到昂贵的透明盒子里生活,成了“盒人”,而男主人公“我”却只是个不得不继续对抗病毒的普通人。在这篇小说中,沈大成写的是爱情,她将爱情置于一种极端情况下,让这本已脆弱的爱情经历着种种外部的考验。进而,小说所写的又不止是爱情,更是爱情所折射出的人情与人性。小说最后,男青年放弃了自己爱慕的“盒人小姐”,因为他终于明白,“假如喷消毒水、抽血验血、湿空气全能忍受,不能忍受的是什么?青年想,是差别。”
通常来说,寓言的目的是输出观点,而观点本身常常是刻板、枯燥的,就像是一具干巴巴的骨架,坚硬、冰冷,甚至可怖。要将寓言编织成为真正的文学,需要为其输入血液,让它长出皮肤和筋骨,让它充满生气。沈大成小说中大量密实的细节、细微而贴切的情绪,让她的小说充满了这样的血液。詹姆斯·伍德在谈到小说细节时认为,细节的真实性来源于它的“特此性”,“所谓‘特此性’,我指的是那些细节能把抽象的东西引向自身,并且用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消除了抽象,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它本身的具体情况”。沈大成的小说之所以极其虚幻又极其真实,正是因为其中充满了这样的“特此性”。《盒人小姐》搭建了一个想象中的虚拟世界,我们之所以将其指认为现实的寓言,是因为它向我们提供了种种细节的真实,让我们感到身在其中:“到处都安装着自动设备,监测人群密度,计算喷洒频率,以保证药水有效地沾到人们身上”;“人们一天之中要被针扎好几回,被扎时,有另一个电子声音会提示说,‘验血,请不要动。’小针和针筒从墙壁、桌子、椅子、树干或任何地方突然冒出来,神秘消失时带走采集到的一小管血”……我们没有去过小说中的疫区,但是,透过那些现实生活中并不陌生的检测器、针筒、电子声音,沈大成将她笔下的虚拟世界描绘得可触可感,无限趋向于实体。除此之外,这篇小说中更多的真实感,则来源于人物情绪的传递。当男孩看到自己所爱慕的女孩成了高自己一等的“盒人”时,“他一定是没把表情控制好,也管理不了身体,他向左边和右边分别转身,仿佛旁边站着一些智慧的朋友可以解答疑问,最后他终于转回去面对焕然一新的盒人小姐,结结巴巴地问她,‘你怎么,你为什么?’”接着,男孩重新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尝试再度接近女孩,“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陪伴她走路,与她交换了几次位置,左边,右边,左边,在那过程中,盒子锋利的四条棱像刀刃似的切割了他好几次,身上很疼,但他说着‘对不起’,努力不表现出疼来。”即便隔着书本,我们也不难体会男孩的失落,从天而降的距离感、爱情中的“意外”、“阶级”的差别,不需要生活在小说中,也不需要变成“盒人”,所有读者都多少有所经历。最终,我们感同身受于男孩的沮丧:“外围,他想,现在真的是在外面。”
沈大成小说中的“血液”来源于生活本身。鲁迅先生早有名言:“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沈大成深谙这一点,她的小说写的都是显微镜下的人生。公园里的流浪汉(《知道宇宙奥义的人》)、工作乏味的小职员(《花园单位》)、大货车司机(《陆地鲸落》)、被植物种子附着皮肤的年轻人(《皮肤病患者》),在现实生活中,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多到让人无暇顾及,我们一一放过了他们,但沈大成却把他们叫住,请他们来自己身边坐下,然后用她的显微镜,去发现、放大他们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生活。在显微镜下,那些生活中的意外与奇特,所有凡人的欢欣、悲伤逐渐显露了出来。原来,公园里的流浪汉日日关心着宇宙,小职员不知不觉地延续着“前任”的生活,皮肤病的年轻人发现了人与自然的奥秘,货车司机洞察了一个重要的社会学议题……沈大成在一片混沌的生活中,悉心摘取那些具有独特意义的瞬间,并且在小说中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呈现出来,最终,那些或平庸或离奇的事件都指向了某种本质。
沈大成小说中的“血液”来源于生活本身。鲁迅先生早有名言:“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沈大成深谙这一点,她的小说写的都是显微镜下的人生
正是透过这样的显微镜,沈大成小说中的万物都生出了肉身的温度与鲜活的生命感。《漫步者》中,在城市夜晚缓慢行走的,是一座过街天桥。这个听起来无限接近谎言的故事,在沈大成笔下却成为了一则现代都市的浪漫童话。“天桥像小马似的漂亮地行走,片刻之后又改为精明地游荡,又改为懒散地漫游,又改为仿佛它一边听着进行曲一边朝气蓬勃地前行。随后,它首次改变了桥身方向,拧转了九十度,桥身从横跨道路变为与道路平行,以前一直算在横行的话,现在开始它采用更为优质的直行方式,他完全像一只身形很大的大动物了。……它一心一意地这样跑,金色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空隙往桥身上打出许多圆形光斑,它像是——他想到,他的搭档也同时想到——像一只豹。”漂亮、精明、懒散、朝气蓬勃,小说中的天桥如同豹子那样自由,也如同所有的城市漫步者,尽享着独属于自己的夜晚。经由想象,也经由大量细节的模画,沈大成赋予天桥以生命,也让我们在这个虚构故事中感到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真实。
如此,携带着“血液”,沈大成的小说在传达观念之外,更具有一种特殊的美学魅力。寓言小说、幻想小说与科幻小说的一些特质,多少可以在沈大成笔下找到,但是,她的小说又显然无法被这些概念简单归类。从《盒人小姐》开始,我们发现,沈大成的想象力通常与某个具体的意象相关,如同其中的“盒子”所暗示的被囚禁的、彼此隔绝的现实一样,这些“意象”构成了沈大成小说的母题。《葬礼》中,“甲客族”的机械“鳌肢”,代表着战后一代对技术的狂热,然而随着时代与审美的发展,技术崇拜迅速退出潮流,无法拆除的“鳌肢”成了甲壳族们烙印在身体上的耻辱。而当他们的生命走向尽头,“鳌肢”变成了死者肉身的延续,也必然引发重大的技术伦理问题。在这个意义上,“葬礼”不仅指小说中的主人公埋葬了母亲最后的“鳌肢”,进而完整地埋葬了母亲;更暗示着一个被埋葬的时代,以及迅速更迭的、不断被埋葬的意识与信仰。《烟花的孩子》中的不明物体,曾经是一群孩子在烟花散尽后共同发现的“奇迹”。此后二十年,孩子们逐渐成长为各怀心事的中年人,他们各自过着自己寡淡的生活,彼此杳无音讯。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保留着多年前捡到的不明物体,那不仅是他们彼此相认的暗号,更承载着他们的童心与幻想。《沉默之石》由博物馆里的一件文物说起,面对眼前这个远古穿越而来的、无言的石头,讲解员们透过各自的想象与讲述,将其放置于不同的战争故事中,赋予“石头”以不同的意义,进而,这沉默的石头便构成了历史叙事的不同侧面。《养蚕儿童》中的小孩最初惧怕、厌恶养蚕,后来竟一点点地与蚕成为最好的朋友。小孩不舍他的好友有一天破茧成蝶,离开自己,于是千方百计地阻止它成长,但最终,他与它还是不可避免地面临告别……机甲、不明物体、石头、蚕,沈大成的每一篇小说中,几乎都能找到这样的核心意象。它们本身携带着美学,也包含着隐喻意义:机甲的冰冷残酷、不明物体的多义性、石头的坚硬沉默、蚕的多变与短暂的生命……这些意象笼罩在小说上空、贯穿于小说始终,进而逐渐超越了自身,代表着作者的意念与看法,最终与小说的主题融为一体。
从《盒人小姐》开始,我们发现,沈大成的想象力通常与某个具体的意象相关
二
在讨论小说结尾的不同方式时,托马斯·福斯特曾经提出,19世纪的小说基本都严格遵循线性叙事的原则,小说的故事具有一种完整性,结尾干净、利落,抵达彻底的终结;而20世纪之后,尤其是现代派出现以来,小说开始拒绝此前的确定性和完整性,现代派小说总是充满歧义,其结尾也常常走向七零八落,需要读者自己去寻找答案。福斯特认为,这种差异的根源在于时代背景的变化,“我生活在相对论和量子理论之后的时代,生活在索姆河战役、长崎原子弹爆炸和奥斯维辛集中营之后的年代,生活在长征和红色高棉之后的年代。在所有那些事情发生之后,确定性——尤其事关结局——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沈大成的小说根植于21世纪的当下,她耐心书写着形形色色的都市人和都市生活。小说集《迷路员》中,沈大成的想象力及其出色的轻盈感,应该多少与现代派传统,尤其是以博尔赫斯为代表的幻想小说有关。可是,如果我们仔细研读其中每篇小说的结尾,又会发现它们与前人的差异。比如,《知道宇宙奥义的人》的结尾,那个被宇宙吸引,进而颠覆了日常生活的主人公,正准备离开自己“流浪”了多日的公园,去寻找宇宙的奥义。
“宇宙奥义,我想去寻找表达它的方法。去哪里找?还不知道,先到处找找看吧。要是找到了……”他的话顿在这里,两人又踩着枯枝落叶依着树林的轮廓行走,彼此非常珍惜这最后几步路,过了一会儿,他向朋友亲切地说,“要是我能将宇宙奥义翻译出来,就来告诉你。”
过后,两人的身影呈两道弧线往不同方向分开,他走到星空下,流浪汉走进树林深处。
试想,如果这篇小说出自博尔赫斯,或者任何一个现代派作家之手,多半会在这里戛然而止。主人公是怎样去寻找宇宙的奥义,有没有找到翻译与表达的方法,又会不会如约把答案告诉流浪汉?现代派小说绝不给出答案,他们呈现的是一个谜团套着一个谜团,他们倾向于留给读者无限的未知,也是无限的想象空间。但沈大成并没有停留在这里,她要再进一步,她要给出自己的结尾。小说继续写到,主人公离开后,他的流浪汉朋友依旧在公园里感受着四季,直到有一天,公园里的电话响了,当他接起电话时,“一种全然陌生的、极其新颖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到耳边,向他倾吐、形容,或是讲解着什么。”——那个声称要去探索宇宙奥义的人果然没有食言,他发现了什么,并正向他唯一的朋友倾诉着。
再看《烟花的孩子》。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不明物体究竟是什么,直到二十年之后也没人说得清。但正是这样的不确定,给烟花的孩子们留下了任意想象、大胆解读的空间。小说中的女同学将它指认为“烟花之卵”,以此解释了女儿的身世之谜,这是一个母亲为自己女儿编织的善良的谎言。到这里,小说已经完成了一次对“不明物体”的阐释。但沈大成没有就此画上句号,借由男主人公的思索,她继续追问着:
果真是烟花之卵吗?
无需再多举例了。沈大成的小说,几乎都是以这样的基调收束。如果我们认可福斯特的判断,那么,沈大成的小说无疑是在20世纪现代派所止步的地方,继续向前迈了一步。这种结尾方式让人感到一种幻梦中的真切感,一种巨大的不确定之后的短暂确定。
应该如何形容沈大成小说的结尾呢?我想到一个上海话中常用的词:“清爽”。沈大成是上海作家,她一定理解这个词在上海话以及上海人生活中的重要意义。在我看来,沈大成的小说拒绝完满,但同样反对混沌与杂乱,她试图在一片废墟中梳理脉络、寻找方向,希望在有限的范围内给出尽可能完满的答案。这种“清爽”感,也恰好与她的小说语言、她的叙述方式相契合。沈大成的小说基本都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者的声音超然、冷静,整体上营造出一种讲故事的氛围。但是,这种冷静与超然并不同于现代派的冷峻,更不是“零度叙事”,它有一种微弱的温度和情感,它柔和、低缓,介乎于透明与不透明之间。即便是在最具有批判色彩的《经济型越冬计划》、《星战值班员前传》、《刺杀平均体》中,沈大成的叙述依然充满温情与关怀。因此,她的小说“清爽”,但绝不冰冷。读她的小说,既像是在人间漫游,又像置身一场未来的梦境。
应该如何形容沈大成小说的结尾呢?我想到一个上海话中常用的词:“清爽”
或许我们应该像沈大成那样继续追问:如果说维多利亚时代小说的完满性,来源于当时宗教信仰所提供的是非黑即白的截然判断,来源于人们对于世界的同一性认知;而20世纪以来,当“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之后,小说只能提供碎片,因而多义性与复杂性越来越受到追捧——那么今天,我们该如何理解沈大成小说背后的“时代性”?
陈春成与沈大成两位作家,几乎都是经由读者的喜爱而进入文学界视野的,与所谓的“纯文学”相比,他们的作品应该更能代表当下大众读者的趣味与需求。两人的小说除了美学风格相似,还不约而同地最终走向了相对安稳、确定的落脚点——这或许多少表明了今天写作者与读者的精神追求。在今天,当我们已经习惯了所有的冷漠、残酷、支离破碎之后,如果我们依然需要小说,那么,我们需要的正是小说所提供的“确定性”,即便它微弱、有限甚至徒劳无功,但却可以成为几近崩溃的世界上最后的慰藉,在杂乱的现实中、在慌张而毫无头绪的日常生活中,我们期待小说能够为我们创造一个“盒子”,或者经由小说洞察彼此心灵的宇宙,又或者,在小说中找到那个可以藏匿自己内心钥匙的角落。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读沈大成,就是为了在小说的世界中做一场清爽的幻梦。
如果我们依然需要小说,那么,我们需要的正是小说所提供的“确定性”
❶ 沈大成《小行星掉落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第140页。
❷ 【英】詹姆斯·伍德著,黄远帆译《小说机杼》,河南大学出版社,2018.5,第48页。
❸ 沈大成《小行星掉落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第140页。
❹ 沈大成《小行星掉落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第141页。
❺ 沈大成《小行星掉落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第142页。
❻ 沈大成《小行星掉落的下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1,第145页。
❼ 沈大成《迷路员》,台海出版社,2021.8,第167页。
❽ 【美】托马斯·福斯特著,梁笑译《如何阅读一本小说》,南海出版社,2015.4,268页。
❾ 沈大成《迷路员》,台海出版社,2021.8,第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