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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常生命活下去的韧力与精神之光王安忆!《一把刀,千个字》的另一种阅读

2022-11-07李秀龙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22年5期
关键词:陈诚王安忆小人物

李秀龙

一 小说创作的“理路”之问

作为以写作为志业的职业小说家,王安忆的小说创作始终呈现出一种张力状态。一方面,王安忆越来越觉得,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不要去为难读者;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清楚,下一部作品必须是“要用小说质地筑造新的美学世界”。一方面,她从不愿以史诗作为目标,认为小说“如果能够诚实于个人,就算尽到本职了”;另一方面,又会“对日常材料赋予更多的意义”,秉持透过个人表现一类群体、一个城市、一个时代的艺术承担。一方面,她感到自己作品里的市井小人物是主要人群,这“多少是无可选择的选择,终究不能够满足”,承认思辨对自己的吸引力,在作品中怀有对知识分子、对人类重要问题探究、表现的愿望;另一方面,她又对表现普通人的日常有一种特别的看重,在其许多作品中,普通人的常情常态里更多沉淀着人生的朴素、恒久之义,突显着生命、性情的本真质地与肌理……回环寄愿,往复关切,上下求索,显现出优秀职业小说家的坚实追求与抱负。

一方面,王安忆越来越觉得,小说的理想很简单,就是讲故事,不要去为难读者;另一方面,她又非常清楚,下一部作品必须是“要用小说质地筑造新的美学世界”

打开王安忆的小说创作史,的确显现为一种独特的景观,即“具象”和“抽象”、平实和“探险”的交替出现,这也是作家所自觉的。比如,《流水三十章》之后是《米尼》,《纪实与虚构》之后是《长恨歌》,《富萍》等叙事性小说之后又是萌生表现时代“野心”的《启蒙时代》,《天香》之后又是不惜减少可读性,试图探讨语言、教育、文明、时间这些抽象问题的《匿名》,而在《匿名》思辨、“探险”之后,《考工记》显示王安忆的长篇小说创作再次回到了写实一路。虽然作品中最突出的意象——那座老宅的命运,映照着一座城市历经多个年代的变化发展,虽然作品探讨着人的物化、人与老宅同化的悲剧命运和人学内涵,但我以为,实际上这部作品却不是以人以宅来写城写时代,而是以城以宅以时代为背景来表现小人物们的生存努力和心灵品质了。

而2020年发表的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作者以更多笔墨铺陈普通人日常的生存历程,但作品同时却承载着对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精神品质、思想寻求进行探掘与表现的愿望。或者可以说,这是写实与思想探索并重,表现市井人物、凡常生命与书写知识分子、寄寓“思想史的希望”并重的一部作品,只是,知识分子形象,除了自身以外也是由魂牵命绕的周边生命所映照出来。

那么,对作家王安忆的创作来说,我们是否可以问,日常写实与思想、精神探索两种艺术追求孰优孰劣呢?显然,面对丰富的艺术世界、艺术形态、艺术蕴涵,此问可以说并不是恰当的,但我们还是可以对作品进行一些具体的审视。即如长篇小说《匿名》。人类哲学性问题固然常以思想对话、逻辑论述的方式进行探究,而之于如此复杂、深奥的问题,如果理性探究并不可能清晰穷尽其逻辑、机理,自然值得以文学的方式,以还原、发现特殊境遇中真实生命的方式,去呈现其隐含的丰富与细微,如此,当然也会阔大、提升小说的境界;而崇尚写实、对人物生命体贴入微的作家王安忆,也的确可以说是实现了真实生命异变的本能化、心理化、精神化的真切表现。不过,人类哲学性探究是我们最想从一部小说中获得的吗?当我们与主人公一起感同身受,走过情感、意识、精神渐渐起伏翻变的生命历程,一种人的生命、意识、精神变化设境推演的感受,一种哲学问题求索意识的感受仍然会常常盖过呼吸、挣扎、爱、恋……这种如何活下去的真实生命感受,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小说中哲学求索的努力,在其获得内涵增益的同时,艺术上或也难以避免地有所失去?

《匿名》的重心,在于表现被错误绑架的老人的生命变故历程及其所内涵的文明意义,但我仍然深深感到,作品于另一脉——老伴杨莹瑛寻找案件线索的过程中,对现实世界与人性形态、对亲人情感心理与精神变化等等的丰富细腻表现,有着不可忽视的艺术意义和魅力。

又如《一把刀,千个字》这部长篇,我们也不难看到,普通人生存独特历程的写实表现,与知识分子形象的拓展及对思想、精神求索的表现,两种写作追求在艺术质地、艺术肌理、艺术节奏等方面都显现出深层的不同。许多读者认为母亲形象是作品的中心,当然,母亲形象的塑造寄托着作家更多思想、精神求索的努力,但作品对于母亲形象的正面书写,却还是让我明显感到是一种偏重于梗概介绍式的简陋叙述与表现,甚至感到整部作品如果去掉直接表现母亲的两章,实际并不影响此部作品的艺术品质及艺术实现。而另一

“声部”,由于作家至真至朴之心的浓浓惜爱、敏微捕捉、细密描摹,使得陈诚这个普通人物的生命历程、心灵世界,能够发出越来越温暖而动人的光。

于是,读王安忆的作品,尤其是晚近长篇《一把刀,千个字》、《考工记》,又总是激发着我进一步的艺术之问:哪种艺术追求、艺术理路、艺术之功,是王安忆之于中国当代小说艺术更重要的贡献?

二 王安忆凡常生命叙事的艺术品质

在文学、艺术各门类中,现代小说获得越来越突出的地位不是偶然的,其书写、探寻可以说是最为自由无拘的,其所能承载的生命内涵、精神内涵也可以说是最为深微而又广阔无限的。姑且粗陋名之的话,比如有时代叙事、现实叙事、史诗叙事、民族叙事、命运叙事、人性叙事、灵魂叙事、成长叙事、形而上叙事、生存意义叙事、苦难叙事、文化叙事等等。但是,读王安忆的小说作品,于其或隐或显的思想求索品格之外,总觉得其更有一种独特的生命表现维度和精神品质,总觉得小说艺术更独到、更突出的贡献和魅力,是以普通小人物生命表现为艺术旨归的一种生命叙事。

熟悉王安忆写作史的读者,很容易看到,不仅是写作理念上,而且是审视世界与人生的美学上,王安忆可以说是对普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尤为看重、尊敬,尤为爱惜、体贴的作家之一。比如,许多作家注重表现人物的精神困境、精神寻求,而常常忽略或看轻人物具体各异、最为世俗的日常生计,而在王安忆这里,这却是绝不应模糊的人物心灵、精神最基础的支撑,她突出感到,离开大地真实土壤的精神生长都是无法令人信服的。王安忆总是学生般、工匠般求问求知,考察研究各类世俗生活细节、过程,对日常生活的细微审视和描写,体现的是作家对人物生命更为真挚的尊重与关切。同样重要的还有作家对世界与人生越来越简单、纯净的体认。因为随着年长,作家愈加感到“一些奇峻的东西倒是看得平常了,反是人情之常,方才觉得不易”,愈加感到常情常态中或许才正隐藏着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需要花终身的时间去认识”的生命至理。实际上,这共同造就了独属于小说家王安忆的一种“凡常生命叙事”。在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和《考工记》中,我感到的就是这样一种独特的艺术贡献。

愈加感到常情常态中或许才正隐藏着漫长岁月中沉淀下来的、“需要花终身的时间去认识”的生命至理。实际上,这共同造就了独属于小说家王安忆的一种“凡常生命叙事”

我更愿意把长篇小说《一把刀,千个字》看作是以知识分子母亲为背景,对小人物陈诚等世俗而隐忍的生命历程、心灵历程的写实书写。那么,与相近的小说艺术品类相比较,王安忆的“凡常生命叙事”独特品质又在哪里呢?

孤独、弱小的陈诚从小就看人脸色行事,其后更多为谋生计的思虑和艰辛,自然是俗人、小人物。这让我想起阿城那些影响很大的写俗人、小人物的一些作品,比如《棋王》中无所事事的王一生同时与众对手进行象棋大战,比如《孩子王》中王七桶父子为了打赌中赢得一本字典,那一夜的蛮干、苦干,比如《周转》中卖垃圾为生的人们背扛下“垃圾们”的“快乐”。但是,如果说阿城的出众之处在于写出了俗人、小人物之大、之壮、之贵、之奇、之超脱,那么王安忆的独特之处则在于,她仍然还是倾心、专注于俗人、小人物之小、之弱、之“贱”、之凡、之内敛,正是于此努力探掘、呈现出俗人、小人物生命、心灵之真,同时也是以此试图通达每个人的生命、心灵之真。

读《一把刀,千个字》,自然感到这是一部优秀的成长小说,但同时又总觉得“成长小说”这个内涵已经很广阔的名称仍然无法贴合、含括这部作品的内在品质。因为,总感到“成长”仍然只是对陈诚生命与精神历程的一种外在描述与概括,在其“成长”的内里,更是一种在生存的边缘活下去以及如何活下去的弱弱而又坚韧的挣扎,更是一个孤独而愈加内向、丰富的心灵不断自我调节、适应生存的一次次默默努力。总感到与其说作品书写的是陈诚的“成长”,不如说作品书写的是陈诚的“活着”。于是我们也不妨比较比较《一把刀,千个字》与余华声名至今仍然未减的《活着》对于“活着”的表现有何不同?

总感到与其说作品书写的是陈诚的“成长”,不如说作品书写的是陈诚的“活着”

余华的《活着》写出了历经一次次沉重灾难而顽强活下去的生命的力量。陈诚的生命际遇中当然也有巨大的灾难,也有沉重的痛苦,但《一把刀,千个字》却无意表现在巨大的灾难面前、在无情的命运力量面前,生命的态度和品质,而是把灾难推至背景,着重表现在灾难的阴影中,在凡俗求生过程中,弱小生命涵纳孤独与痛苦活下去的韧力以及敏感而丰富的心灵世界。如果说底层小人物福贵的活着,增强着人们面临不测绝境时的生命力量,不期然可能蕴涵着人类或一个民族的生存哲学,那么同样是底层小人物的陈诚的活着,却更容易让不仅是每个弱小者而且是每个活着的人感到亲近而心灵相通,获得更多在孤独、苦楚中活下去的相知慰藉与温暖鼓励。

三 活下去的心灵显微

在《一把刀,千个字》和《考工记》中,王安忆的凡常生命叙事自然是对陈诚、陈书玉等人物生命历程的书写,但阅读过程中我却总是特别感到,这里表现出的与其说是人物苦痛的生命路程,不如说是人物始终努力着“活下去”的心灵路程。为什么是这种感受?我想,这是因为作家王安忆对人物更深、更细微的爱,使她并不愿把人物的一生只表现为一种命运历程,而是更愿意专注表现人物不仅面对大的苦难、困境,而且面对需要跨过的一个又一个现实沟坎、心理沟坎,心灵颤动与归静的一次又一次转换,心灵如何一次次坚持下来的那种柔弱而坚强的韧力。

不仅是由于王安忆对普通小人物生命的敬重,更是由于作家少有的敏感以及超群的写实功夫,我们得以感觉到人物活下去的过程中,心灵世界中的每一点微动、每一圈淡纹,以及一次次小小的欣喜、放松,一次又一次默默的收束、压抑……

《一把刀,千个字》中,儿时的陈诚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被领到远方的嬢嬢家去生活,安静、内向的性情也让他只有跟随着向前走着、活着。而同时,由于新的生存世界中,与他人,包括与他最近的不失关怀又多显冷峻的嬢嬢,以及其后的爷爷、舅公,甚至包括父亲、姐姐、师师等等,之间无法消弭的距离和陌生,也只能使他的心灵越来越深隐于、独属于自己的小小一隅。陈诚的活着只能是一个人承受着孤单与心痛的活着,只能是必须沿着向前的一条小径活下去的活着。作家王安忆探入的就是人物孤独的心灵世界中最深、最秘之处。

与嬢嬢一起生活时,陈诚的生活就是怯怯地遵从嬢嬢的重复作息,而每天也有好多个“难”需要小小的他一个个走过。每次都不是被牵手而是默默跟着嬢嬢出外采买食品,每次感受到一点点外面世界的生气、心里生出一点点欣悦后,回来嬢嬢对账时,小小的心又总是被一种惭愧所咬啮,因为知道自己占用了嬢嬢的食品份额。嬢嬢教他识字讲说《红楼梦》时,由于勾连出情感,那种与平常的淡漠不同的表情,也常常会让他有点害怕、还有点害羞,而且又不敢避开目光,怕嬢嬢感觉到不敬。这也是需要小小的他一次次努力走过的心“坎”。每天嬢嬢午睡时,是他放松独处的一刻,他多是趴在窗台上,兀自向外看着什么,而有时竟是钻进床底下,促狭逼仄中静静呆在属于自己的安全的小小“空间”里。这样的剪影或情景含有丰富的心灵内涵,我们似乎能看到他的内心世界有时空空茫茫,而有时又是满满地、不停地起伏颤动。只有一次,与招娣、爷叔一起在钢铁厂车间度过的一日让他感到无比的新鲜、兴奋和温暖,而回来后面对嬢嬢的许多询问,他回答得原来竟会是出奇的冷静与简单,小小的他竟然最愿意把那一切珍藏在自己一个人内心中。

失去母亲,对于陈诚来说自始就不是一个现实事件,而是一个心灵事件。这个心灵事件只能靠他自己在心底默默深藏、默默感受、默默思量;在活下去的心灵之路上,他想绕过它前行,但正因为在心底它实际隐蔽地深深牵系着他的灵魂,其又不能不成为需要他一次又一次走过的心灵沟坎。一天,嬢嬢不在家,陈诚睡醒后心情有点放松,好奇地想看看嬢嬢的衣柜,终于在一个抽屉里看到了那本相册,他曾瞥见过一次里边那张陌生的“全家福”。这时他才感到,原来自己就是受着心底的驱使,想寻找失去的母亲,可是他实际又立刻陷入了走到巨大痛苦边缘的恐惧。当他心情紧张地看到照片已被悄悄抽走,才突然释去重负,颤动、悬停的心放了下来;但我们知道,陈诚还会一次次走过这种心灵的磨难,不久前他就经历过心跳骤快、耳膜震动、难以平息的痛苦茫然。

作家王安忆对陈诚生命历程的表现,时空完全是随时随刻自如切换的,叙事艺术上,现实与过去完全水乳交融,但是我们同时也能突出感到,去美国闯生活之前陈诚的往昔岁月又都是散碎、无以拼接的。这种散碎化呈现,显然真实契应了主人公往昔记忆一片一叶未能相接的碎裂形态,而重要的是,作品进一步表现出的,是伴着活下去的环境一次次不断变换,造成主人公人生记忆断裂感背后那种饱含压抑、多有紧张的心灵真实。从中,我们不仅感受到主人公生存地理空间不断变化的漂泊,而且真切体味到了那种片刻的自由快乐与孤独苦痛随时转换让心灵布满的裂隙。的确,不停地漂泊到新地,情感不断变化,如何可能在心中形成一条完整清晰的生命轨迹?断裂、恍惚的生命记忆映现出的正是坚韧活下去的心灵磨砺和努力。

作家王安忆对主人公生命的体贴,就在于不放过其活下去的过程中需要走过的一个个心灵沟坎。比如,之后又“漂泊”到爷爷家后,一人睡在楼下阶梯旁,每天晚上只能靠自己抵抗神鬼幻化带来的恐惧;还需要承受大伯母不愿他寄居于此的冷淡,而且悲凉的是小小的心竟已能体味分辨出大伯母的冷淡与嬢嬢的冷淡的细微不同。比如,“漂泊”到了黑皮家后,又需要懂得顺从众人的随意差使,更需要尽力去干活分担一点黑皮家的生计;还有难的,那就是到了上学年龄,黑皮去上学而自己不能上学,又需要再去承受失去玩伴的痛苦孤单;小小的年龄,只能是跟随着舅公出外办厨去纾解孤单,只能是小大人般干活吃苦中去减少心灵之苦,而在贪玩的年龄,玩却总是要自觉舍弃的,这样一种“成熟”的背后,小小的心灵需要承受的又有多少?

漂泊到美国后,昔日邻家女孩、发小师师突然来到了陈诚的谋生地。艰辛闯生活的陈诚与师师,两颗受过伤、苍凉、敏感的心,关怀与疏离,亲近与隔阂,独立而又寄望合一,无限繁复、无法言说清楚的愿望、抵牾与纠结,在作家冷峻、细微的探察、素描下,尤其得到了最为丰富的呈现。

少不经事时,陈诚就看到过年龄稍大一点的师师与男孩相拥的“恋爱”景象,美国相见,一方面不可能有男女之爱,另一方面,茫茫世界的两个漂泊者相遇,又不能不有男女间相处的敏感和不自然,也难免产生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相亲相合的朦胧愿望。看到师师获得留美签证的愿望实现渺茫,善良的陈诚想帮师师走最后一条路——通过结婚方式达到目标,这样,两人便更进入了相互体谅又难免相互误解,相互怨怼又相互怜爱的情感缠绕扭结之中。在这一过程中,作家捕捉到、呈现出的是一个个如本能般涌出、转瞬即逝却蕴涵丰厚、最为真实微妙的情感点线。比如,一轮体谅加怨怼之后,师师向陈诚又一次提及一旦办好身份再马上离婚,陈诚回声似地回答一个“好”字,回答快捷,竟让两人同时感到了异样,一下子又都静住了。显然,如此快捷的应答,显现出陈诚对师师的情感之淡,两人同时都感到了异样,又显现出愿意相扶相助共同生活的隐匿期盼。而更为根本的则是,究竟喜欢还是不喜欢师师,这是陈诚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事情,难为他的或许是,虽然不能确定喜欢,但可以确定的却是他也并不是不喜欢。当师师说要为他“负责”,他以将来不可能有另一个人相怼;当师师让律师拿来另一份关于解除婚姻条件的约定,他也只会无言地逃避离开。这里,作家揭示出的深层心灵真实是,自幼就体会着孤独、坚韧活下去的陈诚,一方面渴望着爱、渴望着家的温暖,另一方面,却又是可悲地习惯了孤独与淡漠,爱的能力也受到了极大的损伤。作家发现着心灵世界中一缕缕的生机和暖意,也呈现出了其中荒凉的色彩。

四 书写凡常生命“活着”的一部大书

在余华的《活着》中,福贵走过一个个巨大灾难的心灵承受力、那种活着的最自然最朴素的坚韧刚毅,感人至深,作品至今持续释放着强大的艺术力量。而陈诚活下去要走过的一条条狭窄窘困小路,一片片孤独之境、一次次心灵战栗、一种种难解之痛,那种活着的唯有以自己柔弱的心来独自默默担承的百屈之忍、百折之韧,更是直抵人们心灵中最隐蔽、最幽深之处。如果说余华的《活着》已经堪称书写“活着”的经典之书,那么某种意义上我以为,《一把刀,千个字》更可以说是内心世界表现更为深微、直抵心灵幽秘、书写“活着”的另一部大书。

走过孤独、辛劳的少年时光,陈诚的心灵依然承担着超常的重负,前面还有更多更深的沟坎需要他的心艰难走过。终于回到哈市原来的家后,他才更痛苦地发现,原来家只是父亲的家,他再也没有自己家的感觉了。如何走过再也无家、只能在世间漂泊的痛苦?如何走过与父亲、姐姐两个家人无可改变的生分的痛苦?如何走过父亲与姐姐之间难以解开的怨恨死结带来的痛苦?没有工作也没有书读,没有同学也没有朋友,寄居年月学过厨艺的陈诚,活着竟然只能是自觉地全身心投入做菜做饭、并且在不断研究创出新品的过程中去寻求解脱。一段时间,性情文静的他竟又学会了故意喝醉化解矛盾、走过痛苦的方式,这种“乐”此不疲的活着本身充满了太多苦涩。

由于被平反的烈士母亲的原因,陈诚被特批参加了众多小英雄、小能手组成的夏令营,本来想纾散心情的陈诚却因记者不断打扰、触碰关于母亲的隐隐心结,心情更加压抑,不得不强烈要求提前返回。而在居住地,受到莫名的特殊关注也总是给他带来沉重的压抑,晚上他竟然常常是一个人在阳台上从七八点一直坐到深夜,才能走过一天的孤独和寂寞。一次,邻居阿姨关于父亲离了婚“算不成烈属”的一句话,令陈诚耳朵里嗡嗡响,身上打着寒战,几乎坚持不住;但他还是强忍着,等到晚上给父亲做好饭,吃完晚饭才一个人骑车出去。他就那样站在路灯影地里看平台上人们跳舞,站到很晚直到人们已经无影无踪,这又是他走过心灵苦痛、活下去的一种独特方式。

夏令营的心灵经历让陈诚决定弃读高中。在父亲、姐姐眼里,上学当然是人生不能或缺的,上学拿文凭才能有大发展,但在他心里,人生没有任何必须按部就班的程式,他不愿心灵再被侵扰,更不愿借助烈士母亲的光照,他只不过想靠自己的双手、自己学到的技能活下去,只不过是想减少心痛地活着。听说医院食堂招临时工,人们以为他会嫌弃,可他自己悄悄地直接就去了。一次,父亲、姐姐隐藏的伤疤、怨恨再次被撕开,为了躲避心灵的痛苦,陈诚又立刻辞去有望很快转正的食堂工作,决定到远方缺劳动力的林场继续谋生。他不怕吃苦、不怕孤独,只是想心情平静地活下去。而一段时间后,当林场的生活、上海知青栾志超的经历再次让他心灵失去安宁时,他又只能怀着深深隐痛再次辞工,背着捡到的两块能够做橱柜的木板,终于又伤感地离开了林场。背负两块木板,不免有一层苍凉的意味,但正也足可显示陈诚活下去的坚韧。

落地美国国土去闯生活,陈诚的“活着”将继续不得不走过一个个新的窘迫、苦痛之境。比如,探亲签证到期后成为“黑人”的窘困,为避当地移民局抽访,他经常是听到预定的暗号,便从打工餐馆后门暂时狼狈离开。比如,长期的孤独和艰辛使陈诚养成了内心封闭、淡漠的性情,习惯了去过一种一个人的自由生活,也自知并没有养活其他人的谋生能力,师师的“侵入”又让他不能不走过各种情感、愿望方面的误会与纠结。比如,与父亲相伴,两人都没有能力走进对方心灵的痛苦无奈。比如,父亲好斗、“迂腐”的形象经常成为别人嘲笑的作料,这又使他不能不一次次走过一种苦痛的凌辱。而陈诚需要走过的更沉重的心灵苦痛,则是源自父亲与姐姐之间以及姐姐与师师之间时隐时显、时弱时强、超离不出去的心灵冲突和纠葛。

来到美国,与亲人相伴更多,但陈诚的活着只能是靠自己一个人的内心力量活着。自幼开始的孤独生活让他生长出一颗有着强大隐忍力的心,而这种隐忍力自然也源于属于自己一个人的心情纾解方式。在美国,陈诚私密的心情纾解方式,竟是一个人到大西洋城赌场去节制地输掉一个预定的数额,然后在那里住一晚。当然陈诚的一次次“失踪”没有任何危险,每次回来后他的心情舒展宁静了许多,他什么事也没发生似地继续活着,但这种面对心灵苦痛沟坎的承负、跨越之旅,还是让我们感到无限苦涩的同时,也感到了活着的坚强韧力。

陈诚的活着过程中当然也会有短暂的快乐,比如与招娣一起在工厂车间度过的让他一生难忘的美好时光,比如与黑皮、小毛在一起玩时的开心,但对陈诚来说,他的生之所向、心之所遇又是完全无法预知,完全出离自己的意愿、非自己所能掌控的。无着的孤苦中偶获短暂的快乐,短暂的快乐后又回到无着的孤苦,那种不断的交替变换,固然获有慰藉,但给心灵带来的或许是更痛苦的折磨?他的心灵需要承受的或许是更沉重的荒凉?而在陈诚这里我们感受最真切的就是,活着只能是努力承受着心灵的折磨,只能是努力走过心灵的荒凉。

同时,《一把刀,千个字》中,如果我们略去母亲平凡、悲壮、光彩照人的生命历程,除了主人公陈诚之外,差不多包括了其他次要人物中的绝大多数,我们最突出感到的依然是,一个又一个普通小人物活下去的那种走过各种现实沟坎、心理沟坎的艰难、痛苦与韧力。这里,不仅有父亲、姐姐、嬢嬢、师师,还有栾志超、胡老师、胡师母、倩西,甚至还有那位“楼下阿姨”,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部活下去的挣扎史,都有自己的沧桑、隐痛和坚强。与经历一个个巨大灾难的福贵一样,经历无数的心灵沟坎、心灵折磨的陈诚们,他们的活着同样显现出一种伟大的生命力量。

五 生命之常中如何会闪烁着动人的精神之光?

在作家王安忆的众多作品中,我们不难体味到她关注、表现人物方面的审美偏好,如她自己所说:“我不太喜欢写主流的人物,永远喜欢边缘的,或者失败的、落魄的。成功的人不符合我的美学,我也不大有兴趣。”为什么?我以为这是由于那些普通的小人物生命中才更多沉淀着生命无华的恒常和本真吧,而无论多么伟大的人物,无论肩负着怎样的伟业,其生命又能超离在大地上顽强生存的凡常真义?“先入十八层地狱,再上七级浮屠,修炼来修炼去,修炼的就是常识。”这是《一把刀,千个字》中那位“楼下阿姨”与“父亲”争执时说的话,我想,这本身也是王安忆越来越服膺的“常识”与审美倾向吧。历经四十余年艺术求索,王安忆的写作越来越钟情于对生命之常——最平常又最恒久的生命朴实本真——的寻求与呈现。《一把刀,千个字》中有一个灵魂式人物,就是成为烈士的知识分子母亲;有一个潜在的核,就是在主要人物心底的那个沉重的隐痛;也有经历各异的主要人物,使作品释放出独特的生命内涵、人性内涵、文化内涵,但我感到,整部作品更为突出的,是作家自觉地对世界与人生具有一种更为开阔又更为贴近基础根柢的审视,并且就是在这种审视下,更多专注表现着一个个小人物活下去的凡常艰辛与努力,以及那些小人物自己活出来的最普通又最智慧、能够贯通每一个人的生命之道。

“先入十八层地狱,再上七级浮屠,修炼来修炼去,修炼的就是常识。”这是《一把刀,千个字》中那位“楼下阿姨”与“父亲”争执时说的话,我想,这本身也是王安忆越来越服膺的“常识”与审美倾向吧

《一把刀,千个字》中经常出现地平线无限广阔,呈现球面弧度的景象,这实际是地球上活着的生命自我观照的视野。作品中更是反复出现从下边的视角看到头顶上方,高架路轨火车车厢上那豆大一点的小窗格子,以及从上边火车的视角看到下边,玩具一样的小房子和一个个豆大一点的人,感叹着世间最凡常的真实:车厢豆大一点的小窗格子里以及地上玩具一样的小房子中,不过都是日常的艰辛。上下两种视野互映,显现出对生命之常的一种通透的观照。作家也为主人公选择了最日常最普通的职业,但就是这最为凡俗的职业,不仅让陈诚有能力独立地活下去,而且更让他在各种困苦、艰难面前每天都怀着活下去的信心。“薄技在身,走遍天下”,这是世间勤劳者包括陈诚的师傅和陈诚本人自己活出来的朴素道理。父女间那种由于特殊年代对待母亲的态度而生出的相互怨恨和长久折磨,却也只可能被胡师母吼出的最简单道理点开:活着最重要,没有饭吃怎么活下去?在美国生活,父亲深感“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草窝”、“他乡非是我乡”,这是他活出来的感受,但胡老师、胡师母却更感到“家人在哪里,窝在哪里”、“哪头转的开舵,哪头安家”,这是他们自己活出来的、最能支撑他们有信心活下去的凡常智慧。

作品中,各个领域、各种凡俗中的经验、道理,常常总是明显地能通向恒久的人生智慧、人生之道。比如涉及厨艺,“无论哪一派哪一系,凡做到顶级,就无大差别”;做菜“越简单越见功底”;“口味最忌刁钻促狭”,淮扬菜“好就好在大路朝天,一派正气”。比如谈到紫砂壶,“大师们拼的首先是泥,其次才是手艺”等等。而且,作品关注视野开阔,叙事经常旁逸斜出,不仅是主要人物、次要人物,即使是叙述涉及的比如集市上的说书先生、读书聚餐会上“主讲人”等偶遇之人所讲的故事,也都呈现出一个个小人物、一个个艰辛生命的生动本色、朴实品性和生存智慧。

嬢嬢一生深藏多重伤痛,但她在孤独中认真、坚强活下去的生命态度实际让我们生出许多敬意,而她以自己的方式给予陈诚的爱,也使脾性孤冷的她周身显现出一层暖色。悄悄抽走能引起陈诚痛苦的“全家福”照片,悄悄给陈诚攒一点钱,帮助陈诚学会自己谋生的技艺,珍藏着给陈诚布置的识字作业、拜师上课记录以及每一封书信……嬢嬢让一个少年在孤独中成长,同时却也给予了陈诚独立活下去的力量。

从小,陈诚就秉有突出的隐忍孤独、隐忍苦痛的内心力量,随着年龄长大,艰辛苦痛增多,这种坚强的精神力量闪烁着越来越多感人的光亮。从少年时经常舍弃玩、尽力分担大人的劳作,到在美国谋生时一个人去大西洋城,陈诚对孤独与痛苦有着各种各样独属于自己的抵抗、排解方式,但他从来都是努力压制住自己产生怨恨、孤愤等绝望情绪,孤独与痛苦从不示人,只是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每次自己跨过痛苦后再重新给人们带来精神上的宁静和暖意。陈诚少时没有条件上学,从嬢嬢、舅公那里识得一些字,渐渐能够靠着学到的厨艺养活自己,立足世界。或许是长期的孤独让他习惯了一个人的世界,他满足于其中的平静、自由,而不愿意按照姐姐的期待,再去上学、更快取得“成就”。“不上进也是人。”从他这句话中,我们实际不仅没有觉出消极,相反却感到了孤独和苦痛磨炼出的一种质朴的刚健。陈诚不怕吃苦,没有尊卑成见,他无意追求世间的成就,而只是想靠着自己的辛苦劳动,简单、自性地活在世上。长期的孤独还养成了陈诚内心善意的纤细,胡老师与父亲在一起酒喝多了,他叫车安排好胡老师的回程,第二天还要特意去胡老师门店,隔窗看见后才放心地悄悄离开。对于师师,虽然谈不上爱情,但他细心感知到了师师对他某种特殊帮助方式的期待,而他首先也只是单纯地愿尽自己的努力给予帮助;但当他敏感细微的内心似乎觉察到师师可能的误解时,引出了他一生中少有的激烈,因为他最怕的反而是被看成一个“乘人之危的人”,因为他一生无所求,在世间只不过就是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就是想心安地活着。

师师为了留美,与善良的陈诚同时想到了最后一条结婚的路径,而究竟是假结婚还是真结婚,究竟是能发展出爱情还是不能,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世间的事怎能都说得清楚呢?为什么非要说那么清楚呢?在陈诚家,父亲并不知儿子与师师的复杂关系,但师师只是怀着善良、美好的意愿好好生活,就是努力做成了最勤快、贤惠的儿媳,由于父子间的生分、父女间的嫌隙,实际上师师代替陈诚姐弟更多接受着父爱,让父亲的爱得以自然、畅快地释放。师师最深的痛苦源于陈诚为排解心痛独自的失踪,终于有一次她承受不了折磨,按着猜测与陈诚“扯平”了,而之后她却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失落和委屈之中,因为有谁愿意糟践自己?但师师生命中闪烁着的精神之光就在于,在这一切之后,她仍然能够重新建立起如初的真纯爱意,仍然能够怀着善良、美好的意愿坚强地活下去。

小文玩店老板胡老师、胡师母似乎可以称为作品中可有可无的一对次要人物,闲聊中我们才不经意得知他们各自经历的惊人磨难和坚韧应对,他们不过是世间历经沧桑坚强活下来的最普通的人,但是他们却也是活出了人间最朴素又最可贵的生存道理。作品非常自然地表现过他们一次日常对话,最后闲聊到《红楼梦》,胡老师感慨最喜欢其中地位卑微的“丫头”紫鹃,最喜欢她的“义”,并且历经大半生,愈加觉得胡师母最像紫鹃,但只是喟叹了紫鹃到庵子里做了尼姑的悲苦命运,说了一句“我就是你的庵子,不过我是人间禅”之后,就聊不下去了。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少学识,一些“学说”不过在道听途说中知道个皮毛,而虽然没有能力聊下去,静一静就睡了,但他们自己却活出了让学问家、思想家也不能不生出敬意的精神和人生真义。作品中经常有人物对话、思绪被打断不再接续的叙述描写,一方面显现出作家对生活真实情态表现的看重,另一方面,其背后仍然有可能隐含着耐人寻味的心灵信息。

作品中经常有人物对话、思绪被打断不再接续的叙述描写,一方面显现出作家对生活真实情态表现的看重,另一方面,其背后仍然有可能隐含着耐人寻味的心灵信息。

《一把刀,千个字》中许多一闪而过的小人物,也总是让人难以忘怀。比如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爷叔,按资历、身份、读书的修养,本不该涉足陈诚、小毛他们半大孩子玩的游戏,却一起骑单车远途捉蟋蟀、讲故事,这种纯净、乐在其中、极富魅力的性情,堪称陈诚少年岁月中一道美丽的光亮。比如大西洋城萍水相逢的倩西,家乡西贡难以生存逃到美国谋生,而对比中家乡人的淳朴又让她始终承受着沉重的想念之苦,但她努力将其压抑在一个人的心底,依然还是能以心灵的宁静始终向世界释放着暖意。十年之后与陈诚再次见面不感到意外而只感到与以前一样的相知与相惜,底层漂泊者的弱小心灵也闪烁着烛焰般的光亮。就是陈诚习惯中观察到的街景中的人物,其实也不是灰色的。同幼时一样,到了美国,陈诚仍然有着独自静静看着窗外的习惯。每次夜幕降临后都能看到街角面包店前排着一个队列,一声铃响,队伍开始向店里移动,那是剩余面包开始打折出售的时间了。我们可以说这些每天准时出现在队列里的人物很卑微,但谁能离开那种凡俗的生活呢?那些心灵承受着生活的艰辛,也可能藏有很多苦,但其小小的生活期待怎么会不含着对美好生活的想往?因为人首先必须活下去,活下去才可以默默支撑着心灵中一切美好的愿望乃至浪漫的理想。那安静、有序的队列,正也可以说是黑夜里的光亮。

在余华的长篇小说《活着》中,一次次巨大的灾难集中降临在福贵一人身上,这多少具有些偶然性和戏剧性,如果说福贵那种“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对苦难的坚强承负,那种永远不绝望的朴素精神,让余华发现了一种生命的高尚,那么,陈诚等众多小人物心灵中的韧性力量,同样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高尚的精神之光。王安忆书写了陈诚以及众多次要人物和无名小人物形态各异的活着,但我们体味更深的却是每一个人的活着以及我们自己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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