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影《天书奇谭》谈民族动画的社会性表达
2022-11-05王一丁中国艺术研究院
王一丁 中国艺术研究院
20 世纪下半叶,中国动画提出了“探民族风格之路”的口号,《天书奇谭》应运而生。在这条民族风格之路上,《天书奇谭》借重映机会,在21 世纪重新回归人们视野。电影《天书奇谭》重映,勾起许多受众群体童年回忆的赤子情结,一时成为人们广泛热议的话题。而透过感性的怀念与热度,理性地深度剖析《天书奇谭》文本内部的社会性,能为探析其重映背景下再次焕发生机与活力提供重要依据。
一、社会关注:天道无私,流传后世
电影《天书奇谭》取材于明代的长篇小说《平妖传》,是罗贯中、冯梦龙依照民间传说以及市井话本整理编篡。罗贯中著二十回本《三遂平妖传》,是以北宋王则农民起义为蓝本、现实地对元末宗教起义作出反思。冯梦龙四十回本《新平妖传》增补了更多的神魔情节,浪漫地戏谑和揶揄了民间佞佛信道的愚众。无论是罗贯中的二十回本,还是冯梦龙的四十回本,《平妖传》都体现出作者对社会的关注。同样,《天书奇谭》的创作者通过这一部动画电影,为影片受众呈现出了一副妙趣横生的社会风俗画卷。
远离了宗教起义盛行的元明时期,话语随历史的车轮转向至现代视角,《天书奇谭》 仅仅撷取原著典型,如典型人物沿用蛋子和尚(蛋生)、狐母圣姑姑、媚儿和左黜的基本设定,典型情节沿用白猿(袁公)偷盗如意册(天书)作为影片暗线,王树忱、钱运达等对原著《平妖传》 的情节做出了大刀阔斧的删改。主创团队不仅塑造了全新的人物性格,还创造性地展开了故事情节。
《天书奇谭》开门见山交代袁公秉承“天道无私,流传后世”的信念,这亦是本片的精神内核。围绕这一内核,影片塑造了大爱无私的袁公、天真善良的蛋生以及狡黠、柔媚、贪吃的三只狐狸精形象。重要的是,尽管主角们都不是人类角色,但他们身上凝结着人性的本真,或兼济博爱,或正直天真,或贪婪狡猾,或娇嗔顽皮,他们在神魔乱象、迷信盛行的虚构环境中,述说了一个“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的精彩故事。除此之外,影片对平民百姓的刻画更是浓墨重彩。蛋生因狐母讹传“蛋在叫,祸事到”,而被埋在土里,是路过的老妈妈心疼“小孩”才能得救;当乡亲们面对蛋生法术所变的聚宝盆时,老公公只索取了自己丢失的两锭银子,不求他物;蛋生被知县捉走时,小孩子不明真相,追赶蛋生以表惋惜。影片没有用宏大的叙事表现底层人民的困苦境遇与善良真诚,而是由此细微之处,看似轻描淡写、实则言简意赅地塑造了一个又一个浑朴自然的小人物,足见影片对劳动人民真与善优良品质的赞颂。在这些细腻的表达中,体现着创作者对于社会情态的细致关注。
天道无私,劳动人民无私,而贪官污吏有私。知县、府尹、小皇帝三个反面的人类角色,虽不比真人角色有血有肉、真实可感,但影片依托于动画形式,对贪官污吏的人物特征的作了夸张化、陌生化的处理,他们三人一贪财、一好色、一暴戾,本性中贪婪愚蠢、跋扈嚣张,肢体语言滑稽可笑、诙谐讽刺,可以引发观众内心对惩恶扬善的共鸣,亦是本片的点睛之笔。不仅如此,结合本片内核“天道无私,流传后世”来看,三人呈现出的是“天道无私”的另一种可能性,即当天书落入有私之人的手中,是否还值得流传后世。为片尾袁公意料之外的悲剧结局做出了情理之中的解释,还在启发人们在审视袁公“天道无私”美好理想的初衷时,增添了辩证性的思考。三者渐次出场又将故事发展推向高潮,蛋生惩治了县令但又需应付府尹大人,而府尹大人遇害后,蛋生还要处理小皇帝的危机,形象展现封建等级制度层层勾连、层层遮蔽,平民百姓暗无天日的生活,深化了影片的主题。剧情设置方面同样可以见到影片对现实社会的映射与反思。地保误将蛋生认为是狐狸精,毕恭毕敬派手下送他回云梦山;当亲人久病不愈时,人们重金祈求狐女假扮的九天玄女娘娘赐予仙药;当田地深受蝗灾困扰时,人们又寄希望于杀死妖狐假扮的蝗虫大仙。这些情节正是现实社会中迷信行为的真切写照。
《天书奇谭》依托典型人物演绎芸芸众生的千姿百态,在艺术的世界营构出了现实社会的缩影,向观众传递着对真与善的赞颂,对假恶丑的批判。生活的真实与社会的关注都在这艺术真实的背后得以显现,而且还正是得益于艺术的形式,才能将它们流传后世。
二、社会意识:山在人间却归天上管
从《天书奇谭》中,我们可以直观地看到许多神话故事的影子。正如诺斯诺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阐释的,从神话结构模型的角度把握文本的共性及演变规律,即“神话批评”,也叫“原型批评”。因此,从《天书奇谭》文本内部的神话原型切入,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其文本内蕴藏的社会意识。三国时期徐整著《三五历记》记载:“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在其中”,与蛋生由仙鹤蛋孵育而成颇为相似,皆是从卵中生出。在这种神话背景加持下,人物本身就具备了象征意味,使人物性格避免了流于扁平之嫌,为蛋生的身份增添了颇多天降大任的传奇色彩。袁公在人间看守石壁所在的云梦山也有其神话原型。当香炉升烟时,袁公会从云梦山上天述职,这与《山海经·海外西经》 所记述的登葆山相似,“在登葆山,群巫所从上下也”,登葆山同样是巫咸上天入地的通道。此外,还有一个神话原型贯穿影片始终,《山海经·海内经》记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不待帝命,以堙洪水。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因民间洪灾事态紧急,私自偷盗可以平息洪水的土壤,却未得善终,最终被天帝处死,这与袁公为造福人类偷盗天书,而仍被处罚如出一辙。
鲧与袁公的神话多有相似之处,一盗息壤,一盗天书,皆是为了造福人类。这种相似并非偶然。石昌渝在《中国小说源流论》中提到,对于小说而言,“神话的影响主要表现在意态结构方面”,这同样适用于叙事电影的文本。意态结构是指定型的神话情节,石昌渝对其作了举例说明,黄帝与蚩尤之战的神话就定型了一种意态结构,即在正义和邪恶的冲突中,先正不压邪,后正义一方依靠降神才反败为胜,类似的情节在后世《水浒传》《西游记》 等作品中被反复采用。甚至在《天书奇谭》影片末尾,也应用了这种情节构架,蛋生与狐妖斗法相互追赶,迟迟不成,最终依靠袁公赶来施以援手,才得以惩治妖狐。那么,反观鲧与袁公,他们的相似同样源自于二者共有着相同的意态结构,可以概括为:在天上与人间的冲突中,英雄人物以“盗”的方式达成了二者的和解,但却不免遭受悲剧的结局。意态结构正如骨架,而文本则是血肉,一旦骨架相似,那总会让人或隐或现地识得其相似之处。从时间上看,二者还具有一定的源流关系,袁公盗天书的情节构架源自对鲧盗息壤的继承,这离不开中华民族自古至今沿袭下来的文化脉络,是传统神话精神的世代延续。
若从空间上看,西方古希腊普罗米修斯的神话也具有与袁公盗天书相同的意态结构。这一跨文化的神话巧合,可以用法国神话学家列维·施特劳斯的神话素理论,对此进行结构主义角度的剖析。神话素是构成神话的最小单位,在文化力量的作用下相互联系、排列组合成为神话结构。袁公与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具备许多相同的神话素,如天神(玉帝、宙斯)不能体察民情、英雄(袁公、普罗米修斯)盗取造福人类之物(天书、火种)、英雄遭受惩罚(玉帝降罪、鹫鹰啄食肝脏)等,这为二者神话结构的相同奠定了基础。再对比缔结二者神话元素的文化,从袁公与普罗米修斯同样造福人类的心愿,可见东西方的神话结构原型在此凸显出了相同的文化特质。
探析这一跨文化的精神现象还需回归文本自身,思考袁公与普罗米修斯究竟为何而“盗”。当袁公指引蛋生去云梦山拓印天书时说道:“山在人间却归天上管”,这句台词似乎是对他盗天书的动机作出了解答。云梦山在人间,却受到天上限制,使蛋生无法进入。同理法术在民间施行,而《如意宝册》被天上看守,无法造福人民。这也正如火种一般,本为人类生活的必需品,却遭到天神宙斯的剥夺。那么,无论是盗天书还是盗火,此种意态结构模式的神话关照的都是人间与天上,即天道与人道。两者并非二元对立、非黑即白,正如天书落入妖狐之手祸害人间、宙斯的阻拦是出于政治意图,天书与火种的去处会牵涉到许多方面。天道与人道保持着对立统一的关系,他们可以依靠某种途经实现调和。这种途经就是如袁公、普罗米修斯一般的英雄人物登场。在道义上,他们并非做出立场上的决断,而是在天上与人间冲突时,以更为开明广阔的视角审视这个世界,并以个人有限的力量,通过反叛和牺牲达成双方的和解,成为英雄个人之道的殉道者。正如孔子所言:“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调和的关键不在于英雄对天抗争的勇气可嘉,天始终无言,而是在于需要理清无言之下,万事万物之间的内在统一,并由此转变应对世界的态度和行动。
回归《天书奇谭》本身,影片的深层意蕴并不限于“山在人间而归天上管”的无奈,而更重要的是一种启蒙,启示人们在这种无奈的境遇中思考人与外部世界的应然关系,人们应以怎样的态度与行为面对世界,由此,才能进一步反叛,捍卫自身的道义。
三、社会价值:传统故事的现代表达
长久以来,中国动画的受众绝大部分是儿童及青少年。《天书奇谭》作为一部动画电影,其受众群体也难免局限于此。但随着2021 年11 月5 日《天书奇谭》在院线重映,许多中青年观众纷纷走入影院,为自己的童年“补票”。此次国产动画电影在中青年群体中的回暖,既得益于近年来《大圣归来》《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缘起》等优秀作品的出现,带来的国产动画电影热潮,也离不开《天书奇谭》本身蕴藏的社会价值。影片形式上借鉴吸收多种中国传统艺术样式,内容上以戏曲叙事结构架构起狂欢气质的神话故事。既是对传统文化的沿袭创新,也是对民族故事的现代解读,值得各年龄段受众进入影院细细推敲、余味悠长。
影片中的视觉设计大量采用了国画、京剧脸谱、年画等众多与中国传统艺术有关的元素。片中背景环境多为层峦叠嶂的远山,与人物着色多为扁平的色块不同,勾画山峰的笔触明晰可见焦、浓、重、淡、清的渐变,仿佛将动画人物置身于水墨丹青的国画中,为故事背景增添了许多古色古香、淡然悠远的古典气质。人物形象的设计具有脸谱化的特征,五官多为几何图案,面部布有浓重的色彩,这离不开对众多民间造型艺术的吸收借鉴。妖狐与官吏脸上都着有大面积的色块,正是汲取了京剧脸谱的造型范式,如狐女的凤眼与脸颊上的胭脂均源自于旦角脸谱、县令面中的“豆腐块儿”出自于丑角脸谱;蛋生脸蛋浑圆、眉目清秀,小巧的发髻和绯红的面颊与年画娃娃颇为相似。在塑造人物时,创作者并非依样画葫芦,而是将这些传统艺术元素活学活用、信手拈来。狐母粉白脸上的尖嘴保留了狐狸的特征,再加上京剧脸谱中常见的夸张的下垂黑色眼影,给人以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印象,既吸收传统艺术造型特点,又贴合影片人物性格。这在音乐设置上也有所体现,作曲家吴应炬先生没有沿用以往的配器经验,而是大胆尝试了应用古典管弦乐团、民族器乐与现代电子乐器相结合的亦古亦今的配乐手法,既发挥中国民族传统音乐特色,又增添了颇具现代性的幽默音效。这样锐意的继承与创新,在保留影片形式在传承与推广国风的同时,又消解了说教意味,使得《天书奇谭》真正达到了潜移默化、寓教于乐的效果。
影片内容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恣意汪洋的浪漫。动画本身就具有夸张、诙谐的表现力,在此基础上,角色们对故事情节的演绎可谓是个性鲜明、生动活泼,无论是赞颂还是讽刺都颇具狂欢气质。当狐母与狐女偷得蛋生的天书后,纵情舞蹈,时而变成人形,时而恢复狐身,画面随着动作的变换跳动成各种阴郁浓烈的色彩,音乐旋律奇幻怪异并逐渐加快,营造了一场群魔乱舞的狂欢。多场充满滑稽、讽刺、戏谑等特征的闹剧在田间、公堂、皇宫、天上展开,整个世界沟通成为一个狂欢的“广场”。这更加淡化了观众接受影片时可能对教化内容产生的逆反心理,通过狂欢化的表达,接受者同样可以自由地加入 “广场”实现平等对话。在叙事方式上,《天书奇谭》并未贯彻自由与狂欢,而是回归到中国传统戏曲的范式中来,大抵循着李渔在《闲情偶寄》提出的传奇格局,包括家门、冲场、出脚色、小收煞、大收煞五个步骤。开篇虽无明确的家门,但“天道无私,流传后世”八字箴言贯穿影片始末,足以担当家门地位。“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开篇袁公、狐狸、仙鹤蛋纷纷出场,简要交代了故事的主要人物,正是出脚色。后接袁公偷盗天书的回忆,交代故事前情,点明影片的主旨。随着剧情的发展,其余反面人物与次要人物渐次登场,蛋生与妖狐在县太爷处的第一次交锋将剧情推向高潮,但府尹大人的出现又设下悬念、引人揣摩,此处是小收煞。影片结尾,蛋生与妖狐齐聚皇宫斗法,袁公赶来施以援手,主要人物水到渠成回合在一处,且有实现惩恶扬善的喜、憎恶皇帝残暴的怒、惋惜袁公献身的悲、同情蛋生无依的忧等,五味杂陈、七情俱备,将剧情推向最后的高潮,可谓整部影片的“大收煞”。
纵观影片形式与内容,可见传统艺术的形式离不开现代性的阐释,否则将落入故步自封的陷阱;狂欢化的气质离不开传统文化底蕴,否则将流于娱乐至死的困境。在《天书奇谭》中,两者相辅相成,是传统故事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现代表达。
四、结语
近年来在电影市场,中国动画电影已显焕发生机之势,现象级作品层出不穷,且神话题材尤为火热。《天书奇谭》历经近四十年的时间仍能够经久不衰,足以成为其他神话题材动画电影的优秀范本。
首先,影片的内核离不开创作者对社会的关注。神话故事虽是虚构,却不可虚浮。无论神魔鬼怪,在艺术作品中他们即代表着创作者象征化的人格,决不可脱离社会实际而空谈人情世故。知之非艰,行之惟艰,创作时需不断努力把握对社会风俗的细致观察,以及对是非缘由的审慎思考。
其次,影片的意识源自于精神上对神话的延续。依据神话原型理论,艺术作品在文本和内涵上都发端于神话,神话题材的动画电影更需回归神话原型,挖掘蕴含人类集体无意识的人文精神并注入文本,才能保持作品自身的生命力,引起跨代际、跨文化观众的共鸣,为促进代际与国家间的文化流通提供强劲的推动力。
最后,影片的价值需依托对民族文化继承与创新。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始终是艺术作品的源头活水,借鉴吸收传统文化元素,有益于在动画电影中营造中国美学意境,丰实作品形式内涵。而动画形式仍需与民族传统文化的内核互相磨合,《天书奇谭》 的狂欢化气质正是一种对传统文化的现代话语解读,为动画电影的民族化与现代化提供了现实可能。
综而观之,从影片内涵的社会性出发,深入挖掘文本内部的社会关注、意识与价值,可以为动画电影的文本建构提供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