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短篇小说
2022-11-05罗家柱彝族
罗家柱(彝族)
公鸡还没来得及穿裤子,左大兰就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戴上头灯,挑起一副大塑料桶,荷把锄头在肩上,急匆匆地出了门。
她沿着她家房子后面平时老公公放羊走的那条羊肠小道,一口气走了一公里多,才走到她家的烤烟地边。她停下脚步,放下塑料桶和锄头,轻轻擦了擦脸颊上的汗水,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此时,她才听到村子里一只公鸡像唱歌一般领头叫了起来,那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连串颤音,像花腔男高音的华彩部分。她在心里想:“这不是我家的大将军吗?”平时夜里她就注意过,它的叫声与众不同。即使是百只鸡在一起叫,她也能分辨出她家大将军叫的是哪一声。
果然,村里的公鸡们听到大将军的叫声后,便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左大兰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扫了一眼,只见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3 点35 分。她转过身子,准备到烤烟地旁边的水窖里去挑水来浇烟苗,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水窖旁边闪现了出来,她定睛一看,那不是大花她爹吗?她刚要开口想喊他一声,可那个影子又隐没在了夜幕中。此时她才怵然想起,大花她爹已经离开她半年多了。他哪里还会来帮她浇烟苗呢?刚才看到他的影子,那肯定是因为她在潜意识中又想念大花她爹了,每每这种时候,他的身影总会瞬间幻化在眼前。
看到眼前这个水窖,左大兰就想起大花她爹生前和普林海一起修这个水窖的情景。那是大前年春天的事了,大花她爹和他的发小普林海用整整五天的时间,才修建好这个能积蓄20多立方米水的水窖。大花她爹和普林海用他家那台小拖拉机,从村子后面那条崎岖的山道上绕了五六公里,才将10 包水泥和1 吨砂石料搬运到那块足足两亩大的山地边上。
普林海说:“这阵子是辛苦一点,反正老天爷是不会往地里撒钱的。这水窖他娘的就是老天爷,等水窖修建好,这两亩烤烟地至少一年可以给你家净增两三万块钱。到时候大花和二花读书的花销就不愁了。嗯,大花她爹,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大兰当年硬要盘这块坡地,为这我们还吵过几回呢。现在回头想想,还是她有理。”左天亮望着左大兰说。
“咋不是呢?这块地是大集体时候种过的,包产到户后就被撂荒了多少年。”左大兰有点小得意的样子对着普林海说,“我们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靠种烤烟你还能咋整?只有种好烤烟才能摆脱穷困,才能脱贫奔小康。五谷他爹,你是书记,你不是经常跟我们这样说吗?”
“是呢。”普林海说,“现在政策好了,只要莫懒,土疙瘩里都能刨出金子来。”
“是呢,我家大花和二花,还有你家五谷都在县城读中学,如果不种烤烟,那真不敢想象拿哪样来供他们读书。”
“只是这几年年时不好,连续几年干旱。要是不修水窖,等老天爷来帮忙,那真是痴汉!”普林海说。
动工的头天,左天亮亲自开着家里的小拖拉机,第一趟拉的是10 包水泥。那台小拖拉机在平路上行驶的时候,“突突突”地像头小黄牛跑得很欢快,可是一开始爬坡,它就像轮子底下抹了油,再怎么加油都不听使唤了。
左大兰只得和普林海一起肩并肩地在后面推车。
第二车拉砂石料时,在一段山路上,由于左天亮没有控制好车速,在拖拉机急转弯时,普林海和左大兰被从装满砂石料的车厢里摔了出来,普林海的身子先飞出车厢落在路边厚厚的山茅草上,紧接着左大兰的身子也跟着飞了起来,刚好压在普林海身上。两个人抱在一起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普林海尴尬地望着左大兰笑着说:“今日不嫌弃我了?给我一个凶险的熊抱。”
“谁嫌你了,那是天意,缘分不到!”
“都这样了还缘分不到啊?缘分到了那不是要出人命吗?”
普林海和左大兰边调侃边红着脸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只见左天亮的拖拉机还在“突突突”地朝前开着,他竟然还没有发现车厢后边发生的情况。左大兰使劲喊了几声,左天亮才回头看了一眼,将拖拉机停了下来。好在,普林海是摔在厚厚的山茅草上,而左大兰又恰好摔落在普林海的身上,两个人都无大碍。
晚上,左天亮和普林海围着餐桌,把酒言欢,谈笑风生,白天发生的惊险事故仿佛从来都未曾发生过,或者在他们心目中,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根本就算不上是回事。
水泥和砂石料搬运好后,左天亮和普林海只用一天的时间便挖好土坑,用三天的时间拉水拌砂灰,把土坑周边的土墙粉起来,然后再在里面铺了一层厚塑料薄膜。就这样,一个露天水窖就算大功告成了。
去年,她和左天亮就是得了这个水窖的力,种了两亩烤烟,收入将近四万元。左天亮说:“这回有了这个水窖,再旱的年时都不怕了。只要政策不变,两亩烤烟一年三四万的收入,再加上我外出打工挣上三四万,这日子还愁过吗?这种光景只消连续五六年,莫说才‘小康’,‘大康’‘老康’都不成问题!”
左大兰说:“她爹莫乱说,人家上边说的是‘小康’,哪样‘大康’‘老康’?你莫找些歌唱唱!”
左天亮说:“‘大康’‘老康’咋啦?这不是比‘小康’还小康的意思吗?我嘴笨,找不着更合适的说词嘛!五谷他爹,你是组织上的人,是书记,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普林海说:“大花她爹说的没错,虽然上边只说‘小康’,到目前也没有听说过‘大康’‘老康’一说,但我体会理是这个理!咱们国家富强了不就是‘大康’‘老康’了吗?再过两年,咱们全国的贫困人口都脱了贫,到那时,国家富强了,老百姓日子好过了,不就实现大花她爹说的‘大康’和‘老康’了吗?”
现场的人又都被普林海这番话引得笑了起来。
左大兰的脑海里总是闪现着丈夫左天亮的影子。总是闪现出一些往昔他和普林海在一起那些锁碎的场景。水窖修好已经三个年头了,可是他却在半年前不幸丢下阿爹阿嬷和她们母女三人走了。他再没有机会看着他们一家子从小康走向他说的“大康”和“老康”。
自从丈夫走后,左大兰深深地感觉到,她家的小日子能再努把力达到“小康”,莫往下滑就算阿弥陀佛了。丈夫所说的“大康”“老康”变成了一种奢望,这个曾经叫他们一家开心欢喜,曾经给他们一家带来幸福热望的水窖,现在也仿佛成了一塘浑水、死水、臭水,成了她身上难以卸下的一个包袱、一块心病。丈夫在世的时候,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两个人种两亩烤烟感觉轻轻松松的。自从他走后,原本两个人的活计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身上,干一天活计下来,她感觉浑身都要散架了。最要命的是她心里发虚,空落落的,心里的话没处说,寂寞就像过山的风,紧紧拉扯着她,总也摆不脱它的纠缠。她甚至想喊上几嗓子,唱几支彝调,赶走那讨厌的寂寞。
可是,再寂寞她也还得忍着耐着,人死不能复生,丈夫走了,可她还有公公婆婆和一双女儿呀。公公已经七十岁了,可他还每天赶着三十多只黑山羊到山箐里去放牧,多不容易啊。婆婆比公公小三岁,身体不是很好,却也能帮她看家护院,煮煮饭,帮她分担了不少家务。她最大的希望是在县城读书的大花、二花,这一双女儿既漂亮又乖巧还会疼人且学习成绩又好,为了她们,为了全家五口人好好活着,她必须得种好那两亩烤烟,她必须将因丈夫去世而倒塌的那半屋檐撑起来。
眼下,她的两亩烤烟已经请人栽种下去了,可管理得跟上。烟苗刚栽下去这段日子,是最熬人的,比护理一个奶娃娃还淘神。她必须三天两头去浇水保苗,一直要等到烟苗喷根返青,新叶子从破口的塑料薄膜里钻出来,才能追肥,进入中期管理。在这个环节上,她不敢晚上一个人到山坡上去干活,她害怕有人悄悄跟着她到山上打她的主意。她只得选择在黎明这段时间去,她想,即便有人盯上了她,也拿不定她会在后半夜去浇烟苗水,这样,她浇着浇着天就亮了,就不再担心和害怕了。
今天也不例外,从她听到大将军鸣叫第一声起到浇完两亩烟苗,她也记不清从水窖里挑了多少担水。她只顾着低头干活,干着干着,天光渐渐亮了起来,能看得清楚绿绿的烟苗了,她才关了头灯,把头灯解下来放在一边。直到太阳从东边的山梁上探出头来,她才直起腰板,轻松地舒了一口气。
左天亮和普林海同年出生在小普左村。普林海比左天亮大一个多月,他们两家不仅同村而且还是邻居。两人从小一起掏鸟巢,逮马蜂,摘黄锁梅,支黑老倌,两人好到穿一条裤子。后来又一起读小学,读初高中。两个人除了吃饭睡觉,几乎都混在一起。再后来两人又一同约着报名去当兵。结果两人都体检合格,都一同到西藏服了三年的兵股,只是被分到了不同的连队。
左天亮比普林海高一个头,他身上遗传的彝族特征除了喝酒豪爽以外,其他的都不是很明显,高高大大的,肤色也好,像个蒙古人。而普林海站在他跟前仿佛是小了一号。他一米六五左右的身板,不胖不瘦。脸庞黝黑而显精干,眼神明亮闪烁。他俩同一天入伍,同一个月复员,两个人的履历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普林海在入伍的第二年入了党。
说起普林海入党还有故事呢。那是一次在国境线上巡逻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一个战友不幸脚下踩滑,滚落到了陡峭的山崖下,普林海第一时间向连长请求用绳索绑在自己腰上,下到山崖下,他紧紧抱住战友,让上边的战友们一齐使力,把他和受了重伤的战友硬拽了上去。那一回,他受到了上级的嘉奖,被党组织列为培养对象。当然了,普林海这个彝族小伙子身上闪光的地方肯定不止这些。
而左天亮呢,在连队倒是有一个全连都叫得响的绰号:“左两斤”。就是能喝一公斤白酒的意思。本来他也被连队列为培养考察对象,可是后来却有人提出异议,最终没能如愿。
他俩复员回到村里,起初两个相约打算到外地去打工,后来没过多久,普林海却改变了主意。左天亮后来才发现原来普林海是三月天的白菜早就有心了。他看上了村里的姑娘左大兰,他想追左大兰做媳妇,想等结了婚再外出打工。
左天亮眼瞅着他的发小动了婚姻的念头,不由得心里也慌了起来:“我也老大不小的了,不如也找个姑娘结了婚再外出打工。”
他把普林海约来家里,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谈论“婚姻大事”。其实他俩也不懂什么婚姻大事。他们谈去谈来都是小普左村哪家的姑娘长得水灵好看,彼此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之类的话题。普林海说他早就喜欢左大兰了,而且左大兰每次在路头路脑见到他时也总是笑眯眯的,一副怀春少女含情脉脉的样子。
普林海有一回把他的想法跟阿嬷说了。阿嬷当晚就跟阿爹说:“海儿他爹,你儿子的婚姻动了,他看上了村里的左大兰!”
“核桃树长大了就会开花结果。我家海儿都二十好几了,再不动婚姻那可不是好事。”
“那该咋整呢?”
“还能咋整?按照我们彝家的风俗,给他聘个媒。让媒人先去探个口信。若是对方口松的话,就正二八经去说,然后‘偷鸡杀吃’,然后‘扳礼钱’,选个好日子把新媳妇娶进门,然后我们二老就只管等着抱小孙孙!”
“死老倌,半夜讨媳妇尽想好事!”
“是到想好事的时候了呀!咋个,你不想?”
“说正经的。”阿嬷说,“普二婶说媒倒是有一套的,村里好几对婚姻都是她给撮合成的。只是她要价有点高,开口就要666。不过这是说成了的价,若是不成的话,她倒是只收66。”阿嬷在进一步试探着阿爹的想法。
“宁可给她666!”
阿嬷把这一决定跟儿子说了,哪不知儿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
“阿嬷呀,都哪个年代了还兴仿这种整嗦?我是军人出身,是共产党员,我可先把话说在前了,要是你们哪个敢仿这种整,我就跟她翻脸!”
“古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说媳妇哪能不要媒呢?哪怕是做个摆搭也得要做呀!”
“做摆搭也不准。”
“那……”
“我喜欢左大兰,我自己找她去说,我亲自找她阿爹阿嬷去说!”
“好吧,儿子,你翅膀硬了,连爹嬷的话都当耳边风了!”
普林海把阿嬷气得三天都没有搭理他。
可是就在第三天晚上,普林海和左天亮已经成了左大兰家的座上客。
普林海那天跟阿嬷说了这事后,就一直在心里嘀咕,都什么年代了,还请媒婆,这事要是传出去了真要让人笑掉大牙。还当过兵呢,狗屁!他去约了左天亮,拖上左天亮一起去了左大兰家。一开始,左天亮是一百个不情愿。后来禁不住普林海软磨硬拖,只得硬着头皮跟普林海去了。他跟普林海说:“说好了,只跟你去头一回。以后莫喊我,再喊我也不去!”普林海说:“你只消跟我去一回就行了,去多了,我还嫌你当电灯泡呢!”
那天晚上,左大兰一家五口吃了晚饭都在家里围在火塘边闲聊。天刚擦黑的时候,普林海和左天亮便提着一提兜水果出现在了左大兰家的门口。左大兰依旧笑眯眯地把客人迎进家,端茶上水,无微不至。
左大兰家阿波虽年岁已高,但还耳聪目明。他老人家身披一件黑色擦尔瓦,坐在一个草墩上,抱着一支水烟筒“咕嘟咕嘟”地吸着。他不时瞅上普林海和左天亮两眼,那双犀利的眼睛仿佛早把两个彝家后生透视了一遍,凭他的人生经历,他心里早已有了谱。
阿爹阿嬷围在阿波一边,他们都身体硬朗,年富力强,脸上荡漾着喜色。左大兰的妹妹左小兰比她小两岁,她紧贴着阿波坐着,看得出来,阿波最宠爱的是左小兰。
普林海跟左大兰家人说明来意后,左大兰一家人也都十分高兴,相谈甚欢。阿波一直关注着左天亮,他问左天亮:“是哪年生的?属哪样?”左天亮想:“阿波咋个会问我呢,我是陪普林海来的,问他才合呀。”他扭头望望普林海,普林海也回望了他一眼,意思是告诉他:“问你呢,呆子!”左天亮心里有点怵,赶紧老老实实把自己的属相和出生年月向老人家报告了。没想到阿波却跟阿爹阿嬷悄悄耳语道:“跟大兰很般配呢!”
阿爹阿嬷也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左天亮身上。阿嬷还特别关照小兰说:“赶紧给你阿哥倒水。”小兰慌忙提起水壶给左天亮的茶杯里续水。续完水,她把水壶塞子塞好,刚要摆放水壶时才反应过来,还有普林海的茶杯没有续水。普林海却不动声色,端着茶杯假装喝水。其实他的茶杯里早就干了。小兰顿时脸红了,慌忙又重新提起水壶给普林海的茶杯里续水。
阿爹阿嬷从普林海和左天亮一进家门的那刻起,目光就基本上落在了左天亮身上,他们认为左天亮身材高大,长脚大手,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小兰给左天亮的茶杯里续了几次水,便和左天亮亲近起来,她心里认为如果左天亮能成为她的姐夫,那姐姐就会有一个高大实在的靠山,俗话说十大九不输嘛。没想到她的这种心理反应全都写在了脸上。
一开始的时候,普林海没有在意左大兰一家人脸上的细微变化,后来谈着谈着他才发觉情况不妙,左大兰家把来说亲的对象弄错了,他们以为普林海是陪同左天亮来说亲的。左大兰的家人们把来说亲的人搞颠倒了也就算了,竟连左大兰本人也基本上把目光和注意力都锁定在了左天亮身上,普林海还发现有几次左大兰还和左天亮碰上了眼神。普林海赶紧解释说喜欢左大兰的是他而不是左天亮,左天亮是陪同他来提亲的。左天亮也唯唯诺诺地赶紧表示说:“是呢,我是陪普林海来的。”
哪想到左大兰一家却默不作声,仍然把普林海晾在一边。
这世上“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的事也很多。自从那天普林海和左天亮登门提亲后,左大兰就干脆直接跟左天亮单独约上了,把普林海甩在了一边。
感情这种事情真是扯不清,一开始的时候左天亮也说左大兰,他不能撬朋友的墙脚,他不能跟她左大兰好,可左大兰却不听,她说她偏要跟他左天亮好。左天亮就这样演了一场现实版的董永,捡了一个“天上掉下的七仙女”。
普林海只得从这件事中全身退出,成全了左天亮和左大兰。他们结婚的时候,还是普林海给左天亮做的伴郎,他亲自陪着左天亮和左大兰走上了红地毯,普林海心中虽然有说不出的难堪,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把这种复杂的情感变成对他们小两口深深的祝福。
后来,普林海又喊着左天亮去另一个村子追姑娘,第二年,他终于在距他们小普左村两公里远的大村子杨家沟追到了现在这个五谷她妈,他的妻子杨树英。
普林海和杨树英结婚的第三年,普林海被村民高票选为小组长。当了五六年的小组长后又遇上村委会换届选举,他又被选为杨家沟村委会党支部书记。
自从普林海当了村委会书记后,杨树英真是多少回从睡梦中笑醒:五谷长大了,学习成绩在年级中一直名列前茅;家里种植了三亩烤烟连续几年丰产,盖了一所大房子;她和丈夫计划再干两三年,好好积攒一笔钱,让五谷高中毕业后考一所全国重点大学。然后,再干上几年,去周游全国,甚至到国外去旅游也未尝不可。到那时,自己的丈夫是书记,儿子考取全国重点大学,自己又是杨家沟上下几村的“第一夫人”,面子里子全都有了,那幸福指数绝对全村委会第一!
在村里,她杨树英算得上是豪气的,她当年不嫌弃普林海又矮又黑又瘦嫁给他并非看走了眼,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知道他当过兵,见过高山大海,她还听说他在部队入了党,她知道在杨家沟、小普左这种大山旮旯里,扳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党员。单凭这一点,她认为普林海就是藏在小普左村的一块宝!她在心里嘲笑左大兰是睁眼瞎,她那丈夫不就是比普林海高一点,周正一点吗,有多稀奇,又不能当饭吃。她必须不失时机,将这块宝贝捡起来好好捂在自己怀里。
婚后没几年,就像小普左村的人跟普林海开玩笑说的那样,普林海是小公鸡掉进茅坑 —— 冠(官)越泡越大了,从小组长当到了村委会书记。
普林海当小组长那些年,每月能领到六七百元的补贴,公家的事情他一个月顶多花三五天时间便摆平了。有时候会到杨家沟(村委会在杨家沟)开会、学习什么的,反正一个月下来有二十日左右的时间在帮她干农活,他家一年的主要经济收入也全指望一季烤烟。种烤烟,这也成了普林海除了管好公家的事务之外的主要任务。从平整苗床开始到育苗、理墒、移栽、浇水、施肥、除草、打农药、摘烟叶、烤烟、理烟、分级、交烟等所有活计他基本上都是主力。这些活计做完,小半年时间就过去了。那时他家的五谷还小,花销也不大。所以,别瞧不起他当个小组长,每月有六七百元的补贴,在大山里过日子,差不多够一家人的开销了。有一回杨树英还跟村里的姐妹们显耀说:“莫嫌小官没马骑,小组长再小也是官,也享受着国家的俸禄!”
普林海当了村委会书记后,他当小组长时那种安逸的状况便一去不复返了,一个月顶多有10 天时间能在家里帮妻子干活,其余的时间都“泡”在了村委会,好不容易回家来,吃完饭,撂下饭碗拔脚就走了,一开口便是开会、学习,仿佛开会和学习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他的心思已经不完全在家里了,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开口闭口都是让群众如何增收致富,让困难群众如何过上好日子等等。杨树英感觉普林海越来越陌生了,他已经不再属于她一个人,甚至已经不再完整地属于他们这个家庭 —— 他成了众人的普林海,已经被公家的事务撕成了数不清的碎片!
虽然说自普林海当了村委会书记后,补贴比当小组长时翻了几倍,他拿到补贴的时候,除了留一小部分零花钱以外,全都交给了她,可她真心不指望他那几千块钱,她指望的是他能多在家里陪她干干活计,说说话,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渐渐地,杨树英觉得有一种新的危机已经笼罩在她家里,整不好这种危机会随时爆发。原先种烤烟那些活计也基本上都落到了她一个人身上。她心里那种优越感、那种幸福指数正在随着时光的流逝在不经意中悄悄流走,她跟普林海结婚以来共同奋斗、营造起来的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也似乎在时间的长河中慢慢被涤荡得几近失去色泽。
更糟糕的是去年闹完元宵后没几天,左天亮和左大兰还没来得及把两亩烟墒整平,左天亮突然犯了病。左天亮一犯病,普林海能不管吗?他俩既是发小又是战友,平时普林海打个喷嚏,左天亮就要得鼻炎!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普林海得知左天亮犯病后,第一时间找了一辆微型车亲自把左天亮送到了县医院,检查结果一出来,大家都吓变了脸色。他得的是肝癌,而且已是晚期。左大兰一听说丈夫得了肝癌,脚一软便瘫坐在医院过道上,硬着脖颈轻轻抽泣起来:“这都是那口猫尿害的呀,叫你们少喝,你们偏不听,这回喝嘛,还左二斤呢,连命都搭上了!”。
“以后注意了,你们男人在一起就只知道喝、喝、喝!”杨树英也借机敲打着普林海。
“莫嚷了,吃大米饭还噎死人呢!”普林海说。
后来,县医院建议让左天亮转院到省肿瘤医院治疗。
左天亮得了肝癌,对于左大兰一家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顷刻间,左大兰的精神大厦轰然倒塌了。丈夫住院期间,左大兰经常一个人躲到卫生间里哭,大花和二花也很懂事,星期六星期天还忙到医院来替换一下她的手脚。但从前他们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那种欢乐氛围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双女儿虽守在左天亮病床前,却总是黯然神伤。尤其是面对两个月下来产生的巨额医药费,最后虽经“新农合”“城乡困难居民大病医疗救助”等渠道报销,但剩余部分仍然还是一个大窟窿,左天亮家里的那点积蓄只够填补其中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由普林海临时垫付的。好在杨树英也是看在左天亮和普林海是发小是战友的情份上,才勉强同意垫付。后来,普林海又利用他的影响力发动全村委会的群众募捐了几万块钱。为左天亮家弥补了一些因看病造成的亏空。然而,左天亮最终还是没有挺住,在他住进医院后的第65天撒手人寰,最终还是没有逃脱“人财两空”的结局。
立夏节令过后,眼看着小普左村全村的烤烟都移栽完了,杨树英跟普林海说:“五谷他爹,要不你回来帮我几天,把烤烟移栽了吧,再拖节令不在了?”
“行。正好我有几天时间,我们明天就干吧!不过,先帮左大兰吧,你看左天亮不是刚刚……把她家的移栽完再移栽我家的,耽也耽搁了,再耽搁几天也不会咋的。”
“那好吧,这回就依着你。”
接下来的几天,普林海、杨树英和左大兰,还有她出嫁到外村的妹妹左小兰也回娘家来,大家一起七手八脚只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便将两亩烤烟移栽下地。接下来大伙又集中火力用两天的时间把普林海家的几亩烤烟也移栽下地。
两家的烤烟都顺利移栽完成,杨树英和左大兰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才算落了地,可烟苗移栽完成仅只是烤烟栽种环节中前几个步骤中的一小步。就像村民们总结说的:“烤烟烤烟,工序上千。”这话听起来感觉有些夸口,但说明种植烤烟的工序是十分复杂和非常辛苦的,别看收入高,那可都是血汗钱!
就这样,左大兰家虽遭遇不幸,但在普林海一家和村民们的共同拉扯下,最终没有出现普林海所担心的“因病返贫”。她家正在战胜重重困难,渐渐摆脱困境,驱散着笼罩在她家里的阴霾。
杨树英说:“五谷他爹,我晓得你心里一直装着左大兰,可现在左大兰已经成了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你得把住自己的脚啊,千万莫走错门,上错床。”
普林海说:“开哪样国际玩笑,我是哪样人。上面说了,在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上,一户人家都不能少,一个人都不能落下!”
“可是你也得注意我的感受啊。左天亮活着的时候,你咋个帮他们家我没有意见,现在左天亮不在了,你成天跟一个寡妇绊在一起,要是有人往你身上泼一盆脏水,我看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身正不怕影子斜。如果有人要泼就让他泼好了!大花二花现在正在读中学,正是使钱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有点闪失,那不是毁大花二花的前程吗?”
“你少管大花二花。五谷才是你的亲儿子,管好五谷才是你的本分!如果你老是这种偏心眼,我这里有的是绣花小鞋!”
不是杨树英心眼小,有时候她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普林海成天把左大兰一家挂在嘴上。她一肚子的鬼火正没处发。半年来,他俩为此事没少红脸吵嘴。好在夫妻没有隔夜仇,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
现在,话又说到开头的时候,左大兰的两亩烟苗刚移栽不满半月,老天爷又开始使性子了。连续二十多天不见天上飘落一星点雨。有半数人家修建的小水窖都干得见了底。普林海只得发动、组织全村委会的党、团员进行抗旱保苗。他们把全村委会各自然村、各小组受灾最严重的面积收集上来,召开会议进行分析研究,制定抗旱保苗措施。乡上也支援了他们一辆洒水车,他们用洒水车将水运到烟地边,划片轮番浇水保苗。那几天,杨家沟、小普左村周边的山坡上到处党旗飘扬,处处呈现出一派热火朝天的义务劳动景象。
普林海这段时间吃住都搬到了村委会。他早已顾不上自己的家和家里种的那几亩烤烟了。就连岳父岳母来喊他回家去吃一顿饭他也左推右推,一直没有时间去。他在心里想:“自己有一个得力的媳妇,而且还修了一个能容积30多立方米的大水窖。前久他还去看过,那水窖里的水蓄得满当当的。哎,在小普左村栽烤烟,必须窖里有水,心里才不慌呀!”
但是,他的心也不是一点都不慌,他在担心左大兰家的那个水窖。
那天晚饭后稍有点时间,他便决定亲自去看一下左大兰家那个水窖。按道理,那个水窖他们修的时候水泥标号高,墙壁粉得厚,而且里边还铺了一床厚塑料薄膜,这样一个容积的水窖,左大兰的两亩烤烟用水是不成问题的。可他还是不放心,他还得亲自去看看。他从自家门口经过时却没有回家,而是直接绕到房子背后,沿着那条上山的羊肠小道直奔左大兰家的烟地去了。
杨树英老远便看见丈夫沿着门前那条小河沟回家来,心想丈夫好久没回家来住了,今晚好不容易回家来,她得逮住时机跟丈夫亲热亲热。可等了一阵却不见丈夫的影子,她这才心里有点发毛。她心里想:“是不是见鬼了?刚才分明亲眼看见五谷他爹回来了,咋个一转眼没了人影呢?”她转念又想:“五谷他爹会不会到山地里去视察烟苗长势去了?”他家的烤烟地距离左大兰家那片烤烟地不到一里地,站在他家那片地里就能看清楚左大兰家那片地里的情况。她决定亲自去看看,也顺便在丈夫跟前表表功 —— 这段时间她独自一个人在利用水窖里的水抗旱保苗,烟苗长势喜人。
她顺着那条羊肠小道一直爬到他家的烤烟地边,抬头朝地里张望,地里却不见丈夫的身影。她又继续朝左大兰家那片山地里望去,只见夕阳的余晖下,丈夫正挑着两塑料桶水从水窖边往烟墒沟里走,左大兰却拿着一个塑料瓢站在烟墒沟里等着他。看见这一情景,杨树英顿时傻眼了。她的脑海里一下子便闪出黄梅剧《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那段唱段:“‘……你挑水来我浇园,夫妻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好不烂漫的一对野鸳鸯啊!好不知羞耻的一双狗男女啊!好啊,这十多天不回家,还说吃住都在村委会,我看左大兰家已经成了第二个村委会了!”
杨树英没有出声,她咬牙切齿地下了山,早早就将大门从里面反锁了。等到天刚擦黑,普林海和左大兰才有说有笑地从山上下来。普林海看着左大兰进了家门,才拍响自己家的大门板,轻轻喊着:“五谷他妈,开门!”可任他怎么喊叫,门里都没有声音。他只得拿出手机拨打她的电话,电话里传出的却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音。普林海这才下意识地反应过来:“一定是五谷他妈又误解他了,跟他怄上了。”他朝四周望望,断定自己的喊门声没有惊动四邻,才轻轻笑了笑离开家门,打算直接回村委会去。可是没有想到,他刚走到左天亮家门口,左大兰已经从家里折转出来站在门口等着他了。只见她手上拿着针线和一个党员徽章笑脸迎着他说:“五谷他爹,这个党员徽章的别针断了,这是我刚才在烟地里捡到的,我给你用线先缝上吧,等以后换一个新的。”说着,她便拦下普林海,借着从大门里透出来的一线亮光,亲手把那枚断了别针的党员徽章缝在了普林海左胸前的衣襟上。做完这一切,她仍笑着说:“我晓得你忙,快连家都顾不上了,赶紧去吧!”普林海说:“确实忙,不回家了!”他转身朝小河沟那边走去。
让普林海没有料到的是,自他转身离开家门口那刻起,妻子杨树英就悄悄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头来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看见丈夫被左大兰拦在门口,亲密无间地抚弄着他的胸脯,不由在心里狠狠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家五谷他爹的衣裳再破再烂也轮不到你来缝补。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勾引五谷他爹吗?”她眼睛都急得淌血,本来她想现时冲上去抓住左大兰扇她两个耳刮子,好好警告她一下,但又看在普林海和左天亮的情份上,强忍下了这口气,直到看到丈夫在渐渐模糊的夜幕中朝小河沟那边走去才关上门,把门又重新反锁起来。
普林海人是走了,可心还一直想着妻子杨树英,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她属于那种一点就燃的刚烈个性,稍有风吹草动就哭哭闹闹、悬梁上吊。但是她也有好处,脸变得快,就像秋日的天空,一下子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风向一转,一下子又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他想起今天晚上的事有些反常,搞不好她又想不开了。不然他十多天没有回家,按理说是不应该把大门反锁起来的。想到这些,他边走边给左大兰打了一个电话,叫她抽空去他家一下,看看五谷他妈。他的言下之意左大兰一听便全都明白了。
左大兰洗了脸脚,打算睡觉之前去跟五谷他妈坐一会儿。她走到普林海家门口拍响了大门。拍了一阵,五谷他奶奶才拄着拐杖来开门:“五谷他妈不让开门。她今日怕是闯着祸祟了,哭了好一阵,寻死觅活的,你来了倒好,去劝劝她吧。”
左大兰劝慰了老人家几句,便径直走进普林海家堂屋。这时,杨树英见左大兰出现在她家堂屋里,便不由分说,抓起一根皮条朝楼梯上奔去。左大兰急忙拦腰抱住杨树英:“五谷他妈,你这不是犯傻吗?哪样事能叫你悬梁上吊呢?你家不是好好的吗?”
“我家好哪样好,我死了让你跟普林海过得了!”
“五谷他妈,你误会了吧。五谷他爹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你这一闹不是逗别人笑话吗?”
“笑话?你跟他那点破事说出去了才是笑话!”
左大兰眼看着自己也无法说服、劝阻杨树英,只得给普林海打了电话。意思是叫他赶紧回家来一趟,劝一下五谷他妈。杨树英却抢过左大兰的电话气呼呼地吼叫道:“普林海,我跟你没法过了,明天就去离婚吧!”
折腾了一阵,杨树英有点支撑不住了才冷静下来。左大兰趁机说:“五谷他妈,我跟五谷他爹本来倒是冇得哪样事,可经你这么一闹,现在已经有事了。如果你真的不想和他过下去,那明日就真的去把婚离了。这么打着灯笼火把都找不着的好男人,你不嫁我还真的巴不得嫁给他呢!反正我现在已经成了寡妇,名声再好也没有意思了。你可以这样无中生有地伤害我、诬陷我,我咋不可以破罐子破摔呢!你倒是真的想好了啊,想好了,明早太阳出来的时候告诉我,我好梳梳洗洗,打扮打扮,你前脚跟他离了,我后脚就跟他登记结婚!”
左大兰这招激将法用在杨树英身上真可谓见了奇效。杨树英立马安静下来,再也不哭闹了。
第二天,她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早早就到烟地里忙她的活计去了。
三天后,她俩又好合如初。
杨家沟、小普左村的旱情越来越严重。前几天普林海和乡上的领导还陪着一个气象专家来小普左村考察,气象专家说今年的旱情已经达到了二十年一遇。他们根据气象资料分析预判,这种情况将有可能持续到芒种节令前。
尽管左大兰家修建有水窖,但毕竟水窖容积有限,死水不经瓢舀。经过将近一个月的干旱,她家的窖水终于告罄。现在只有依靠普林海家那个大水窖里已经不多的水来浇烟苗了。只是两家烟地的距离远,原来从自家水窖里挑一担水只消几分钟,现在到普林海家的水窖里去挑一担水来回一趟差不多二十分钟。怎么办呢?遇上这种年时,只能和老天爷磨性子了!
这天晚饭后,杨树英看见左大兰独自一个人挑着一对大塑料桶上山去了,那桶里好像还一边装着五六瓶矿泉水,她觉得事有蹊跷。她想:“大花她妈不是经常早晨去浇水吗,今晚咋个太阳朝东边落了?”她琢磨了一阵又忽然想起三天前发生的事。她一下子开了窍。肯定又是普林海跟她约好了。想到这里,她暗暗地在心里说:“今晚就等着瞧好戏吧。如果真是普林海狗胆包天出现在左大兰家的烟地里,那这回她可要跟他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了!”
杨树英一直依在大门边等着。她想,过不了多久,那个挨千刀的普林海肯定要出现在家门前。可她一直等到天擦黑都没有等到普林海。这时,她有些泄气地朝后山上望了望,只看见后山上有手电筒光在来来回回地晃动着。
这时候,她的心里真的有如一群黑山羊在奔跑着,她慌忙进门找来手电筒,换上一双走山路把滑的鞋子,急急忙忙地往山上奔去。
可是,她越是往山上走心里越没谱气,她想:“如果她真的将五谷他爹抓了个现场,那又会咋样呢?那对她又会有哪样好处?她这么一闹腾,人家上边挨他的官职撤了咋整?那岂不是自搬石头自砸脚吗?如是那样,五谷他爹肯定要跟她离婚。如果真离了,她这十多年的苦心经营不是白球啦啦的了?”她的脑海里刹那间闪现出若干问号。“哎,这个人啊,莫瞧着平时斧头举得高高的,可真正到了关键时刻咋个都砍不下来!不管了,先上去看看捉住了又再说,即使不离婚也要好好整治整治他!”
她这样想着便快步来到了左大兰家的烟地边。她借着手电筒的光放眼望去,只见一大片烟苗绿油油的已经返青,那长势让她心里越看越欢喜。
她看完烟苗再往地里看时,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看见那烟苗塘里被水浇湿的痕迹。这时,她发现地头的一棵小松树上挂着一件衣服,这件衣服她越看越眼熟,她走过去把衣服拿起来一瞧,果然是五谷他爹那件汗浸浸的迷彩服。只见迷彩服的前胸左襟上别着一枚闪亮的党员徽章,她知道那是五谷他爹非常爱惜的党员徽章,他随时将它别在外衣左前胸的衣襟上。她有一次还听他念叨:“党员的身份必须亮出来,要敢于让群众监督!”可是她发现五谷他爹衣襟上别着的这枚党员徽章有些异样,别针早已不见了,是用红线缠在后面突出的架子上再直接缝在衣襟上的。这时候,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左大兰将五谷他爹拦在门口抚弄他前胸的情景,她此时才恍然大悟。
这个时候,只见五六个人借着微弱的月光,排成一队正在朝左大兰家的烟地这边过来,他们个个肩上都挑着一副大塑料桶,桶里装满了水。走在后边的人还时不时打开手电筒照一下前面高低不平的路,让大家看好走稳。那手电筒的光忽明忽灭的。显然,这是五谷他爹带领他们从她家那个大水窖里挑的水。
杨树英听着这一队人在边走边说笑着。她听出来了,这些说笑的声音中不单有五谷他爹的声音,还有左大兰的,还有妇联主席杨兰仙的,还有团总支书记杨加贵的,还有团总支副书记左杜娟的……
她无意间抬头仰望了一眼夜空,忽然看见挂在天际的一半月亮,月亮的周围聚着一大片像棉花一样洁白的薄云,她心里一下子释然了。
她在心里说:“再过五六晚,月亮就该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