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桔 中篇小说
2022-11-05沈力
沈力
起雾了,雾从江边来,连滚带爬,顺着山坡上。
六岁的小姑娘白桔背着半篓没卖完的桔子,往江边走。怀里抱着一只小狗,狗是白毛的,白里透着黑,黑里透着黄,是她最喜欢的毛色。她穿一件红色的衣服,头上戴一顶毛线帽,帽子上吊着两个毛线球,毛线球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小白狗看着毛线球,露出几乎哀怨的眼神,和白桔的眼神有些类似。
狗是流浪狗,是她在街边卖桔子时跑来的。
她和小白见面亲,小白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用鼻子嗅了嗅,亲了亲,就在背篓边蹲下了,白桔走它就走,白桔停它就停。
白桔看了喜欢,就带着一起回来了。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抚摸着小白的头,安慰小白,抱累了,就放它下来跑。
“栽秧薅草鸣锣鼓,男男女女满山坡,背上儿放阴凉地,男叫歌来女接歌……”
贴着江面,远处半山腰上传来一阵打鼓草悠扬的歌声。
半山腰上,七八个村民正在地里呈八字排开,边薅草,边唱打鼓草歌,另有两人跟在后面,面前挂一面锣鼓,薅草队伍往前走一步,他们就跟着往前走一步,击鼓,帮腔。
“开了口,开了声,打起花鼓闹阳春。行子要拿紧,遇口要扯抻。一薅秧苗往上长,百草盘芽草不生……”
歌声再次贴着江面传来,白桔走几步又停下来,走几步又停下来听听,小白跟在她后面小跑着。
听着这曲调舒缓,节奏自由,起伏不定的歌声,白桔倍感亲切,此前一路走来的疲劳感,也瞬间消失殆尽,歌声唤起了她身体内潜在的力量,仿佛又有了新的力气,促使她继续背着背篓往前走。
白雾镇是金沙江下游江边的一个小镇,其山高坡陡,峡谷幽深,江面宽阔,江水湍急,千年的岩石在这里被汹涌的激流一刀劈开,白桔的家,就在这江边的白雾镇。
白桔正要上桥,迎面遇到一拨往边镇搬迁的移民乡亲,他们背着被褥、扛着粮食、提着坛坛罐罐、抬着楼梯、背着柜子行色匆匆地赶路。
另一拨擦肩而过的,是刚从镇上上访回来,在桥上不期而遇的乡亲。他们因没控制好情绪,去上访时,用砖头和酒瓶砸了镇政府的大门,冲进大院打了人。院坝里,砖头和酒瓶碎了一地,砸完后怒气冲冲地回来了,一路上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遇到路人也不搭理。
两拨人从雾里来,又到雾里去,慢慢消失在江边,他们的家,很快就要被这滔滔的江水淹没,取而代之的,是世界上三大巨型水电站溪洛渡、向家坝、白鹤滩。
两拨人对走后,白桔和小白才上了桥,回到家,推开门,孤零零的奶奶正在喂江猪。
白桔放下背篓正要去做饭,镇政府和村上的人就来了,来了七八个,有两人留在外面,往墙上张贴移民政策通知,其余几人进了屋子,围坐在火塘边,你一嘴我一嘴地说开了。
镇上的人说,老人家,边镇那个地方好得很,到了那边还能分到大房子,有班上,有地种,你老人家早点搬过去,可以早点选个位置好点的房子。大家七嘴八舌苦口婆心劝说奶奶尽快签字搬迁。
白雾镇就差她家没签字了,镇政府的人还说,为了溪洛渡、向家坝、白鹤滩三座巨型水电站的建设,为国家实施西电东送“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恳请奶奶尽快搬离库区。
白桔奶奶死活不搬,说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天天对着门前这条大江听习惯了,心里踏实,老了老了,突然要搬家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块土地,离开这条大江,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活?
时至今日,奶奶依然清楚地记得,早年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儿子儿媳和往常一样,在后山那间石棉瓦盖的狭窄的小房子看桔园,睡到半夜时,暴雨如注,山体滑坡,桔园和人一同被泥石流冲进了江里,打捞上来时,已经没气了,老伴一口气没喘上来,也走了,她带着孙女白桔孤零零地活着。
如今,他们就埋在江边的山上,坟头长满了荒草,我们走了,他们怎么办?逢年过节谁去给他们上香,烧纸钱,谁去陪他们说话解闷?
奶奶要留在这儿,要和老伴、儿子儿媳共同守着这片山坡,守着这片家园,守着这滔滔的江水,和刚刚种下去的桔园。当年,奶奶为孙女起名白桔,正是盼望着孙女能和这片桔园一同茁壮成长。
此前,奶奶就在路边搭个凉棚,摆个摊,卖木瓜凉粉。南来北往过江的路人,到了这里就停下来,拉开凳子往八仙桌前一坐,喝碗木瓜凉粉,喘口气再走。一碗木瓜凉粉下了肚,从喉咙顺着往下滑,一寸寸凉到心里,火热的暑气渐消,心里也凉爽了许多,抽支烟往江边一看,过江的船也到了,正是上船的好时间。
奶奶的木瓜凉粉不贵,好喝,奶奶忙不过来的时候,白桔就跑来为她打下手。
白桔聪慧,动作灵巧,一看就会。她学着奶奶的样子,用勺子舀起一小勺木瓜凉粉,在碗里用勺哐啷哐啷敲几下,舀上一勺江边红糖化的糖水,再放几颗小红枣,一碗木瓜凉粉就好了。路人轻脚轻手接过碗,一扬脖子,冰凉入喉,神清气爽,一口一口品尝,慢慢享受着,江边老远就能闻到这味儿。
摊前常常停满摩托车,附近邻居们也喜欢来奶奶这里喝木瓜凉粉,从门前路过,也要来和奶奶打个照面,问吃饭了没有,生意好不好之类的话。
奶奶生意一直都很好,日子过得也还滋润,常常十块八块地给白桔零花钱。白桔得到的零花钱也越来越多,奶奶每次给她零花钱时,她都把它存起来,舍不得花,只用少部分买些笔和纸来画画。奶奶常用一双饱含深情的眼睛望着白桔,似乎眼里随时都可能会落下一串晶莹的泪珠来,但白桔从未看见奶奶落过泪。
镇上的人耐着性子,软磨硬泡,三天两头到家里来做客,拉着奶奶的手摆龙门阵,奶奶长奶奶短的,给奶奶做思想工作,还经常送东西,有一次送的是大米,有一次送的是桶装菜籽油,还送盐巴,送洗脸盆。
奶奶心善,磨不过这些镇上的人,在他们的反复劝说下,白桔和奶奶最终还是同意签字,搬离了库区。白桔不舍地望着奶奶,奶奶抚摸着白桔飘逸的长发点了点头。
白桔和奶奶拿到补偿款后,便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随身带了些衣物,在镇政府工作人员的欢送下,坐上一辆长途大巴车,驶离了白雾镇,白桔望着车窗外追着车跑的小白狗,落下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镇上的人百般呵护,护送她们安全到达。一路上,奶奶数次在车上发生呕吐,工作人员递的递水,送的送药,对她们照顾有加,这让她们内心激动不已,事隔多年,仍充满感激。
搬迁后,她们的家很快就被推土机推倒,被江水淹没了,桔园也一同被江水淹没在了江底,过去的白雾镇从地面上消失成为了历史。天天跟在白桔后面小跑的小白狗,经常跑到江边,平静地望着江面,久久不愿离去。
白桔和奶奶随移民大军,一起搬到了一个叫边镇的陌生的地方生活,远离了家乡。边镇居住着傣族、拉祜族、佤族等少数民族,他们世代傍水而居,擅长捕捞,这里的房屋也多为傣族民居,颇有特色。来来往往的傣族妇女穿着窄袖大襟短衫,花布筒裙上街。男人则穿大襟小袖短衫,宽裆筒裤,腰系布带,斜挂挂包,有时腰间佩一短刀。他们性情淳朴,温和善良,信仰佛教,常讲生死轮回。
来到边镇后,他们分到了两层楼的房屋,外带一个小院,院里有一小块地,奶奶在地里种了些白菜瓜豆之类的,看到土地,她就会觉得踏实,这比她们在白雾镇的条件要好了很多很多。原来在白雾镇光秃秃的房屋里,一个石头扔进去,连个响声都听不到,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桔和奶奶孙女俩换了个地方生活,感到很新鲜,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看到了从来没见到的缅式的房屋建筑,见到了从没见过的大片大片的香蕉林,看见了成片成片的神奇的漆树,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奇,仿佛来到了异国他乡,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她们的生活正在一点一点地发生着改变。
来边镇后不久,奶奶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一同搬迁过来的人好像个个天生都很灵光,很多人都在这边找到了适合自己生存的门路,有的用搬迁补偿款承包了一大片橡胶树,做起了生意,有的开门市卖起了猪饲料,有的买了小车专门跑客运,有的办起了塑料加工厂,还有的与当地群众通了婚,变成了本地人。
白桔和奶奶逛了几次大街,去了农贸市场,吃了这边的小吃后,发现偌大的边镇竟没有卖木瓜凉粉的,而老家搬过来的人,过去都吃过她卖的木瓜凉粉。
白桔奶奶用手拍了拍脑门,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她就是在逛大街的路上想到了一条生路。她家门前离公路近,来往人流多,回去后,她用了几天的时间准备,做了一个小摊位,买了一些桌凳,在自家门前摆了摊,重操旧业,卖木瓜凉粉。
白桔奶奶摊子一摆,乡亲们就闻着味儿寻来了,有空无空都来喝碗木瓜凉粉,摆个闲谈,拉拉家常。
大家往摊子前一坐,边喝木瓜凉粉,边摆龙门阵,一坐就是个把小时,摆来这边的感受,讲在这边见到的稀奇古怪的事,摆家乡那边传来的消息,谁家老人过世了,谁家女儿嫁人了,谁家儿子用补偿款买豪车,谁家半夜三更跑回老家等等。
一老乡摆了个故事,一拆迁户地多,几百万拆迁补偿款到手,不信是真的,就将钱取出来捆在摩托车上带回家里数,一遍一遍地数,数完又到银行存起来。
每天故事都是新的,另一拆迁户一时突然得了这么多钱,不知道该怎么花,儿子就取了钱,买了豪车,找了个小姐开着车到处闲逛,没多久就把钱花光。
奶奶还听说,有户拆迁户在搬来的路上,中途下车跌了一跤就死了,后来埋在了边镇。
类似这样的消息还有很多,白桔和奶奶每天都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她们在这些故事里一次又一次地回味着,寻找着故乡的一草一木,回味着故乡的点点滴滴,故乡也从未远去,它在这些故事里忽远忽近,忽近忽远,就好像在街的对面,或者跨过一条河就到了。有时就像街上的行人,今天从这儿过去,明天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在一个陌生的边镇见到熟悉的老乡,如同见到了亲人一般,纷纷扎堆在一起,这比在老家时还要热情,似乎他们才是最亲的亲人,奶奶也明显比过去开心了许多,脸上经常堆满了笑容。
晚饭后,人们陆续到她家来串门子,喝茶,有时人来的多,奶奶就在院子中间摆两张桌子,墙根脚放三五条凳子,烧一壶开水,用从老家带来的茶沏给大家喝。
茶是奶奶在老家江对岸的邻县卖鸡蛋时买来的,江对岸的邻县天气和老家的差不多热,太阳一出来就闷着晒,大汗淋淋的乡亲,即使肩头搭一条汗巾,也总有擦不完的汗水,他们就喝大碗茶来解暑。
茶倒在大碗里红成一片,十分通透,与红糖化成水的色泽类似,没见过的以为就是红糖水。奶奶第一次泡这种茶的时候,白桔就误以为是红糖水,高兴地端起来,脖子一扬就喝,喝下去才发现是茶的味道,白桔气急败坏地怪奶奶事先没告诉她。
看到糖水般红红的大碗茶,再热的天,心里突地一下就凉快了一半,再将大碗里的茶仰头一口喝个精光,整个身体就凉爽下来了。
大家端着红红的大碗茶一喝就是一大晚上,她们家也随即成为大家聚集的一个大家庭,乡亲们在这个大家庭里找到了一种新的乐趣,一种在老家都没找到的生活的乐趣,奶奶的热情,大方,宽厚,慈祥,一天一天地放大着他们找回来的这种乐趣。
与大家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奶奶对生活也有了一种全新的认识,她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意义,忘记了过去生活中经历过的各种痛与苦,悲与欢,她猛地发现,原来生活还可以这样过,可以这样轻松地活着,快乐地活着。
白桔早上和下午就在学校上学,中午和晚上她就帮奶奶卖木瓜凉粉,泡大碗茶给大家喝。白桔喜欢画画,一有空她就在家画画玩,有时画奶奶,有时画大碗茶,有时画乡亲,见什么画什么。画画让她找到了一种新的倾诉方式,她把自己的心事画进画里,融进墨里,她画的画,似乎一下子就有了灵性,这让她更加专注地画画。
有段时间,白桔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画画,一画就是半天,也不出来帮奶奶卖木瓜凉粉沏大碗茶,喊她也不回应。有时,白桔则坐在院子里发呆,任凭别人喊破嗓门。奶奶觉得孙女长大了,有心事,而且心事越来越重,可她在想什么呢?
奶奶有段时间没去白桔的房间了,这天,白桔去上学,她推开房间门进去打扫卫生,就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她看见墙壁上贴满了画,画上画的是桔子。奶奶突然明白白桔这段时间经常一个人发呆的原因了。
白桔在屋子里画了那么多画,每一个桔子都画得那么圆润,真实,色彩那么饱满,娇艳欲滴,仿佛用口一咬,就能咬出水来,像真实存在的一样,这让白桔奶奶又想起了老家,想起了被江水淹没的家和桔园,想起了埋在江边的儿子儿媳和老伴的坟,想起留在老家的小白狗。
奶奶没能控制住情绪,顿时泪如雨下,刚刚过去并成为历史的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她的眼前,她来到院子里,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开始慢慢地把家乡回忆一遍,她真的想念家乡了,想念儿子儿媳,想念老伴,想念桔园,想念家乡的一草一木,家乡的一切又重新浮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一边回想,一边落泪,脸上不时地露出笑容,那一定是她又想到了以往岁月中最美好的生命时刻或事物。
周末,白桔和同学们去橡胶林里玩,橡胶树长得很高,很密,整齐地一棵挨着一棵,密密麻麻地吞没了整片山谷。
白桔和同学去割过一次胶,他们从凌晨开始割,绑在胶民头上的灯,在深夜射出的光,如同萤火虫一般在橡胶树林里忽左忽右地移动着。
每一棵橡胶树的树皮都被胶民用胶刀割开一条螺旋状的口子,他们将一块引流用的铁皮扎进树杆的下部,在树杆的下部绑一个胶碗,胶就顺着螺旋状的割痕流到胶碗里,胶碗装满后,就有人会去收集,橡胶树成了胶农们挣钱的摇钱树。
白桔仔细地观察着,当胶刀割开乳管,奶白色的乳胶就立即渗出,沿着螺旋状的割痕流向胶碗,看到浓浓的胶从树杆上慢慢流下来,她觉得神奇而不可思议。
她边走边看,和同学在橡胶林里穿梭,天亮了,她抬头看天空,阳光从树冠间直射下来,万丈光芒照在林子里,林子瞬间就有了生气,天空也充满了神秘感,仿佛这是一片不一样的天空,而在天空上面,她仿佛看到了一张亲切的面孔。
白桔还和同学们去过香蕉林躲猫猫,香蕉林和橡胶林一样,都是成片成片的,大到望不到边,密到密不透风,高到超过人头,她和同学们在香蕉林里你追我赶。
她扯了一片叶子编成帽子,顶在头上遮挡太阳,顺便摘了一个青香蕉,去了皮,咬了一口,生香蕉吃在嘴里,口感坚硬,味道生涩极了,她十分感慨,没想到香蕉是这样长成的,她原以为香蕉是长在大树上的,在这里,她闻到了泥土的气息,这气息充满了芬芳的味道,她喜欢这样的味道。
这味道亲切而熟悉,就像喜欢白雾镇的桔园,喜欢江底奔腾的大江大河一样,她看到桔园,看到江河,就有种说不出的激动。香蕉林和桔园是多么的相似,它们都是从泥土的深处往上长,最后结出果实来。她喜欢桔子,她多么希望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桔园。
父亲种桔园的时候,她还小,她依稀记得,那时的自己小得可怜,像只长不大的猫,喂不饱的狗一样,站在半山坡上,看着父亲和母亲埋头挖地,把一棵棵小树苗从砂土缝里插进去,第二年,树苗就结出小红桔,一家人高兴昏了。
奶奶不忍心白桔将自己封闭起来,她已经失去了父母和爷爷,失去了土地,不能再失去了桔园。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生活就像一头拉不回来的牛,越走越远,牛在白雾镇,自己则远在边镇,中间的距离隔着数不清的大山,数不清的江河,数不清的道路。
白桔和奶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经常感到头晕犯糊涂,加之能说家乡话的乡亲少了,外地人的口音突然变得越来越浓重,浓重的口音让她听一句猜一句,听了半天似懂非懂,沟通起来着实吃力。
时间过得飞快,尽管搬来几年,却一直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一起搬迁来的隔壁邻居,头天晚上人还在热热闹闹地玩耍,第二天一大早,突然就人去楼空了,留下一座偌大的空空的大房子,半夜里偷偷跑回了老家去。
长长的一排移民安置房,渐渐地空出了不少。有时天气热,吃不习惯,睡得也不习惯,白天走着走着,突然就下起豆大的雨点来,雨点一过,天空又放晴了。
最要命的是,一条一条草绿色的小蛇,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路边瞬间窜出来,一不小心就会被脚踩到。白桔遇到过几次,踩到一条小青蛇,幸好动作快,赶紧跳过去,吓得魂不附体。
在外地生活了几年,面对边镇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奶奶始终没能忘记家乡的那片桔园。
白桔和往常一样去上学,奶奶再次走进白桔的房间,房间明显又多了些画,一张画的是一对夫妇挖地的背影,一张画的是一位老人正在江岸上坐着抽烟,中年夫妇应该是她的父母,老人看上去则像是她的爷爷,看到这里,奶奶的心突突地颤了一下,像被针刺一般疼痛。
奶奶决定回家,据说家乡已经建得很好了,电站也发电了,家家搬进了小区,住上了高楼,风景特别美,推开门窗就能看见大江大河。
她们说走就走,好在家里东西也不多,随后的几天时间,奶奶在门上贴了吉房出租的广告,将房子租出去,土地承包给别人种香蕉。
这天早上,一大早她们就买了车票,坐一辆中巴车回白雾镇。
中巴车出了边镇,一路顺风顺水,到了家乡,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大江大河,她们的眼泪止不住涌了出来,像奔腾的金沙江一样收也收不住。
结束了在边镇的生活,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她们就在白雾镇库区半山坡上搭了个篷子,准备重操旧业。
白桔为奶奶搭了张桌子,在村口卖木瓜凉粉,库区蓄水发电后,这个村口就成为大家的集散地。她们起了个早,把摊子摆好,来往的行人就渐渐多了,村里也有人来卖鸡蛋,卖小吃,卖桔子的。
看到她们生意如此好,卖东西的人就越来越多,村口适合摆摊的地点较少,为了抢占一个好地点,大家就开始抢起摊位来,谁家来的早,就被谁抢走,用背篓扁担占着地点,后来的人就只有干着急了。
她们来得很早,每次都占着好位置。坡上坎的老李家看到白桔奶奶占了好位置,就来抢,将她的摊子掀翻在地,木瓜凉粉洒了一地,碗筷摔得粉碎,见老李家出头,其他几个摆摊的乡亲也来帮腔,说她们搬出去这么多年,早已不是白雾镇的人了,还回来干嘛。对方拉着奶奶吵,不依不饶,要她们拿出户口册来,而户口册早已迁到了边镇。白桔跟她们对吵,说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回来,凭什么。
在大家的推搡下,她们捡起地上的东西回了家,背井离乡多年,如今回来家没了,土地没了,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乡亲也不接纳,她们内心充满了绝望。
过了一段时间,白桔重新搭了张桌子,换了个地点卖木瓜凉粉,另外还卖起了大碗茶,每天都有人来吃木瓜凉粉,喝大碗茶。
她们在附近重新流转了一块地,种了一片白桔,用树枝围上栅栏,养了两头江边小猪,一群小鸡。
这天,她们来看爷爷,看父母,在坟前烧纸的时候,一只花白的小狗从草丛里钻出来,白桔一看,这不是当初那只小白吗?它一直守在这里没有跑远,这真是一只真诚的小狗。白桔抱起小白狗,小白伸舌头去舔她的脸蛋,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
她们刚摆好摊,有两个过路的人刚好经过,要了两碗正在喝,结果就遇到了城管的人,将她们的桌子收了去,不让她们在路边摆摊,她们只好无奈地收了摊,坐在家里生闷气。
她们盘算着买苗来种桔园,白天到村子里到处去打听树苗和土地的事,晚上回家,帐篷被人破坏了,划了几个大口子,她们担心半夜会有人来搞破坏。
半夜没来人,却下了一场暴雨,她们住的地方在半坡上,雨水一来,帐篷就被冲走了,荒乱中,白桔拉着奶奶往路上跑,一路跑一路哭。
暴雨过后天晴了,锅没了就买锅,碗没了买碗,被子没了买被子。下午又去找地,只有老孙家同意租给她们一亩地种桔园。
没钱付,她们找人合作入股流转土地,乡亲们见了她们就将门关着,还说她们不是白雾镇的人,气急败坏的奶奶只好去将补偿款取出来流转土地,买树苗,她们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桔园里。
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白桔想不通,过去,乡亲们是最亲热的,不像现在六亲不认。
她来到桔园边,望着远处的青山,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以前奶奶常去江边在父母和爷爷的坟前烧纸。
人搬了,坟也要被迁走,为水电站让地。迁坟那晚,村民们将亲人的骨灰撒到江里,悲痛欲绝地说,为国家,舍小家,别恨我们。
骨灰撒到江面,顺河而下,村民们在江面上点燃一支支蜡烛,目送亲人远去。长长的江面上漂浮着一盏盏移动的蜡烛,没有尽头,场面十分壮观,蜡烛点亮了金沙江,江两岸站满了人,他们默默祈祷着,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场面让白桔终生难忘,在这里,无以计数的移民,为国家舍小家的壮举,一直感动着她。现在,她又回来了,回到这片土地上。
她的脚下,是奔腾的金沙江,江对面是雷县,白桔常和奶奶去那边赶集。雷县和白雾镇隔江相望,过了江,一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巨型水电站蓄水发电后,一条大江,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蓝湖,横卧在大地上,为白雾镇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平添了几分神秘感。
白桔用双眼去搜索着对面山腰上的小县城,用耳朵聆听贴着江面吹来的风声,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江面上的一个河滩上,那里似乎就是当年她居住的小村庄,现在,村庄已经完全被江水淹没,沉入江底,再也看不见了。
白桔的目光又落在了右岸的山坡上,那里有爷爷的坟,是爷爷当年落江的地方。那时,爷爷拉着自己在山坡上散步,远处的悬崖边上,一棵老桔树结满了黄澄澄的大桔子,就让爷爷去摘,就在爷爷伸手快要够到桔子的时候,脚底一滑,爷爷就掉到了江里。
白桔跑到岩边爬着,她仿佛听到爷爷落江时发出的撞击声,便在岩边哭成了个泪人儿,泪水被江风吹干又流出来,吹干又流出来。
奶奶闻声跑来,只听“咚”的一声,毫不犹豫地从爷爷落江的地方纵身一跃,跳了江。白桔看着奶奶也跳了江,哭得更绝望了。
奶奶落江后,在江里打了个滚,浮出了江面,顺着江边找了半天,没有找到人,就上了岸,将她背回家。
晚上,爷爷神奇般地推开了大门,缓慢地走了进来。哭成泪人的奶奶被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见鬼了,还骂了爷爷,你这个死鬼,到底是人还是鬼,别吓我啊。
爷爷说,我当然是人呀!我确实是掉到江里了,而且刚好掉到一个旋涡里,不停地往下坠,好像有人拉着我的脚往下扯,可别忘了我会游泳,我在江里游啊游,抓到一根树藤,这才捡了一条命回来。
爷爷的描述惊心动魄,听得白桔和奶奶心惊胆战,失魂落魄。
想到这儿,白桔又回过神来,眼前还是那条大江,如果不是自己要吃桔子,爷爷也不至于会掉到江中,也不会落下了风湿病,为此,她常常在责备自己。
在江风的吹拂下,桔树结出指头大的小桔子,白桔高兴坏了,三天两头往桔园跑,观察桔子的长势,边测量,边记录。
桔子正一个个由小变大,由绿变红,有的已经可以采摘了。放眼望去,满山遍野的桔子,像一个个红灯笼一样,挂满了整个山坡,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灿灿的桔园也变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就在白桔拿着桔子得意地向奶奶显摆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冰雹,汤圆般大小的冰雹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砸在树上,指头大小的桔子落了一地,她们站在桔园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冰雹过后,桔园像被野猪拱了一般,一片狼藉,有的树苗被冰雹拦腰折断。她们收拾了半天,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去老孙家买苗来补种,买苗又花了一部分补偿款。
补种的树苗,在江风的吹拂下,迅速生长起来,长势越来越好,白桔和奶奶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
闲着时,奶奶又换个地方卖起了木瓜凉粉和大碗茶,她在摊子底下焊了四个轮子,见城管来就立马推着车跑。
白桔则一心扑在桔园里忙东忙西,一会儿修枝,一会儿浇水,一会儿施肥,一个人将自己忙得团团转,越忙越快乐,越忙越有成就感。
这天,她正忙着给一棵果树修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响动,接着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小白狗来了,小白最近几天都没见到,不知跑哪儿去了,几天不见,她突然很想小白,就回头去喊小白,过来。
白桔转过身,没见到小白,却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伙正在偷东西,一只手拿着一个大桔子,另一只手正伸长了要摘树上的桔子。
白桔突然明白了,原来桔园进了小偷,要偷她家的桔子。她提高嗓门大喊一声,那人被吓了一跳,停住了,手却高高地举在半空中。
白桔走到跟前,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顺势将桔子从他手里夺回来。
那小伙一个踉跄摔了一跤,爬起来夸张地叫一声,说踢我干嘛,不就两个桔子吗?白桔说,你这人偷东西还有理了,年纪轻轻不学好,干嘛来偷桔子,你不知道这要多久才能长这么大吗?
那小伙说谁稀罕呀,还你就是了。
白桔说算了,看你大男人一个,好脚好手的,偷个桔子也挺不容易,既然偷了,也不能白费力气,这两个就算送你了。白桔将桔子塞给对方,对方拿着桔子就走。
刚走出一步开外,白桔又大喊一声说,站住,你叫什么?为什么来偷桔子?
那小伙说,我路过这儿口渴了,看到桔子就走不动了,桔子小姐姐,你就行行好,再给我两个,改天还你四个。
白桔转身又摘了一个,说拿去吧,以后别偷东西了。
那小伙乖巧地说,好,不偷了,不偷了。
白桔又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叫白桔?还叫我桔子小姐姐,是不是找打啊。
那小伙“啊”了一声说,你不是种桔子的吗?现在不是流行叫小姐姐吗?所以我叫你桔子小姐姐啊。
白桔说,是吗?
那小伙理直气壮地说,是啊。接着又说,对了,我叫马小虎,就叫我小虎哥吧。
桔子又问他,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马小虎说,我从城里来,要到镇上去报到。
白桔好奇地问道,报个什么到?
马小虎忙解释说,就是驻村,脱贫攻坚结束了,现在是乡村振兴,我来当驻村队员。
白桔自言自语道,乡村振兴,驻村队员。
马小虎点点头,说对,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员。说完,不舍地朝白桔挥挥手走了,临走又回头说了句,桔园真好。
大学毕业后,马小虎考进了县融媒体中心当记者。他之所以来当记者,是因为他上传媒大学时学的是新闻专业,后来又迷上了摄影,当记者顺便还可以搞摄影,两全其美。
尤其是他拍的照片,深受同学们的喜爱,同学们都围着他转,后来又加入了摄影协会,是出了名的校园摄影家,他的摄影作品经常在学校参加展出,还获了大学生摄影作品奖。
脱贫攻坚结束后,马小虎就被派到镇上来当乡村振兴驻村工作队员,他兴奋极了,像个小孩一样一纵八丈高,在村里他可以拍到更好的纪实摄影作品。
奶奶每天早出晚归,白桔在后面为她推车,奶奶卖木瓜凉粉,她就卖大碗茶,她的声音很甜,热情地吆喝着过路的人。
路人走累了,见到木瓜凉粉大碗茶,哪还迈得开步子走得动,不喝一大碗下去何以消暑。有的要么喝碗木瓜凉粉,有的要么喝碗大碗茶,或者坐着抽支烟再走。
渐渐地,摊点人气越来越旺,生意越来越好,这让白桔和奶奶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点燃了埋藏在内心深处的小火苗。
马小虎来找白桔,是在半个月后,这是他第二次来,他一路“咚咚咚”地小跑着,脚步沉稳,身形矫健,挺拔有力。
白桔坐在桔园里织一件毛衣,透过桔树一眼就看到他从山路上走来,心中暗自窃喜,平静的生活顿时泛起了一丝涟漪,变得有趣起来。
他是来找白桔还桔子的,桔子是他家自己种的,另外他还带来一个大喇叭,可以扩音的那种。
马小虎不由分说闯进她的桔园,指着大喇叭说,我家就在江对面半山腰上那条沟边,从小在江边长大,你要是找我,就站在江边对着喇叭大声喊,我随叫随到。他说话语气果断,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白桔听了明显有一种安全感。
白桔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说,我没事用大喇叭喊你干嘛,你这个大头鬼,小老虎,你以为我像你一样,整天没事倒处瞎跑。
马小虎急了,用手挤着眼睛做了个鬼脸说,你才是大头鬼,小老虎,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一点都不识趣。
白桔也学着他,伸长舌头做了个鬼脸说,你来这儿是要干嘛,赶快从实招来,告诉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的话很犀利,小白狗向他咬了起来,仿佛是在帮白桔的忙。
马小虎说,我又不是犯人,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像审犯人一样审我,来看你不可以吗?
白桔说你不是犯人,是小偷。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长花。
马小虎顽皮地指着白桔的脸说,有啊,这儿就有一朵。
白桔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发现上当了,嗔怪地用小拳头敲打马小虎的胸口。
马小虎捂着胸口假装痛苦。白桔以为真的被打痛了,急得一愣一愣的。马小虎噗嗤一笑,觉得她这个动作怪可爱的,说,上当了吧。白桔转过身,不理他。
桔子熟了,可以采摘了。
种了桔子的乡亲们,正往树上摘桔子,摘下来的桔子用篓筐装了,一篓一篓地往家里背,家里装不下就往院里堆,丰收的喜悦堆在他们的脸上。
白桔和奶奶也欢喜地摘起了桔子,整个桔园堆满了摘下来的桔子。白桔说不出来有多高兴,一个人在桔园里翩翩起舞,跳起了只有她才看得懂的舞来。
马小虎又来找白桔。她和奶奶正在桔园里摘桔子,看到马小虎来,奶奶知趣地走了。
马小虎看到红通通的桔子来劲了,说这么多桔子都要摘了吗?我来帮你们,说完脱了外衣来跟着摘。
白桔诧异地望着他,说还是算了吧,你们这些大城市来的人,我可付不起工钱。马小虎拿起两个桔子说,这就是工钱,有这个就足够了。
天不亮,白桔就和奶奶去卖桔子,晚上才回家,每天如此,经常卖了半篓又背回来,第二天又接着去卖。
为了同时卖木瓜凉粉和大碗茶,奶奶就在摊子前摆个篓筐,里面装满黄澄澄的桔子,无论是来吃木瓜凉粉,还是来喝大碗茶,路人看着黄澄澄金灿灿的桔子,口水就止不住往下流,手上钱宽余的都会买几斤提在手上,一边走一边吃。
尽管每天都能卖出去很多,但堆在家里的依然还是很多,卖出去的还是很少,她们开始心急如焚,卖不出去怎么办,有的甚至已经开始腐烂。
奶奶晚上睡不着,白桔一个人独自跑到江边转来转去,无聊地往江面上扔石块,打水漂,石块在江面上漂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或是踢路边的树,来回在江边走来走去,她一边走一边独自思索着,如何才能将桔子卖出去,变成钱。摆脱现在的困境,成了摆在她面前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直困绕着她。
在白雾镇沿江一带,红桔种植的历史十分久远,早在父亲的父亲,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就开始有人种了,红桔一代一代传下来,十分惹人喜爱。但随着生命周期的衰退,裂变和土壤结构的不断变化,红桔的口感一年不如一年,买的人越来越少,种红桔的人更是屈指可数,时至今日,整个白雾镇就只剩下两三个桔园。
马小虎推开门进来,见白桔不在家,就去了桔园,桔园也不在,就到半山上去找,白桔正在半山的小路上溜达。
马小虎从后面迎上去,趁白桔不注意,用随身携带的相机咔嚓咔嚓地一阵狂拍,将她在路上扭着身子踢石头的动作拍了下来,将她转身回头的动作拍了下来。白桔丝毫没有发现。
马小虎正低着头看相机上的照片,一个人暗自惊叹太美了。
白桔发现后跑过来,一把将相机从他手上夺来,说美什么美,你这人怎么这样啊,都没征求我的意见就拍了,还把我拍得这么丑。
马小虎一脸木讷地看着她说,不丑啊,一点都不丑,这么美你看不出来啊。
白桔哼了一声,我说丑就丑,你们男人不懂审美,哪来的相机?正式没收啦。
马小虎说别别别,这是我读大学时候买的,我是学校里有名的摄影家,不信你去问我同学。
白桔笑道,还有名的摄影家,很有名吗,我跟你很熟吗?我到哪里去找你同学问,胡扯,我可是大山里的“桔子小姐姐”,不知道你们外面的花花世界。
白桔拿过相机翻看照片,忽然“哇”地一声叫起来,太漂亮了。马小虎哼了一声说,你本来就好看。
白桔惊呼,不会吧,这是我吗?我有这么好看吗?
马小虎说不是你,难道是我啊,也不看看是谁拍的。马小虎又说,我可以发朋友圈吗?
白桔连忙摆手说,不行不行,还是太难看了,谁还没见过一个村姑长这样的。
马小虎说,这哪里是村姑,这是女神。
白桔说要发朋友圈也行,你得再拍几张我家桔园的桔子配上去,帮我宣传宣传。
马小虎说,也行,这个没问题。马小虎跟着白桔来到桔园边,白桔在桔园里摆着造型,马小虎咔咔咔地拍了起来,一拍就是一下午,想了一句话发朋友圈,白雾镇的桔子,和“桔子小姐姐”一样甜美。
照片发出来后,立刻吸引了很多网友点赞和评论,都说“桔子小姐姐”太漂亮了,桔子肯定也很甜。有网友问,有没有卖的?在什么地方可以买到这样的桔子,有没有联系方式等等。
白桔看了评论说,赶紧把我的电话号码发上去,看看有没有人买。马小虎把电话号码发在微信评论区,一会儿,果然就有人打电话过来询问白桔,桔子怎么买。
白桔兴奋地跳了起来,说太好了,马小虎,以后跟我多拍点,多发点朋友圈。
马小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成就感十足,他拍着胸脯,用略带磁性的声音说,好,可以,没问题,这个可以有。白桔高兴地点着头,足足美了一天。
在马小虎的帮助下,他们将桔子拉到县城去邮寄,没几天,堆在屋里的桔子就销售一空了。从县城里回来时,白桔还特意给奶奶买了件冬天穿的保暖内衣,这是她给奶奶买的第一件衣服,她早就盘算好了,等将来有了钱,她要给奶奶买更好的衣服。
白桔将衣服递给奶奶时,奶奶的眼泪止不住就流了下来,忙将衣服收起。看到白桔挣了钱,奶奶高兴得合不拢嘴,将白桔搂在怀里,说孙女长出息了,可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
白桔说,奶奶,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更多更好的衣服穿。奶奶点着头说,好好好,以后等你买好衣服给我穿。
一大早,白桔提着马小虎送来的大喇叭,站在江岸上大声地呼喊,马小虎,马小虎,你在哪儿?喊了半天,没人答应,又对着大喇叭喊,马小虎,马小虎,你在哪儿?你快出来。喊完,白桔竖着耳朵听。
桔子小姐姐,叫我干嘛。马小虎听到后,也拿着个大喇叭往这边喊话。我很忙,我要下乡去了。
白桔听到了,马小虎送的大喇叭果然起作用。她兴奋地说,你要去哪里?
马小虎说我要下乡去,去村民家入户走访排查。
白桔又对着大喇叭说,你什么时候过来帮我拍照片发朋友圈。
马小虎说,改天吧,我今天真的有事,工作很忙,还有好多家没走访呢,任务还没有完成。
白桔说行,那你去吧,改天记得来拍照片,帮我发朋友圈啊。
马小虎说桔子小姐姐,没问题,等我有空了,一定过来帮你拍照发朋友圈,说到做到。
白桔说,那好吧,你一定要来啊。
这天下午,白桔从镇上卖桔子回来,骑着一辆小三轮车往家里赶,路上遇到一个坡上不去,就下来推车,就在她用尽全身力气吃力地往上推时,车子突然往后退,结果撞倒在地,桔子顺着山坡往下滚。过了好久,白桔才慢慢爬起来,脚也崴了,还受了伤,流着血,正坐在地上流泪时,正好遇到走访排查回来的马小虎。
马小虎见到白桔时,她正坐在路边止血,三轮车也倒在一边,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大大咧咧,有说有笑的白桔小姐姐怎么会被一辆三轮车难倒,更没想到还受了伤,流着血,这伤仿佛伤在自己身上,血仿佛流在自己脚上,内心突地掠过一阵痛感。
马小虎将白桔扶起来,简单包扎了下脚,要送她去医院。白桔不去,坚持要回家让奶奶用草草药敷。一路上,马小虎背着白桔回了家,奶奶忙用从山上找来的草草药帮她敷上。
第二天,马小虎来送药,带了一瓶消肿止痛的云南白药来,还带了一棵小树苗。马小虎的爷爷是县农业方面的专家,在县里一直在研究老红桔与椪柑的改良技术。马小虎带来的苗就是他爷爷嫁接出来的新品种。
白桔问马小虎你带树苗来干嘛?桔园里已经有很多。马小虎说,这是他爷爷新嫁接的树苗,你可以将桔园变成一块“试验田”。
白桔说好啊,早就想改良了,只是没有好的品种,白雾镇的老品种口感、味道一年不如一年,只能卖给本地人,没有销路,我和奶奶都在为这事发愁呢。
马小虎听了点点头,向她竖起大拇指。白桔笑了笑说,我从小就有个梦想,想把咱们白雾镇变成一片大果园,在整个山坡都种上桔子,所有的树都挂满圆圆的红通通的桔子,不但好吃还好看。白桔说着,眼里放着光,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的,而且就在她的眼前。
白桔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她说,我希望有一天,能带着村里的乡亲找到一条致富的路,让每个小孩都能有学上,过上好日子,不愁吃不愁穿,人人活得都有尊严。
马小虎听完若有所思地说,有梦想真好,你真有这样的想法?
白桔说,当然,谁不想让自己的腰包鼓起来,过上好日子。听奶奶说,当年土地刚下户的时候,爷爷的父亲是个农技员,当初他在村里带头种植了一种老品种,后来结了果,大家都跟着种,为了改良出新的品种,他就学着嫁接,后来就嫁接出了新品种,种出来的桔子,又大又红,口感也还可以。尝到了甜头,村里人都跟着种起了这种老红桔,同时还种了脐橙,初冬一来,这满山遍野都结满了桔子。丰产期后,家家都过上了红红火火的好日子。
桔子种出来了,但好景不长,这个地方人多地少坡陡,种出来的桔子也卖不了多少钱,顶多也就换点盐,买点粮食贴补家用。
马小虎说,我父亲的父亲当年也是一位农技员,他曾经到外地去学习过果树的嫁接改良技术,还改良过红桔与椪柑,后来爷爷老了,将技术传给了父亲,父亲经过多年的研究和实验,终于有一天改良出了新的品种,后来,在我家的桔园种了几棵,去年挂果了,口感非常好,个头大,色泽也不错。
白桔拍着手说,太好了,太好了,真有你说的这么好吗?
马小虎拍着胸脯说,当然啦,他把红桔作为母本,与椪柑嫁接在一起,种出了10 多个品种,经过对比,白桔口感是最好的,色泽鲜亮,汁多脆嫩,口感极甜,个头又大,只是现在知道的人少,没有推广开来大面积种植。
白桔按耐不住激动的情绪,说这么巧啊,这新品种居然跟我同名,是不是专门为我研发的哦!可以带我去看看这种树苗吗?
马小虎得意地说你看,早就给你带过来了,这就是新嫁接出来的树苗。马小虎说着,腼腆地打开一个化肥口袋,从里面取出树苗,递到白桔面前。
白桔一只手捂着嘴,一只手接过树苗,仔细地端详起来,看了半天,对马小虎说,你看这枝条,这树皮,和老红桔果然有点不太一样,关键是,它也姓白。
马小虎说,看在你也叫白桔的份上,这一小棵树苗就送给你做试验。
白桔哈哈一笑说,真的送我啦?
马小虎点点头说,对,男子汉大丈夫,说送给你就送给你,绝不收回。
白桔说,谢谢你,你真好。
马小虎说你敢不敢尝试一下,先种一小片桔园,等丰产了再大面积种植,说不定将来你就会成为你想成为的那个了不起的人。
白桔说,这个可以考虑考虑。
马小虎说,我父亲可说了,这里的地形地貌属典型的金沙江干热河谷地带,很适合种植这种水果,土壤基本上是砂砾土质,而且坡地平缓,没有遮挡,夏天光照时间充足。`
白桔说是啊,好多人都这么说,看来是真的。
马小虎说,只要你愿意,我去和我父亲说说,让他给你提供技术指导。
白桔说行,那太好了,不知道你爸愿不愿意。
马小虎自信地说,愿意,愿意。
二人在门前告了别,马小虎就去村里入户走访去了。
白桔将树苗拿到桔园种下,用枝条将树苗围个圈,浇上水,然后对着迎面吹来的江风,默默念叨着,许了一个小小的愿,她希望亲人们在天上能看到自己亲手种下的苗,帮她照看着,爱护着。
许完愿,她想父母了,父母的样子越来越模糊,爷爷走了的这些年里,村里的乡亲们都成为了电站的移民,背着铺盖卷,带着移民情,各奔东西,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在别人的故乡安家落户。
当年走的时候虽然小,但也记事了,她望着家乡的一草一木,从车窗里远离自己的视线,渐行渐远,很多熟悉的乡亲前来告别送行,奶奶的脸上一直挂着两行泪,她用一双小手帮奶奶试擦着泪水。
当时,她不明白奶奶为什么流泪,现在她明白了,这里有她的青春,有她的岁月,有她的乡愁和绵绵不断的爱,有她割舍不下的东西。现在他们回来了,要把这份爱续存下去,把岁月镌刻在这片大地上,将生命进行到底。
马小虎突然骑着摩托车出现在白桔的面前,他总是在白桔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时候到来,就好像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深处在想什么,他的每一次突然到来,都会让白桔豁然开朗起来。
马小虎进门的时候,白桔正在自家院子里晾晒衣服,马小虎说别晾了,走,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拉过白桔的手坐上车,一溜烟就跑了。摩托车在山与山之间穿梭绕行,直到渐渐远去,尾烟拉长了摩托车的影子。
马小虎骑着车带着白桔去了附近的马楠山上,县里边正在组织一场盛大的旅游推介活动,十里八乡长得好看的姑娘都穿着苗族盛装来参加活动,在空旷的高山草原上唱起歌,跳起舞,吹起欢快的芦笙。
彝族姑娘也不甘示弱,也穿着最美的服饰出来跳舞。在这里,你很难区分出谁是苗族,谁是彝族,她们都一样漂亮,漂亮得像一朵朵桃花,梨花,杏花,难说谁好看,谁不好看,个个都是仙女下凡。
到了马楠山,马小虎租了一套苗族服装和头饰让她穿上。白桔死活不穿,说自己长得太丑,身材又不好,见不得人,说什么也穿不出去。
但白桔架不住马小虎的轮番攻势,抱着衣服羞答答地钻进了帐篷换上。穿上苗族盛装的白桔,修长的身材在服饰的衬托下,简直判若两人。
白桔出来的时候,首先被惊呆的就是马小虎,马小虎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伸直了脖子望着,半天没说话。白桔急了,以为自己长得很丑,再穿上这身衣服就更丑了,转身要去换掉,马小虎突然反应过来,忙说别别别,不丑不丑。
出了帐篷,白桔在草原上走了一圈,她的美立刻惊艳了整个马楠山,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围着她看。白桔走到哪里,小伙子们就追到哪里,把羡慕的目光投到她身上。马小虎没想到白桔随意打扮下,会有这么漂亮,他跟紧了上去,生怕被别人拉了去。
马小虎回到刚才租服装的地方,又租了一套男装穿上,拉着白桔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挤进去,在一群苗族姑娘的簇拥下,她们跳起了欢快的芦笙舞,打起了糍粑,喝起了苗家酒。在这里,她们才是天空下的主人,她们在草原的蓝天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傍晚的时候,云雾从众山之间升腾起来,很快就漫过山尖,将马楠山附近的群山,瞬间变成了一片巨大的云海。在夕阳的衬托下,马楠山宛若人间仙境,欢快的芦笙舞中,苗家小伙们骑着一匹匹白马、黑马从身边飞奔而去,消失在远处的云海之中,随后,又从云海里飞奔而来,这场景让白桔想到了传说中的天兵天将,还真是,越看越像,让人不由得想到《西游记》里的场景,画面感极强。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一年就过去了,白桔种的小树苗茁壮地成长着,她把树苗当宝贝,小心地呵护着,一会儿修枝剪叶,一会儿施肥浇水。马小虎的父亲来指导过几次,给她讲了种植果树的很多技术和诀窍,她也由此成为果树种植方面的行家里手。
当初,她对着江风发誓,要在这片鸟不拉屎的砂地上,种出口感最好的桔子,现在看来,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而且就在这片长满了石头的砂土地上,嫁接出了最好的桔子树,和马小虎形容的差不多,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为了把这一棵树苗变成摇钱树,结出金果子,在征得奶奶的同意后,白桔去村里找人合作入股,流转土地。
在驻村工作队的帮助下,白桔从银行贷款30 万元,流转了附近山上几十亩坡地,买了苗,挖了抗旱塘,整天一个人在坡地上挖塘,一个人种苗,除了种桔子,还种了脐橙。
可是天公不作美,持续的干旱,将刚种下的小树苗晒死,抗旱塘里的水晒干了,土地开出了龟纹般的裂缝,白桔急得团团转。
没有水,白桔急中生智,买抽水泵把江里的水抽到坡地上浇灌,一个人从早忙到很晚才休息,有时累了,就趴在桔园的草堆上休息,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有一段时间,由于天气太热,抽水泵坏了,水抽不上来,眼看着一批批树苗倒下去,白桔就用大喇叭把马小虎喊来帮忙,找来两只大小不一的桶,到江边去挑水浇树。刚开始还行,但挑上几次,大汗淋漓的马小虎就妥协了,说远水解不了近渴,还得再重新想办法。
看着死去的树苗,白桔不得不重新坐下来认真思考今后的路该怎么走,由于种植面积大,白桔一个人始终忙不过来,马小虎就给她出主意,想办法,说现在提倡农业现代化,重点就在现代这几个字上,不仅要现代化,还要实现智慧化,要与文旅产业结合起来,发展康养旅游,这样才能持续发展下去。
马小虎的话点醒了白桔,在他的鼓动下,白桔思考了几天,在网上查阅了很多与文旅康养有关的资料,她决定一试,将坡地改成台地,引进滴灌技术,发展民宿旅游,将一棵小树苗变成摇钱树,将坡地变成一座金山银山。
白桔说干就干,带着两三名入股的村民,在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就将一块坡地改成了台地,将周边大大小小的石块捡来垒成台阶,中间铺一条弯来拐去的石子路,别有一番韵味,远远看去,俨然就是一个现成的旅游小景点,远比县城里的公园要有趣得多。走在石块铺设的山坡路上,心情舒畅,心旷神怡。
马小虎再来看时不免惊讶,说这个办法可行,你是从哪里得到灵感的。白桔说,没事时在网上查查资料,现在不是流行发展民宿吗?我还想在桔园旁边的空地上搭一个简易的小院出来做民宿旅游,到了采摘时节,游客就可以到桔园采摘游玩了。
马小虎惊喜地说,可以呀,这个想法好,跟得上时代。说完,用大拇指在她脸上点了一个赞。
白桔哼了一声说,你也太小看人了吧,我虽然从小在穷山沟里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好歹我也是新时代的女农民啊,得走在时代的前面,当好引路人。
马小虎说,对对对,白桔大小姐,你是新时代的女农民,要走在时代的前面,当好引路人。
是小姐姐好不好,一点情趣都没有,还城里人。白桔佯装生气地说。
马小虎通过驻村工作队的渠道,帮她联系了东莞几家做滴灌技术的公司,最终选择了一家长期和他们合作的公司上门安装调试。期间,白桔还亲自去了一趟东莞,现场调研了滴灌技术厂商。
滴灌技术弄好后,白桔省了不少力气,一有空闲下来,她就把精力放在搭建民宿小院的事上。在马小虎的帮助下,白桔在村里购买了大量的木料,用来搭建她的民宿小院。
民宿小院结合白雾镇的坡地,搭得简洁大方,极富情调,紧挨着桔园,面对大江,与城里的大酒店相比,完全是两种格调。客人躺在里面,既可以仰望星空,又可以看青山,听江涛,吹江风,出门来还可以摘桔子。
在白桔的眼里,这样的日子,是城里人想过而过不上的,她现在却可以天天过这样的日子,她觉得她比城里的人幸福多了。
马小虎站在民宿小院前,看着白桔一点一点搭起来的小院,眼里不由地露出了羡慕的目光。他推开民宿小院,细细打量,又来到房顶,眼前一条大江尽收眼底,仿佛来到了城市以外的另一个世界,站在另一个天地间,这个地方有乡愁,有曲折的小路,有山峰,有诗和远方,在这里,他觉得天宽了,地广了,无拘无束。
马小虎觉得,这不正是他要寻找的吗?这个地方,就是他安放灵魂的地方,可是谁又是抚摸他心灵的那个人呢!他自己问自己,答案似乎已经有了。
桔子红了,桔园和民宿小院也开业了,马小虎请县电视台来报道后,立刻就成了旅游景点,县政府还送来了一块牌子,驻村工作队请了县歌舞团的演员来演出。
整个桔园热闹非凡,熙熙攘攘的游客从四面八方赶来,白雾镇的山路上停满了小车,村民们到路上摆摊设点卖小吃。高峰期交通拥堵,为此,县交警大队派人在路上疏导交通。
白桔拉着奶奶来到台前跟众人打招呼,马小虎请了邻村有名的舞狮队,围着他边舞狮边往院里走。白桔见了舞狮队欣喜若狂。
在众目睽睽之下,马小虎从兜里掏出一枚戒指,学着电影里的场景,单膝跪地,递上戒指,大声说,桔子小姐姐,我爱你。
马小虎一跪一喊,将大家那根欢喜的神经一下激活了,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面对此情此景,白桔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惊慌中忙去拉盖在牌匾上的红布,红布落地,露出合作社的牌子,立刻引来大家的一片欢呼声。
白桔被众人推到马小虎面前,舞狮队趁机围了上去,里三圈外三圈围着她们跳,欢呼声此起彼伏,大家在一片哄笑声中散去。
在马小虎的帮助下,白桔的合作社成立了,开始对外招人,村里的群众,有体力的都跑到她家来报名,有来打工的,有来入股分红的,家家都很积极。
马小虎把协议分发给大家,并把入股分红的利弊跟大家讲清楚,请大家慎重考虑。
大家拿到协议后,有的说往后这日子有盼头了,有的说要是亏了本怎么办,大家的说法不一而足。
白桔和马小虎来到江边,在岸滩上坐了下来。小白狗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马小虎说,你听这滔滔的江河好像在赶路,要去一个叫做大海的地方,与其他的小江小河汇合,预谋做一件大事。
白桔扑哧一声笑了,说我怎么听不见。
马小虎说,你要仔细听,江好像在说话,这峡谷好险,去江河的路还很长很长。
白桔笑着说,可以呀,你居然能听懂江河的对话,简直是个人才呀,你来驻村也太屈才了。
马小虎打趣说,那当然,我可是摄影家,尤其喜欢民俗文化,研究过唢呐。对了,我还收集过一些民间音乐,说着就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唢呐来,对着大江吹起了川江号子。
一浪高过一浪的涛声与一声高过一声的号子,像一匹狂奔的白马,撩开了宽阔的江面,奔驰而去。
马小虎将喇叭转向天空,云朵忽然就加快了速度涌动,朝着白马奔驰的方向,似乎要去和江河汇合。而在金沙江的两头,它们被三座巨型水电站的大坝拦住了去路,江涛越涌越高,在大坝之间不停地翻滚,由浅及深,改变着波涛的色彩,将巨大的湖面变成深蓝色,翻滚的波涛藏进了湖心,露出了平静的湖面。
马小虎的唢呐声将白桔带到了童年,童年的白桔已记不清妈妈的容貌了,但有一个面容清秀而又善良的女人,常出现在她的记忆里,管她叫宝贝。她经常用双手抚摸自己那张可爱的小脸,喃喃自语,在这个女人的后面,还经常会窜出一张长满胡子的男人的脸,那时候自己管他叫爸爸,后来爸爸的脸也渐渐地模糊起来。
听奶奶说,他们去外地打工挣钱了,说不挣到钱就不回来。可这一去就是经年累月。小时候,爸爸妈妈带她到江边的地里来干活,一干就是一整天,那时候的江涛和现在一样平静,她的心也丝毫没有泛起波澜。再后来,背她的人就由爸爸妈妈变成了爷爷奶奶。
稍大一点的时候,她独自一人来江边寻找父母的面孔,仿佛他们随时都有可能从江边经过,她就将目光投向从江边经过的路人,可越是寻找,父母的面孔就越是模糊。
有时,她上学经过江边,也会看一下江面。她多么希望一个面带笑容的面孔,会在目光投去的地方浮现在江面上,那她就可以走近一点,看清楚一些,记牢一点。但越是这样,就越看不到,像大人们常说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马小虎沉浸在自己的唢呐声中激动不已,不能自已,心想他这个在江边长大的人,怎么就没有见过这个丫头呢。
后来在城里上学,假期常和爸妈到乡下来,也没遇到这丫头。这里的人他都见过,机灵点的也逃不过他的法眼。
正好,现在他被派到这来当驻村工作队员,乡村振兴工作也与她的桔园有着密切的联系。想到桔园,马小虎急忙一下跳起来,说他差点把工作忘记了,还要去村里入户排查。对了,咱们村里要修条公路,可能会经过桔园门口。
白桔说,不会吧,是真的吗?那太好啦。
马小虎说,当然是真的!驻村工作队正在做一村一品规划,向县里争取项目资金,资金一到位,咱们就有得忙了。说完就离开了江边,去群众家入户了。
马小虎离开江边,去了村委会办公室,背上包,带上笔记本,与村两委的人去村里入户排查。工作队员逐户上门询问,走进群众家中、田间地头,了解了他们的生产生活情况,尤其对脱贫不稳定户、边缘易致贫户进行摸底排查,回头又到村委会开会,分析研究因病致贫和因病返贫原因等。工作队问得详细,还做了记录,便于随时掌握了解情况,好更新系统数据。
年前,工作队还给村民们修筑了蓄水池,将人畜饮水引到村民家中,村民们从此用上了自来水,解决了村民们吃水的大问题。
大家对驻村工作队员的表现很满意,见到他们进村入户,自然也就非常的热情,时间长了,一来二去,群众们也就没把他们当做外人。
马小虎从县城回来,会买些大米之类的去看望村民,教他们用手机上网,发抖音。老人们尤其喜欢这个热心肠的小伙子,说他心好面善,乐于助人。
得到大家的认可,马小虎感到很充实,浑身充满力量,他把村民们的事记在笔记本上,一件一件去落实。
马小虎为了帮助更多的群众,还在村里办了个培训班,组织村民不定期培训,主要还是教他们如何使用手机,拍抖音,发朋友圈,网上购物等。
白桔没事也来帮他,小白跟在后面。在教村民的过程中,她也找到了一种乐趣,看到了希望。
马小虎自从下了乡,整个人就由里到外地变了,他闲不住,他想为村民们做更多的事,有意义的事,至于做什么事才有意义,他思来想去,一时也想不出来,就来找白桔。
白桔静静地看着马小虎,眼睛扑闪扑闪地眨着,看得马小虎内向起来。
马小虎说,他去村里走访时发现,村民家中没有一张照片,全家福就更少了,年关到了,外出打工的子女们马上就要回家过年,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给他们拍一张全家福,留给老人们在家里看。
马小虎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白桔听了眼泪刷刷地往下掉,当年,父母和爷爷一张照片也没留下,想了就去江边走走,亲人的面孔,在她这里变成了一种记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白桔由衷地为马小虎感到高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说这是一件有很意义的事,可以做。话说完了,很干净,没有一句多余的。
看到她流泪,马小虎心里难受极了,但他还是鼓起勇气说,相机也是现成的,你能和我一起去拍照吗?
白桔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略显羞涩地说好啊,我考虑考虑,来,为你这个大摄影师点个赞。
马小虎知道她一定会去的,就哈哈一笑,说行,那可说好了,有空的时候一起去拍全家福。说完将头伸过去。
白桔用手捂着嘴小声地偷笑,笑完,将大拇指在他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个赞。
马小虎去抓她的手,没抓住。白桔的脸刷地一下红了。马小虎也红着脸转过身去,说他要去村里入户走访去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马小虎走后,白桔的目光就落在了被他拉过的手上,手指轻轻地颤了下,脸红到耳根下。
江风有些生硬,但这丝毫没有减退马小虎为村民们拍全家福的激情,他背着相机走出村委会,一路去了村里,把村民叫到院子里坐好,将他们的目光引到镜头前,在他们笑得最开心的一瞬间,咔嚓一声,就将人和院子拍进了照片里。
周末,马小虎一个人去县城去洗照片,洗出来又去找人装框,短短一个月,他的办公室就堆满了全家福,多到可以举办一个摄影展。
桔园的叶片上长虫了,白桔到村委会找马小虎帮忙,看到一屋子的照片很震撼,她很感动,觉得马小虎踏实,和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马小虎弄完照片就去帮白桔打药除虫,闲时就去为村民们送全家福。在白雾镇的山路上跑来跑去。
村民们叫他小马,小孩叫他小马哥,就连白桔也拿他打趣,说小马哥,来帮我拍照嘛。这个时候,小马哥就呵呵地笑一下。
白桔说,小马哥,你来啦!快屋里坐。
马小虎说,这是白桔小姐姐家吗?
白桔打趣说,是的小马哥,请问你找白桔小姐姐干嘛?
马小虎装模作样地说,请告诉白桔小姐姐,就说小马哥找她有点事,请她出来一下。
白桔瞪大眼睛说,小马哥,白桔小姐姐到了,有什么事你亲自跟她说。说完,二人哈哈哈大笑起来,就差没睡在地上打滚了。
马小虎一本正经地说,告诉你个好消息,修路那个事定了,而且要修一条网红路,从你们桔园门口过。
白桔听了心花怒放,喜上眉梢,可兴奋了,说是吗?那真是太好啦!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
马小虎说,肯定是真的。
白桔一对小拳头重重地落在马小虎胸口上。马小虎“噢”地一声尖叫,假装很痛的样子。白桔笑了,两只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露出洁白的牙齿。
白桔这一笑,马小虎看在眼里,装在心里。
白桔假装没看到,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
白桔说,走,咱们到桔园去看看。
来到桔园,桔园里的树苗长得很快,已经开始挂果。白桔找了把刀去修枝。马小虎在桔园忙前忙后浇水,如在自家的桔园一般自在。
桔园门口,有几个乡亲在门口喊白桔,要求退还股金,说要拿钱修房子给儿子娶媳妇。白桔和马小虎反复劝了半天没用,只好将几个乡亲的股金退还给他们。马小虎知道白桔一时拿不出钱来,就将他的工资递给白桔。白桔接过钱说,等卖了桔子就还给你。
这天,马小虎和工作队争取的项目终于落地了,要在白雾镇修条公路,征地折迁完成后,很快就开始动工了。
几个月后,红色的沥青路像一条红色的彩带,铺到了桔园门口,十分漂亮,人们都称之为网红路。
通车那天,白桔穿着苗家衣,头戴苗家银饰,手里端着羊角杯,站在网红路中间为客人敬酒,她的打扮十分亮丽,成为白雾镇一道最美的风景线。
马小虎则穿着彝家服饰,扮成彝族小伙,唱歌跳舞,在大家的欢呼声中大碗喝酒,将整个通车仪式带向高潮。
白桔奶奶也没闲着,她换了个地点,将摊子摆到了网红路边上,卖木瓜凉粉大碗茶,卖桔子,生意比平时好了许多。
网红路通车后不久,桔园的桔子也红了。
白桔摘了一些拉到镇里去卖,由于桔子与其他的品种不一样,买的人少,摆了几天没人买,偶尔遇到几个过路的人,买了几袋带回家,第二天又退回来,说桔子个头这么大,肯定被打了催熟剂之类的药。
白桔无奈之下,只好拉回来,一脸气馁的样子。
销路没打开,这么多桔子卖给谁,谁来买,成了一个大问题,深深地困扰着白桔。
马小虎兴冲冲地跑来,问桔子的销售情况。
白桔指着堆在家里的桔子,说新品种,没人敢买,销路打不开。
马小虎安慰她,说别着急,新品种才出来,需要一段时间来推广,不推广,就不会有人知道它的好。
白桔着急地说,咋推广,都没人敢买,还说是被打过药的。
看着着急上火的白桔,马小虎说,这样吧,我写篇推文,拍点照片,请朋友在县里推广一下。
白桔点点头,说行,也只有靠你了。
马小虎随后带着相机去了桔园,并在桔园里翻来倒去地拍了一下午,又连夜写了一篇新闻发给他在县里的同事。
第二天,文章在新媒体公众号推送出来后,还是没有反应,点击率不高,桔园里静悄悄的无人问津。马小虎觉得此路行不通,还得另想它法。
白桔说新媒体都发了,为何还是没有反应呢?
马小虎说,这类新闻每天都有很多,大家都见得多了,没有引起关注也属正常,看来得换一种方式。
白桔说,说得有道理,看来是要换一种方式试试。
马小虎在桔园里走来走去,转得白桔头晕,突然说有了。
白桔看到马小虎有主意了,便欣喜若狂地问,什么办法?
马小虎指着白桔说,你呀,你就是最好的传播方式。
白桔不解地问,我咋就成了最好的传播方式了呢?
马小虎神秘兮兮地呵呵一笑,随后说,你长得这么漂亮,就来做个直播。
白桔“啊”地一声尖叫了起来,说我这么丑,没人看。
马小虎说,就穿苗族服装直播,我估计肯定要火。
在马小虎的策划下,白桔翻出她的苗族服装来穿上。经过一番梳洗打扮,镜子前的白桔仿佛换了一个人,美到令马小虎惊呼漂亮。
白桔在镜子面前转了一圈,上下打量,觉得还行,就长长地舒了口气。马小虎将她强行拉到桔园里,教她怎么直播,怎么说话,用什么语气,如何介绍白桔新品种等,说完,用手势代替镜头,在桔园里比划着,四处寻找机位。
马小虎打开手机,在抖音注册了一个叫“白桔小姐姐”的账号,将手机放在支架上,镜头对准白桔。
白桔站在桔园一边,按照马小虎告诉她的方法,略显紧张地组织着语言。
马小虎就打开手机,点开网络,开始直播。
白桔从树上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桔子拿在手里,转身对着镜头,介绍起新品种“白桔”的种植来龙去脉,接着又着重介绍了“白桔”品种的颜色、口感、以及个头。
马小虎镜头一会儿对着白桔,一会儿对着金灿灿的桔子。
刚直播一会儿,就吸引了一批粉丝下单抢购,白桔和马小虎兴奋极了,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
直播结束后,白桔就带着合作社的几个村民采摘装箱。
村民们闻讯赶来,拎着一支大篓筐,往台地上一放,就开始摘桔,村民们边说边笑,边摘桔子,一派丰收而繁忙的景象。
就在他们兴奋地摘桔子时,却发生了点意外,有个村民在摘桔子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顺着台地滚了下去,头部刚好撞到一个石头上,血流了一地,幸好被台地下的村民拦住,及时送到镇上的医院。白桔赶到医院时,医生要求送到县里去检查。
好在马小虎也刚好赶到,将人送到县医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个小时就危险了。听了医生的话,白桔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忙去交费办住院手续。
新品种试种成功,通过直播已经成为一个品牌,白桔说应该好好思考一下,如何走得更远。
马小虎说应该为白桔品牌注册商标,设计个 Logo 和包装箱。
白桔点点头,说对,只有这样,品牌才能打响,走向全国。
马小虎说,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请县里的朋友帮忙设计。
白桔将合作社的成员叫来,围在桔园里摆龙门阵,将直播带货的事讲给大家听,大家听了后十分兴奋,都说白桔太能干了。
白桔说合作社要制定一个长远的发展规划,让新品种走出县城,走向全国,创造更多的红利,让大家分到更多的钱,过上更好的生活。
一个叫做王二虎的小伙子站起来说,白桔小姐姐见过大世面,跟着白桔小姐姐干,不会错。
另一个叫李三虎的也站出来说,白桔小姐姐善良,心眼好,跟着她干亏了也值得。
王二虎、李三虎的话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都说合作社藏龙卧虎,一虎变三虎了,今年又是虎年,虎虎生威,这是要发财的节奏。
白桔一看,下面果然站着一个王二虎,一个李三虎,再回头看看马小虎,突然明白了,说这不是小虎队嘛,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马小虎被大家笑得有些不自然起来。
白桔说有了小虎队和驻村工作队的支持,合作社一定会成功的,白桔产业未来一片光明。
话音刚落,大家掌声雷动,白桔备受鼓舞,说下面请马小虎为大家说几句话。
马小虎手里拿着一个大桔子,往前走几步,说白桔带着大家培育出了新品种,并且已经大面积种植,走到今天很不容易,走了很多弯路,绕路,才有了今天的品牌。马小虎把桔子举了起来,新品种“白桔”无论是颜色、口感、味道、个头等,都是目前市场上同类水果中最好的水果,因此,我们这个新品种,在今后的市场上将会成为一个当仁不让的网红果。
说到这里,白桔激动地带头鼓起了掌,桔园里掌声不断。
马小虎接着说,所以,我们以后要把目标定得更远一些,不断规范我们的合作社,要把我们的网红果逐步推向全国,将合作社建成全县最大的现代化智慧农业合作社。
马小虎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掌声雷动。
这时,一个村民拿着一份报纸,高兴地跑了进来,边跑边喊,说发了,发了。
大家都好奇地转过头,看着一路跑进来的村民,问他什么发了。那人说桔子发了,哎呀,就是上报纸了。
白桔惊喜地接过报纸一看,一篇题为《乡村振兴结硕果,白桔花开在江边》的文章在省报发表了,还配了一组自己在桔园摘桔子的照片,用了整整一个版面,一看作者是马小虎,就更加激动了。
白桔将报纸递给马小虎,马小虎接过报纸一看,果然是自己写桔园的文章,还配发了照片,这是他之前写的。
马小虎将报纸递给王二虎,王二虎又传给大家,大家争相传阅起来。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李三虎和几个村民将马小虎扛到院子里,高高抛起又落下。
这可急坏了奶奶,白桔奶奶站在院子里直跺脚,叫大家小心点,别掉下来摔着。
白桔的心还在砰砰乱跳,半夜翻来复去睡不着,在想事情,眼皮也在跳,突然听到外面有响动,她起身开门,外面正在下大雨,白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父母当年就是在暴雨后被泥石流卷走的,一下暴雨,江两边的坡地就容易滑坡,滑坡会产生大量的泥石流。她披了件衣服,拿着手电去查看,看了觉得没问题又回来接着睡,但一直睡不着。
白桔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第二天天一亮,白桔早早就穿了衣服去桔园查看,结果桔园坡陡的地方,还是遭遇了山体滑坡,被泥石泥冲走了一大片。看到这个场面,白桔心痛极了,她紧张的神经瞬间崩溃,蹲在地上痛哭。奶奶听到哭声,起床将她拉回去,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好事多磨,好事多磨。
山体滑坡后,有几个村民来退股金,白桔没为难他们,按他们的要求退还了股金,还多给他们发了一个月的工资。
白桔奶奶近来心情好多了,每天照常出去摆摊卖木瓜凉粉大碗茶,生意也越来越好,桔园丢给白桔去打整,她相信白桔能管理好桔园。
马小虎一门心思画草图,做设计,思路出来后,就发给他在县里的朋友去制作,做好就来白桔家找白桔。
第二天,白桔和马小虎带着设计图纸去了县里,找一家印刷厂定制了一批包装箱和礼品盒样品带回来。一路上,白桔脸上堆满了幸福的笑容,夸赞马小虎设计的包装箱和上面的logo 十分漂亮。
马小虎腼腆地看着她,说只要你喜欢就好。
白桔将目光转到窗外,说窗外的风景真美。
回到白雾镇,他们又来到桔园喝茶,茶是奶奶泡的大碗茶,马小虎喝着白桔奶奶泡的大碗茶,看着红彤彤的茶水,说不出有多亲切,这是他第一次在白桔家喝茶。
白桔对马小虎说,包装箱一到,就可以开一次发布会,到时把村里的人都叫上,还有工作队的也请来,在桔园边围个圈,用手机直播。
马小虎说没问题,多申请几个平台账号,只要手机一直播,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新品种“白桔”上市了。
白桔笑了,眉飞色舞地说对,新品种一上市,咱们就成网红啦。
马小虎说是啊,你要做好当网红的思想准备,再请一支舞狮队来助兴,这样才热闹。
白桔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说,好啊,请他们围着桔园转几圈,再到村里转几圈,让村里的人也一起热闹热闹。马小虎说对,越热闹越好。舞狮队地域性强,有特色,外面见过的人少,岂不更热闹。
说起舞狮队,白桔情有独钟,她从小就喜欢看舞狮队舞狮。那时,爷爷奶奶常常带她去隔壁邻村看舞狮队,每次一见到舞狮队,她就莫名地激动。
这里的舞狮队很多,县里几乎每个乡镇都有一支属于自己的舞狮队,每个舞狮队都身怀绝技,成为县里传统民俗文化的一张名片,远近闻名,被列为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小时候,白桔骑在爷爷的肩膀上就往人堆里挤,一边看,一边拍手鼓掌。那时候的舞狮队,有两头狮子,一人舞头,一人舞尾,二人扮成狮子的模样,表演各种高难度的动作,一个摇头摆尾,一个趴在地上打滚,旁边还有人敲锣打鼓。
县里还有一支民间舞狮队也很出名,村里的张大爷说,这些舞狮队大有来头,早在清朝时期就已传入到这边,常年以舞狮为生,跑街串巷,传授技艺,经历数十载。他们表演的高空舞狮难度极高,表演前找一处开阔的地势,几张八仙桌叠成高台,上面一张四脚朝天。舞狮者边舞狮,边往上攀爬,爬到上面的桌腿上表演倒立,观众则在下面吹口哨,尖叫呐喊,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直播这天,白桔请的两支舞狮队也来了,其中一只就是高空舞狮队。高空舞狮队在桔园门口的小广场上搭台表演,广场上摆了十张桌子,村民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将舞狮队的人围在中间,随着欢快的锣鼓声敲响,头戴笑面和尚,猴脸面具的舞者,就开始表演武术和杂技。
猴子动作迅速而敏捷,如孙悟空下凡一般,在四条桌腿上飞檐走壁。笑面和尚戴一张巨大的面具,与瘦小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既幽默又十分滑稽,猴子在他身上忽左忽右,做倒立,动作极度惊险,在场的村民发出阵阵喝彩声,吆喝声。
白桔和马小虎将镜头从桔园里一下推到舞狮队中间,一边直播一边介绍,很快,白桔就迅速成了网红,她的照片也在网上广为流传,很多人关注,随后就有几家外地公司打电话来下订单。
白桔还在淘宝等多个平台上开起了网店,快递到北上广,远销全国各地,就连后来种的脐橙也销售一空,白桔快忙坏了,幸好有马小虎过来帮忙,小虎队跟着忙前忙后,组织合作社的村民装箱封箱,山路上车来车往,源源不断,走了一波又一波。
白桔首次给大家分红办得很热闹,她让小虎队在桔园大门口用红纸张贴了六个大字,上面写着“桔园分红大会”。
分红大会上,她将一沓一沓的钞票用大红包装了,写上名字,堆在桌子上,村民们陆续来到桔园,找凳子坐着,看着桌上堆着的钱,大家都按捺不住激动的心,从没见过这么多钞票放在一起是这般景象,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村民王大年分到厚厚一沓崭新的钞票,喜笑颜开地说,终于分红了,今年可以给孙子多发点压岁钱买鞭炮喽。江对面的王大婶把分到的钱在手上展开说,过年可以换身新衣服了。
村民们分完了,有三千,有五千的,以大家入股的金额比例来计算,分得少的看着分得多的村民眼馋,将分到的又拿出一半来入股。分红结束了,大家都还沉浸在分红的喜悦中,过大年一般高兴。
白桔说,看到大家分红的样子她很激动,她想让白雾镇的人都能走上致富的道路,把白桔产业做成致富的产业,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分到更多的钱。
马小虎听了这话,备受鼓舞,说县里给了很多优惠政策,桔产业市场这么好,可扩大种植规模,我不信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
白桔思考了半天,鼓足了勇气说行,流转土地,扩大种植规模,把周边的村民吸收到合作社来,大家一起致富。
在镇政府和工作队的帮助下,白桔的种植面积很快就达到了五千亩,投产三千亩。
大家分到的红利一年比一年多,家家都盖起了新楼房,买了轿车,村里的大学生也越来越多,日子红红火火,有的村民还流转了上百亩土地,也跟着种起了白桔,有的甚至还种上了脐橙,每年都在不断地扩大种植规模。
白桔在县里成了名人,被县里边表彰为乡村振兴致富带头人,农民企业家等等,荣誉接踵而至,并当选为县政协委员,白桔提交的《关于发展白桔产业,促进乡村振兴的提案》得到了县领导的认可,被评为优秀提案,立了项。
开完会,白桔在回来的路上一路感慨万千,心中涌动着一股激情澎湃的潮水,如千军万马从疆场驰骋而过,战场既辉煌又凌乱,站在疆场上的,除了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妈妈,他们的身影若隐若现,一会在这,一会在那,飘忽不定,站在疆场中间的,则是马小虎,她一眼就认出来,他正在向自己挥手,等待着自己凯旋。
白桔坐中巴车回白雾镇,刚进村口,就看见一辆摩托车停放在路中间,马小虎戴着墨镜,站在车旁,斜靠着车,静静地等待着她的到来。
小白狗也坐在旁边,紧跟着马小虎,显然跟马小虎已经混得很熟了。
白桔从车窗里看到马小虎,激动地流下了一行泪,忙用手抹去,重新调整了表情才下车。
马小虎伸出手,拉着白桔上了摩托车,轰了一脚油门,“突突突”地向远处驶去,留下一缕青烟在空中慢慢飘散开去。
白桔回到村里,村民们聚集在网红路两边挥手欢迎。
王二虎,李三虎高高举着一面横幅,站在网红路中间,上面写着“欢迎白桔小姐姐回家”。
白桔看到标语扑哧一声笑了。村头的王大妈拉着她说,你出名了,可别走啊,你要回来带着大家一起种桔子,一起分红啊。
白桔热情地说不走,咱们江边风水好,是块宝地,以后我和大家一起把这满山的坡地都种上桔树,建几个庄园,将民宿旅游做起来,一起把咱们的家乡建成美丽乡村。
马小虎从人群中钻出来,拉着她的手就往外跑。小白狗跟了上去。乡亲们看到这里开怀大笑。
王二虎,李三虎起哄道,小虎哥加油,小虎哥加油。
白桔踉踉跄跄地跟着跑,脸红一阵,白一阵,羞涩极了。
二人坐上摩托车,一脚油门就消失了。
白桔疑惑地问,这是要去哪里?过了今天再去不行吗?
马小虎霸王硬上弓说,不行,就今天,到了你就知道了。
白桔无奈地说,干嘛急在这一时。
马小虎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二人来到有着古镇第一湾之称的江边,奔腾的金沙江流到这里,在他们面前转了一个急弯向前流去。
白桔虽在这里长大,却从没到过这里,第一次看见一条磅礴的大江从眼前经过,她彻底被震撼了,这就是金沙江,生她养她的金沙江,难怪无数的移民要从这里迁出去,难怪那么多的工程人员从全国各地涌到这里,这才是它真正的原因所在。
他们跨过铁索桥,来到江畔的碉楼群和百年老屋,在碉楼群,他们共同见证了历史的变迁和岁月的沧桑。在百年老屋的巷子里,他们用手抚摸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用心感受时光停留的温暖,用心呼吸清新的空气。
坐在百年老屋的门槛上,白桔想象着变老后的模样,一定是一头银白的头发,一脸沧桑的样子。她把这个想法说给马小虎听,马小虎正在喝矿泉水,水喝到一半,扑哧一声哈哈大笑起来,结果被呛了一口。
白桔忙去给他拍后背,笑着说,急什么呀,又没人跟你抢。马小虎说,你一个大姑娘家整天就想着老了的样子,这种想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
马小虎和他并排坐在一起,忽然表情就严肃了起来,说白桔,我要回去了。白桔没听过味来,说那走啊,天也不早了。
王二虎说不是回村里,是要回县里的单位去了。
听到这儿,白桔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白桔说,好啊,那就回去,挺好的,在城里比在乡下好多了,至少不用下地干活,不用东奔西跑,也不用再进村入户走访了,回去以后,好好干工作。
说完,白桔理了一下眼前的乱发,揉了一下眼睛,随即站起来走了,丢下一个背影给马小虎猜想。
马小虎看着远去的背影,眼眶突然就湿润了,他从兜里拿出一根烟点上,猛地吸了一大口,向天空吐了一串长长的烟圈。
白桔的背影从百年老屋的巷子里渐行渐远,变成一个点,渐渐消失在夕阳下。
马小虎将烟头狠狠地扔在地上,用力跺了一脚,朝背影追了上去,可他还是没追上。
白雾镇白雾村两委换届选举,大家一致推荐白桔当选白雾村支书,白桔再三推辞,没推辞掉,盛情难却,只好答应当村支书,村民们拍手叫好。
当上村支书后,白桔工作更忙了,来村里游玩的游客越来越多,她一边招呼桔园,一边招呼民宿,一边还要负责做好村委会的日常工作,带着大家规划一村一品,建设美丽乡村,忙得不可开交。
马小虎自从上次回城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
白桔在村委会走着,不自觉地就来到了马小虎的办公室,推开门,进了办公室,看到空空荡荡的桌上落满了灰尘,才发现走错了地方,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从心底猛地升起,无边无际地蔓延,堵塞着她沉闷的胸口,让她无法呼吸。
马小虎回县城半年多了,整天吃不香,睡不好,无精打采,像丢了魂一样,晚上一个人去看电影,一个人去酒吧喝酒。父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就在这时,新政策来了,要求干部回乡规划,听到消息后,马小虎第一时间找领导汇报思想,要求回白雾村工作。
单位领导开会研究后,认为他能力强,业务精,协助村两委发展桔产业,搞培训,为群众办了很多实事,同意他回白雾村工作,同时担任白雾村乡村振兴驻村第一书记、工作队队长。
马小虎接到通知后,立马回家收拾行李,坐第一班中巴车前往白雾镇。
白桔心不在焉地浇水,又拿出手机来一通乱翻,翻到马小虎拍的照片时,眼泪就涌了出来。
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向她走来,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抬起头,站起来,身子突然僵住了,手机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来人放下行李,向前大跨一步,将她抱在怀里。
白桔哽咽着,抽搐着,哭开了,泣不成声,哭得很伤心。她用拳头捶打马小虎的胸口,边捶边说,你这个死鬼,怎么才来,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
马小虎也哽咽地说道,我这不来了嘛。说完,将白桔抱得更紧了。
白桔还在用力捶打马小虎胸口,用嗔怪的声音说,打死你,打死你这个死鬼,才来。
马小虎哎呀一声,说好痛,好痛。
旁边,小白狗伸着长舌,坐在地上看着他们,口水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