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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焦虑的日子 中篇小说

2022-11-05一笔

边疆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副省长院长

一笔

“你的心很乱。”女心理咨询师对我讲。

“我没有心理负担。”我辩解着。

她坐在桌前说这些的时候,我正仰头看她背面墙上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位妙龄女郎,穿一身红连衣裙,右手拿着一个绿色的打开的小折扇,低头站在水池前,画面上的水池只画了1/2,或是还不到,水池旁的一棵枯树,倒映在水池里是幽幽的黑色……不对,这些红、绿、黑的线条是画家在表现瞬间的动态。我心下一惊 —— 这要还不是抑郁症的体现那什么是?

女心理咨询师眯着眼,下意识用食指指后的三个手指轻敲处方笺,“也许……也许你应该换个工作环境。”

我心说:你说得太对了。我想逃离,逃离眼前的一切。

女心理咨询师有些失去耐心:“有些事,你不去想它,它就不是问题。”

向她辞别后,我发誓再也不找她咨询了。可能是每次都被她看破我的虚弱吧。我厌恶这个虚伪的同类。

从京城参加全国科技园区创新大会回来后,我又陷入焦虑,不可名状的焦虑。我害怕,害怕某一天的临近。某一天又是哪一天?这四处无着的“某一天”,仿佛是我深不见底的黑洞入口,把我的灵魂无限地逼近空和无。

这天上班的路上,我脑子特别怪异,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妄想里,某一天,我可以不进实验室,不参加会议,不问窗外事,不按常理出牌……有这样的一天吗?我走几步莫名其妙停下来,停一会儿,然后又走。我看见好几个人朝我回头了。

走走停停,我终于走到公交车站。很奇怪,等车的一拨人一直盯着我的脚,鞋是我常穿的富贵鸟牌低跟黑色皮鞋,并无新意呀,我顺着他们的视线低头一看,终于明白一路上不停打量我的目光是为什么了,我穿了一双红色缎面绣花拖鞋,搭配的却是浅黑白格端庄套裙。我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脑子里轰轰响着往回走去。

这天上班我迟到了。

我在江南应用技术研究院工作20 几年了。

海舟是江南省的省会,是一座拥有2000 多年历史的滨海古城,城在山中,山在城中。

这些天,我半夜老是被心悸搅醒。万籁俱寂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知道应用技术研究院是干什么的吗?

笑话。88年我从江南理工大学毕业就来到应用技术研究院,岂能不知?

自以为是。应用院是“机构”,不是“研究”,给江南省领导提供决策。

哦。顿一下,在院里我发表的论文最多。

又自以为是。

哦?迟疑一下,你想对我说,“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

不,我想说,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现实决定命运。

这句话我听明白了。瞬间,我听见自己的胸口里有咚、咚、咚的声响,我差一点背过气去。

最近我的脑子总是很混乱,常常坠入虚无里,感觉自己一点点与时空脱节,我的内心一片空荡。百无聊赖中拿起手机就问母亲:“我和爸爸一样,也是个优秀的研究员吧?”

母亲迟疑了一下,颤颤的声音从手机里钻出来:“咋说呢?说不好。”

“那就是说,我不是个优秀的研究员了?”

“也不能这么说。”

“那还是优秀的。”

“真说不好。”

母亲声音颤颤的,有年龄大的成分,更有担忧我的成分。

我优秀吗?

这是个雾气腾腾的一天。匪夷所思,海舟也会有严重的雾霾。

又一个不眠之夜。晨曦已至,我却祈求夜长点、再长点,好埋葬我的心悸。丈夫李孟结宽慰我,说他帮我去请假,让我在家休息一下。

李孟结是江南理工大学物理学院的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今天一大早就赶去学院实验室做实验。他的头发有点自然卷,个头近1 米8,脸部轮廓刚硬,线条却很柔和,自带一股勃勃英气。难怪被学院师生戏称少女、少妇不二“杀手”。

我去京城开会的前一天,江南省科技厅召集全省科研机构副高职称以上的研究员会议,推荐省数字信息研究院院长人选。数字信息研究院原院长贪腐入狱后,主持工作的第一副院长谢清远烂摊子收拾得不容易,面上只字不提,不言一声苦。

自古文人相轻,“各以所长,相轻所短”。同样优秀的两个人,较起劲来自然可以不加掩饰;如果有缘成了知己,关系里也容易藏着一丝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李孟结与谢清远属哪种?我与谢清远又属哪种?似乎都靠不上这两种情形。我们三人是大学同班同学。

我弄不清此刻为什么会想这些事?

我走出实验室,时近傍晚,天色已暗沉起来,要下雨了。路上几乎没人,只在我的右前方有一位男子在疾行,着藏青色西裤,黄棕色夹克衫。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我裹紧了风衣,望向他的后脑勺,是简洁朴实的一个平头,头发稀疏。我停下脚步,再也没有抬头去看他,他像应用院柯院长,我的一把手。我不敢超过他,哪能不讲规矩随意超越一把手呢?那样的话,我会不会跌入深渊万劫不复?

欧阳兰!欧阳兰!这会儿,从我身后传来的这个叫声很熟悉,又很陌生。我的心猛颤一下,转过身来,看到的是谢清远。几乎同时,蛰伏在脑子里的惊恐被激活了:你?你跟踪我?

毫无由头,我感到了危险。扭头就跑,只顾跑,离谢清远越远越好,我必须从谢清远的视野里消失。

欧阳兰,欧阳兰……谢清远还在喊。他见我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于是停了下来,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我拼命跑,跑不动了,蹲在地上莫名地哭泣起来。之后是如何走回家的,我一片茫然。

有时候,真实与虚幻殊途同归,这两者又有多少区别呢?

不知不觉中,已是下午三点四十分了。我早饭、午饭都没有吃,却没有丁点饥饿感。年过半百,竟然还沉浸在一片虚无中,我实在不堪这种享受。

李孟结回来了。他从书包里拿了一本书递给我,书面印着《现代物理学研究创新集》,作者李孟结。我知道这是他刚出版的,是他对现代物理学研究的最新13 篇论文合集。我望向他:“真不容易。”

我们家的书太多了,整个书房都搁不下了,好多书都放在儿子床底下。他在浙江大学读大三。有时,想找一本书找不到,为此,李孟结经常买重书。

晚饭,李孟结做了他拿手的菠菜粥。我喝得五脏六腑都是暖意和舒心。饭后,他拉着我的手,我靠在他的肩头,我们静静地听着舒伯特的《小夜曲》。我内心很反感俗人评说的“理工男” —— 仿佛只有刻板乏味,与浪漫绝缘。

经过了最空虚的折磨,你会觉得一切事情都不过如此而已。

我与罗盈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是谢清远的夫人。这个周末的傍晚,我和她在上岛咖啡店面对面坐着,她约的我。我真不想喝这杯咖啡,没有任何理由。虽然如此,我到底还是来了。反正我在周末也是无聊的。只是我发现我们今晚无话可说,似乎她引起的话题我很难顺畅地接下去 —— 她说的都是数字院院长谁来接任。

罗盈盈也是我们大学同班同学,她与我走得比较近。许是缘于她是从东北来的,我是从西南来的吧。最初同学们都以为她和李孟结会成为夫妻,却未料她与谢清远结了婚。毕业后,她死活都要留在江南省,心甘情愿留校当图书馆的资料员。时至今日仍是个资料员,不过多了顶“资深”的帽子而已。

我从西南那个大峡谷里的362 国防基地,就是那座反应堆和后处理工程来到海舟。美丽的青沧江西侧十里长的大峡谷是362 基地的工程厂区,东侧的小山峦是基地总部和生活区。

我父亲是江南海舟人,上大学离开海舟后,由于工作保密的性质,便再没有回过家乡。海舟的滨海风景,是他至死都念念不忘的“乡愁”。所以,高考报志愿我全部填的是江南理工大学。

我了然无趣,懒得搭腔。心说,就让你的谢清远当院长吧,反正院长的位子空着。

我回到家。

分手时,我被罗盈盈好一顿数落,嫌我今晚老走神。事实是,我一直拒绝跟着她的思路走。她在暗示我什么吗?我走进书房与伏案的李孟结招呼一声。李孟结告诉我,刚刚和儿子视频,他一切正常,让我放心。

“好的,我去洗澡休息了。”我跟着说了句。李孟结“嗯”一声,继续伏案了。

洗澡水冲刷着我的身体 —— 松弛的皮肤,我连看都不愿看它一眼。岁月无情,丢光了青春。

夜深了,我们两个都睡下了。我又失眠了,黑暗中睁着眼看天花板,身子一动不动,怕惊扰了李孟结。

我的眼前在叠影,一会儿是父亲,一会儿又成了柯院长,还有谢清远。那些情景短暂地从我脑海里划过,像快镜头,最终只留下一地碎片。

那是哪一天来着?省科技厅组织直属研究机构在海舟滨海新城召开科技创新政策解读会。坐了一天,我有些木然。晚饭后,便到海边去转悠。

“烦哪!唉。”我脱口而说 —— 会上解读的政策内容过于庞杂,我以为毫无意义。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又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身在何方?我朝哪儿走?问我话的人又是谁?

突然,我发现远处有个人,好像是个中年男子,脚踩沙滩径直向我走来。他的头一动也不动,非常奇怪。我想张口问问你到底是谁?又觉得自己过于神经了。

心一横,索性等那个人走近我。等啊,等,那个人始终没过来,还不见了。我茫然四顾,搞不清楚今晚的我还是我吗?

“你认为政策解读不必要?”

“政策解读当然必要,但是核心技术不突破的话……”

“没有政策引导……”

又是谁?

谁在喧哗?

对话的声音,倏忽间把我拉回现场,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他们俩也正盯着我 —— 原来是柯院长与谢清远。他俩啥时来的?

“你说说,政策解读必要不必要?”谢清远目光直视我,仿佛我是政策制定者。我摇摇头,说:“你别问我。”谢清远不依不饶:“你的看法?”我迫于无奈,想尽早摆脱他的无聊,便把目光转向柯院长,朦胧中,我分明感受到柯院长强烈的克制气息。谢清远过分了,敢和柯院长争辩。

“回去吧,天黑了。”我的话音落在海里,被海浪声淹没了。我们似是相依为命结伴往回走,又彼此心灵提防。

我发现,当我站在心灵的悬崖峭壁上,一切物质上的后路都毫无意义。从什么时候起,我有了一种想毁掉一切的冲动。没有人知晓我常常彻夜难眠,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奄奄一息。

我现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闭上眼睛,去一个不被打扰的空间,我想进到那个空间里,去哭一场,去问清楚,甚至去骂个痛快,但,我能骂谁?骂什么呢?就算要骂谢清远,我也不知道该怎么骂他。

从京城一回来,我就向柯院长汇报了会议精神,近一个月了,应用院似乎没啥动静。这天上午,我坐不住了,把属于我分管的科研处处长叫到办公室来谈一谈,他说,“贯彻意见已经下发了”,这我当然知道,他又说,“院部各处室和直属研究所正在落实”。我心里很清楚,至少眼下,落实之前与落实之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明显区别。应用院科研项目和经费呈几何数增长,有核心价值的成果却越来越少。有的项目立了项,领了经费,召集几个听话的科研人员,躲在实验室里,包装策划一下,走个过场,反正最终项目都会结题的,至于项目的研究价值和社会效益可以忽略不计。

不可否认,我其实很专注论文,论文的价值有多高倒真无所谓,只要能在核心期刊发表。别以为这仅仅是我的本事,论文能够顺利发表,丈夫李孟结功不可没。

我觉得自己善于注意其他科研人员不大在意的一些暗示,因为我相信因果随处可见,无处不在。你今天得到可观的项目经费,明天、后天,却可能因它招致不幸,数字院原院长便是典型中的典型。人更多靠得是运气。

运气这个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你对它格外在意,也许挡不住它毅然决绝,而你对它漫不经心,它却常常亲近光临。

窗外高楼大厦被雾霾包围了。我隐隐感到好像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心惊肉跳,不得安宁。

这时,我听见有一个人说,快看,院长被抓了。我一惊,忙问,是谁被抓了?这个人说,你自己往窗外看。我赶紧起身朝窗外探头出去,因为霾,什么也看不清。你快告诉我是谁?一回头,办公室里一片黑色,空无一人。一瞬间,办公室又亮了,我呆住了。因为我看见我急匆匆地奔向数字院院长,手里扬着法院传票,担心道:真完了!你要坐牢的。把传票小心翼翼递给他,他接过来一看,对我说,这是支票。我大惊,伸头看去,心下呼、呼、呼乱跳一气,仿佛感到了什么。天哪,金额有7 位数。又听到谢清远在我耳边厉声道,支票怎么在你手里?我惊诧无比,心悸得人几乎晕过去 —— 他怎么也会在这?谢清远扶我坐回椅子上,倒了一杯水给我。我想说,你……喉口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也发不出。他揽过我的肩头,接过我手里的支票,我浑身哆嗦。听到一声长叹,科研经费能这样运作?竟然是柯院长的声音。

我跌回到座椅上。办公室里只有嗡嗡的响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引爆的感觉。

“欧阳院长……”有人在摇我,把我摇醒了,看见眼前的人是科研处处长。我浑身发颤,“您……”仿佛我才从险象环生中挣脱出来。研究停止,生活清零,万事万物一切重启。我,只有活着与死了的区别。

大白天也会做噩梦。

我缩在座椅上,有什么尖利的东西,在胸口那里挠,火辣辣的疼。

听见有人敲门,敲得很急促。恍惚中我抬眼看去,科研处秘书科小张探进半个头:“欧阳院长,您身体不舒服?”我摇了摇头,周身却疼痛无比。“我给您倒杯水。”小张的声音一如平时那么甜腻。

谢清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杀伤力?

事后想来,科研处长应该是这个时候离开我的办公室。

下班后,我的脚步声在办公楼的走廊里渐渐隐去,有气无力的。虚无像无边无际的夜,一点一点,悄然弥散在我的心里,渗入每处肌肤。

因为雾霾,天很快就暗了下来,不像春天。街灯还没有亮,街上的行人显得影影绰绰。

“这周末我想回362,祭拜父亲。”吃晚饭的时候,我对李孟结说。

“嗯?”李孟结显然惊到了,以为听错了。

“我想回362。”

李孟结反应过来:“还没到清明。”

我完全不在状态,是真的累,说什么都累。不想解释,根本也解释不清。

到底是谁魔鬼附了身?!

啪地一声,我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

李孟结一怔:“不舒服吗?”赶紧盛了一碗汤递给我,“喝点汤。”眼神却透着异样。

我的目光迅速逃遁,埋头喝汤,有种被窥破秘密的尴尬。须臾,我抬头:“我最近总头疼,想看医生。”我这个温室里长大的人,照样会虚伪与言不由衷。李孟结轻声道:“是累的。想看医生我陪你去。”

这晚我们两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是紧紧拥着。我把头埋在李孟结的纯棉睡衣里。他轻抚我的后背。我渐渐进入梦乡。李孟结替我撑起了一片天。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就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心开始发毛。没一会儿,秘书科小张就跑来说柯院长找我。柯院长的办公室在8 楼最东头,走廊深处,隐秘性好,隔音效果也不差。但这天柯院长显然生气了,声音凶得从门缝里传出来,让人听了个真切。诸如,你从北京回来一个多月了,创研中心一点影子都不见,贯彻意见停留在一纸公文上。你是分管院长,又是院党委指定筹建创研中心的负责人,你看你,如此不作为等等。我被柯院长好一顿数落,弄了个灰头土脸。

柯院长是应用院资深的院长,已有十几年的研究员资历。省里欲提拔有较深科研背景的专业人士任科技厅厅长,柯院长是最佳人选。

我从柯院长办公室出来,迎面与一个人撞个正着,两人目光一碰,我的脑袋是空的,竟想不起这个与自己其实很有关联的人是谁?他扬了扬手里的一叠公文抢先道:“柯院长让我列出的创新成果责任表和路线图。”我瞬间有了破口大骂的感觉,就好像是一种本源的生理冲动。但他脸上闪现的讳莫若深,让我很快怀疑这是不是我的错觉?

回到办公室,我跌在座椅上,这个人在我脑子里开始不停地转悠。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种不真实感充斥全身。

奇迹终于不请自来 —— 噢,这个人是科研处处长。

我记忆中,柯院长似乎并不很看重科研处长。我在任何时候走进科研处长的办公室,都看到他端坐电脑前苦苦思索,办公桌面上摆满红头文件以及各类统计报表等。他长我6 岁,在现在的位置上似乎扎下了根。“惋惜”这个词,我常常会用在他身上。他让我看到毫无意义的生活,每天都在我眼前持续和重复,有种百无聊赖的感觉,对过往、研究、前程一概提不起劲头。

我陷入一种不可知的期待与焦灼交织的难耐情绪中,感觉把握不住自己了,我想骂人,我要发狂。这当口,鬼使神差,我竟然还会准确无误拨了一个电话。只有天晓得!

江南省只有江南理工大学这一所211 大学,省直属高校也不多。到了省城海舟市,大伙不是师兄师弟,就是学姐学妹,要么同是某某老师的弟子,要么彼此老师之间是同学,或是老师与老师同一个老师。都是校友,自己人 —— 情面上自然抹不开。仅凭这点,我都不能不心仪海舟市。生物都有自己的基因序列,这种现象许是一种“基因突变”吧。

这是什么?我盯着办公桌面上一沓文字材料 —— 那是我亲自打印出来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它。

说吧,这份材料干什么用?

我脑子一片空白。

说呀。

我沉默。可是沉默在此刻显然心怀不轨,它似乎也想试探我什么。

我听你的。我脱口而出。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你又是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

突然之间我好像确定了目标 —— 手机铃声响了。他说他已经约好季副省长,让我11 点到季副省长那。

他叫江寒冬,是江南省政府办公厅工交处副处长,分管科技的季副省长的工作人员。他是李孟结的硕士研究生,他们俩的师生感情特别好。毕业后,他通过公务员考试考进省政府办公厅,甘愿放弃物理专业,李孟结为此难过了好久。他是典型的“凤凰男”,出身在江南省北部一个贫困山区农民的家庭。不知他家祖坟冒了多少青烟,才冒出他这么个“公家人”。

“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我走出应用院大门,太阳红红的光束直射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湿热的气息。我舒口气,雾霾到底走了。不过,初春再和煦,终究莫测多变。但总算能让我毛孔里浸满久违的暖意了。

我坐上的士直奔省政府。

省府大院门口站岗的警卫员仔细盯了我几眼后道:“证件。”我心一下扑腾起来,慌忙掏出工作证、身份证给他,手指微微颤动。他埋头看完证件让我进去,我心慌意乱走到省长办公楼下,江寒冬已在等候我了。他很敏感,看到我神情有些异样,问我:“怎么?师母您不舒服吗?”

我摇了摇头。

两人坐电梯到了六楼。我被江寒冬引到季副省长的接待室,这才注意到,已有好几拨人在等候“召见”,我捷足先登了。突然,心下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仿佛我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我未曾料到,从我踏入省长楼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处在一种不可知的心境里,但我当时对这里不可撼动的权威毫无感知,甚至比平常还要麻木、迟钝许多。我惘然四顾,只觉得这里散发着一种让我心生紧张的气息。

见面照例寒暄几句。“李教授专著出版了,可喜可贺。”

我一愣:“嗯?”

季副省长很赏识柯院长。当初,季副省长还是科技厅厅长的时候,他想考江南理工大学经济学院院长的博士,是柯院长一手操办的。经济学院院长的夫人是李孟结一个研究团队的同事。当柯院长破天荒来到我家时,我和李孟结都被惊到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李孟结反应快,迭声道,稀客,稀客,柯院长,您请坐,请坐。这是柯院长目前为止唯一一次光临我家。他直接了当讲季厅长报考博士生的事,特别强调季厅长就是想读书,真拥有学问。我不懂规矩甩出一句,当婊子,就别立牌坊。李孟结很恼火,说我怎么这么粗俗。我斜睨了一眼李孟结,算是回应了他。柯院长宽厚一笑,别看李教授研究的是物理,他可比你这个院长接地气。人不接地气就会迷失方向。

无聊!我自然无从料知,“无聊”一词为何这个时候冒出来,为何与我总是如影随形。整个客厅的气流都那么轻盈,而我成了其中唯一一堆凝重的暗物质。李孟结神色有些尴尬,他尽量掩饰,尽量不让柯院长感到难堪。他躬身请柯院长进书房去商量,把我凉在一边。

经过他俩一番上下折腾,最终各得所需,皆大欢喜。但事后证实,季副省长是真下苦工读博士的。

“运气”这个词与季副省长很友好,他总能踩到鼓点 —— 到点提拔。

这以后,李孟结申请省级项目似乎容易了些。

我甚至怀疑我是否真的坐在季副省长的接待室里,因为我全身毫无一处温热。我抬眼怯怯地看他,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 请说。

我好像得了“记忆丧失”,想不起我来此到底为什么。

季副省长微微点点头,像是鼓励我 —— 请你说。

实验数据。田野调查。企业创新主体。科技成果转化。统计数据掺水……我的思绪满天飘飞,没有一片是完整的。真不知道说什么了。

气氛很沉闷。

季副省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说说您的想法?”不经意间,便流露出他的居高临下。

“我……”我退缩了,一脸受挫的表情。

匪夷所思,我竟然还知道把自己草拟的《江南省创新发展若干建议》交到他手里,季副省长看了看我,还没开口,“谢谢季省长”,我便疾速离开了接待室。直到电梯门合上,我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 人最愿意做的,就是逃避自己。此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的事。

从省政府出来,我还是不在状态,我让的士直接载到江南理工大学。此时此刻,我只有校园这一个可以喘气的地方,尽管世界之大。

我麻木地坐在校园草坪旁的石凳上,虚无有时候令人无语。这世上总有些是道理无法解释的东西。

当“某一天”到来,问题是什么才算“某一天”?某一天真来临时,我志在必得,还是不知所措?我厌恶这一刻的我自己,有种与真实隔绝的疏离感。似乎只剩下一个肉体躯壳,一个没有内容的生命,这比死亡更可怕,令我无比抓狂。白天,我仪表端庄,精气神似乎还在;晚上便不同,黑夜让我原形毕露,再折腾,终究是个“更年期”妇女,衰败得没姿色、没混头、没活路。

撇开工作不说,这样唐突地去找季副省长为了什么?

装逼?

我变得疑神疑鬼。我听着心底里那个已然听烦了的问句 —— 我是个优秀研究员吗?

我感到无边无涯又悄然无声的水,从胸腔一股一股向我涌来。我似是四分五裂摊开在石凳上,聚不成一个完整的人。甚至有一种坠落悬崖的失重感。

无法形容今天的我。

我的背影,被路灯拖得时长时短……

我以为这个夜晚我注定不会入睡,谁知恰恰相反,竟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梦境出现。

只是我不知道,李孟结因为担忧我,反倒整晚失眠了。

“方便吗?我现在过来。”现时约,现时来,谢清远的这个电话确实突然。

咚、咚,听到敲门声,我拉开门,半官方半同学地跟谢清远握了握手,关照秘书科小张倒杯茶进来。面前的谢清远,烟灰色毛衣,衬着崭新的深米色夹克衫,棕色西裤,让仅有1.73米的他显得很挺拔。他脸上有种东西在毫不掩饰发光,深深地刺中我。这种东西名曰“优越感”。

谢清远在沙发上坐下,端杯喝茶。我打量他几眼:“你这么闲?”

谢清远笑笑:“刚从科技厅出来。”

我无话可说。

“数字院院长马上要任命了。”

我被谢清远这句话砸蒙了。须臾,我竟起身往门口走。

“你去哪?”我停下脚步茫然若失看着一头雾水的谢清远 —— 我去哪?“柯院长。”很诡异,我随口就喊了出来。

“柯院长?”顿一下,“你到底怎么了?”谢清远生气地向我发问。反客为主,把我拽回到沙发上坐下。

俩人都有些尴尬。

也许我走出门外,他的脸上就会流露出难测的笑容,我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这个想法感到骇然。一个猛醒,再次打量他,心里突然升腾起无比的厌恶。我厌恶谢清远周身散发的那种优越感。优越感让他显得成熟和居高临下,似乎只有他能克敌制胜。

“佩服你!”

我哆嗦了一下。

谢清远话锋一转:“你为了创新中心敢向季副省长直言,佩服!”

这句话十分刺耳,直接撕破了我的耳膜。我愣一下,似乎哪里不太对,但我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当现实中戴着的假面具被人用力揭开,感觉就像血肉相连的皮肤被撕开一样。假面具之下,血淋淋的创痛里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以为应该的那样。通常,陌生人的面孔对我们而言是不存在的。

陌生的熟悉人,和熟悉的陌生人不一样,我们往往对他们的面孔记忆深刻。可眼下的谢清远却成了让我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面孔了 —— 一片模糊,混扰了我对他面孔的辨识和评判。

我并没意识到,我的这种心境竟是自己潜在的、很在乎的、也想追求的某一样东西的表露。这个东西又是什么?

这之后不久,我才知道谢清远当晚就知道我找过季副省长。巧也是巧,他与省政府科教文卫处姓黄的处长是“死党”。我曾听说,谢清远常常替他打点个人生活“杂事”。

我心里很窝火,难堪到了极点。

不容置疑,我铁定是一个愚蠢者。

情形所迫,我也可以是一个疯女人。

谢清远,你从正面看到的是我,其实身后的影子才是我。

“我 —— ”我张开嘴,又拼命压抑住要喷出的怒火。“还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冷冷地说。

我最讨厌的就是谢清远这个人太注重实际了,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个势利眼。李孟结曾反驳我,别把人都看得过于阴暗。如此看来,我的认为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你怎么这样说。”谢清远有些不自在。

能说的已经说了。如此 —— 请你离开吧。我心下嘀咕。

“不应该。毕竟科研是一件高成本高风险的事情。能够掌握和支配科研项目与经费的话语权才是最重要的。”谢清远的话锋尖刻起来。

我懒得再搭腔。

“李孟结能申请到大项目,上面自然是有关系的。”

四目相对。

谢清远一点不闪避我的目光,似乎没有什么能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能在话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心下却哀伤得很。

谢清远终于起身,走到办公室门口,他停顿数秒,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一个闪身,无影了。

我走在夜色渐浓的马路上,有种疑惑感:这是哪里?我为什么走在这里?经过一个不大的街心花园,有一群“中国大妈”正在做拍打操,边做边喊,我健康,我快乐。我走进去,上前就拽住一位大妈:“你不觉得烦吗?”

她惊吓得张开嘴巴半天没合拢。

“你不觉得烦吗?”顿了顿,“方便和我说一说吗?比如……”

这位大妈的神情表现出了一种戏剧表演一般的恍然大悟 —— 原来是个精神病。她一脸厌恶推着我说:“走开,走开,别影响我练操。”

我僵硬地躲在一旁好一会儿。如此荒诞不经的一幕 —— 我无法确定这究竟是真实的,还是我格外焦虑产生的幻觉。

终于,我回到了家。李孟结去北京出差了,说是去跑一个国家级的课题。他不在,我忽然觉得这个家一下子空旷起来,夜也如此的安宁。偏偏我还是无法入睡。焦虑似挖掘机,不断向着身体纵深掘进。

这段日子是我最为兵荒马乱的日子。为筹建创研中心,为寻找项目立项,我四处化缘,小心翼翼走着每一步。筹建创研中心是江南省科技创新的重大部署,只能成功,没有失败一说。我感到这比攻读任何学位都要来得艰辛困顿,脑子都要使坏了 —— 创新是很烧脑的。

数字院院长一职马上有人接任了。很快的某一天,应用院院长的职位也会空出来。那么……我感到我把灵魂放出去了。

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一遍遍喊着:“欧阳兰,欧阳兰……”在寂静的卧室里显得十分诡异。

我是谁?

我从哪儿来?

我到哪儿去?

社会性死亡突然而至。

我不想纠结,可我的心止不住纠结。

煎熬让我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这天下班前,柯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没说什么客套话,只告诉我后天季副省长要来院里调研创研中心的筹建。让我先拿一份汇报初稿,然后交至院党政办再综合。特别叮嘱我,季副省长是专程调研创研中心,啥意思就不用我说了吧。

搞研究我在行,搞汇报材料我是真不行。我把科研处长叫来,把柯院长交代我的话一五一十地向他复述了一遍。目光紧盯他:“柯院长急着要,你抓紧。”我让他加班,自己却跑回了家。

家里冷冷清清。李孟结出差还没回来。

我心悸的时候,几乎什么事情都不能做,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我现在,只想关闭手机,沉沉地睡去。待一觉醒来,眉清目明,充满一种跃跃欲试的正能量。这或许是我残存的纯粹心态导致的一种无意义病态?也是,这年头还有谁真的纯粹呢?

每天上班、下班坐公交车,碰到拥挤不堪时,我常常遭致一些进城务工人员的推搡。我心生厌恶,又在暗中观察他们。他们中的一些人面呈麻木,甚至麻木中还流露出一种卑微的、挣扎的绝望感。当然,也会碰到个别蛮横无理的。他们大都廉价租住在城乡结合部丑陋的房子里,低薪却不乏繁重的苦力活。我和他们共挤在一个公交车里,简直要疯了。

应用院的工作于我,如半夜起来去水产批发市场进货的鱼贩,或是清晨走进建筑工地扛水泥、沙子的小工 —— 充满沉默不语的烦恼。

嫁人、生子、提拔 —— 的确,社会的生物钟让我准时准点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既如此,为什么我的灵魂还要挣扎?焦虑及焦虑演化的疯狂让我点丁感受不到生活的幸福感和获得感。我得多痛苦才会把自己逼到“天涯海角”。

我已然失去了对生活热情的感知和享受。我觉得所有人都远离了我,我更是远离了我自己。什么更好 —— 廉价的幸福?还是崇高的痛苦?

是的,我悄悄不止一次拜访过那位女心理咨询师。有一次,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有人施压你?我回她,也许有的时候有。也许?她盯着我说,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在施压你?我无语。那一天直到咨询完,她都没给我任何建设性的意见。我很恼火,扭头就走。这之后,再也没找过她。

也许只有“某一天”才能和我对话,解开谜底。若能碰到一个能够走进自己的内心、理解自己的知己,这或许也是这个世界上珍贵的无价之宝。

当年在理工大读书时,谢清远与李孟结表面上关系不冷不热,但在对一些问题的见解上,俩人倒是彼此契合,似乎蛮有知己的感觉。但他俩的行事风格完全不一,谢清远不乏张扬,李孟结一向低调。

大学同学聚会,除了特别忙或是混得特别差,能来的基本都会来。这个时刻,往往谢清远最活跃。

人拼不过现实的。

毕业二十几年了,很多事情都变了。彼此的心应该或厚或薄都结满了茧。

现如今,说入睡就入睡对一些人来说简直就是奢望。能一觉深睡到天亮,甚至睡四五个钟头的好觉都觉得是上天给的最大奖赏。去年理工大就有个讲师因为两个星期没睡结果跳楼自杀。我虔诚地闭上眼,没用,就是睡不着。

我无聊,拿起手机,重新启动。哪料,屏幕一下子喧嚣起来。李孟结发了一条,是问候晚安的。还有院党政办李秘书发的……嗯?竟然还有秘书处小张的两个未接电话。我心怦怦乱跳起来,我赶紧拨打小张。“柯院长带着党政办、科研处在加班改材料。”声线依旧甜腻腻的。什么!我心一紧:“知道了。”我是副院长,显然不能与下属的下属多啰嗦。匪夷所思,这一刻我无比清醒。

点开党政办李秘书微信:柯院要求汇报材料重新写。

我很清楚,我搞砸了。

我借柯院长之名,让科研处长在汇报材料里写了一些困难 ——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想碰碰运气,刺激一下柯院长。

柯院长果然有他的想法。

我抬头,我之上,只有冷飕飕的天花板。

第二天,院务会议中,我心虚瞄了几眼柯院长,没看出什么表情。我很少能在柯院长脸上看出什么表情,这大概就是领导的本事。他拍了拍他桌面前的汇报材料,说,“应用院获得各级各类那么多创新奖,怎么汇报都不为过。”

我竟然打断他:“我主要考虑第三实验室整体设备更新,年年请示,年年没着落。”

我真成了疯婆子,当面顶撞一把手。

“这些我都知道。问题是咱们不能以偏概全,得全方位看问题。汇报稿的方向错了,再怎么写都是无用功。”柯院长平时挺内敛的一个人,今天一副不容置疑的霸气。

事实证明,我搞砸了。

柯院长当众很少批评人,一向点到为止。院班子里,他唯独对我还会说几句实话。他说我这样的性格,纯属自寻烦恼,连累的是身边人。我当时还很不服气。这会儿,我彻悟,柯院长说得太对了 —— 我连累了院里,连累了他。

会议结束后,我逃也似地回到办公室,关紧门。真是烦透了!

你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原本办公室死寂一片,突然一声惊破天空,显然激怒了什么,于是办公室里有了杂沓的脚步声,纷纷冲着我来。我一个激灵,从座椅上跳起来,一个人闪电般已经抵在我面前。我下意识举起双手 —— 是一个脸孔不清的中年男子。

冷汗沁凉了我的身体,我嘴唇干燥,嗓子却冒烟,发不出一点点声响。我只能用眼神苦苦地哀求。

这是什么东西?他手里扬着一张纸,我睁大眼球看过去,是一张支票,金额有7 位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张支票,恐惧让我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说,你怎么知道这张支票。

我看到他冒火的眼神有种置我于死地的东西即将喷涌而出,顷刻间我就要命丧黄泉。天知道,只有天知道是什么触发了我的神经,我颤抖的声音冲出一句:

你告诉的。

你说什么?

瞬间我仿佛确定了什么,盯着他复杂的眼神,吐字清晰:你告诉的。

他意识到他自己同样也处在某种危险的境地,我们两个在无声地较量。一道蓝光闪现,这个人不见了。就在这一瞬间,我飞速地冲出办公室。

一个很古怪的幻觉。

清醒时我已走在大街上,中午没吃饭,此刻我的胃已经收缩得感觉不到疼。

我看着街上的每一个陌生人,揣摩他们应该是身处在某个语境,思考着与之相关的下一步。而我已然失去了认知,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怎么走。

走到一个三岔口拐角的路边看到一簇我叫不出名字的小花,颜色有蓝有紫有白,我被它吸引住了。平时怎么没注意?抬头看看天,明亮澄净,雾霾散了。这小花与小时候我在362基地喜欢的喇叭花有点像,但它的花形更大更有棱角。我盯着不知名的小花,心深深地被它触动了,我发现我的原始天性依然存在,和美好的东西在一起,它便呈现出本来的面目,像被我遗失掉的灵魂。我这才意识到,敏锐的感知力是我与生俱来的能力,让我愉悦,也让我烦恼。事实是,我一直试图让自己的感知力变得粗糙,甚至虚无。

突然,一辆电动车撞上我,所幸无大碍。撞我的小伙子骑上车就跑。怕我讹他?难不成他也怕“某一天”的来临?我的心情急转直下。心空得直想吐 —— 把五脏六腑吐净了才好。

我拦下一辆的士,坐在后排,整个人缩成一团。

海舟市太小了,大海、舟江、内河、高楼 —— 此刻,我只有校园这一个可以喘气的地方。

我坐在草坪石凳上,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灵魂虚空。

午间的校园很安静。

大学三年的一个初秋傍晚,风在林梢,却没鸟叫,倒有一丝丝凉意。我从理工大图书馆出来,下台阶时不小心崴了脚,疼得我咧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李孟结和罗盈盈就在我的左斜边,他俩赶紧奔过来扶住我。李孟结一边安慰我,一边背起我一溜小跑往校医院去了。

这之后,我对李孟结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 有什么美好的东西正在到来,我应该全力以赴迎接它。

再后来,罗盈盈直接找我聊了一次。没有一个女人不恨自己的情敌。我振振有词地怼她,现在李孟结喜欢我,这就够了,至于他之前与你好过,我觉得无所谓,也不在乎。

事情再明白不过了。罗盈盈果断退出李孟结的情感生活,大度化解了这场“闺蜜”危机。

今天看来,当时的自己过于偏狭和不厚道了。罗盈盈也有无助、焦虑的时候,也有想倾吐想依赖的时候。也许她找我聊,就是想告诉我她很信赖我们的闺蜜情,尽管对她而言,这样的信赖多少有些残酷。

我厌恶“不断抽打自己的陀螺式的死循环”生活,却不得不在日复一日中耗掉大把的时间。冗长、乏味,不值一提。儿子曾对我和李孟结讲,我和爸爸妈妈不在一个世界,我是三维,你们在二次元。

我胸口憋闷,可怕的自杀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来,我不止一次冒出过自杀的念头。

天色已经昏暗。

我终于起身拍拍屁股,向教工宿舍区走去。

到了家门口,我的母亲竟然站在那。我心脏嗖嗖冒出冷气,一切都是电光火石间的惊诧反应。我连一声妈都喊不出来,怔怔地与母亲面对面站着。

突然,我对母亲怪异一笑。我听见自己的怪笑,听见自己的心在尖利地哀嚎 —— 妈,别离开我……

一个眨眼,母亲不见了。耳边却响起她的声音:“你咋不像你爸爸呢?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我的脊背凉飕飕的。我是不是又搞砸了?硬生生把母亲气走了。

空气凝固,四周一下坠入诡异。

我大喊大叫,跟着狂追猛赶,妈,您等等我。我前面的那个女人终于停下脚步,一回首,披头散发,对我怪异一笑,我大骇,不敢相信,那个回首对我怪笑的女人,赫然是我自己。哪有母亲的影子?

—— 我在谵妄中百般挣扎。

我无法判断这天晚上我到底有没有失眠,只是清晨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时,我缓缓地舒了口气。我祈祷今天一切平安,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或者是一个恶作剧。

季副省长光临应用院的日子终于到了。季副省长一行调研很顺利,他不停地赞许点头。只是季副省长的身后呼啦啦跟了一拨人,让我觉得有点夸张。看完调研点,直奔应用院九楼会议室听取汇报。

会间,我的目光滑向柯院长,却猝不及防地跟季副省长撞个正着。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发麻,我赶紧低下了头。我的“冒失”行为,谢清远口中的“不应该”,让我害怕与他目光对视。

我强迫自己集中精力,可是灵魂不受控制到处乱窜。

“这份汇报稿谁主笔的?”季副省长问道。

“这份汇报稿是科研处牵头起草的。”柯院长立马应道。

“欧阳副院长主攻的超高纯化学品精馏关键技术与工业应用项目,获科技厅科技进步一等奖没错吧。”季副省长面带微笑看着我说。我的“意识”与这个问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什么反应都没有,面色呆滞。柯院长见状,忙迭声道:“是……”“这就说明了应用院是很有创新能力的……”季副省长的话钻进我的耳膜,继而感到由一片微妙目光织成的网,不由分说就罩在我身上。

我以为自己喜欢孤独,蔑视功名,其实,我也很现实。

送季副省长一行上车后,柯院长兴致不减,站在院门大厅那就开始对我布置工作:“欧阳,三天后创研中心挂牌。”他又笑着拍拍科研处长的肩膀:“季省长表扬了你。该你们表现的时候,我绝对要把你们推上去。”我问自己,柯院长的内敛啥时“遗失”了?

人声渐息,大楼走廊里传来几声关门声,很快走廊里便空无一人。我也窝在办公室,竟有了几分愉快的感觉。这愉快是季副省长带来的 —— 他绝口不提我跑他那当面提交创新建议这档事。也许他早就看穿了我骨子里的那份俗不可耐?他是省长,洞察力自然不一般。他给足了我“面子”。

手机铃声响了,谁啊?我不耐烦拿起手机,竟是小许秘书。“欧阳院长,文件部长已签发,正常明后天就会下发全国各省市。李副部长让我打电话先告诉您一声。”

“辛苦你了。请转告李部长,非常感谢他。项目我一定完成好。”

收起手机,我发了一会儿呆。

这是我们夫妻俩手中一张不为人知的“王牌”。李副部长是化工部副部长,小许是他的秘书。他清华大学毕业分配到362 基地二分部。当时,父亲是二分部的总工程师,手把手带他一起攻关,一起实验。他加班父亲也加班,他熬夜父亲也熬夜。一到周末,母亲就邀他来家里,做好吃的给他。他是从基层一步一步干到今天这个位子。

谢清远口中李孟结上头有人,我知道他指的是季副省长。其实不然,真正的上头人,是这位李副部长。

我有了“焦虑丧失”的感觉。虽然,这个感觉是在瞬息之间冒出的,却给了我“从天而降”的自信。我第一次抓到了自己的救命稻草。如此,我有私心,也有野心。之前我害怕失败,逃避自己,但这一刻不同了。我知道这与这个电话有关。我心里升起一种俗不可耐的得意感。

小许秘书的这个电话真是“及时雨”,难不成这就是“天垂象”?李副部长帮我从科技部争取到一个份量很重的国家级重点课题,这个重点课题将成为创研中心的“压舱石”,其他人谁都别想撼动它。我想当柯院长看到科技部这份文件时,不亚于“于无声处听惊雷”。

创研中心如期挂牌。柯院长非常高兴,对着我连说几遍“行啊!你行,你行啊!” —— 好像我为他圆了一个梦。

我有理由百般纠结吗?

我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我讨厌同那些所谓的专家抱成一团来忽悠不懂科技的人。因为现在的人太缺乏常识了,无法辨析孰是真科学,孰是伪科学。我戏称当下是我这样的专家学者们“经营”的黄金时代。夜晚或是无人时我就会在灵魂深处“作孽”,在精神废墟挣扎。焦虑摆脱不了时就会想到那些自己熟识而混得不好的同事、同学;烦躁控制不住时又会找一些历经千辛万苦成功了的例子。

这个晚上,我在家憋得要崩溃了,冲进书房二话不说拽起李孟结开门就走。迷蒙的橘黄色路灯光线中,我挽着李孟结走出了校门口。

我们七拐八拐,拐到一条十分幽暗的小巷子。没走几步,我看到一扇门前的台阶上坐着一位老大爷,一动不动发呆 —— 也许更年老的更痛苦,夜晚睡不着除了发呆以外没有事可做。

我的心情再一次跌到谷底,又二话不说,拽着李孟结往回走。

谁没有痛苦呢?只要来到这个世上,都会经历磨难与不测。今晚,我必须入睡,只要能够入睡,就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听,至少可以心安理得装装轻松与愉悦。

坐在床上,我竟看见一具面孔不清的尸体被推进火葬场的焚烧炉,一会儿,一缕缕青烟便缭绕在我身体的四周。我不明所以,恐惧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快逃。

我跳下床,打开门冲向大街,逃到一栋楼,闯进接待室。一个青年男子客气地问我什么事。我对他说,我这几天不能回家,也不能去其他地方,可能有事情发生。

有事情发生?什么事?青年男子先是一头雾水,继而警觉起来,不住打量我。

据我所知,这栋楼是海舟最安全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警察一天24 小时轮流值守不睡觉 —— 我可以放心住在这里,不用怕被别人的“魂灵”捉住遭受折磨。

他严肃的面容充盈着一种稳重克制的气息,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他看着我说,每个来这栋楼的人,都跟我们有着某种关联,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来这里住的人,我们都会调查清楚。你为什么?你与我们有关联吗?

我……我想住这里的念头被他轻而易举地粉碎了。我抬头看天花板,这是什么材料?看不懂,却好像听到上面有零碎而沉重的脚步声。我隐隐感到有什么危险在向我逼来,我转身就想逃。

还没登记,不准走。青年男子厉声喝住我。

我胆战心惊,握笔签字的手抖得厉害。我想问问我为什么还要做笔录,但是我看到他威严的脸,未敢有一刻犹疑,签完字逃也似地离开。

我想起在我办公室逼问我支票的那个脸孔不清的中年男人,他和这具尸体是一个人吗?我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但又无法确认危险来自何方,我束手无策。

你犯了大忌,灵魂将被永远流放。面孔不清的男人神秘兮兮的话钻进我的耳朵,怎么也挥之不去。

清明节到了。

李孟结陪我回到362。

这天,我们坐基地班车进到“沟里” —— 峡谷里的那个反应堆。

阳光直直地洒在溪中,温暖而摇曳,透过溪水淡淡地折射在我的眼睛里。站在溪边父亲的墓碑前,我万言千语都哽在喉头,说不出来。

父亲墓碑上的字迹还鲜明,周围干干净净,杂草也少,很显然这是362 基地后勤分部管理得好。往事扑面而来:我们刚到362 基地 —— 那个深山峡谷里,呼啦啦一下子涌入好几千号人,吃、喝、拉、撒、睡,谈何容易。当时,很多家庭都租住在农民家,住得非常分散,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可基地建设者却以苦为乐,抢建快上。

“兰兰。”母亲打断了我的回忆。她拉起我的手:“你爸爸在天上护佑着你呢。”

“妈……”我心无比酸涩。

溪面被阳光折射得波光粼粼。气氛却有些哀伤。

从“沟里”回到家,李孟结一头钻进厨房忙活起来。母亲累了,进卧室休息了。我躲进书房打电话、上网。

突然,《今日头条》的一则新闻吸住了我的双眼:2016年4月6日,1100 多名企业家受邀出席江南省创新发展大会。这是江南首次以创新发展为主题的大会……

我逐条措施看下去,怀疑这是不是我的错觉?再看一遍,竟有些激动,脸发热,整个身心却无比放松。似乎每个毛孔都怡然自得 —— 8项政策33 条措施,其中三分之二与我呈报给季副省长的那份创新发展若干建议基本一致,有的甚至完全一样。我陷入一种亦真亦梦的幻觉,又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我有这么能干吗?

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又回到反应堆旁那条波光闪闪的小溪边,我告诉父亲,我会做我应该做的一切事情。

“你又一次成功了。”嗯,这声音显然不是李孟结。我猛然惊觉,吓了一跳,竟是柯院长。

我感到自己在凭空旋转。

“其实我也有私心,我推荐你,除了欣赏你的研究能力外,我也想咱们江南省的研究机构能多几个像样的研究员。研究机构没有潜心静力埋头搞研究的人,那就彻底完了。”

柯院长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回荡在书房。随即,一切沉寂下来。

我提拔风光的时候,也正是我最难熬的时候。

搞项目研究,我确实蛮行的,在应用院里数一数二。后来柯院长推荐让我兼搞行政,起初我以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帮他打打杂罢了,实际上并非如此简单。

刚开头,我对分管的科研处等处所上心上得不够得法,从他到处长、所长、甚至普通研究人员,都对我甩过脸子。柯院长原本想把我作为专家型管理人才培养,似乎发现,我可能不是那块料,充其量是个研究员,难成大器。他都有了向上级推荐我的后悔和失责之心。

我焦虑,有一阵子简直要疯了。我不服气,凭什么谢清远就得心应手?他在校时书没我念得好,人缘更不如我,难道自己这辈子只能做研究?更甚,我撂挑子离开应用院的心思都有了。

李孟结劝我坚持,不能随性子不干,别把自己看扁了。他说了等于没说,他自个儿也就是个普通的大学教师。

我清楚,当初柯院长乐意举荐我,就是看中我的研究能力。我在大四时被李孟结拉进党的组织,成了学生党员。光埋头搞研究,毕竟路不宽。那些有执行力又有科研能力的人,才是唱主角的。

想撂挑子不干?罗盈盈调侃我,戏说什么当院长不能只埋头干活,更要抬头看路。

凭什么你来教导我?就因为你是谢清远的老婆?

不过,我不傻,到底明白了罗盈盈的路数 —— 打“太极拳”和“攀关系”。别说这是笑话,我当真去理工大体育学院认认真真学了一套二十四式太极拳。

还好,硬着心肠熬过了半年,我终于找回了自信。把个副院长当得“得心应手”,也当得“百无聊赖”。时不时困惑,自己这样的执着到底是对还是错,值还是不值。也或是,无所谓对错,无所谓值与不值,因为人生就是充满叵测与风险。

我盯着这则新闻,窝在座椅里没有挪动一下,此刻感到四肢发麻,眼前无数金星飘闪。我慢慢站起身,伸了几下懒腰。这时,母亲走进书房。她拉过我的手,说:“你一定会是基地的好孩子。”

“妈……”我喉头一紧,泪水下来了。多年来母亲一直不肯离开362 基地,她怀念那些不曾被历史记载过,但又为历史增添过辉煌的基地建设者,包括父亲。她要陪伴着他们 —— 这已然成为她生活的头等大事,也是她永生不灭的情愫。

这个夜晚,天黑得透亮,闪着星星,一眨一眨的,也只有在基地才有这样的星空。我想起小时候我问过母亲,天上有这么多亮晶晶的星星,为什么还有黑夜呢?我挽着李孟结的胳膊,站在家里的阳台上,一直盯着星星看。

李孟结有些自责:“咱们要常回基地看看妈妈。”

我心暖了:“嗯!”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生活一切照旧,包括雾霾、焦虑、死亡等等的侵袭。

我按时上班进实验室,在院食堂饭桌上听到笑话把嘴角咧开,儿子、李孟结需要我时,我必须及时出现,诸如此类,循环往复。这是失望与希望交织的生活 —— 灵魂离开了躯体,内身势单力薄,我别无选择。

夜深了。身旁的李孟结睡出了鼾声。

天际刚刚翻出鱼肚白,晨光泛着青蓝色。一个女人,步履匆匆前行在大街上。

她是谁?我望着她背影。

突然,她回头看过来,是那个被称为“欧阳兰”的女人。晨光中,她神情忧郁,眼里充满了焦虑。

没错,是欧阳兰。

我不顾一切去追她,想拽住她,告诉她你别焦灼不堪行不行,至于吗,一把年纪了还玩矫情。

她先开口了,告诉我她只知道有个人因为办案有功得以提拔,但不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让我去了解一下。很奇怪,我一向讨厌这等无聊,今天却热情高涨,一上班就跑去找谢清远打探虚实。谢清远深沉道 —— 他是深沉,还是故作深沉?反正他语气深沉。现在有个怪风气,围着上级转,看风向搞科研。上级关注啥,科研创新就搞啥。上级要是换了人,就一窝蜂地扔掉原来的项目,重起炉灶再上新人喜欢的项目。得到立项后,则开心无比 —— 总算跟对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窝了一肚子火,转身冲出谢清远的办公室,冲出数字院,我很失落。

欧阳兰,你的课题立项找柯院长没用。我已布下了一张巨大的关系网,就是要让你处处碰壁。谢清远的声音莫名其妙钻进我的耳朵,就像一把刀一样刺过来。你……我恼怒地四处乱跳。奇怪!我失魂失神地站在床前,不知道过了几秒钟,直到视线慢慢清晰,我才确定我刚才做了一场噩梦,是在噩梦里惊跳,竟从床上跳到地下。我轻轻上了床,李孟结在床上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你怎么不拽住我?我生气地问他。他说他被我吓傻了。

我只能对他说,你接着睡吧。李孟结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没了鼾声。

这个梦,是否表明了我的纠结与挣扎。

我与谢清远似无瓜葛,却又千丝万缕。

一个冷清的周末。

李孟结又去北京了,为了他的有份量的项目立项。谢清远曾说过,李孟结表面上只求一处世外桃源,读书写字,安身立命。其实不然,他有高瞻远瞩的思考。我只是笑笑,心问:是这样吗?不以为然。

我和李孟结都是被教育成长的一代。难得的是自己教育好自己。这方面李孟结做得比我好,他比我忠诚科学。我呢?一方面对愿望固守,一方面又对生活颇多微词,最终连独立思考的能力仿佛都丧失了。甚至想过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我并不想沉沦,也不想被人注目。我陷入生活的虚无,是因为我总在寻找?寻找什么?寻找一切,包括寻找过去?寻找记忆?我不知道“某一天”是哪一天,某一天来临了会有什么,更好或者更坏。

自我折腾饿了。我从冰箱里拿出李孟结给我买好的西红柿和鸡蛋,取锅点开燃气灶,煮西红柿蛋面吧。我是真没想到,一向饭来张口的我在短短几分钟就能整出色、香、味俱全的一碗面条来,看来没依赖也不是完全没好处。

吃完面条,我破天荒把橱柜里的青花瓷茶壶拿出来,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我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暖暖的阳光 —— 原来我需要的就是这种日子,心安理得消磨时光。

时间被我拉回到昨天上午:

江南省开了个高规格大会,省委书记亲自颁发江南省科技创新贡献奖。我右肩挂佩红彤彤的绶带,通过心脏的部位,以示我对科技的敬畏与忠诚。我从书记手中接过奖牌,转过身子,面向会场所有与会人员的镜头定格在江南省电视台新闻播报里。柯院长告诉我,是季副省长推荐的我。

颁奖之后,省委书记作了重要讲话,号召全省科技战线要向受表彰的同志学习,勇当创新的“领头雁”。

省委书记讲到这里,我的眼睛有些发热,又有些发晕 —— 会场大厅座无虚席,鸦雀无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经聚光灯一照,不晕也晕。

傍晚,我接到李孟结的电话:“老婆牛啊。”

“牛什么牛,要更卖力了。”

“回去给你做菠菜粥,好好庆祝一下。”

“我就值一碗菠菜粥?”我揶揄。

“哈哈。”顿了顿,“礼物由你定。”

“你当我是儿子呀。”

夫妻两人都乐开了怀。

突然,一阵铃声划破虚空,把我拉回现实 —— 我打开手机,一个急促的声音钻进来:“欧阳院长,实验室发生火灾,死人了……”

死人了?手机嗖嗖冒着寒气,从头到尾罩住我,凝成冰。

我魂不守舍地赶到应用院,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那个爆炸的实验室,我连多看它一眼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了。应用院共有九间实验室。根据分工职责,我分管三间。爆炸的这间正是我常做项目的实验室。

火灾的原因并不复杂,省安全委员会很快查清给了结论。实验室一位临时工连续加班不情愿,乘实验室老主任上厕所之际,玩起手机,心不在焉,致使操作失当,不慎点燃氢气爆炸,导致实验室内的试管、容器、设备等相继发生连锁爆炸,他本人当场炸死。所幸,实验室老主任经验丰富,处置果断,119 消防专业队伍又火速赶到,没有更多殃及应用院其他“鱼池”。

事故处理意见很快上报到省政府。坊间传闻,季副省长在事故处理意见报告上大笔一挥 —— 同意!

全省人民都知道了我的“事故责任” —— 应用院实验室发生爆炸上了江南省电视台新闻播报。实验室老主任被处上一年年收入的百分之六十的罚款,勒令提前一年退休,行政级别降为一般研究员。我被处罚行政降两级,从副院长变成科研处副处长。

我为实验室老主任悲叹:多好的一头“老黄牛”,最后的“谢幕”如此悲催。

我还没来得及尽情欢笑,功劳就被“炸弹”炸得一地碎片。我只能拣起恐惧、不堪、沉沦、甚至空虚……

我觉得离所有人都很遥远,离我自己更是远得不着边际。我不想属于此时此地,不想在这里被看到。这里又是哪里?我也无法消失。我不想当我自己,我反感自己,反感这里。我只想逃离,甚至跳进大海。死亡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解脱。

灰沉的天色、灰沉的商场、灰沉的路桥、灰沉的人……熟悉的街景变得那么奇怪, 我仿佛头一回发现海舟原来还有另外一种景象 —— 一切都是灰色的。

我的心情与灰蒙蒙的天色一样,失去了色彩感。

李孟结总说我,喜欢生活在梦里,是个不切实际的人。他不这样,即使已经失望,也绝不放弃。可问题是放弃不放弃,有时自己是做不了主的。他想评院士,明知不可行,那么他是放弃,还是不放弃?

我的心怎么能恶到这个地步。人的幻想 —— 甚至人的幻想方式,不是人自己决定的,而是境遇的结果。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是个精神虚荣的女人。

我站在112 路公交车里,透过车窗,海舟街景在我眼前渐次飞过。我看到一个身穿红色连衣裙的少女骑着共享单车飞过,霎时,眼前飘过女心理咨询师诊室里的那幅画,一位少女,站在水池边,红、绿、黑的线条 —— 抑郁症诊断提示……

下了公交车我才发觉自己坐过了站,不得不再返乘回去。到家一头扑在床上动弹不得。

这雾霾啊,都进了脑子,进了梦。

我清楚自己绝非什么洁身自好,或是好自为之,我和现实之间的这道鸿沟,到底应该如何跨过去?

我一向以为,梦见谁由做梦的人决定。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梦见谁是由你想梦见的那个人决定的,哪怕他就是死了,他要是不想见你,你就永远也不会梦见他了。谢清远呢?他并不常入我梦。可一旦入梦,一定是他要暗示我什么。我们是同行,彼此有竞争关系;我们还是同学,情谊多少也还在,也有共同的话题。不像我和儿子聊天,聊红酒,聊星座,聊P2P,我常常一无所知。用儿子的话说,我已经有了很多的知识盲区。

难得周日阳光很好,天很蓝 —— 海舟蓝。

上午10 点,我和李孟结吃着早饭,也是午饭,边吃边聊。

“有太阳真好。”

“嗯。”

“课题申报顺利吗?”

“还行。”

“要不,咱们也生个二宝?现在国家允许二胎。”不可思议,我冒出这样一句让我自己都深感奇葩的话。

李孟结愣了,须臾,大笑:“亏、亏你想、想得出。”笑得话都断断续续了。

我心猛地一收,看了看他。

“别生气,真别生气。物质是永恒的,可我已老朽了。”

我接不上话了。

爱情无关距离、无关时间,只要感受到了,就是力量。李孟结在我面前一向稳重,像老师、像兄长、也像父亲。这个瞬间,我想哭,想说,我让你操心了,对不起。在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好男人同样能造就一个好女人。问题是活在孤独里的我还能有相爱的能力吗?答案也许是是,也许是否。活在孤独里的我能够被李孟结拯救吗?我们的爱会不会是因为彼此都孤独,都没有摆脱的力气?相爱是真实的,但爱向虚空茫然中也是真实的。

时间会润色一切。

这天中午,我悄悄坐上公交车,来到一个仿古的高档别墅区,走向小区深处的一栋三层楼高、碧瓦朱檐的院落。

小楼藏在几棵香樟树下,院落的地面铺着仿古砖,古色古香,这地方的气场充满典雅,也颇有几分魅惑。我头一次来便感觉到了。我是从《江南晚报》上无意中看到这个心理诊疗室的信息。广告上说,这个潘姓医生长期从事心理教育和心理咨询与治疗工作。大中午的,小楼似乎也在梦中。我来过两次,已是熟门熟路。

“我还是那句话,你所有的反应属于一个正常范围的应激性反应,不是病态化的持续反应。”潘医生说。

“怎么可能?我有时都想自杀。”我有点哽咽。

“你处在更年期。”

“我想自杀。”

“人不要想着什么都要。”他的这句话噎得我哑口无语。

“渴望孤独是一个人仍然具有精神的迹象,并且是测定什么样的精神存在着的尺度。”潘医生尽量把医学语言说得通俗些。我仿佛第一次见面般打量他,他长了一张沧桑的脸,却有一双明亮的眼神。纵然有什么样的焦躁不安,看到这种眼神也能立刻平静下来。

“我夜里常常做些古怪的梦。”

“夜里做梦很正常。最近有什么烦心事?”

我摇摇头。

“更年期的一个症状就是夜里多梦,不必担心。”斟酌一下又说,“肤浅的人,倒是常常不需要孤独。”他的声音深厚低沉,是那种能安抚情绪的频率,这声音更增添了我对他的信赖度。

从潘医生那回到家,我窝在沙发里发呆,完全失去了距离感和空间感。

李孟结在厨房忙乎晚饭。

毫无征兆,我右眼睛下眼皮开始跳,跳个不停,我使劲眨了眨眼,它还是跳,用手揉揉,转成持续的眼皮跳动,我心里犯嘀咕,“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常听人们这么说。难道真有什么灾祸降临到我头上?右眼皮跳的同时,心也开始慌乱。

我拿起手机上百度 —— “眼皮跳”在医学上叫做“眼睑震颤”,是神经内科疾病的一种症状。

我松了一口气。眼皮跳是自己没休息好,补补觉,再补充些维生素应该问题不大。我起来走进厨房,想告诉李孟结我右眼下眼皮跳,刚刚上了百度……话还没说,右下眼皮又跳了起来,跳的更快,间歇时间更短,持续时间更长,心慌也明显加快。想和李孟结说话的心情荡然无存。

难不成真有灾祸?思绪一旦触及灾祸这个敏感的词汇,我的神经立马从各方面伸展出去:宝贝儿子?创研中心项目?母亲身体……到处是不可捕捉的恐惧。

李孟结见我倚在门框边愣神,问:“怎么了?”

我觉得要发生什么事,但我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说这事。没理睬李孟结,一个转身就给儿子挂电话,儿子一切正常 —— 正埋头准备去美国加州大学做交换生。打给母亲,母亲也一切正常……我的脑袋乱了,陷入深深的不安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应用院,一头钻进实验室。经过上次的氢气爆炸,现在的实验室整修一新。我想把李副部长为我争取到的科技部的国家级项目尽早完成。

一周过去了。

我天天扎在实验室里根据理论假设,将实验得到的一个个数据收集并分类好,以便进行综合分析。

柯院长在院务办公会上点名表扬我,说,要是全院人都像欧阳兰研究员这样“拼命三郎”,咱们院还有什么干不好的。会后不久,他竟独自一人走进我的实验室,我被他惊得不知所措,向他身后看去,不敢与他目光触碰。

“你的研究能力确实强,我没有看走眼。”柯院长的眼神充满了真诚。

我眼里热泪一涌,望向了他,嘴唇嚅了嚅,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一个人能有多少如此真诚的瞬间?

破天荒,这一周,我睡得很香。

灾祸到底不请自来:先是江南科学家论坛帖子铺天盖地,跟着海舟市、江南省、甚至全国的一些网络媒体也紧随其后,蜂拥而至,如洪水猛兽,挡都挡不住。真的假的,泥沙俱下。最初是一个网名叫“正义”的人,指控我学术造假。我的科研成果能够获得各种奖项,是用“权”和“钱”买来的。我和×××还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现在到了彻底撕下我伪科学假专家面具的时候了。

我六神无主。我焦灼不堪。

这些天,我闭门不出,夜夜失眠。李孟结生怕我精神遭受如此刺激,可别闹出什么事来,寸步不离看护我。

还真是,我因为冠心病严重发作,差一点送了命,住进了省立医院。李孟结陪在病床前,偶尔出神的时候,眼光是带刺的,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

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不知道搞砸多少次以后,又一次地搞砸了。没有灵魂的躯体才应该不会搞砸吧。

非常奇怪,五天之后,所有的帖子销声匿迹。我们四目相望,两眼茫然。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是季副省长出手帮助了我。

从这一刻起,此我与彼我完全断裂了。表面上看,脸还是那张脸,不过多了沧桑而已。看似一步之遥,实则山高水长。“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又让我明白这一切没什么意思。”

时光流逝好快,快得我仿佛得了健忘症。因为霾,每天醒来拉开窗帘,外面就和晚上拉上窗帘时一样灰沉沉的。

我几乎天天扎在实验室里。还真是,没有了实验室,我会多么茫然与无助。我是研究员。我应该是个研究员。永远是个研究员。

我在埋头实验,耳边传来声音。是叫我,在叫我的名字。这声音听起来似是穿过高山越过大河,经过好久才传到,充满沧桑。

我抬起头,看到的竟是母亲。她站在我的实验桌对面。太意外了,我全身一下子僵住了。母亲明显老态,眼角皱纹让我不忍目睹。

空气凝固了。

“在做实验?”母亲打破僵局,“妈相信你会像你爸爸那样,也是个优秀的研究员。”

“妈……”泪水从眼眶里纷纷滑下,我泣不成声。我感到母亲心明如镜,一眼望穿我的心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和母亲之间流淌,看不见摸不着,彼此都能感觉到。

我想扑进母亲的怀里,一个踉跄,我扑空了。我的眼前一下子拉上了一道厚重的帷幕 —— 哪有母亲的身影。又一下子闪过母亲转身越走越远的样子……

一个面孔不清的中年男人,不知从哪蹿出来,抵到我的跟前:“你的心灵被限制住了。”

咝地一声,我仿佛受了电击,浑身麻了一下。

“你是谁?”我语气慌张又无力。

“你被周围的环境,功名的诱惑限制住了。”

“你到底是谁?”我的喉咙突然响得吓人,犹如声线发生变异。

不真实感充斥整个实验室。

光线渐渐昏暗。我心生疑窦:我真是一个精神分裂者?

你不是。你是正常人,只是在某一时刻会产生一种妄想,包括妄听。你的脑子里存在着另一个你。

两个我?

是的。有时两个你会互相纠缠。

精神分裂会医治好吗?

你是正常人。精神分裂在医学上没有消除这个说法,需要依靠控制。

四周一片沉寂。

我想,我和李孟结都喜欢泡实验室,可能是因为实验室是我们这两个失败者的庇护所。是为了躲避现实而被动性地选择。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我的追求并不全然都是错误。一个人只有自己的经历才是自己的,一种去面对的勇气在我心里像台风一样生成。

这天上午九点。我坐在九楼会议室靠后排的座位上,头有点昏沉。当柯厅长,对,就是柯院长,他一个月前已到省科技厅走马上任。他甫一登场,会议室就啪、啪、啪响起热烈的掌声。他的体型和脸颊比一个月前圆润了一些,发福似乎太快了点。接下来他的“重要讲话”又惊憾到我 —— 他不用稿纸,也不是背诵,讲到项目发展与创新如数家珍,侃侃而谈,有事实分析、有观点支撑、尤其是涉及科研机构、大学方面的有关数据,仿佛一地碎片,他信口拈来又严丝合缝,想来也是不会有差错的。实事求是说,我是第一次听见他这么专业的“重要讲话”。像他这样的记忆力、应变力、执行力、洞察力超群的人绝对是稀缺的资源,他一定还会升迁。

柯厅长的随行人员中,有那位科研处处长。他现在是省科技厅研发中心主任,虽然级别没有改变,但毕竟是管我们研究机构的上级了。

会后,柯厅长径直走向我。我紧张感陡增,想躲起来,可往哪里躲?

“祝贺您,实验项目取得重大突破。”那模样,那腔调,都似曾相识,但“柯厅长”透露出来的气息、眼神,与“柯院长”有了变化。

我感到气短,连脑子也空了。

“科技厅将全力支持您的科研创新。”

我回到办公室,心已然难真正平静下来。眼前不断划过谢清远就任应用院院长时的慷慨激昂:应用院就是要为省领导决策服务,要有战略眼光,要有世界格局……一口海舟腔的普通话竟然没有违和感。曾经让我焦虑不堪的“某一天”,乞求它时,它毫不悲悯我,甚至伤害我。现在,当我丢下了“某一天”,它却来找我了,戏弄我吗?不,我决心不再畏惧“某一天”,我需要真实生活的每一天。

有些事情已经永远无法知道,有些事情其实也没必要知道。

潘医生曾对我解释说:“‘痛’是病字框,是身体有病,而‘苦’是草字头,是一堆草的意象。苦像乱草一样,一茬一茬,不断滋长。也就是说,你的痛是你身体有病,你能感受的到,是有机体的反应,任何人都避免不了。而苦是你对事物的评价和态度所带来的,是可以改变的。”如此,人完全能够走过焦虑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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