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笑无期 中篇小说
2022-11-05尹马
尹马
1
汤子选从信用社的厕所里出来,习惯性地用两手在左右两瓣屁股上拍拍,仿佛厕所里有很多灰尘似的。厕所里哪来的灰尘?大冬天,有的只是刺骨的湿气。汤子选就是习惯了。他习惯做的事,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不会改变。他从厕所里出来,遇到之前在响水滩镇当过镇长的方世杰慌慌张张地往厕所里跑,一边跑一边用右手扒拉裤子上的拉链,就与他打了一个招呼:“方领导亲自上厕所吗?方领导准备工作做得够好啊。”
老方没理他。老方自己憋急了,一心只想着上厕所。哗哗哗一阵过后,老方从厕所里出来,右手还在慢吞吞地滑着拉链。汤子选正要爬上车,看见老方,又打了个招呼:
“方领导亲自解完手出来了?”
“不亲自还能请你帮忙不成?”老方对他斜了一眼。也许老方只是斜了一眼他的车子。
汤子选的车子从奥迪换成宝骏,从九成新换成纯粹的二手。汤子选换车子,在小镇上算是一个新闻,就像当初他把自行车换成摩托、把摩托换成轿车、把一般的轿车换成高档轿车一样。响水滩镇在这些年总是有一些新闻,而这些新闻,几乎都与汤子选有关。
眼下,响水滩的新闻是汤子选无法开着他的七座宝骏车回城。南广县在年关进行了交通管制,严禁大小车辆有事没事进进出出,究其原因,是因为其他地方发生了疫情。当然,汤子选要是想进城,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压根就不想开着这么一辆车进城,快大年三十了,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混成了这般模样。汤子选发动车子,只是去镇子上的几条街上逛逛。他每天都这样,车子慢悠悠地在街上行驶着,几分钟就走完了。他打开车窗行走,遇见熟人就停下来打招呼。这段日子,街上的行人少了起来,人们都窝在家里,似要与人间的事情一刀两断。汤子选把几条背街小巷都走完,又把车开回来,停放在信用社的院坝里。上完厕所的老方还没有回去,他一只手叉在腰上,脖子挺起来,看东南面的天空,像一个吃饱喝足没事干的员外。
“方领导是想捱一捱,再亲自上一次厕所?”汤子选故意把口罩往鼻子下拉,露出大半张脸。
“是又怎么样?厕所是你家的?”
“哪能这么说话呢?你是老领导,不能这么小气,特别是不能和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汤子选阴阳怪气。
“我懒得和你嚼舌根。”老方似乎有些生气。
汤子选给老方递了一根烟,老方大声地说:“不抽不抽,弄脏了空气。”
“老爷子就不亲自勉为其难一次?”汤子选把烟凑到老方的鼻子下。
“说不抽就不抽,有什么好抽的?不就是大重九吗,了不起了?”
“你这老爷子真是,不抽就不抽,说人家烟名干啥?”
老方背着手往家里走去,头也不回。汤子选在后面喊:“老爷子不亲自再上一次厕所?”
信用社会计邵科站在营业室外面,手里拿着一只空空的烟盒。邵科对汤子选喊:“汤总既然有好烟,就应该发给有缘人,追着个老头子跑算是怎么回事?”
“你们的钱为什么不给有缘人呢?”汤子选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烟盒丢给邵科,几根香烟掉落了出来,撒在地上。
“我们的钱是给穷人备着的,像你这样腰缠万贯的主,给了也是白给。”邵科说。
“什么叫白给?难不成我不给你们利息?”
“我们有的是钱,从不求利息。”
“对,你们要的是利润。”
“说了你也不懂。”
“那是你不会说。”
两人斗了几句嘴,都觉得没趣,就沉默了。邵科点燃烟,半个身子斜靠在墙上吐烟雾。汤子选用一只脚去踢车子的后轮,边踢边骂:“他妈的一个二手车,居然也像个车子。”
“还是老规矩,你叫你老婆做饭。”汤子选对邵科说。
“知道了,反正你也没去处。”邵科吐了一口烟雾:“把你后备箱里的好酒拿些下来,美酒解万愁,啥烦恼都得走。”
“这个车的后备箱吗?”汤子选看了一眼邵科,又看了一眼车子,笑笑。
邵科好像才明白过来。对,汤子选的车子换了,从奥迪换成了宝骏,后备箱里应该是什么也没有了。
“那就算了,我家里还有几斤包谷酒,也能消愁的。”邵科说。
汤子选偏偏从后备箱里拿出两瓶酒,酒瓶很古老,上面圈了一层油纸。
“这我就不明白了,二手车也能私藏好东西?”邵科笑着说。
“别看不起人!”汤子选说:“我说过,我换车不是因为我穷了,我是想换些钱出来,给木桶沟小学做点事。”
木桶沟是汤子选的老家。木桶沟小学是汤子选个人出资盖的,三层教学楼,十二间教室,一个两千余平米的运动场。教学楼是盖好了,可运动场还没硬化,运动设施也没安装,原因是汤子选的资金出了点问题,他的货场今年卖出去的料,被一个叫方大权的房地产老板堵在手上了。方大权是响水滩镇老镇长方世杰的儿子,在镇上开发了一个叫“故意居”的房产项目,因前期预想太过乐观,住房认筹不理想,手头资金链断掉,无钱支付汤子选的货款,到了年关,手机电源掐断,人也寻不着。
汤子选给方大权发短信:“你要是再不还钱,汤大伯可要指使工人围攻方公馆了,让你跑厕所里躲去。”汤子选估计,三五天后,方大权会看在老爹前列腺疾病的面子上回他一句话,但没有。汤子选其实只需要一句话。汤子选想知道方大权是不是还活着。
“这狗日的要是还活着,老子就把他的故意居盘下来。”吃饭的时候,汤子选对邵科说。
“你盘下来的话,得先帮他把银行贷款还掉。”邵科吞了一口酒,满面红光。
“什么情况?”汤子选似乎有些愤怒:“我说你们有偏见你还不承认,给这孙子贷款,为什么不给我贷?”
“瞎说什么呢,基层信用社哪能给你们这些生意人贷款?人家是在县联社弄的。”
“明白了,明天我就去找钱主任。”
“你有脸进城吗?”邵科问。
“无钱过年,无法面对老婆孩子。这个时候,我只能给他发一条消息说,尊敬的钱主任,我想你了。”
“干。”邵科说:“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内幕。”
“坚决不说,我就说你是被逼的。”
手机“嗡”的一声,是短消息,拿出一看,封面上居然是方大权的名字。“你看你看,这孙子消息就是灵通,知道我要去找钱主任,马上就响应了。”
打开一看,是这几个字:“有什么事冲我来。”
什么意思?汤子选看不懂。汤子选说是说要让工人围攻方公馆,但其实他没这么做。工人们不会听他的话,他们的工资都全部结了,没这个必要。汤子选的料场虽然资金堵在方大权的手里,但工人的工资他还是想办法解决掉了,这一点,其他人做不到。汤子选说要让工人围攻方公馆,只是一句气话,或者说是一句玩笑。汤子选回:“你活着就好,等着我把你的‘故意居’盘下来吧。”
方大权没回。
2
汤子选开车走完响水滩的几条街,把车停在信用社的院子里,看见几个人从雷家诊所出来,没戴口罩。汤子选摇下车窗,对他们喊:“嗨,怎么回事?”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看了看玻璃里面的汤子选,没好声气地说:“我们好像没向你问路,你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戴口罩?”汤子选的声音温和下来。
“你什么时候发的口罩?”红毛眼睛里露出凶光。
“诊所里没给你们吗?”
“诊所是你开的吗?”
“那,您请便吧!”
“神经病!”
几人走远,汤子选下了车,见一老妇人背着一篓核桃过来,经过他身旁,问:“买吗,便宜点给你,快过年了,换几个汤圆钱。”
“怎么卖?”汤子选问。
“你给钱,我给核桃,就这么卖。”老妇人穿一件红色小西装,看上去百般不搭。汤子选知道,她穿的肯定是女儿穿旧的衣服。不过,老妇人倒是有些幽默,她肯定不会不知道“怎么卖”三个字问的是价钱,所以当她把竹篓放在地上的时候,又说:“买卖倒是容易,价钱嘛,你看着给。”她抬眼看了看汤子选的宝骏车。
“你看看我开的车,就知道我能出价多少,是吗?”汤子选问。
“我这核桃也换不了你这辆车,所以看也白看。”老妇人说。
其实老妇人并不比汤子选大多少,但她看上去就是一个老婆婆。汤子选心想,生活境遇不同罢了,要是他们在同一种现场里生活,他们可以开很出格的玩笑。但是,此时在他面前的,就是一个老婆婆,她走路的样子,把竹篓放在地上的样子,从口袋里取出秤来的样子,就是一个标准的老婆婆。
“要价不能太高啊,大姐。”汤子选故意没笑。
“哪能叫大姐呢?得叫嬢嬢。”老妇人笑着说。
“不能叫嬢嬢,叫嬢嬢价格肯定会贵一些。”汤子选也笑。
“叫嬢嬢,兴许我就不收钱了呢。”这回老妇人没笑,她把一大口袋核桃挂在秤钩上,数着秤杆上的准心。
“三十二斤半,算三十二,看在你叫一声嬢嬢的份上,抹掉零头,三十斤;八块八一斤,看在你叫一声嬢嬢的份上,算八块,三八二百四,看在你叫一声嬢嬢的份上,抹掉零头,收两百。”老妇人口齿很伶俐。
“哎哎哎,我说……”汤子选有些不服,问:“这位大姐,我何时叫你嬢嬢了?你就这么想认亲戚啊?账不能这么算,你这么算,我不认账。”
“那,怎么算?”老太太问。
“三十二斤半,四舍五入,算三十三,再四舍五入,算三十斤;价格八块八,四舍五入,算九块,三九二百七,四舍五入,算三百。”汤子选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那,你吃亏了,老弟。”老妇人表现出一丝诧异的神色。
“你叫我一声老弟,说明你没有倚老卖老,所以我得让着你,就给你两百块吧。”汤子选说。
连同口袋一起扔进后备箱,掏了二百块钱给老妇人,笑着说:“这样公平了吧?”
“你这人,真好耍,难怪干的都是大事。”收了钱,老妇人说:“所以这镇子上的人都说汤老板是个怪人。”
“你说的是汤老板,我现在快不是老板了。”汤子选说。
“老板就是老板,你们全家都是老板。”老妇人把背篓挂在肩上,一只手拎着秤,转身要走。
“别急。”汤子选叫住她,说:“我后备箱里有几斤糯米面,还有些和好的酥麻馅,你带回去,汤圆的事就不用愁了,过完年,料场开工,叫小寿子过来接着干,工钱不拖。”
“真是个精明的老板!你早就知道我是小寿子妈妈。”老妇人说。
糯米面和酥麻馅是前几天在摊子上买的,原本准备带回城里去。汤子选的老婆坚持要吃乡下的糯米,说只有乡下的糯米才地道,绝对没掺其他米粉。眼下回不去了,这东西放在车屁股后头,用不了多久就会发霉,所以需得把它送掉。眼下遇到小寿子的妈妈,只能“东西送有需求者”,何况,过完年工厂开工,能不能按时发放工钱还是个未知数,他不能让小寿子带头罢工。
中午饭没着落,抬头看看信用社二楼,邵科家的门是关着的,好像没有等他吃饭的意思。街上的小餐馆,因为过年,店主回家了,没回家的,也没心思开门。怎么办呢,看来只能去镇食堂了,七站八所的职工此时应该拿着消过毒的餐盒在取餐,这个时候过去,一定能填饱肚子。
他正欲迈开双腿,忽听得不远处有锣鼓铙钹之声传来,这声音,像是谁家死了人。
老妇人离去的方向,离他二百米的地方,扯起了亡灵钱树,幡叶上结起了硬币果儿,在寒风中摇着头。
那房子,是方公馆,方大权的家。方大权家死人了?谁?应该不会是他爹吧,他爹方世杰,响水滩镇老镇长,昨天还亲自上厕所呢;他娘,不会吧,五年前就死了的人,不会重新再死一遍吧?对,有可能是方大权的姨娘,那个年龄和方大权差不多的病恹恹的女人,她在方大权的娘死去的第二年,嫁给患有前列腺炎的方大权的爹。据说这女人常年患有眩晕症,医生说她是美尼尔氏综合症。方大权的爹说,我好像续了个外国婆娘。
他慢悠悠地往方公馆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心想,死的应该也不是方大权的姨娘,这女人,没那么容易死去的,别看她病恹恹的,前些天看见她在菜摊子上和卖菜的小姑娘讲价,简直气定神闲,让人叹为观止。那,方大权家还有什么人可以死呢?他这样想,心里就来了一股凉气,不会是方大权死了吧!
不会,这绝无可能。他不能让方大权死,方大权要是死了,他欠自己的六百多万货款就彻底泡汤了,“故意居”他也盘不下来了。他对自己说,死人的人家,有饭可以吃。现在肚子正饿着,要去混一顿饭吃。天啦,他现在哪里还知道饿,他现在哪里是去混饭吃,他是要去搞清楚,到底是谁死了。
两百米,他足足走了五分钟。锣鼓声越来越刺耳,铙钹声越来越讨厌。这声音闷在屋子里,却没看见老方家的院子里有人。等走到门前,看见一个穿着孝衣的汉子推门出来,是方大权。
汤子选拔步迎上去,一把搂住方大权,大声笑出来,却什么话也没说。方大权甩开他,推了他一下,厉声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暂时还没疯,只要你没死,我就疯不了。”汤子选笑出了眼泪。
“我倒是没死,可是你死定了。”方大权没好声气。
“现在死的是谁,你得先告诉我。”汤子选问:“是你姨娘?”
方大权走过来,结实地给了他一拳,愤怒地说:“你倒是希望我全家死绝,我告诉你,你会比我爹死得更惨。”
“原来是令尊大人。”汤子选挠了一下头发,接着说:“我就不明白了,老镇长昨天还亲自上厕所,本来他是想亲自再上一次的,可是后来,他不想当着我的面上第二次,就回家了。”
“就是你干的好事。”方大权说:“你这是杀人!你知道吗?”
“杀人?”汤子选说:“你这么大一个房地产商,说话怎么就不让嘴先思考呢?谁见我杀人了?是信用社的邵会计吗?昨天他也看见老镇长亲自上厕所的,昨天,我还在他家吃晚饭。”
“你是真的想抵赖?”方大权怒不可遏。
“无功不受禄。”汤子选说完,自己也笑。
大门里又出来两个人,没穿孝衣,在方大权的耳边说了一阵,转身进了门。进门之前,他们对着汤子选笑了笑。
方大权也进门,须臾出来,对还待在门口的汤子选说:“看来现在没工夫搭理你,改天新账老账一起算。”
“那不行,令尊入土了,证据就没有了,你不说我杀了他吗?”汤子选也收起了笑容,接着说:“按理,现在是不该算账,可是你我之间的账,不能拖得太久。”
“你这是独木桥上拿人吗?”方大权问。
“你到年关了还让我成为响水滩镇的新闻人物,奥迪换宝骏,难道我就不该问问?”汤子选说。
方大权右手拳头捏紧,又慢慢松开,过了一阵,才缓和语气,近乎央求地说:“马上大年三十了,我可不想让老爹进火炉子,趁现在动静不大,人们还不知道,我得先让他入土为安,你不懂吗?”
“呃呃呃,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看来汤大伯只能成全了。”
“你先别居功,我会有你好看的。”方大权走进门去。
这回真觉得肚子饿了,而且饿得咕咕咕直叫。汤子选站在方大权家的大门外,却没见到人家有大摆宴席的意思,便高声问了起来:“都说人死饭开花,你这大户人家,为啥连粗茶淡饭也不准备一些?”
方大权又从大门里走出来,指着汤子选,说:“信不信我连你一起埋了!”
汤子选刚想抬脚走人,就来了一群社区干部。他们没有进门,而是在院子里大声叫着方大权的名字。
“几位有什么要事相告,不妨坐下来先吃一杯茶。”方大权笑脸迎了上来。
“方总赶紧准备准备,我们已联系了殡仪车,老爷子要立即火化。”为首的老街社区副主任王道仕说。
“怕不一定了吧?你看我们家这情况,老爹虽死得仓促,但棺材是三年前就打好的,没死之前,他天天端详这木盒子,躺进去试过好几次,感情深了,现在拿去火化,让他离开这心爱的东西,他会伤心的。”方大权给他们递烟。
王道仕接过烟,用手指扒拉了一下口罩,把烟夹在耳朵根里,说:“这事方总要理解,上面的指示很清楚,谁死了都得立即火化,你也应该明白。”
门口又来了一拨人,全都是街坊邻里,他们大多把手插在裤兜里,没说话。
王道仕转向他们,高声说:“各位,眼下是非常时期,大家不要凑热闹。要在往常,街坊邻里的,都应该过来帮忙,煮饭烧菜,抬棺守夜,现在不行了,一切从简,老爷子马上拖去火化,用不了多少人,方家至亲几人就能搞定。”
“是不是从现在起,人死了就必须拿去烧了?”有人轻声问。
“我也弄不清楚,但目前的政策就是这样。”王道仕说。
3
几只老鸹停在院子里的树上,一边哇哇哇地叫,一边探头探脑寻找着什么。汤子选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院子里,心头沮丧得很。此时,小四合院里只有汤子选一个人。父母和妻儿均去了南广县城。原本是一家人准备在城里过一个团圆年的,腊月二十五,汤子选把父母从响水滩接到城里后,又驱车回来。他回来,是想找方大权弄点钱,给木桶沟小学的校长也就是他的堂弟汤子军硬化学校的运动场,添置运动设施。
人没找到,也就没脸回去。汤子选想,既然这样,干脆就去木桶沟老家,和堂弟汤子军他们一起过年。可是也不能如愿,路口有人“温暖提示”,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尽量不乱窜。
那就这样待着吧。汤子选走进屋里,打开电暖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肚子又开始饿了,却没有什么吃的。因为要去城里过年,冰箱早就腾空了,年前女儿攒在家里的几盒方便面,这些天成了他的一日三餐,现在全都装进了肚子。最好的办法,就是到街上去,敲开商店的门,再搬一箱方便面回来。
汤子选走到街上,迎头遇到社区监委干部小蓝。小蓝问:“汤总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搬一箱方便面。”汤子选说。
“那东西吃多了可不怎么好。”小蓝说。
“那能怎么办,你又不请我去你家吃饭。”汤子选笑笑说。
“可以啊,现在跟我走。”小蓝说:“早上上班前,我杀了一只老母鸡,我那女人不吃鸡肉,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孩子呢?”汤子选问。
“孩子暂时只能吃奶。”小蓝说。
两人去了小蓝家里,回风炉上果然炖着母鸡肉,香喷喷的。小蓝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见他们来,起身让座,说:“有客不早说。”
“汤总又不是外人。”小蓝说。
小蓝全名叫蓝波。南广县这些年流行地下六合彩,每期开出七个数字,但南广县的彩民们只奔最后一个数字去,买中这个数字,庄家需按四十倍赔率给钱,这个数字被称为特码。特码按生肖买,每个生肖里有四个数字,逢本命年的生肖有五个数,从“1”开始,到“49”。庄家又把49个数字分为三个波段,分别是红波、绿波、蓝波。地下六合彩的马经,也就是南广县的彩民们所说的“谜单”,尽是些稀奇古怪的段子,有“天线宝宝”“曾道人透码”“四柱预测”“白小姐”等栏目,其稀奇古怪之处在于让人似懂非懂,认为买什么数字都有道理。很多时候,人们买码靠做梦,靠路上偶遇某人。做梦梦见谁,就买他的生肖,买他的年龄。做梦遇到蓝波,有人买他的年龄,有人买他的属相,有人把整个蓝波里的数字全买了,中与不中,无所谓。蓝波是文银社区的监委干部,年龄不到三十,为人谦和、热情,经常在路上与人偶遇,他的年龄和属相经常被人买,他自己也成为马经中的一部分。蓝波不买六合彩,他是监委干部,是管纪律的,他的工作职责之一,就是不让群众赌博。
在响水滩,人们不叫蓝波的名字,而是叫他小蓝,年龄比他大的人这样叫,比他小的也这样叫,再小的,就是孩子们了,叫他小蓝叔叔、小蓝哥哥。蓝波的女人姓白,叫白柳。也巧了,还是来自马经中的“白小姐透码”。两口子性格相仿,口碑不差,在文银社区,老百姓可以不听支书、主任的话,却要听小蓝的。汤子选和蓝波关系不错,他的料场上的生意经常得到小蓝的推荐。
小蓝的女人把孩子抱到隔壁的房间,拿了碗筷,在回风炉上摆好,准备吃饭,这时,他们家的门被敲响了。
五六个风尘仆仆的人站在门外,他们中的有些人拖着拉杆箱,有些人背着双肩包,有些人抱着孩子。在汤子选看来,他们应该是最后一批从异乡赶回老家过春节的打工者。
小蓝的女人白柳去开了门,发现这几人她都不太熟悉,也就没有说话,直接让了进来。
“二老表,你们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小蓝从回风炉边起身,走到门边。
“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前天就到了南广县城,因交通不便,换乘了各种车,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回到响水滩。”
“你们都来自哪里?”汤子选在屋内问了一句。
“都从浙江永康回来,我们在那里,做的是五金。”二老表说。
大小八九口人,刚好把回风炉围了个满。汤子选问小蓝:“有没有烧酒?”
“当然有的,逢年过节,哪有不备烧酒的道理。”
“那就拿出来,咱们欢迎欢迎从远方回来的客人。”汤子选说:“不是说烧酒是消毒的吗,咱们都喝一点。”
几人都哈哈哈笑了起来,都盛了一些酒,包括两个抱孩子的女人。小蓝先介绍汤子选,说:“这是南广著名企业家汤总,这些年为家乡响水滩做了不少贡献。”又向汤子选介绍几位返乡亲戚,到二老表时,汤子选插话说:“我认识他,大名鼎鼎的裴家俊,南广籍能人,我俩是同学。”
“原来是你。”裴家俊大声笑了出来:“一开门,老远看见你,我就感觉很面熟。”
“为了响应政策,我俩就不拥抱了。”汤子选也大声地笑。
“唉,说来惭愧,现在混成这样子,狼狈不堪啊,让老同学见笑了。”裴家俊说。
“人生并不好笑。”汤子选说:“有酒喝的时候,就珍惜每一次碰杯的声响,人永远走不出三十秒之内。”
“汤同学真是有心得,你我分别时,还是少年时代,而今再次相见,已是人到中年,我们都开始走下坡路了。”裴家俊与汤子选碰杯,建议喝去杯中的一半。
酒至酣处,汤子选与裴家俊两人说起读书时的事。两人是初中同学,那时,汤子选是班上的尖子生,门门功课都优秀,而裴家俊则是见到书本就头疼的人,经常被老师用粉笔头“瞄杀”。中考结束,汤子选考取了南广师范学校,后来成为一名教师,而裴家俊则去了广东中山打工。过些年,汤子选从小学教到初中,拿着不多不少的薪水,一直寻找着一个让自己释然的借口,图有一日辞掉工作,闯一个自己的天下。不安分的汤子选,终于在一堂作文课结束之后向教育局打了辞职申请,承包了南广原国有印刷厂,干起了赚钱的营生,而那时,裴家俊已是响水滩人口中的创业能人。
在辞掉工作之前,汤子选回过一次木桶沟。表哥的儿子完婚,汤子选去吃喜酒。花宵之夜,表哥家的房子里坐满了宾朋,人们在谈论庄稼和节令,谈论这些年各人的运气。老者们围着火炉吸旱烟,互相询问身体情况,说说子女,也说说世道。穿呢子大衣的老者,旱烟烟杆衔在嘴里,眼睛半闭,偶尔吐出一口烟雾,飚一口浓痰,也是神仙般的模样。老者坐在炕笼下面,见汤子选进屋,一眼就认出来是他,便问:“你是范幺爹的儿子?”
汤子选的母亲姓范,木桶沟后山头黄泥坡人,按照辈分,黄泥坡的亲戚们都叫她范幺爹。叫他母亲范幺爹的人,大约和他们家沾亲带故,自然是故人。汤子选却不认识老者,于是就问:“老人家是?”
“你们这些领国家俸禄的人,当然不认识我们这些农二哥。”老者吐了一口烟雾,接着说:“我儿子和你是同学,他叫裴家俊。”
“原来是裴大舅,好些年没见到你了,还这么有风度。”汤子选说。
“风度倒是没有,风湿却是有的。”老者飚了一口浓痰:“听说你工作干得不错,工资应该不少吧!”
“发不了财,也死不了。”汤子选说。
“一年下来有多少?”老者睁开眼睛,两道目光直插过来。
“能有多少!五六万吧。”汤子选躲过了他的直视。
“多好啊,这是铁饭碗。”迟疑了一会,老者说:“我那儿子读白眼书,读完了就还给了老师,关键是,老师说她没收到。”
“裴大舅很幽默。”汤子选说:“家俊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呢?”
“能干什么!打工呗。也不知道是打他妈什么野老公,这些年尽糟蹋钱了。”
“要有钱才能糟蹋啊,裴大舅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汤子选有些脸红。
“有什么钱!”老者把旱烟杆在火炉上敲敲,接着说:“光景好的话,一年下来,有个百十万;光景不好呢,挣七八十万都费劲。”
旁边有个老者是三角眼,瞟了瞟裴大舅,说:“你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人家一年挣这么多,你还不满意,我看你是在显摆。”
“有什么好显摆的?打工匠一个,哪比得上人家铁饭碗?再说:这娃儿不争气,辛辛苦苦挣了些钱,不懂得节约,到处乱买房子,在浙江买了一套不说,又在昆明买了一套,去年回来,又去南广县的一个叫什么湾的小区买了一套,两百多平米。我就纳闷了,就几口人,买这么多房子干什么,家里没有板壁房吗?再不济也是四立三间啊,还不够他住?”老者把烟头伸进火炉里,嘴巴吧嗒吧嗒地咂着烟嘴。
“家俊多厉害,我哪能和他相比,我就是一个饿不死的教书先生。”汤子选说:“裴大舅不是显摆,是拿我谈笑。”
“你是老师,你端的是国家的饭碗,两码事。”老者说:“老师做事有水平,四平八稳,不像我那混账,到处买房子也就算了,还年年换车;换车也就算了,还年年涨价,去年开回来的那一辆,听说六十多万。照这样下去,就算有一千万,也禁不住他挥霍,往后儿子儿孙也沾不了他的福。”
当晚汤子选问母亲:“黄泥坡裴家俊的爹,是不是有些遭人恨?”
“遭人恨一辈子了,这毛病可能只有死了才改得掉了。”母亲说:“你为什么突然问起他?”
“也没什么。”汤子选说:“有件事想与您老商量。”
“啥子事呢?先说过,你要是让我们进城去住,就没得商量。”母亲说。
“我想辞职。”汤子选说。
“我保证我不哭,但我不敢保证你爹不会因为你辞职而一命呜呼。”母亲说完,还是呜呜呜哭了起来。
汤子选辞职三年后,国有印刷厂在他手里有了生气,挣了三四百万。回家过年时,汤子选正式向父母摊牌,说自己辞了职,但把下半辈子当老师能领的工资都挣齐了,让二老不要担心。母亲说:“你辞职的第二天我们就晓得了,只是没向你说起,好在你爹痴呆,没来得及寻死。”
汤子选和裴家俊在一起喝酒,喝的是小蓝家的过年酒。喝酒的时候,汤子选问:“令尊身体还好吧?”
“去年死了。”裴家俊说。
“你就没有使劲劝劝他多活两年?你们家这日子,风生水起啊。”汤子选碰了碰裴家俊的酒杯。
“我倒是劝了,可他老人家固执得很,死之前非要我立下毒誓,必须给他风风光光办一场葬礼。”
“这就是他的不对了,现如今讲究的是节俭办事,像裴同学这样的知名人士,更应该无比低调才行。”汤子选说完哈哈大笑。
“什么知名人士?我现在是有家不能回,像个逃荒躲难之人。”裴家俊喝了杯中的酒,又要了一杯。
“家!”汤子选沉吟半晌,说:“我现在就搞不清楚我们到底还有没有家,我们的家还是不是我们所说的港湾。”他也干了杯中酒,也要了一杯。
“你有多强大,就有多怂。”汤子选说:“有的人八面威风,自认为能背山填海,视人间众生为草芥,呼风唤雨,声色犬马,他哪里知道,危情时刻,只能求助于一只单薄的口罩。”
“况且他还要吃饭。吃饭的时候,口罩还得摘下来。”汤子选把杯中烧酒饮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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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春节,汤子选在响水滩见到的第二个初中同学叫霍清霜,是一名年轻的算命先生。
汤子选照例把车停在信用社的院子里,正欲往家走,被身后一个人叫住。
“汤老师。”那人穿一件对襟衣服,头发很长,梳得都翻过了头顶,往后脑勺里披着。左眼上眼皮往下耷拉,长成一块肉,把整个眼睛都盖上了。“哎呦果真是你,想不到在这里遇上了,我可是找了你好些年。”那人见汤子选停住脚步,径直往他面前跑过去。
“霍八字。真是你吗?我也在找你,这些年。”汤子选伸出手去,忽又收回来,他对霍清霜说:“我俩都在说瞎话吧,如果真的要相见,可是一件简单的事情,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响水滩,你好像也时不时回来。”
霍清霜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好像也不怎么尴尬。旋即他笑了笑,但笑得不那么好看。在霍清霜看来,汤子选不应该把手缩回去,不管怎么说,他霍清霜也不是等闲之辈。
“虽然好多年不见,但我一直挂念着你,你辞职的时候,我就说过,你会为你的不冷静付出代价,也许现在你应该意识到了。”霍清霜认真地对汤子选说。
“可我现在已经没有感觉了,我现在远离体制,并不会想里面的那些事,因为我不可能回到过去。”汤子选给霍清霜递一支烟,说:“其实你也一样,你也回不到过去,过去的你,也不是你现在愿意去回顾的。”
“我没有过去,我是个只关注现在的人。大师傅告诉过我,替人算命,不能想着自己,要把自己从人生的轨道上分离出来,这叫专注。”霍清霜没有接汤子选的烟,他把两手放在裤兜里。
汤子选知道霍清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读初中时,霍清霜学习相当刻苦,但就是时运不济,他在初三年级的课堂里待过至少五年,每一次考试都只差几分。霍清霜读到第三个初三年级时,去街上找陶八字算了一卦。陶八字看了他的左手,又看了他的右手,还摸了他的颧骨。陶八字给人算命,往往只是看,并不摸人的身体,可他就偏偏摸了霍清霜的颧骨。陶八字说:“今年,要是考试能够正常发挥,考起师范是没有问题的。”陶八字说完后,眉头皱了皱,接着说:“但我还得提醒你,考试那几天你必须专注,不能想其他事,否则,你还会差几分。”
也就差了几分。霍清霜得知自己的分数后,又到街上去找陶八字。陶八字用一个竹篓反扣在地面上,朝天的背篓底座上放了几本油印的小册子。陶八字在打瞌睡,发出细微的鼾声。霍清霜走到陶八字的摊前,找一块水泥砖坐下,说:“陶先生,我找你有事。”
陶八字醒过来,见是霍清霜,看他脸上灰蒙蒙的,没有一点生气,便说:“小哥落榜了?”
“差几分。”霍清霜说。
“我早就知道了。”陶八字打了一个呵欠,接着说:“你还没考完试,我就知道了,你今年还会差几分。”
“你是怎么知道的?”霍清霜有些诧异:“我考试的时候很专注的,从未想过其他事。”
“不可能。”陶八字说:“你骗不了我。”
“我没骗你。”霍清霜说。
“考试的时候,你老想自己的分数,老想自己能不能考起。”陶八字又打了一个呵欠。
“这个也算吗?”
“当然算啦。”
“可是,哪一个考生考试的时候不想分数?我敢肯定,如果连分数都不去想,绝对没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别人可以想,但你不可以。”
“我不明白。”
“所以我就是要你明白。”陶八字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慢悠悠地架在鼻梁上,说:“这是因为你和他们的命理不同。你的梗就在于因为想与考试无关的东西而无法专注,别人的梗也许是房屋座向、父母属相、邻里关系,甚至是院子里的水井、竹林里的倒刺、门把手上的指痕,或者这样说,别人的梗都是可以通过后天的调配来解决的,你的梗只能通过你自己的专注来实现。”
“你应该明白了吧?”陶八字说完,又问他。
“不是很明白,但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调配一下?”霍清霜站起来,对陶八字说:“先生之前给我算命,我没有给几个钱,如果你帮我把这八字调配一下,我愿意买公鸡答谢先生,扯红布挂在你家门楣上。”
“就你这个八字,我还真的没办法,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明说,你这次开个月月红的价钱,每月一块,共十二块,我给你几句话,你时时记住,到时说不定能助你考试专注,金榜题名。”
“我现在没这么多钱。”霍清霜说:“你若先给我,下个赶场天我把钱给你。”
“肯定没问题。”陶八字说:“行内规矩是心诚则灵,你什么时候把钱给我,这口诀就什么时候生效,你若不给,它当是几句废话。”
“我一定给你,你先把这口诀给我吧。”霍清霜很诚恳,这让陶八字一眼就看出来。
“瞎子点灯白费油,脱裤放屁上茅楼;瘸子赛跑瞎胡闹,哑巴唱歌总难求。”陶八字说完,嘿嘿嘿地笑。
“什么意思呢?”霍清霜问。
“你不必去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你只需要记住就行,也不要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八字,如果让别人知道,就不灵了。”陶八字说。
下个赶场天,霍清霜把凑足的十二块钱带上街,却不见陶八字,反扣着的竹篓还在地上,油印的算命书躺在地上,风吹着黝黑的字页,像一堆烧过的纸钱。摊子旁边卖凉粉的大汉对霍清霜说:“这个X老者就是个骗子,他给一个老头算了一卦,说他活不过九月,结果人家直接吃敌敌畏死了。警察刚刚把他带走,你要找他,就去派出所吧。”
霍清霜心里还是有一些遗憾,他想,就算他是一个骗子,但答应过要给的钱,还是给了较好,心诚则灵这四个字,不光八字先生说,老师也经常说起的。不过后来霍清霜到底还是没有去派出所找陶八字,而是将十二块钱买了两本几何练习册,回家复习去了。
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分数出来,所差分数与去年一模一样。霍清霜像一只被掏空的皮球,软踏踏地行走在街上,又听得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小哥,这回还是差了几分?”
回头一看,是陶八字。还是之前的那副家什。老者稳稳地坐着,脸上的笑竟有些嘲讽的味道。
此时,霍清霜和汤子选肩并肩走着,一个戴口罩,一个没戴;一个膀大腰圆、烟熏火燎,一个妖风鬼骨、神神叨叨。汤子选说:“我现在先给你算一卦,应该很准,你信不?”
“我不知道准不准,但我知道你有这个胆量。”霍清霜说。
“我敢肯定,不出三十米远,你会被人拦下来。”汤子选说。
“这哪是算卦?这分明是播报新闻。”霍清霜说:“我今天已经被拦下来好多次了。”
“你真的穷得买不起一只口罩?”汤子选指着霍清霜的脸说:“还是你无法买到口罩了?”
“口罩!”霍清霜几乎是用鼻腔把这两个字说出来的。“人之命运,岂是一只口罩能改变的!人之生死,无关俗物,乃上天左右。口罩能挡尘流,遮唾沫,防烟雾,却不能左右命运。”
果然不出三十米,两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人出现在二人面前。其中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伸出右手,挡住霍清霜,说:“还是你!”
“幸会,第三次遇见你了。”霍清霜伸出手,想去握她右手上的白色手套。
女子迅速将手缩回,怒气冲冲地说:“第一次,你说你没有口罩,我给了你;第二次你说你不小心把口罩丢了,我又给了你。这一次呢,难不成又掉了?”
“你说得对,真的又掉了。”霍清霜说。
女子走到他身后,想卸下他肩上的帆布挎包,想看看口罩是不是被他藏在包里了。但她只是比划了一个动作,并没有真正去拿。她又回到霍清霜面前,说:“你脸皮真厚!”
霍清霜笑笑说:“我想给你说道说道,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
汤子选插话:“你就别说道了,乖乖把口罩戴上吧,你算不了自己的命的。”
“真的没有口罩。”霍清霜小声地对汤子选说。
“她不是给过你了吗,你真的丢了?”
“对,丢了。”霍清霜说:“我把它丢进小河里了。”
“这么说,你是故意的?”
“你说呢?”
汤子选掐了一下他的手臂,说:“这事可不能开玩笑。”
“我知道。”霍清霜说完,又转头对那女子说:“你再给我一个吧,我这次戴上,就再也不丢了,如果一会儿你遇到我,发现我没戴口罩,就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女子很不情愿地从包里翻出一个口罩,递与霍清霜,说:“我不想再遇到你,你把口罩戴上,赶紧回家去,老老实实地待着,别到处瞎窜。”
这一回,是两个戴着口罩的人肩并肩行走在街上了。汤子选说:“霍八字不妨将出师的过程先说与我听,让我权衡权衡到底需不需要你为我测个命运。”
“这有什么好说的!一个人的修行,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多年潜心研学,才入此道,非一时半刻能说清楚。”霍清霜说。
“其实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成为一个八字先生的。”汤子选自己拿出一支烟,发现自己戴了口罩,又把它放进烟盒里,说:“你就说说最后一个初三考完试后,怎么投到陶八字门下。”
“这个没必要说,拜师学艺,讲的是一个缘字。”霍清霜说:“我和大师傅的缘分,你是无法听懂的。”
当年,霍清霜考完最后一次试,便到街上去找陶八字。陶八字笑眯眯的,说:“小哥,你这一次还是考不上,你相信不?”
“我从未有过如此专注,我想我应该能考上。”霍清霜说。
“我说你考不上你就考不上。”陶八字说。
霍清霜心里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这个老者,何以如此肯定我考不上?心下狐疑,他这不是猜吧?但他又非常自信,这自信对于一个八字先生来说,可是非常冒险的,因为这关乎到他行走江湖的声誉。霍清霜说:“陶先生,我认为我能够考上。如果你这一次说准了,我真的没考上的话,我不考了,我给你当徒弟。”
“我不收徒弟。”陶八字说:“就算我要收徒弟,也不用打赌的方式来收,你慧根不行,你给我多少拜师礼我都不要。”
霍清霜说:“你以为我愿意?我本是想干一番大事的,只是年年考,年年差几分,自己也觉得奇怪,如果你真的能够算得准,说明你们这一行也可以干出大道理的,也属于三百六十行中能出状元的一行。”
半个月后,分数出来了,霍清霜还是差了几分。这一次,霍清霜差点没一头撞死在学校门口,眼看比自己低好几届的同学都考起了,自己仍然是陪读,心想,当初陶八字的预言果真灵验,这命运,被一个老者早就看透了。他到街上寻找陶八字,却不见老者踪影。卖凉粉的大汉说:“这个X老者好久没来了,听说得了痨病,听说要死了。”
霍清霜决定到陶八字的家中寻去。陶八字的家在一个叫文阁的村子里,离响水滩有八九里路。霍清霜敲开陶八字家的大门时,出来的是一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
“我找陶先生。”霍清霜说。
“你找他干什么?”小伙子问。
“我要拜他为师。”霍清霜说。
小伙子捂住嘴巴嗤嗤嗤地笑了起来,好大一会儿,才说:“你学这玩意儿干啥?你就不怕饿死?”
“人各有所命,该死的总会死,不该死的,无论如何也死不了。”霍清霜说。
“你去那里找他吧!”小伙子用手指了指对面山坡,接着说:“刚埋了没几天,也许他还能听得见你说话。”
“他死了?”霍清霜问。
“不然呢?”小伙子说:“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霍清霜。”
“那就是你了。”
“你认识我?”
“不认识。不过我有东西给你。”
小伙子说完,走进里屋,翻了一阵,拿了一张字条出来,交予霍清霜说:“我爹走之前一直等你,说你一定会来,但没想到你来得这么晚,他实在等不及了,才让我保管这张字条的。”
霍清霜接过字条,没有展开看,而是问小伙子:“他还说什么吗?”
“他说他骗了你,他根本就不知道你能不能考上,他只是和你打个赌,要是他赌赢了,你就可能成为他的徒弟。”小伙子说到这里,又笑起来:“他连自己都骗,你说这样的人,有资格收徒弟吗?”
霍清霜没说话,他轻轻展开字条,小声地读道:“满腹文章不可期,全身武艺不充饥;生人便有冲霄志,时运不到干着急。”
陶八字的儿子还对霍清霜说:“老爹走的时候说了,这几句话是想告诉你,实在考不上就算了,这是命。”
霍清霜反复读了几遍,突然狂喜至极,伸手拍了拍陶八字儿子的肩膀,说:“你父亲留下来的算命书现在在哪里?可不可以卖给我?”
“烧了,当钱纸烧的,那东西没有用,我是不会像他一样当一个骗子的。”
“好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你要买,我告诉你一个地方,你想买多少都能买到。”
“什么地方?”
“南广县城,人民会场前面,电影院旁边,一个长酒糟鼻的老者在卖,便宜得很。”
其实,关于霍清霜拜师陶八字的事,还有很多个版本,这些版本都是霍清霜他们同班同学讲出来的,除了真实事件,其余都是杜撰的。汤子选听过的最多的版本,是霍清霜去陶八字的坟头与老者对话,一夜之间,霍清霜就成为一个神人。
“你到底有没有去陶八字的坟头与他对话?”快行走到汤子选的院子时,汤子选问霍清霜。
“没必要告诉你这些。”霍清霜说:“我现在要告诉你的,是关于你的命运。”
5
响水滩镇新逝老镇长方世杰在岗位上退下来时,曾口占七绝述响水滩风貌人情,原诗为:
东西胡蒋两家湾,
地上银河响水滩。
一镇三桥飞平夷,
烟火低垂百户喧。
老镇长有桑梓情怀,深谙平仄之道,而此诗却新旧混杂,韵律失当,字句也难求工整。在算命先生霍清霜看来,方老者简直是晚节不保。十年前,霍清霜与汤子选就此诗进行过一番讨论。霍清霜说,老方在镇长的位子上一坐就是九年,难说不想长此坐下去,眼下被请下来,心情失落自不必说,这诗,表面上是赞美一个小地方的安静祥和,实际上是自我标榜,灭他人威风。汤子选说:“我向来对这些东西没有研究,也不感兴趣,尤其是那老方,孤傲不驯,凡他写的,再好我也不读。”
霍清霜说:“你是人民教师,少不得要与学生讲些文言诗词,读一读又何妨?”
“再过几天我就不是老师了。”汤子选说。
“依我看,你不必强硬着去追求富贵,人生起落太大,盈亏差别,有什么好的?”霍清霜说:“我向来认为你是教书的命,辞掉工作去经商,怕是会给你带来太多的祸事,到头来得不偿失。”
汤子选当然不会听他的,辞了职,去到南广县城,接手老印刷厂,大刀阔斧地改革,不到两年赚得盆满钵丰,买房购车,家小在城里安顿下来,日子一天比一天惬意。要说失意,就是自觉获得感并非那么强。从一个光荣的人民教师到一个生意人,汤子选的“小人物”身份得到坐实,凡大小事务,都躬下身子亲自打点,“汤老师”的代号逐渐无人提起,“汤老板”成了他的实际身份。这年头,有人称他汤总,有人呼之为汤老板,叫汤总,表示认可他有些来头,叫汤老板就是另一回事了,充其量说明他有几个钱,或者说他有个饿不死的营生。霍清霜说:“钱财无度,今日有,明日丧,是不是你的,说不清楚;就算是你的,又能怎样?”
“我现在几乎成为一个空壳。”现在,汤子选的钱大部分陷进了方大权的手里。他不瞒霍清霜,而是一老一实地告诉他,并说:“我的事你应该早就知道了,现在你找上门来为我算命,不知有何解。”
“能算不代表能解。”霍清霜说:“我要是能解,当初就应该把自己的命运给解了。”
“那有个屁用!我的处境不是明摆着的吗,何必要你来算?”汤子选说。
“肯定不一样。”霍清霜说:“至少可以避免你越陷越深。”
“你不懂的。生意场上,往往是一条路走到黑,否则就是半途而废,绝无生还的可能。”汤子选认为霍清霜只是嘴上谈天,说的都是天底下最简单的道理,岂知世事婉转,需要绝处逢生。
“你是否记得当初我说过的一句话,十年之后你会遇到非常坎坷,现在灵验了吧!”霍清霜说。
“我年年坎坷,年年化险为夷。”汤子选说:“当初,陶八字说你最后一年考试不中,你相信他成竹在胸吗?”
“我相信。”霍清霜说:“因为他说中了。”
“我现在有个假设,如果你最后一年考上了,陶八字不知道用什么理由来为自己圆谎。”汤子选说完,嘿嘿嘿地笑。
“问题是,没有这个假设,所有结局都按他的预言去发展。”霍清霜没笑。
“那是你一直在配合他。”汤子选说:“或者说,他运气不错,恰巧言中了。”
霍清霜低着头不说话,许久才抬起头来,说:“我还是愿意谈谈你的事情。”
“当然可以,但我要申明,我现在没有能力支付你的报酬。”汤子选说:“目前的情况是,我要如何解救自己。”
“我的想法是放下,趁现在你还不至于一败涂地。”霍清霜说。
“绝不可能。”霍清霜说:“除非方大权现在死了——就算他死了,他建的那一大堆房子,也可以变卖偿还。”
“你想得太简单了。”霍清霜说:“如果他方大权只欠你一个人的债,倒还好说,偏偏不是这样,单他拖欠的农民工工资,都是好大一笔,还有银行贷款。”
“你一个八字先生,为何对他的情况这般熟悉?”汤子选问。
“当然熟悉。”霍清霜说:“这响水滩街上,但凡有些头脸的人物,我都了如指掌。”
汤子选哈哈大笑起来,说:“现在的算命先生,都不兴看麻衣相了,功课做得真不一般。”
“做一行喜一行,我这是心中有数,和你们做生意一样,对市场要有充分的了解。”霍清霜说完,也打了一个冷哈哈。
“你让我放弃,我便什么都没有了,你呢?作为一个算命先生,你有何收获?”
“我不必计较收获。”霍清霜说:“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你无需辞职,你知道的,那时我也没有什么企图,只因我两的同学关系而已。”
汤子选没说话。良久,转了一个话题:“你现在怎么样?”
“我呀!”霍清霜笑笑,接着说:“我现在闲不了,老实说,找我算命的人太多,城里那些当官的、做生意的、搞艺术的甚至是和我一样算命的,都找我。这样跟你说吧,我不缺吃少穿,也不富贵,但很知足。”
“那你算是做大做强了。”汤子选说:“我之前认识一些,光给那些富贵人家算命,收入就不少。”
“是不少。”霍清霜说:“我给一个副县长算了一卦,就拿了两万。”
“算不准也给?”汤子选问。
“哪有什么准不准的,又不是赌博。”霍清霜说:“算命者不讲准与不准,关键是你能不能给人家指一个方向。”
“后来,这个副县长让你给劝辞职了?”汤子选故意开玩笑。
“哪能让人家下来,这不符合常理。”霍清霜说:“人家后来连连升迁,官越做越大。”
“你功劳不小。”汤子选说:“如今你劝我放弃,是否又合常理呢?”
“你和他不同,你现在需要重新走一条路。你可以去做点别的,比如,搞个培训班什么的。”
“真看不懂你。”汤子选貌似有些生气地说:“你一个不戴口罩的人,光天化日之下为一个生有可恋的人超度,真想问问你有何居心。”
“碰巧做个顺手人情罢了,绝无半点私心。”霍清霜脸上起了几个红色的疙瘩,有些挂不住:“我只是觉得,作为老同学,该提醒的时候提醒一下,你也不必非得听我的。”
此时汤子选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拿出一看,竟然是方大权。
“方总亲自化悲痛为力量,亲自给我打电话,有什么好消息。”汤子选接连用了两个“亲自”。
“不和你掰嘴劲,你要是有时间,过来一趟,咱说上两句。”方大权的嗓音很高,手机听筒根本捂不住,让坐在一旁的霍清霜听了个明明白白。
“难说你家不是是非之地,关键时刻我可不敢串门。”汤子选说完,瞟了霍清霜一眼。
“爱来不来。”方大权挂了电话。
6
胡家湾是响水滩东面的一个村子,居住着七八十户胡姓人家,其余姓徐、姓曾、姓艾,加起来不过十来户。蒋家湾是响水滩西面的一个村子,比胡家湾户数稍少,却没有一户人家姓蒋,大部分村民姓邓、姓李、姓张。胡、蒋两个村子离响水滩街上不过二里路,人们在街上行走,大多互相熟识。响水滩街上有三座桥,均跨在同一条河面上,一座叫鹊飞桥,一座叫沙平桥,一座叫南夷桥。响水滩镇的老镇长方世杰退下来的时候所写的那首诗,凡读过的响水镇人,都知道他在写什么。汤子选和算命先生霍清霜在讨论命运的时候,老镇长的儿子方大权打了电话过来,让汤子选突然想到了这首诗。不对,他和霍清霜讨论命运之前,他就曾想到过,只不过没有把方大权和他们二人确立为一个特殊的三角关系,现在他不得不去想他和方大权之间的另一条隐秘的线索,他敢肯定,这条线索一定是霍清霜。
“要不要和我同去?”汤子选一边给自己加一件外套,一边问霍清霜。
“去哪里?”霍清霜没看汤子选,而是用右手的拇指在茶几上画一个看不见的图案。
“明知故问。”汤子选说。
“真不知道。”霍清霜说。
“方公馆。”汤子选说:“昨日方老爷子化了灰,方老板应该很寂寞,让我过去打一仗。”
“你去打仗关我何事?再说,方家突然死了人,我不请自去算什么道理!”
汤子选脸上现出狡黠的笑容,他往霍清霜这边靠过来,说:“你在街上行走,连口罩都不戴,为何一谈到去他家,你就害怕起来了?”
霍清霜没有回答。
汤子选穿了大衣,戴了口罩,从衣橱里翻了个新买的手包,出门时,问霍清霜,“我是留你在汤府继续讨论命运呢,还是你赖着不走,两者选其一。”
霍清霜想了想,说:“都是一回事,我还是走吧。”
二人上了街,汤子选往胡家湾方向走,霍清霜往蒋家湾方向离开。经过信用社,汤子选看见会计邵科站在二楼阳台上,嘴里叼着一支烟。
“明天大年三十,真的不邀请我参观一下你家的年夜饭?”
“有什么好参观的!”邵科说:“你准备去找方总?”
“你咋知道?”
“猜的。”
“你难道是霍清霜的徒弟,一猜一个准?”
“人家是算命先生,是有书的。”
“你不用书。”汤子选说:“你猜得比他还准。”
“跟你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我劝你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去。”邵科弯腰弹了一下烟灰。
“啥意思?”汤子选问。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邵科说。
“反正你也不打算请我吃年夜饭,怕什么?明天一早,我把车从这个院子里拿走,大不了灰溜溜回到老婆孩子身边。”汤子选一边说,一边和邵科做一个再见的手势。
到方大权家门口,方大权早已站在门外,见了他也不说话,而是径直进屋。汤子选大声地对他喊:“你且站住。”
方大权没听他的,一个人进屋里去了。汤子选在门外站着,却听得堂屋里端公先生们还在做道场,铙钹鼓点很是热闹,只是唱腔里蒙着一层呜呜呜的闷响。
汤子选走进屋去,方大权已经在沙发上坐下了,面前摆一个发光的取暖器。方大权用手指了指沙发,示意汤子选坐下。
“你就用这种方式招待你的供货商吗?”汤子选说。
“你能来就已经够有胆量了,还指望我对你有多客气?”方大权自己端起沙发扶手上的茶杯,喝了一口。
“你倒是节俭,摆鸿门宴也不弄两个菜。”
“没心情。”方大权坐下来,说:“咱们先说说我爹的事情。”
“你爹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关系?”汤子选问。
“真的没关系吗?”方大权怒目圆睁。
“要说有关系,也是十年前。”汤子选说:“十年前我辞职,被你爹痛批了一顿,我还差点被他感化了,后来到底没听他的,丢了铁饭碗。后来你爹退下来了,见了我总是不愿意和我说话。难不成还因为这件事生气,弄坏了身子?”
“别扯。”方大权说:“我爹死的前一天,你是不是见过他?”
“见过,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汤子选说:“老爷子这么大的年龄,还亲自上厕所。”
“除了这个,你就没说点别的?”
“没有。信用社的会计邵科可以作证,你不信可以叫他过来,我知道你俩关系不错,他不会对你说假话。”
“那天晚上你没来过我家?”
“我来干什么?你又没在家。”
“你的意思是,我要是在家,你就来了。”
“那不一定。”
堂屋里端公先生做完了一坛,停下铙钹鼓点,有两个年轻人推门进来找水喝,见茶几和电视柜上连烧水壶也没有一个,失望地走了,临到门口,其中一个转过头来,对汤子选说:“汤老板也过来了?”
“是的。我亲自过来。”汤子选说。
两人笑笑走了。汤子选对方大权说:“你到底因为何事找我麻烦?”
“你到底有没有对我爹说起我欠你多少钱的事?”方大权说:“这个我必须弄明白,因为我爹只知道我在外面做的是合理合法的大工程,很是风光,却不知道我欠了一屁股债。”
“你的意思是,他如果突然知道,就会一口气提不上来?”汤子选问。
“亏你还当过人民教师,说话这么难听。”方大权说。
“那得看和什么人说话。”汤子选说:“你欠我那么多钱,让我如临深渊,这时候还要我对你甜言蜜语,我实在是做不到。”
“你那阴阳怪气的话,难免会让我爹生疑,所以我爹的死还是与你有关。”方大权说。
“这也太牵强了吧?”汤子选说:“我很有礼貌地与令尊打招呼,也会让他察觉到什么吗?我想,你自己应该反省一下,说不定他早就知道你的处境了。”
“屁话!我压根就没对他提过我的事,他向来也不问我,他对我倒是放心。”方大权说。
“就是因为太放心了,冷不丁一瓢冷水从他头上泼下来,这还受得了?”汤子选说:“你其实应该问问你姨娘,看当天晚上谁来过你家。”
“问过了。”方大权说:“他说来过几拨人,但她一个也不认识。”
“你现在叫她过来一趟,我问问。”汤子选说。
方大权走出门去,半晌,她把那个颤巍巍的女人领了进来。
“嬢嬢,我问你一个事。”汤子选对方大权姨娘说。
“呵呵。”女人平常见了谁都是这副口气,她这是在打招呼。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瘦瘦的、头发往后脑勺梳的男人?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肉,年龄和我们差不多。”
女人把头抬起来,两眼使劲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是看见天花板上的什么地方有个洞或者裂缝。
“你说的是霍八字?”女人低下头来,说:“他我倒是见过,不过他没有进屋,他在院子里和老方嘀咕了好一阵子。”
“那我这几天问你,你为什么不说?”方大权很生气的样子。
“我记不得了。”女人说:“我这身体不好,记性又差,要不是有人提起,就一辈子烂在肚子里了。”
“他们说些什么?”方大权的声音很大。
女人全身发抖了好一阵,像个孩子似的,好一会儿才说:“我没听见,我在屋里烤火,他们离我好远。”
“你去忙吧。”方大权向她摆摆手,小声地说:“真是见了鬼了,本想着能让她照顾照顾我爹,这下反倒成了累赘。”
“你这个思想,大有问题。”汤子选说:“好歹也是你的姨娘,你有责任为她养老送终。”
“我现在自身难保,还能顾得上她?”
“总不能杀了殉葬吧?”
“世道变了,要不我还真的有这种想法。”
“你很可怕!”
“你才知道?”
“早有耳闻,不过没想到比传说中的还要可怕。”
“别说废话,你赶紧告诉我,这件事与霍八字有什么关系?”方大权想立即知道他爹的死因。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爹大概可能也许八成是因为一不小心就死了。”
“你要是再用这种方式说话,我让堂屋里的端公明天开始给你做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方大权说完,转身去往另外一间屋子,拿了一个纸杯和一壶开水回来,给汤子选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他坐的沙发扶手上,说:“人穷得叮当响,家里没茶了,将就着喝吧。”
“嘿嘿。”汤子选说:“茶我倒是有,只是不方便回去取。”
“那,霍清霜……”方大权又提这个人的名字。
“他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喜欢在人前吹嘘自己先知先觉,他与令尊的对话,想必你也能猜出来,一般都是说方总不该如此这般,大约算出来你一身是债吧!”
“我想不通的是,他为什么会与我爹说这些,你又是如何知道的。”方大权说:“这是不是一个阴谋?”
“是不是阴谋我不清楚,但你没必要怀疑我,就算我急着要你还钱,也没必要伙同别人来害你爹。我不是那种人。”汤子选说。
“你这些天在暗处使的绊脚还少吗?”方大权的语气里居然有些许笑声,只是整个脸始终还是绷着。
“我那点雕虫小技,哪能瞒得过你?”汤子选说:“霍八字这个人其实也没什么坏心,就算令尊大人的死与他有关,多半也不是故意的,况且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也无证据,想追究责任也难,现在,令尊大人已经无法站出来作证了。”
“霍八字与你关系不错。”方大权说:“今天早上,你俩不是还在一起吗?”
“方老板也太神通广大了吧,如今大年三十,你的眼线到底安插在什么地方?”
“反正我知道,你难辞其咎。”方大权说:“不是拿这事来为拖延货款找一个理由,我真的需要一个真相。”
“真相就是你爹怕挨火烧,吓死了。这下你相信了吧。”
“你俩预谋的?”
“预谋个屁!我是今天早上才见到他的,他还建议我放下。”
“放下什么?”
“放下——”汤子选差点就说了出来。而此时,他竟然感觉到这件事情真的很可怕,这个霍八字,难道是借他——之前在他家里,他曾一度猜想这人是不是方大权派来的说客,现在想来,他太不简单了?汤子选这样想,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就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放下什么?”方大权追问。
“跟你这么说吧!”汤子选喝了一口水,烫,差点没把舌头烧断了。“我一直想与我老婆离婚,这念头已经好久了,想离婚的原因是我喜欢上另一个女人。今天遇到霍八字,我把生辰八字说与他,请他算算,看我俩能不能一起活到死。”
“后来呢?”方大权问。
“他算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建议我放下。”汤子选编得还算顺畅,连他自己都在心里给自己点赞。“他说,我俩命理不同,还念了几句顺口溜:做梦吃饭不充饥,哑巴做梦总不提;竹影扫尘尘不取,纸糊马儿不能骑。这个算命先生,我还问他有没有给自己算过一卦。”
方大权沉吟了许久,才说:“也罢,老人已经走了,再追究也不能喊回来,这个霍清霜,待我有时间,狠狠揍他一顿便是。”
“使不得,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都由法律来制裁,比如——”
“比如什么?”方大权问。
“比如你欠我的货款。”汤子选说:“其实,我现在真的很艰难,我老家那所学校现在还等着我解决困难呢,要不方总先给我来一半,让我缓口气!”
“这事以后再说。”方大权埋头往杯子里续水,冷冷地说:“交给法律吧。”
从方公馆出来,汤子选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交给法律吧!”这就是方大权的态度。会不会真的只能走霍清霜所说的“放下”一条路呢?绝无可能。他敢断定,这个霍八字,与方大权一定有着无法化解的仇怨。
7
天气暗了下来。这鬼天气,似乎比往常暗得更早。汤子选拖着打颤的双腿,回到家,开门进屋,横躺在沙发上。冷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刺骨地冷。汤子选想去把窗子关上,忽想到房间需要通风,也就没有动弹。躺着很冷,需要一床毛毯。他起身去衣橱里找一床毛毯,不想这时候社区监委干部小蓝打来了电话。
“汤哥在忙什么?”
“正准备给你打电话。”
“那就巧了。”
“说的是同一个事吗?”
“不知道汤哥说的是哪一件事。”
“祝你春节愉快,难道你说的不是这个事?”
“哈哈哈哈”小蓝笑了起来:“这是肯定的嘛,不管怎样,我们都应该愉快才是。不过,汤哥应该知道我要说的是方大权的事。”
“方大权有什么事?”汤子选问。
“还不是小区项目的事,故意居。”小蓝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现在还属于保密阶段,我告诉你了,你千万不要往别处说。”
“你说吧,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汤子选心想,如果方大权出了事,自己的几百万可能真的要黄了。心下顿时无比荒凉,贴在脸上的手机被一手汗浸得湿漉漉的。
“这个项目是和易地搬迁项目捆绑着弄的,本身就不符合规矩,现在银行方面不予贷款,前期认筹情况糟糕,很多搬迁户拿不出钱来,房子兜售无望,大多数房子没有封顶,应该很快就会成为烂尾工程。”小蓝说。
“政府方面作何定夺?”汤子选问。
“束手无策。”小蓝说:“当初方大权拍着胸脯保证,如果搬迁户拿不出钱,他会用社区的产业分红去补漏,但是现在看来几乎不可能,方大老板只顾修造房子,之前成立的合作社还在纸上,农户栽种的核桃板栗被牲口践踏得一棵不剩,我看是要出大事了。”
“也就是说,我的几百万泡汤了?”汤子选问。
“也不能这么说。”小蓝道:“政府正在同其他老板沟通,让他们投资,把漏洞补上,只是很多老板都不愿意,他们不想为这些易地搬迁户买单。”
“当然了,换作我,我也不愿意。”汤子选说完这句话,突然想到,政府会不会来做他的工作。
“他们也准备找你谈谈。”小蓝说。
“呵呵,我就说嘛,我现在是最好谈的,因为我实际上已经投资了。”汤子选这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觉得,你现在不能答应。”小蓝说。
“为什么?”
“这是个无底洞,你堵不住。”
“堵得住堵不住都要堵,我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那不一定。”
“何以见得?”
“我觉得你现在只能放弃。”
又是放弃。和霍清霜所说的一模一样,都让他放弃。汤子选弄不明白,他们两人就像商量过似的,让他放弃塞进去的几百万,到底是何居心。
“你以为我那钱是泥巴,说不要就不要了?”汤子选反问。
“当然不是不要。”小蓝说:“你现在如果接受了投资决定,一旦项目做不下去,所有钱就都不见了,反之,如果你不接受谈话,你的几百万就会成为一笔债务,只要是债务,就有希望。”
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小蓝说的放弃,与霍清霜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个意思。
“怎么说都是灾难。”说完这句话,汤子选的颓丧终于让另外一个人感知到了。不过小蓝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却没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小蓝是社区监委干部,在事情没有一个定论之前,是不能透露消息的,莫非他与方大权有交际!汤子选这样想,却没有问小蓝,而是说:“这样看来,我只能接受现实,等着别人接手项目,然后再当孙子去要钱。”
“必须这样。”小蓝说。
挂了电话,汤子选感觉头痛欲裂,胸口闷得难受。他在这个时候拼命咬了牙关,告诉自己必须挺住。此刻,他拖着轻飘飘的身子到床上去,准备躺下来给妻子打一个电话,不巧信用社会计邵科的电话进来了。
“明天的年夜饭,邀你参加。”邵科说。
“明天,应该——可以。”他费力地说。
“什么叫作应该可以,你还能去其他地方?”邵科说:“别打埋伏,来了有好消息告诉你。”
“好吧。”说完,他挂了电话。
家里有些头痛粉,好像是放在书柜格子里的。他从床上爬起来,去找了一包,从饮水机里接了些开水就着吞下去,然后再躺回床上,闭着眼睛想要不要给妻子打电话。躺了大约十分钟,听见院子里铁门被撞得哐当哐当响,有汽车喇叭声紧骤地叫了起来。于是又起床,推门出去,见一辆警车往这边过来,一辆摩托车的车头顶在铁门上,驾车的小伙子站在摩托旁边,手里拿着一顶红色的帽子。
警车停下,两个警察从车里出来,一把抓住摩托车司机,带上车去,然后一溜烟驶远了。汤子选关上门,重新回到床边,下意识地摆了摆脑袋,居然不那么疼了,之前乏力的双腿突然又有了力气。于是他想,应该只是个感冒而已。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老子丢了几百万,难道还不够意思!”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声把他吵醒,一看,是妻子打过来的。汤子选努力掐了掐自己的额头,正了正嗓子,大声地说:“老婆,什么事?”
那头很小声,问他有没有准备回城。
“没有办法,明天去一个很有钱的地方过年。”汤子选说。
“你尽是胡说,人家也不欢迎你,别莽莽撞撞的,小心起了冲突。”大约妻子认为他会在大年三十去方大权家要账。
“你想错了,是信用社邵会计同情我,请我吃饭。”汤子选说:“至于方老板,我不敢去打扰他,他答应我过几天先打一笔钱到我账上。”
“那自然很好。”妻子说:“这样的话,你待在下面也没用,不妨回来。”
汤子选的女人叫甘巾巾,人长得瘦,按照信用社会计邵科的话说,瘦得像一股风。瘦得像一股风的甘巾巾,却是个无比精明的女人。早年汤子选还在教书的时候,甘巾巾是县国有印刷厂的一名员工,她的工作是负责出胶片和硫酸纸。后来印刷厂面临倒闭,甘巾巾对自己的男人说,可惜了,这么大的一个厂子,说没就快没了,要是我有钱,定将它盘下来。汤子选说,本来就是因为经营不下去才倒闭的,你哪来的勇气?甘巾巾说,那是体制问题,你想,一个厂里有这么多老弱病残,不但出不了力,还要别人养着他们,怎么能经营下去!汤子选说,那,如今就要倒闭了,等着别人来接手,那些老弱病残怎么办?甘巾巾说,按照企改办的意思,出不了工的,领一笔安置费,以后和厂子再无瓜葛,其余劳动力跟着厂子走,按效益支付报酬。汤子选说,如果我辞职,我就把它盘下来。甘巾巾说,你敢辞职,我就和你离婚。
汤子选辞职一个星期后,甘巾巾才听说。她知道,汤子选这样的男人,只要是他作了的决定,一定会成为现实的,只不过这个现实暂时让她无法接受。周末,甘巾巾从城里回到响水镇,见汤子选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就问,“你辞职就是为了窝在家里舒服?”汤子选说:“我不是在等你回来一起商量盘下印刷厂的事吗?”
“我想,我们还是先考虑离婚的事情吧!”甘巾巾说。
“离什么婚啊,你不会是来真的吧?”
“谁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协议我都拟好了。”
“你先一个人离,我现在没考虑成熟。”
“无赖!”
汤子选一只手伸过去,就搂住了她的腰,说:“你这么弱不禁风,离了婚咋办,没有我,你会走丢的。”
“你真的想接手印刷厂?”甘巾巾盯着他的脸。
“不是我,是你。”汤子选说:“我只是帮你实现梦想而已。”
“钱呢?”甘巾巾问:“你从哪里去弄这么多钱?二十多号下岗职工,光安置就要一百多万。”
“我没有钱。”汤子选说。
“没钱你还敢大言不惭去接手厂子?”
“没钱打没钱的主意。”
“卖肾?”
“舍不得。”
第二天一早,汤子选拿着一份协议,领着甘巾巾去到印刷厂,找到老厂长,对他说明来意。老厂长说:“思路倒是不错,只是不知道他们干不干,你不明白,这些人多半是大爷,油盐不进。”
汤子选说:“他们没有第二条出路。”
老厂长想了想,说:“我们一起去找找企改办的领导,将想法告诉他们,请他们帮忙给这些职工做做工作。”
企改办的负责人听了汤子选的想法,觉得这主意不错,立即电话请示分管国有企业改制的副县长,副县长说:“你们拟一个详细的工作方案,政府常务会上,我作专题汇报。”
事情进展得很是顺利,政府同意了方案,剩下的事,是如何做这二十多个下岗职工的工作。
汤子选的想法是让这些人以下岗安置费入股,每月按比例从净利润中分成。参加分成的,不单单是下岗的这一拨人,也包括留下来的职工。汤子选的生意经是:下岗的,按企改办核算的安置费赢得相应入股股份;在职的,每人占固定股份,工资按效益另算。一开始,那些下岗职工没有一个同意,他们的顾虑是万一厂子再次搞砸,就全然没了希望。汤子选和企改办的领导耐心地做工作,要他们往好的方面去想,又加上甘巾巾平时在厂子里人缘不错,几番软磨硬泡,硬是让他们在股份协议上签了字。有几个年龄稍大的,对甘巾巾说:“我们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同意的,我们只相信你,你可别害了大家啊!”
厂子盘下来,甘巾巾成为印刷厂里的灵魂人物,凡大小事务,都由她亲自布置,汤子选只管做市场企划。之前,印刷厂没有业务人员,全靠客户自己找上门,且因为干与不干一个样,有些业务没按照时间出货或者质量不保证,把顾客得罪了,干完一单就不再有下一单。汤子选把厂里年轻的职工拿到市场上去,实行订单分成,一年下来就有很大起色,全厂一派兴旺景象,把个甘巾巾也乐得仙风乱吹,称之前冷静得好,要是离了婚,岂不是白白的丢了一棵摇钱树!
汤子选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可能舍得我?”
“你倒是很自信。”甘巾巾风一样倒在他的怀里。
印刷厂干到熟门熟路,汤子选两口子均成了甩手掌柜,全让厂里得力且信得过的人帮助操持。几年下来,汤子选赚的钱也能在计算器按键上清楚地显现。后来汤子选开了料场,把印刷厂大半股份卖与他人,自己抽身挣几个闲钱,算是轻松过渡,皆大欢喜。
眼下汤子选的资金几乎全部困在方大权的手里,两口子当然急得整宿睡不下去。如今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两个地方,焦急也是难免的。
8
大年三十,却没有过年的气象。一大早,汤子选就站在阳台上往街面上看,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商店关门闭户,只有一条黄狗在汪家饭馆门前的潲食桶里刨着什么。远山上有昨夜留下的积雪,像一层薄纱慵懒地披着。说是肃杀,真不为过。方公馆有端公先生做道场的铙钹声传来,远远听起来像骟匠在敲打手里的小锣,敲一阵,忽又停一阵。汤子选隐约感到寒风在刮着脸,鼻梁有些生冷,便进了屋,在暖炉旁坐下来,肚子饿。
邵科打来电话,说让赶紧过去,有好消息急着要告诉他。“有吃的吗?”汤子选问。
“来了饿不着你。”邵科说。
到了邵科家里,见回风炉上有两个烤熟的红薯,便拿在手,剥皮,放在嘴里咬起来。邵科说,中午饭正在做,你先对付对付,一会儿我俩去方总家里坐坐。
“我才不去。”汤子选说:“看他那副卖牛肉的脸,丧气得很,万一他又想起他老爹的死着实与我有关,要我殉葬也说不定。”
“你俩这是多年的冤家了,谁怕过谁!”邵科笑笑,接着说:“想想也够悲催,大年三十,人要出殡,换作谁都不好受。”
原来今天是方老镇长出殡的日子。汤子选想,如果不是死在这个节点上,方老爷子肯定会整个人完好无缺地躺进棺材,被风光大葬。现在,他成为一捧骨灰,虽说也要装进棺材,总感觉不一样。也真奇怪,为什么都烧成灰了,还要装进棺材里?按民政所干部说的,棺材里装骨灰,以后迁坟的时候方便。“反正都要迁坟,还不如把骨灰盒送到公墓去,这样也省事,不行的话,待会儿我们做做他的工作。”汤子选对邵科说。
“你有勇气你说,我可不愿意找骂。”邵科说:“眼下正是他悲伤之时,你去这么一提,难说他真会把你一起装进棺材。”
“为什么非要过去坐坐?”
“人之常情嘛,都是邻居,要在平时,应该去帮帮忙,把棺材抬上山去的。”
“中午发丧吧?”汤子选看看表,现在九点钟,还有三个小时,按照端公先生做道场的惯例,现在正是绕棺辞灵的那一坛。“他们家也就几口人在家,绕棺也肯定绕得无比冷清,不知道有没有人散散花、唱唱孝歌什么的。”
“也不会冷清到这种程度,就算政府不准大操大办,人家不收份子钱、不吆喝七大姑八大爷前来热闹也就是了,散花唱孝歌,本是死人场中必不可少的,再不准也不会太较真。”邵科说。
两人前后走进方家院子,果然听到有人在唱孝歌,唱的是《行兵十二月》,正唱到腊月。唱孝歌的老者门牙已经没有了,中气也不怎么足,只听得前面两句:“腊月行兵草枯寒,曹操领兵下江南。”后面的越来越模糊,恍若在念一段咒语。汤子选认出来唱孝歌的这人,正是八字先生霍清霜的老爹,他端坐在一条长凳上,手里拿着一个纸杯,杯子里装着用生姜煮过的烧酒。老者满脸通红,大约烧酒也吃了不少。
“霍二伯,你这嘴巴关不住风啊,怎么不叫霍清霜给你镶几颗金牙?”汤子选凑过去。
“都快要钻土巴的人了,整那个东西有个屁用,以后死了,难得麻烦人家帮忙取下来。”又说:“汤老师要不要唱一首?”
“我学的不是这个专业,我擅长散花。”汤子选笑。
方大权让媳妇从里屋搬了两个塑料凳子出来,与汤子选和邵科坐了,说:“这斋做得真是丢人,冷清不说,连孝子都赶不回来。”
“还有谁?”汤子选问。
“多了。”方大权说:“二妹三妹连同两个妹夫还在路上,人家本不打算回家过年的。照这样的速度,掐指一算,头七过了也赶不到。就我那宝贝儿子,平素爷爷是最疼他的,硬是因为补课补得在学校出不来。”
“也不怪他们。”邵科说
此时方大权两眼往汤子选这边看过来,见汤子选也用眼睛看他,就又移开了,说:“人家说这就是命,我这光景,是雪上加霜,难遇的苦命。”
“老爷子应该是在六十五岁上吧?”汤子选问。
“死的前两周才过的生日,刚好六十五。”方大权说。
“正是过好日子的时候。”邵科说。
“大约他是知道好日子过不长了吧,所以——”方大权又看了看汤子选。
“看我干嘛?”汤子选刚好捕捉到他的目光。“今天邵会计也在这里,他可以作证,那天我的确没对老镇长说过什么,我只是很有礼貌地请了个安。”
“没说你什么,别找话说。”方大权说完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着说:“别说你,就是那到处游手好闲的霍清霜,我也不会怪罪他。”说完,看了看坐在堂屋旁边唱孝歌的没有门牙的老者。
端公先生提醒,主孝应该立即归位,去到那绕着棺材打转的孝家队伍中。方大权对二人说,你俩吃些烧酒,我得行礼仪去了。这时,掌坛的师傅把手里的戒尺往桌上一拍,大声说,各位师傅,凡要唱孝歌散花的,都把最高级的活计拿出来,捡最好的唱,拿最要紧的念,不要耽搁太多的时间,早点整完了我们就回家吃年饭去。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从院子里慢悠悠地进来,他嘴里叼着一支烟。走近几个老者,说:“老瘟收的些,唱完孝歌就不晓得散花,在这里扯闲淡,耽搁时间。”
“老二皮今天不去赶牛马场,偏偏得闲了,你可不是至亲啊。”没门牙的老者和他开玩笑。
叫老二皮的人说:“我过来是想看看你家霍清霜在不在,要在的话,顺便请他算一卦。”
“他早就给你算好了,托我告诉你,现今东南方向有你的死对头,你最好待在家里别出来。”老者说,
“他怎么不亲自来说?”汤子选插了一句话:“敢情他此时正待在家里,亲自准备年夜饭。”
“谁不是亲自?”霍老者说:“不亲自的话,谁能帮你?吃饭要亲自吃,屙屎也要亲自屙,只有生孩子,可以请人帮忙。”
叫老二皮的人听完,脸上挂了红。叫老二皮的人,真名叫郎爱平,后街上宰猪匠郎必山的儿子,从小长得单薄,无法继承他老爹的手艺,只是逢赶集天到牛马场上去,与买家卖家左右说话,促成牛马交易。按汤子选的话说,老二皮是凭借三寸烂过无数次的舌头,硬是讨了几杯酒钱。身子单薄的老二皮,偏又娶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婆娘,甚是强悍,长期和宰猪匠的徒弟陈巴子混在一起,他自己却大气都不敢出,只能凭借三寸烂过无数次的舌头,在听之任之的同时在别人面前为自己开脱。有人说,老二皮的三个儿子,个个都长得像陈巴子。有人说,人家是请人帮忙,可以的。霍老者刚才说的这些话,是奔着老二皮来的。整个堂屋里,包括围着棺材打转的孝家们,都哈哈哈笑了起来。
老二皮脸红了一阵,正了正嗓子说:“你们不散花,我来散一首。”
“对,老二皮散一首,老二皮的花文很经典。”说这话的是方大权的堂兄弟方大举。整个孝家队伍里,除了方大权两口子,其余都是叔伯弟兄家的子弟。
“列位看官听好,夫此花者,不说此花来历,听我说首巧技花文。”老二皮又正了正嗓子。
“有戏。”方大举说。
“有戏。”其他人也说。
老二皮喝了一口酒,正式散道:
散花散到大青杠,此地是个好地方。柿子树上结酸枣,毛鸡窝里出凤凰。凤凰长得人模样,取得名字霍清霜。初三读了四五个,每次考在门槛上。街上去找陶八字,讨得口诀袖中藏。名落孙山无指望,摆个摊子街中央。算寿缘,算财宝,算得村妇上了床。惹得豪强胸中怒,眼睛打个大皮囊。养了三年在床上,家中老婆去远方。有人说在秦皇岛,有人说在石家庄。偏偏有人看到了,就在城里当二房。好个人间霍八字,妻离子散心里慌。替人算命好手段,偏偏自己算不详。算东家,算西家,算得家里空荡荡。老子门牙落掉了,房上只剩一根梁。花文不尽,后花来催,再有好花,请师又散。
老二皮散完,抬腿就走,几步就窜到院坝里,嬉皮笑脸地看着霍老者。此时灵堂里笑声不绝,却难住了端公先生,铙钹使劲敲打,却打不了花结子。平素人们散花,都是常人听说过的,花结子就藏在端公先生的脑壳里,今天老二皮是临场发挥,不知怎样做结。打铙钹的先生名叫肖罗材,脑袋灵光,敲了一阵,唱起来:散花童子好日脓,为何要散独眼龙;为何要散霍清霜,一只眼睛落框框。铙钹鼓点一起响,灵堂里人们早笑得眼泪横流,连方大权也笑,但汤子选分明看到,他笑得有些拘谨,甚至有些慌张。
霍清霜的老爹霍老者站起身来,示意几个同坐的老者让让,把屁股下的板凳拎起来,蹒跚地往院坝里的老二皮走去,边走边说:“你个不得好死的杂毛,散花就散花,拿老子说事,看我不打死你。”汤子选和邵科并方大权的几个堂兄弟一起拉住霍老者,说:“霍二伯别生气,死人场中,说个笑料也是正常的,况且平日老二皮与霍清霜关系要好,亲如兄弟,他们之间的玩笑,不带上老一辈,莫要计较。”
霍老者也就坐了下来,又端起纸杯喝了一口酒。
端公先生又打了几个花结子,都是平常花文,是同霍老者坐在一条长凳上的几个老者散的。临到十一点钟,掌坛的先生说:“花文就散到此处,我们歇下来吃几口茶,刨一碗饭,就准备发丧了。”众人都说:“早些完事好,大过年的。”
9
如果不是一夜风雪,天上多少有点亮光,这个大年三十就不会那么凄惨。当然,在汤子选看来,这个大年三十,最凄惨的恐怕是方大权,房子烂尾不说,还死了老爹。上午在方大权家抬完棺,他和邵科都没有再去方公馆,而是去了信用社。回风炉上的中午饭热了两遍,有些菜都热糊了。邵科的女人说:“你们两个也真是,过年不好好待在家里,偏要去抬丧,就不怕晦气!”
“你这婆娘真不会说话。”邵科说。
吃完饭,汤子选就在沙发上斜躺下来,拿出手机翻看微信。朋友圈很热闹,有的在发一年下来的感慨,有的在发祝福,当然还有一些大过年的仍然忙着卖衣服、卖保险和保健品,各种消息、各种预告掺杂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
朋友圈有人发藏头诗,八句,开头八个字连起来,读成“牛年大家都有好运”,而细读八个句子,却文理不通,不知所云。诗署名“李白”,帖子名称是:1300年前,李白就是这样赞美春节的。正想骂人,一看转帖者是自己刚从小学教师岗位上退休回家的大舅哥。怎么能这样?这老小子教了一辈子书,也不了解李白为人处世,竟然也相信诗仙在1300多年前写出这样的狗屁诗,于是想打一个电话过去,提醒提醒他,莫要跟风转帖,小心遭人谩骂,不巧这时大舅哥电话就过来了:“子选不准备回来过年?”
“老大说得倒是轻巧,兜里一分钱没有,怎么过!”汤子选说。
“那有什么?你一个做工程的人,哪会把钱装在兜里!”大舅哥说:“对了,你看朋友圈了没有。”
“看了。”汤子选说:“李白喝酒醉了。”
“什么喝酒醉了?”
“他不喝酒醉,就不会如此胡言乱语。”
“人家那是先知先觉,哪像我们这些凡人?”
“家里有一本《太白全集》,改天我让巾巾给你送过来,你认真看看,以后就不会相信这些鬼话。”
“我也是看见人家转的,觉得好玩,也转了一个。”大舅哥在电话里笑,笑完了接着说:“也就是图个好玩。”
挂了电话,又给老婆甘巾巾打电话,叮嘱她一定要做好老人和孩子的工作,告诉他们自己工程上的活儿很急,得加班赶进度。
女儿汤铭铭在那头抢过电话,说:“汤老板要挺住。”
“你爹是金刚不坏之身,别担心,你倒是要好好照顾好爷爷奶奶和你妈。”汤子选对女儿说。
“那是自然,后方阵地稳固,你保护好自己就行。”女儿今年十七岁,高三学生,平日和汤子选没大没小说话。“对了,你有没有看我大舅的朋友圈?”
“看了。”汤子选说:“李白这首诗写得不错,你要认真阅读理解,说不定今年高考会考着呢。”
“切!”汤铭铭说:“这个糟老头子,看我怎么收拾他。”
“李白吗?”
“干一桶。”汤铭铭说的是他大舅的名字,他叫甘怡同。
年夜饭准备停当,邵科说:“咱们有没有必要把方大权叫过来?”他此一问,是征求汤子选的意见,不想他女人在一旁开口了,“你俩真是吃饱了撑的!”
“乱球说。”邵科打断,“不叫就不叫,说我俩撑的,饭还没开吃呢。”
女人不再说话,而是折身去储物间拿烧酒。酒是之前汤子选送给邵科的老酒,52度,口感醇正,现在已是绝版。邵科说:“这个年与众不同,酒不宜喝多,我俩整完这瓶就可以了。”
刚吞下第一杯,汤子选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一看,是小蓝打来的,问汤老板和谁一起吃年夜饭。汤子选说和有钱人在一起,问小蓝有何吩咐。小蓝说没有吩咐,只是在吃年夜饭时突然想到他,要是他一个人在家里的话,就过去。汤子选说邵会计提前预定了,今天就在信用社蹭饭,明天饿了的话,就成全监委干部。
“汤哥真的不用客气。”小蓝在那头说。
“我何时客气过!”汤子选说:“小蓝兄弟务必新年快乐。”
“汤哥也是。”小蓝说。
挂了电话,邵科对汤子选说:“这个蓝波,屁精屁精的,大有前途。”
“什么前途?不就是一个社区监委干部吗?”汤子选问。
“别小瞧他。”邵科说:“此人有背景,他要是真想混出一条路,是很有条件的,可以说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听说,他准备辞掉社区工作,接手方大权的烂摊子。”
“真的?”汤子选口里的酒没吞下去,话说得不太利索。
“也只是听说而已。”邵科说:“这家伙做事善于攻心,他让霍八字到处给人算命,为自己清扫道路。”
“原来是这样。”汤子选把嘴里的酒吞下去,说完这句话,又将自己的杯子续满,说:“那就干一杯。”
“什么理由?”邵科指的是这杯即将被干掉的酒。
汤子选说:“咱们为有前途的人喝。”
吞下杯中的酒,汤子选接着说:“有没有前途,要看他能否挺过这一关。”
“什么情况?”邵科问。
“半个月之前就听说县里纪检部门要拿他了。”汤子选说:“要不是大年三十,估计他早就去了里面。”
“第三杯,咱们一起送瘟神。”两人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