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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鬯和文学观论略

2022-11-05杨颜珲

中国韵文学刊 2022年2期

吕 斌 杨颜珲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理鬯和(1596—1646),字卿云,号寒石,西华县(今河南周口市西华县)茅岗村人。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举人。处明清鼎革之际,以文章志行著称。与胡然、刘景跃号称“西华三先生”,与张果中、彭了凡并称“苏门三贤”,世人皆以“人狂文奇”目之。他才高学博,“所为诗、古文词,奇情异致,纵横排奡,卓然自成一家”,其创作的《渔鼓曲》“是河南省内至今见到的最早的渔鼓曲词”。理鬯和的诗文创作充分体现了“文如其人”的创作观和“真情”观。

一 “文如其人”的创作观

“文如其人”是中国古代一个源远流长、影响深广的观念,因其准确而深刻地揭示了作者的人格修养和志行与作品之间的必然联系,故为历代文人学者所肯定和认同,理鬯和自不例外。他将这一观念贯彻到文学创作之中,形成了自己的文学创作观以及创作遵循的原则,其诗文也因此具有了文与人相通相映的特点,正所谓“忠节凛然,读其书,如见其人”。

“文奇人狂”是世人对理鬯和的评价,正如王绩所言:“今手抄先生文集,恬咏密吟,汪洋恣肆,不拘拘于韩柳欧苏,或目以为奇。其人其事,不拘拘于矩矱,或目以为狂。观其拒伪命、殉虔城、孝亲、忠君、信友,其行如是,读其文如是,诵其诗,亦如是。洵乎孔子之所谓志士仁人,奇而正,狂而不流也。”从为文和为人两方面高度概括了理氏“文奇人狂”的特点,具体而微地指出其文“奇而正”,其人“狂而不流”的表现。试申论之。

就其“人狂”而论,理鬯和因其“不拘拘于矩矱”而被视为“狂”,但这种不拘于规矩法度的“狂”,一方面是其性情使然,即所谓“师事胡湄园,师故豪放,而寒石亦纵达不羁,亲爱若父子。纵饮狂歌,啸傲睥睨,人皆以为狂,而夷旷自若。”另一方面也是一种恃才傲物的表现,其好友吴中奇言之甚明:“先生甫龆知学,即补邑博士弟子,有重名,不可一世,见者率以为狂,先生夷然也。……先生不自异,不知者则以为异也。”理鬯和“人狂”的表现除了“纵达不羁”“才高”之外,尚有最为世人所乐道的“其于忠孝大节,尤其所缠绵而笃挚者”,具体表现就是其“拒伪命、殉虔城、孝亲、忠君、信友”。所谓“拒伪命”,指的是他以死坚拒李自成义军征召中州士人之事。所谓“殉虔城”,指的是他于虔州城将陷时坠城殉国之事。“拒伪命”与“殉虔城”,正是作为一介文人的理鬯和,在面对晚明王朝的内忧与外患时做出的人生抉择,他以实际行动给当世和后世做出了表率,其品行节操让人肃然起敬。至于“孝亲、忠君、信友”,则是理鬯和秉持儒家传统的道德自律与自觉,正如张远览所言:“先生志洁行芳,九死不悔。死且百余年矣,迄今言忠臣言孝子者,必曰先生。……第其孤情至性,笃挚缠绵,无非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之际。”

晚明时期,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两大学说都发展到了极致,彼此的矛盾也愈益突显,于是有学者试图会通理学与心学,将二者融合在一起救各自学说,理鬯和便是这些学者中的一员。他对理学与心学两家均有精研和体悟,据史料记载,他“深于理学,从游者数百人”,并“以理学名儒领明壬午科乡荐”。饱受理学浸染的他,对于理学所主张的立志修身、兼济天下等道德涵养工夫多有会心,如其“所著《赤城图》及《语录》等书,深得先儒传心之秘,于以知先生立品树行有自来矣”。同时,他又服膺阳明心学,并有很深造诣,“其讲学得白沙、姚江之派,学者宗焉”。心学的良知、知行之说对其影响至深,因而,他既重气节操守,又讲躬身笃行。尤其是处于晚明内忧与外患交加的情势下,对于儒家道德追求深有感触的理鬯和,才能够以君臣大义、民族大义为依归,修己笃行,“狂而不流”,甚至做到了“杀身以成仁”、“舍生而取义”。故而,理鬯和的奇节抗志及其立品树行往往被世人所敬仰和称颂,如:“拒伪命,殉虔城,非有真气节乌能之。孙征君谓‘鲁连后一人’,谅哉。”又如:“苏门孙征君《与西华左令书》称先生为‘鲁(仲)连后一人’,而渔阳山人作《苏门三贤》诗,即引征君此语以为定论。盖士之特立独行,至死而不变者,吾必曰先生焉。”

就其“文奇”而论,理鬯和因“不拘拘于韩柳欧苏”而被视为“奇”,这种不受前贤所囿的“奇”,正如张远览所指出的:“先生非一世之人,是集(指《寒石先生文集》)非一世之书也。校订之余,并不敢定其为秦汉,为六朝唐宋。”同时,他“于书无所不览,而能不汩古人句下,为文厌时流蹊径”,表现出不与时人同流的特质,因此能够做到“特辟蹊径于文于诗”。并且成就颇高,影响甚大,“为诗、古文词,奇情异致,海涌山立,纵横排奡,自成一家,以故名彻宸听”。以至于“至今华邑士夫之家,得先生片词只字,罔不竞相传写,即四方学古之士,亦多有访求先生之遗文者。政使今日无雕刻之举,先生之述作,亦自可长留于人世。……向使其雄文丽藻,裒然成帙,则世之讽诵把玩,宜何如者。呜呼!可以知先生之文之必传于后,无疑也”。可以说,他的诗文成就与影响是其“文奇”之名的基础。

理鬯和志洁行芳,工于诗文,论文又以“真情”为尚(详见下文,此不赘述)。因此,他能够做到将自己的真性情诉诸笔端,形于诗文,“其贞魂毅魄,凝结于楮墨之间,不可得而磨灭故也”,呈现出“其行如是,读其文如是,诵其诗,亦如是”的诗文风貌,而体现的正是他“文如其人”的创作观。钱廷文对此有过精辟阐发:“不幸当明季俶扰之世,怀抱利器,既不得一有所施,而君亲家国之感,郁勃于中,而不能自已,则假于诗文以宣之。其呼号涕洟,固足见服忠佩孝之旨。即其流连景物,要亦别有托寄,而非嘲风弄月者所可拟也。”可谓的论。试看《滕宰姬瑶林以难死》:

极天杀气破孤城,烈胆雷奔与电轰。

华岳虽衔回首恨,岱宗已列万年名。

张巡誓死不降贼,季路重来更结缨。

悬解贞魂犹为国,伫看含怒扫欃枪。

此诗慷慨激昂,气势雄放,借张巡、季路之典,表达了对滕县知县姬文胤奋勇抗敌、慷慨就义之举的由衷敬佩。张巡在安史之乱中被叛军所俘,拒降被害。季路即“孔门十哲”“二十四孝”之一的子路,死于卫国内乱,死前曾说“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张巡、季路两个典故都有杀身以报德和不屈于威武之意。“悬解贞魂犹为国,伫看含怒扫欃枪”与其说是点明了姬文胤的忠贞品行和操守,毋宁说是诗人“拒伪命”“殉虔城”志行的自我写照。

又如《元夕》:“灯开万树谁家楼,绿波飞觞醉不休。一种辽阳今夜月,可怜望断戍儿愁。”元夕即正月十五日夜,按中国传统民俗,是合家吃元宵、庆团圆的日子。该诗起于灯开万树,承以绿波飞觞,描绘出元夕喜庆的节日氛围。第三句忽而一转,引入辽阳夜月,末句顺理成章地写戍边将士无限的思乡愁情。同一轮明月寄寓着两地彼此的思念,元夕之月越是美好,就愈增戍边将士对月舒愁的凄苦。思情的悠远绵长与月夜的朦胧相织相融,形成一种清丽深婉、寂寥苦思的凄清氛围。诗旨婉切,语丽情悲。尤其是以明月兴思情,绵长的深情、时空的转移,颇得杜甫《月夜》“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构思之妙。本该一片祥和,合家欢聚,然而诗人却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想到远离亲人的戍边将士,其中隐含着为国杀敌的勇健豪壮,又有为国捐躯的刚毅无畏,表达的是诗人心怀天下、渴望报国的胸怀。

总之,理鬯和“文如其人”的创作观一旦诉诸笔墨,其缘情而发、深寓兴寄的诗文便具有了“文如其人”的特征,“至于言义理,析利害,忠孝大节,则确不可易”。真可谓“读其书者,亦必曰此忠孝之性情所流露者也”。“先生之文,洸洋恣肆,有辟易万夫之慨,而不屑规规于古迹,其奇情快趣,独往独来,可以想见先生之为人。”

二 “真情”观

理鬯和对于“真情”的强调可谓极矣,尝言:“(诗)非传其人之世,传其人之情也。情真,即尼父无容删。违情之什,虽工不真;工弥甚,去天弥远,然亦未有违情。情真,则诗道于焉一变。……余生平殊恨无情人,更恨无情人强欲为诗。”他的这一“真情”观,既是对“诗缘情”传统的继承,又顺应了中晚明以来追求个性解放的心学思潮,与徐渭的“真我”、汤显祖的“情至”、李贽的“童心”、公安三袁的“独抒性灵”一脉相承。

正如杨彦修所说:“其后裔琨出先生文集相示,读之令人油然生忠孝心。人之论先生者,或以为奇,或以为狂,皆非也,其性情真也。天下有真性情者,乃有真气节,有真学问。读先生之文,慷慨悲歌,是真能自树立者。……夫先生何必以文传,而其文实以发天地磅礴郁结之气。”。理鬯和有真性情,他对文学创作也以表达真性情为指归:“语不流涕,可不谈;事不流涕,可不为;书不流涕,可不刻。盖不使人流涕,必非其至也。然必以流涕者为至,将置彼快心者何地。岂知一时流涕之事,传诸口碑,即千古流涕之言。勒诸梨枣,即千古快心之书也。”因此,理鬯和的诗文往往都是其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墨宝老而弥神,精光奇峰直射南斗,只字中须眉志气,皆拂拂从十指出”,形成了“奇情异致,海涌山立,纵横排奡”的特征。

理鬯和经历了万历、天启、崇祯三朝以及短暂的南明时期,处于社会底层的他最真切地体验到了社会动荡,民生多艰;流离失所,窘迫交加;沧桑巨变,亡国之痛。他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及人生的思考诉诸笔端,以饱满的情感抒发身世之感、生计之难、行旅之辛、民生之艰、亲友之情谊、家国之兴亡,展现他极为丰富的内心世界。理鬯和现存22题26首古体诗和67题73首近体诗,细腻而丰富的情感使人读之感同身受,为之动容。如《严霜行》:

严霜威毒杀群木,征夫履冰走仆仆。

一饭不饱十余年,文章翻似添败衄。

犹忆少小结发初,拍空俊气长矗矗。

岂知一跌复再跌,人间从此无骨肉。

天涯憔悴乡梦多,乡梦乡魂重重复。

回首坟墓荒烟中,爱我朋辈在我腹。

愁病参杂心灵槁,未到四十鬂已秃。

蓬蒿苍苔冷土堆,是我手辟之茅屋。

白日鼠斗蠹鱼争,是我手钞之书牍。

偃曲折毁野人薪,是我手种之花竹。

茫茫旧事如隔世,全身不痩唯双目。

万感摧胸隐忍难,欲语缩舌知者孰。

衔闷踟蹰沙水涯,流波浩荡惊相逐。

可怜沙水有涸时,淋浪客泪天横覆。

只恐泪下没尽世上人,抵死吞声未敢哭。

整诗全用入声韵,给人以急促、悲愤、压抑之感。首句环境的渲染,直接奠定了凄清肃杀的基调。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转眼间变成了漂泊羁旅的酸楚,失去亲友的哀痛,老病孤愁的悲凉。“蓬蒿苍苔冷土堆”六句,以诗人亲手所建之茅屋、所抄之书牍、所种之花竹的今昔对比,让人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孤寂与荒凉。“全身不痩唯双目”的穷困境遇,流寓异乡的愁闷,却只能“欲语缩舌”,“吞声未敢哭”。整首诗几乎字字泣泪而以隐忍发之,正是理鬯和诗歌的特点之一。在抒发感情之时,并非一泻千里的情感宣泄,而是一种情到深处将发而又不敢肆意任情的抑制。其诗集中有诸多类似的真情流露,如《秋怀》:“俯仰再踟蹰,心情难吞吐。”《怀梁伯兄弟》:“片心难自语,仰视见征鸿。”《大风喜姚聚之见过》:“酒薄难成醉,情深欲废言。”这种隐忍更能使读者感同身受,体会到压抑不住的浓烈情感,比那直接的痛哭悲号更令人落泪感伤。

理鬯和的至交好友也多是西华文士。其师胡然(1572—1628),字亦然,学者多称湄园先生。生平记载多以理鬯和《明诗人湄园胡先生墓志铭》为主。理氏受胡然影响极深,自谓:“鬯和少可多怪,千人所指,师为粪扫廓清,呵除不详。心形相服,生死骨肉之感,毕吾生恐难消沉也。”二人性情相投,亦师亦友,胡氏将理鬯和视为己出,倾囊相授,因此理鬯和与其师感情深厚。崔应阶《寒石先生传》云:“师事胡湄园。师故豪放,而寒石亦纵达不羁,亲爱若父子。纵饮狂歌,啸傲睥睨。人皆以为狂,而夷旷自若。”理鬯和曾描述胡氏“为诸生有时名,试于乡者四,不售,即弃去。投檄裂衫,为天地闲人,才果力雄荦荦杰出,气可以折五鹿之角,胆略足以夺三军之帅。居恒闻不平事,见不义人,血性浮动,发指目眦。循视刀剑,恨不剚厥头,窥若血之赤白也。师虽磊砢奇纵,不可一世,然心小怀虚,时辈片善,嗟称不去口,累月弥年,齿笔常新。”其《题湄园先生读书处》:“万树绿草堂,风雨卷长涛。中有散发人,痛饮读《离骚》。”三言两语便勾勒出胡湄园激情澎湃读《离骚》的风采,“散发”“痛饮”“万树”“长涛”无不酣畅痛快,英姿飒爽之态跃然纸上。而《哭湄园师》:“生来投分少,垂老失知音。形影意中见,诗声梦里闻。著书惜日短,弹铗恨时屯。最是关情处,高堂有老亲。”更是情真意切,读之令人动容。

其友刘景跃,字跃如,以“狂生”之名满天下。刘氏行为不羁,纵饮酒,近声妓,放浪形骸,散尽千金。理鬯和非常欣赏他的洒脱与豪放,其《李姬小传》正是以刘景跃为原型塑造了一个藏于放废沦堕中、一掷千金的奇侠形象。刘氏殁后,理鬯和为其作《哭刘跃如文学二首》:

其一

男儿一生竟如此,撄空意气颓不起。

落魄倔强五十年,掉头人世如脱屣。

千金家破谈笑中,马之得失有塞翁。

灭没鬼怪千秋胆,曾摘扶桑海上红。

自言旧住白云乡,琉璃肺肝玄雪肠。

戏轰雷车摇碧落,帝怒重摘作酒狂。

醉吐墨雾弄妖怪,光焰突人人不祥。

孤剑风尘垂垂老,雷焕肉消张华亡。

长啸燕越动九塞,词名虽剧骨亦惫。

一棺戢身还如梦,鸡坛绵邈河山外。

凄断三春鸟与花,僧舍谁剪昨岁茶。

玄黄萧屑灵气死,客泪凝血蒨日华。

其二

雪怒黑天垂崩花,鸟枯酒国空河水。

逆矗翠铲嵩墨坫,荒裂春莫沸北风。

我欲乘紫蚪白虹,觅古帝布心盟云。

何斯人有血有骨,有须有眉有性灵。

玩弄人间使剑走,青冥砂河明月。

千杯酒烂醉骑蝶,飞入何处杀不平?

遗草历落千万字,白鱼得意饱纵横。

匣剑漫漶芙蓉死,留破锦囊与败铛。

生奇蹇鬼定奇穷。

帝岂面墙失心胸,帝愤骂朕果书生。

人辟忌穷鬼怜穷,肥酒大肉世有若。

英雄顑颔傺侘无,朝夕将此用报厥,

何终不信但倚均,天望穷到天上始。

竛竮曾否有无?

可吃可穿可夺,屠沽之眼睛。

谁提冷水浇我背,斗然唤起昏睡醒。

归来长忆罢怦怦,不复流涟玉树著土中。

只恨有话无处说,为尔慷慨作驴鸣。

诗人化深情为怨怒。辞不求工,纵意恣肆,任情感宣泄,奇情异致,诗中意象光怪陆离,意之所到,笔之所出,不规于诗歌圆转流利、和谐对应,字里行间激荡着一股野性不羁之气。描写内容上穷碧落下达黄泉,时而鬼怪时而天帝,时而人间时而仙境,仿佛世间万物皆在诗人股掌之上,任其攫取采撷。诗人感情充沛,笔力雄健,意境恣肆,虽是悼词却激情澎湃,气势磅礴,刘景跃的奇侠形象跃然纸上,而诗人的深切情感也在这呼啸式的文辞中淋漓尽致,令人拍案叫绝。

又如《别茅城感怀呈湄园洎洪元平》:

柴车凌晨发,悠悠去故里。

春浅寒犹侧,旅鬂畏摧毁。

叹息道路长,哀怨从中起。

骨肉虽爱我,奈何饥且死。

草石虽留我,穷愁终然在。

图书虽酬我,还有后来期。

怅此北面师,违之歌虎兕。

谁令同胞友,吹散如风雨。

壮士甘贫贱,丈夫贵心期。

行役虽龌龊,未敢忘烟水。

若独有千秋,轻薄亦难解。

何哉北征雁,飞鸣不肯止。

无家尚嗷嗷,况我抛桑梓。

念深重回顾,泾云隔彼此。

此诗是诗人离开家乡之时呈给湄园先生转交给洪元平的一首感怀之作。“叹息”“哀怨”“旅鬂”等,写尽了诗人不舍离别的绵绵情意,而“北面师”“歌虎兕”又道尽了时局之艰,故而不得不充满无奈的离别家乡,表达了诗人对好友的思念之情和淡淡的哀愁。

理氏还曾作《观妓醉歌》:“君不见枫宸龙象惊霜戟,热血徒染玉盘螭。又不见铅椠穷愁费丹漆,傲骨堆堆鬂离离。何如但听楚云唱,天涯兄弟沉醉时。中宵叫饮鬼神知,红摇烛影飞酒晕。艳歌织发云懒移,男儿百年终草草。开口大笑亦绝奇,解尽千秋之愁眉。只恐明发匹马去,相思涨满沙水湄。”此诗虽述描离别,却无沉闷悲情,颇得李太白的恣意洒脱之态。以“君不见”开篇,首句“枫宸龙象惊霜戟,热血徒染玉盘螭”气势已出,破坏性意象,而后诗人“开口大笑亦绝奇,解尽千秋之愁眉”,偏心傲骨癫狂至极。整首诗波澜起伏,气势纵横,既抒离情别绪,又豪放不羁,其人如此其诗亦是如此。

理鬯和的诗抒发的是真情实感,文亦如此。如《木芍药赋》,由木芍药盛开进而联想到世情颠倒,奸佞当道,人才无用武之地,由心底散发出无奈与悲凉。此时理氏年三十,身处江湖之远,而心怀家国天下,将对世道日下的批判和讥讽寄情于文,以纾解心中块垒。又如作于崇祯甲申年(1644)国变之后的《李潜夫诗序》,该文追忆了与好友相识相知的过程,着重写了友人的报国之心。理鬯和亦是忠孝节义之士,国之不存,又怎有心情字参句研谈诗论文,故理氏只是借这篇诗序来排解内心的悲痛,表达他为国尽忠效力的决心。理鬯和于虔州殉城之举并非偶然,于此文中可见端倪。《明显妣慈适胡氏志铭略》是理鬯和所作的嫡母胡氏的墓志铭,该文描写细腻,刻画了一位慈母形象,将母子间的真挚深沉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语言浅显易懂,大量使用“天乎!天乎!”“呜呼!”“如斯!如斯!”等感叹语,对嫡母离世的悲痛心情完全不加控制,读之令人动容。

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理鬯和居郾城时曾作《沙水需言》讽喻世态,抒发内心,排解郁闷。其自序云:

学人个个肚里都有几许要干底事,要说底话。干事虽则无力,说话未尝无舌,然说来寒贱无人听,听去便惹事招非。徒作有穷堋质,何似嘿塞之为得也。但天地父母生长一场,君师朋友教养一场,实不忍伏马寒蝉灰飞烟冷,且说几句寂寂寥寥迂迂腐腐话头。真如候虫时鸣,啁唽啾唧于荒露烟林之间。谁从过而闻,闻而听乎,倘有听之者,则露林细响,即不敢比方归嘻,提扶即都之盛,然亦不为枉生也。夫因旅沙干,曰“沙水需言”。云:“需言者,感事也。”

自序中理氏委婉表示《沙水需言》或有不合时俗的“听去便惹事招非”之言,实际上,是年理氏已四十四岁,战乱频繁,社会动荡,他多年准备仍未中举,对于科考,也有了更加客观的看法。《沙水需言》表达了理鬯和的真实情感,发人深省。例如,理氏十分注重读书,但他认为“诸儒所注六经,诸儒之六经也,与诸圣无涉。学究所讲四书,学究之四书也,与四子无干”,“儒家一例,讲诵尽走死局,千古活跳事物,束缚不令转动,是匡围陡起于肉眼,秦火再焰于腐胸,乃从而攻匡诛秦,以燕伐燕,所读何书?”这些言论可谓令人惊心动魄。他更是直陈八股之弊:“今则一味卤莽,借为渔青猎紫之媒,除却八股别无学术,即读诸经钩子史亦是此副意见。佐助八股与学之一字,了无干涉。余尝缪谓:‘朝廷朝罢科目,秀才夕罢读书’,不妄也。”这样的言论着实令人耳目一新。难怪《张凤翔仲弟延绥公传》称:“西华理寒石鬯和者,学道人也。”

《沙水需言》语言恣肆奔放,即使表达哲理性思辨的道理,也大量使用排比叠词、俗词俚语,如:“古精奥之言,至四子五经止矣。学者无事更锁鬼窟,故余有味乎。浅俗劝世之言,实则处士措大,朝廷缙绅皆当深省者,偶拈三则:一曰见不尽者,天下之事;读不尽者,天下之书;参不尽者,天下之理。宁可懞憧而聪明,不可聪明而懞憧。一曰恼一恼添一老,笑一笑添一少,斗一斗添一痩,让一让添一胖。一曰嘿嘿嘿,无限神仙从此得,饶饶饶,千灾万祸一齐消,忍忍忍,债主冤家从此尽,休休休,盖世功名不自由。此数语何殊‘杨五伴侣’?余击节不能置菖芹之嗜,遂欲陈诸插花筵上。安知梦回酒醒之余不一咀尝?自恨知味之已晚乎。”又如:“任你是次骨穷汉,头上必有全副天,脚下必有全副地,皮里中必有全副精灵,如何便汇缩龟伏,认真命里应乞,乞本是命。任你是瞰鬼豪家,头上必无两副天,脚下必无两副地,皮里中必无两副精灵,如何便膛胸鼓腮,认真人不如我,我强似人。”

理鬯和以民间说唱艺术形式创作的《渔鼓曲》,内容上讽喻世态,表达的是功名利禄皆为空的醒世之言。曲词为长短句式,字句工整,韵律流畅,却没用曲牌名,语言通俗,文字质朴,从语言风格上看其吸收了明代时曲小调;从内容上看都是推崇道家处事之法的醒世之言,也都处处流露理鬯和的真性情。

结语

理鬯和其人有真性情,“大抵至性奇行一处见仁,觉处见知,断处见勇。圣人之心,济以英雄之才”;其诗文以流畅且富于气势的通俗语言,抒写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志向,亦饱含真性情,表达王朝易代那个特殊时期传统文人的真实心态,充分体现了他以“真情”为尚和“文如其人”的思想,诚如周云所言:“知寒石者,读其文,弥以低徊俯仰,于其人即甚;不知寒石者,一旦读其文,而惊古今果有若是之人,其中亦将微有所感发。”

文学思想的现实化、具体化往往通过作家的创作实践呈现出来,而作品正是文学思想理论得以彰显和标榜的现实性表征。通过对理鬯和这一典型个案的思想理论与创作的综合考察,揭示创作中蕴含的文学思想、理论原则和艺术方法,在文学思想理论与创作的结合点上,全面、准确、深切地把握理鬯和的文学思想理论和创作,进而有助于从整体上把握明代文学思想理论与创作的整体面貌和时代特征、彼此间的互动互证关系以及思想理论的实践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