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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龙:《别处的世界:早期近代欧洲旅行书写与亚洲形象》

2022-11-05王岫庐

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 2022年2期
关键词:观念亚洲书写

四百多年前,莎士比亚在《仲夏夜之梦》中借仙王奥布朗之口,说出了一句如音符般动听的话,“我们环绕着地球,快过明月的光流”。如今,这令人神往的魔法俨然已成为我们今天的生存状态。然而,我们有必要看清,全球化并不只是某种时代语境或既定事实,更是一个话语建构与知识再生产的过程。周云龙《别处的世界:早期近代欧洲旅行书写与亚洲形象》(下文简称《别处的世界》)一书,从全球化的早期开端处着眼,力图越过现代性的话语逻辑,在人类文明一体化的视野下,于世界历史的互动脉络中追问世界意识的生成与演化。用作者自己的话来说,即以“亚洲形象”为研究方法,“旅行书写”为研究对象,思考“世界观念”这一学术问题。按说这是一个很难处理的宏大论题,但作者并没有试图在研究中把早期近代旅行书写文本一网打尽(事实上也不可能),而是在问题意识的统摄下,举重若轻地拣取了某些富于意味的历史瞬间和文化文本展开分析。

一、亚洲形象如何作为方法?

《别处的世界》一书明确提出将“亚洲形象”作为研究方法,看上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近年来亚洲学界不少学者提出的“亚洲作为方法”“中国作为方法”等思想命题。但细读之下,两者之间其实有着相当大的区别。

1961年,竹内好在一次演讲中提出“作为方法的亚洲”,努力突破二元对立静态史观与单一的现代性论述,尤其对西方将非我族类的地区以实体性的方式对立起来,通过对抗关系以“现代性”名义裹挟世界西方化的认识论提出质疑,转而探究“亚洲”作为一个主体形成的过程。竹内好之后,沟口雄三在《作为方法的中国》中也强调应该从“亚洲出发思考”,改变依靠西方视点建构历史图谱的偏见,以多元异质的亚洲话语拆解帝国霸权的论述。如果回到“作为方法的”日语表述——“方法としての”,我们会发现这个词语的意思其实很复杂,可以表示某种身分、地位、资格、立场、视角等,并不等同于我们一般研究中所说的“方法论”。过去我们看待亚洲的时候,往往采用西方的方法和视角,将亚洲看作一个有待发现或解读的、客体化的材料或内容。以亚洲本身作为方法,就是要暂时悬搁种种后设的、甚至已成定论的相关思路和概念,在特定的历史脉络中重新深入亚洲观念的型构并将其主体化。

《别处的世界》以“亚洲形象”作为方法展开其研究,背后同样具有一种超越西方视点重构历史图谱的眼界与追求。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本书虽然研究的是近代欧洲的亚洲书写,但却自觉与“(前)东方主义”批评框架保持了审慎的距离。对西方文化中意识形态性的东方主义和乌托邦式的东方主义,作者显然有深入的认识;对“东方主义”批判可能带来的狭隘民族主义、本质主义以及身份政治的思维陷阱,作者更是抱有相当的警惕。作者明确表示自己的研究“既不回避某些文本里面类似‘东方主义’的内容分析,但也不会有意地使用‘东方主义’的术语和框架对其解读”(本书第42 页)。作者选择回到更为开放的形象学范式中去,经由“亚洲形象”进入欧亚早期接触的历史脉络,在两者的接触地带(contact zone)中探究西方现代世界观念成型期的内在逻辑。一般说来,形象学将用于描述他者的“形象”看作是一种表意符号,关心他者形象(hetero image)和自我形象(auto image)的内涵和互动关系,在“自我与他者”和“现实与想象”的双轴空间中,探究不同文化体系相互表征中所包含的冲突、歧义和偏离。然而,在《别处的世界》中,传统形象学纠结的真伪之辩已然被作者抛弃,简单地以身份政治话语去评判表征的优劣,也被作者视为是一种学术的懒惰。与“亚洲”这一生成性的、抽象的文化政治概念不一样,周云龙将研究路径导向“亚洲形象”这一更为感性的存在,这背后从“可感”到“可知”的思路,也暗中打开了形象学研究的边界,作者想解决的并非“知识系统的残缺”,而是“知识结构的问题”。(23)从这个角度看,形象学能提供的,不只是一种标志着“匮乏”的视角,更是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接近。因此,“亚洲形象”书写最重要的意义,并不仅仅在于欧洲发明出了一个想象的“亚洲”,而在于某种特定的认知框架被建构出来,在这样的框架中,不同的主体与情境都得以共存于共通的世界(common world)而被感知。形象与情境的可见可感,渗入“表征”的问题地带,以异质性与多元性与之对抗,一系列观看、思考与实践的方式得以建立,使事件能够被有意义地识别与连接,从而暗示出绘制世界地图的(另一种)方式,以及不同主体所持有的世界观念和彼此转化的能力。在这个意义上,《别处的世界》为比较文学形象学研究打开了新的方法论空间。

二、旅行书写中的替补与延异

有关亚洲的研究,大致会顺着两种基本思路展开:一是将亚洲看作一种认同、一种理念的符号;另一种是将亚洲看作是一种实体,聚焦于其地域风土空间(孙歌:《寻找亚洲:创造另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06 页)。早期近代欧洲旅行书写中的亚洲形象,既有空间的、实体的一面,也有理念的、符号的一面。《别处的世界》中涉及的旅行书写,从中世纪座椅上的旅行家曼德维尔的虚构散文体游记,到17世纪初期莎士比亚的《考利欧雷诺斯》,在文学想象与旅行实践中摹写了欧亚文化早期的互动。这段以欧洲航海探险活动及地理大发现为背景的历史,伴随着对亚洲这一实体性的地理空间的认知的推进,但亚洲这一文化符号对于欧洲精神空间的拓展所发挥的作用,则更加不容忽视。周云龙明确指出,自己的研究所关注的“亚洲”,“不是一个现实的、统一的地理概念,而是一个存在于欧洲大众的观念世界的文化的、政治的心理概念”。(45)在一个只有极少人——多半是传教士、冒险家、或外交人员——能够亲自航行到达遥远异域的时代,旅行书写作为一种文类样式,无疑是早期近代欧洲大众在观念世界中与亚洲相遇的最好方式。

《别处的世界》一书中分析的第一个旅行书写文本,是中世纪晚期的《曼德维尔游记》。过去关于《曼德维尔游记》的研究大多强调该作品对东方的夸饰与想象。周云龙的研究从一开始就跳出了传统形象学的“真伪之辩”及“东方主义”批评的思维惯式,而引入德里达“替补”(supplement)的概念,用以考察“作为‘原本’的《鄂多立克东游录》与‘摹本’《曼德维尔游记》之间的关系体系”,(71)从中辨识出《曼德维尔游记》中凸显的欧洲现代反思性主体。

《别处的世界》对微妙复杂的问题具有相当的敏感度和细腻的分析能力。作者在“世界意识”的总问题关切下,有意突破形象学常见的“自我—他者”互相观照的表征分析路径,不去刻意构建一种稳定的、贯穿性的阐释框架,而是尝试着打开形象学的思想方法空间,在感知的裂缝之间,从不同角度阅读各旅行书写文本的不同主题,使其亚洲形象研究具有一种不拘一格的(跨)文化批评特质。这样的研究正是比较文学开放、包容的“非学科”气质的体现。那些表面看似平淡无奇的旅途经验叙事,在文本褶皱处却潜藏着意味深长的线索。《曼德维尔游记》中的空间透视、《东方志》的时间修辞、《卢济塔尼亚人之歌》设下的欲望仙境/陷阱、《门德斯·品托旅行记》对暴力的仪式化模仿、《大中华帝国史》颠倒认知顺序的意义结构……每一条线索,都若隐若现地提示了旅行者已然不在场的在场,以及其中欧洲/亚洲、自我/他者、客体/主体的本质主义区隔,而彼此间“替补”的逻辑,又不断质疑、扰乱、颠覆此种二元之分,将绝对的知识与意义置于无尽的“延异”中。形而上学所追求的那种永恒在场的“本原”始终是欠缺的,无论多么仔细的书写、深刻的阅读,都无法确切地获取并占有它,我们能够得到的不过是一次又一次抵达它的替代物而已:“无限系列的替补必然成倍增加替补的中介,这种中介创造了它们所推迟的意义,即事物本身的幻影、直接在场的幻影、原始知觉的幻影。直接性是派生的。一切东西都是从间接性开始的,‘理性难以理解’这一点。”([法]雅克·德里达:《论文字学》,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第228页)

《别处的世界》选择中世纪到17世纪初较有代表性和影响力的六个旅行文本,以思考近代亚洲形象对欧洲世界观念形成的影响,作者最终有些出人意料将读者带到了莎士比亚的《考利欧雷诺斯》面前。仔细阅读之后,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高明的决定。毕竟,被称为“欧洲的记忆之所”的莎士比亚世界,留存着关于早期近代欧洲世界观念的痕迹。更重要的是,虽然莎士比亚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旅行写作者,《考利欧雷诺斯》通常也不会被归为旅行书写,但在该文本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早期近代几乎所有旅行书写所表述的核心观念和主题——为了追寻自我,必须远走他乡,在‘发现’世界的同时也‘发现’并确证自我,在迂回中重新找到回家的路”(53)。最后一章其实是全书的“结语”。

三、启发与反思

“世界观念”是《别处的世界》一书的核心论题,但那些想从这本书中找到“早期近代的世界观念到底是什么”的读者,也许会失望。作者呈现给我们的,是“世界观念”在欧亚交往历史书写中留下的“踪迹”。我们甚至不需要进入德里达晦涩难懂的理论迷宫,就能够从人类语言和认知的历史经验中理解这一做法的意义。英语中的动词learn,古英语中为leornian,意为“学习、思考、获得知识”。而这个词源自原初日耳曼语中的lisnojanan,最初的意思就是“跟随或寻找踪迹”。即便我们本能地具有一种对纯粹存在的执念,也应该清晰地看到,不存在任何有关现实的确定的、毫不含糊的知识,我们能够做的,是追寻历史书写留下的踪迹,并试图将其呈现出来。以这种“呈现”而非“再现”的期望进入《别处的世界》,读者便不难辨认出这本专著的价值。

尽管《别处的世界》为比较文学形象学提供了别开生面的方法维度,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首先,全球史研究中,早期近代指涉的时间跨度其实相当大,但本书的个案研究到十七世纪初期就结束了,有限的个案研究所勾勒的“世界观念”仍然是模糊而暧昧的。其次,尽管作者极力地想超越后殖民批评中的身份政治论述,但某些部分,这一点做得并不理想,身份政治的幽灵依然出没于本书的字里行间。

关于异域形象的多数研究,都倾向于引导读者去凝视他者的形象或追问其中的“非我”民族特性,这样的凝视与追问确实会带来非常有价值的自我反思与身份建构,但它们始终默许了一种总体性的逻辑,这一逻辑最终势必会抹除个体的意义与价值,进而同化甚至抹去用于印证自我的他者。如果局限于这样的思考模式中,跨文化研究完全可能冒着“他者自我化”与“自我他者化”的风险,甚至可能把“世界主义式的开放与对话流于封闭和伪饰”(238)。破局之举就在一念之间:面对世界,我们必须放弃对“同一”的执念,而接受多元的事实。在尚未进入知识领域之前,尚未被主体所感知的时候,世界只可能是多元的呈现,没有任何概念、观点、立场或框架可以将它们统一起来。故而,对“世界观念”的追问,本质上必然是对“主体性”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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