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致歌德*
2022-11-05童明西安翻译学院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
童明 西安翻译学院;加州州立大学洛杉矶分校
魏玛,歌德生活工作了大半生的故乡。如题所示,《魏玛早春》是木心以散文诗向歌德致敬,阐释艺术创造和大自然的创造和谐相通的歌德式主题,以此礼赞广义的艺术。在汉语文学世界里,木心是一位以世界美学思维不断地进行创新的作家;他的写作风格多脉相承,创作题材既有民族的也有异域的。《魏玛早春》对汉语读者的挑战,可能不在几个生僻的复古词语,或其中的植物学术语——这些查字典就可以解决——而是诗中涉及的歌德作品和思想,未必为所有的读者熟知。因此,本文解读这首散文诗,有必要先重温歌德的作品和思想。
木心于1988年在美国写就《魏玛早春》。我第一次读到是在90年代初,记得当时因识得其中奥秘油然而生的喜悦,再见到木心先生便把心得讲给他听,向他请教。他很高兴。作家怎么写可能属于私密,但写完了就想听到别人的看法,希望被人理解,而不是误解。我们一问一答,一来一往,思路也渐次开阔了起来。后来,我试把《魏玛早春》译成英文,发现不太容易。我重读了歌德和关于歌德的一些著作,去过位于洛杉矶的亨廷顿图书馆里的植物园查找植物学的资料,渐渐进入歌德和木心的诗境。英译本几易其稿。征得木心的认可,把分行的诗转换为散文。这样做也符合木心的一个创作习惯;他的有些作品既是分行诗,也排作散文体。
翻译文学作品,最基本也是最不易做好的一点,是准确传达原作的口吻、韵律和节奏。后来木心读到我的英译本,
说他的文字译成英语应该是这个口吻。他的赞誉对我是鼓励。我知道英译本应该没有漏译或误译,但还有不少改进的空间。《魏玛早春》约2300 字。作为抒情诗,不短也不长,其内涵丰富,精彩纷呈。全诗以第一人称叙事,却隐去了“我”的自称。考虑到了中英语言的文化差异,我在英译本里谨慎地用了两次“我”。诗分为四节,或隐或显指向歌德的《浮士德》和《植物变形记》。木心还以海涅的一段日记为基础,虚构了《魏玛早春》最后一节的小故事。
先说歌德的诗剧《浮士德》。浮士德的故事起源于欧洲民间传说,被改写许多次。1587年,出版人约翰·史庇斯(Johann Spiess)把浮士德民间传说的种种,首次汇总成书。次年,英国作家马洛(Christopher Marlowe)也出了书。两本书的题目都是:《浮士德博士的悲剧》。之后,浮士德的故事不断被演绎为抒情诗、哲学性悲剧、歌剧、木偶剧、漫画等等,种类繁多,不一而足。通行版本中的浮士德,是个有知识却无良知、有理性却丧失理智的人物;他把灵魂出卖给魔鬼梅菲斯特,任由魔鬼呼唤法术,以满足他尘世的欲望。
到了20世纪,浮士德有了新的象征意义,用以比喻人类的理性可能出错,科技可能失控。有时,他是“长发披肩的男孩儿”(long-haired boy)。1945年,美国在新墨西哥引爆第一颗原子弹,一个军官惊呼:“上帝啊!……这些长发披肩的男孩儿们失控了!”1979年,三里岛发生核泄露事件。《纽约客》杂志的社论说:“这些[核能]专家向我们提出浮士德式的建议,让他们用人类会出错的手来掌控永恒,这是不可接受的。”
在所有重写浮士德的故事中,歌德的诗剧《浮士德》最为深思熟虑。1770年,21岁的歌德就开始动笔,断断续续,到1831年完成大作的上下两部,他已经83岁。次年,1832年,诗剧出版后的第二年,歌德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去世。歌德写《浮士德》,从青年到老年,整整60年。说诗剧的内容如百科全书毫不为过。其情节曲折奇特,上下两部初看似乎连接松散。歌德写《浮士德》的六十年间,恰逢法国大革命的前后,世界历史经历了巨大的变革。至歌德晚年写作《浮士德》时,现代化全方位展开,浮士德作为现代化发展的讽喻意义逐渐明了。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不是出卖灵魂的恶人,也不是“长发披肩的男孩儿”,而是博学多才的中年人,集博士、法学家、神学家、哲学家、科学家、教授于一身。其他版本的浮士德,为满足尘世的欲望而呼唤魔法。歌德的浮士德,则是厌倦了学院和书本的知识,意欲借魔法以窥宇宙的灵符,深入万物的秘密。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博学且探索不已的浮士德也是歌德自己。歌德的浮士德是现代人的佼佼者,代表现代人类最强烈的冲动:发展。
歌德的笔下,魔鬼梅菲斯特先诱骗浮士德未果,后来以此生做浮士德奴仆为条件,换取浮士德来世以同样方式为他服务。不仅歌德版的浮士德和梅菲斯特之约与众不同,浮士德这个人物的寓意也不同:梅菲斯特是浮士德的心魔,也是现代人追求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的心魔。与其他版本相同的一点是浮士德依靠的梅菲斯特魔法,不是来自天堂,而是来自地狱。
马歇尔·伯曼(Marshall Berman)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观点,歌德的《浮士德》上下两部一以贯穿的主题,是发展的欲望(the desire to develop)。这个浮士德无异于悲剧英雄,他内力充盈,浮想翩翩,释放出一个一个的梦。梦分为两类:个人的发展与社会发展。
浮士德和格蕾辛(Gretchen,木心诗中写作“葛莱卿”)是追求人间之爱却无力顾及他人成长的悲剧。浮士德和海伦则是他追求古典美之梦想的破灭。这是个人发展的两个梦。
第三个梦,浮士德发展的欲望,和现代的经济、政治及社会力量结合在一起。这个发展之梦出现得很晚,已经到了诗剧的终结篇。这时,浮士德在梅菲斯特的怂恿之下帮助了一个腐败的国王,获得沿海的一大片封地。因为这里要填海才有土地,浮士德进入一个类似于今天房地产开发的宏大计划。一对老夫妇(鲍西丝和她的丈夫菲莱蒙,Baucis and Philemon)不肯搬离他们在海边住了一辈子的小屋,浮士德视他们为眼中钉;梅菲斯特乘虚而入,带着手下走卒烧了房子,逼死老夫妇。浮士德为此悔恨不已,陷入忧愁,突然间就失明了。浮士德失明以后,自以为还在掌控宏图大业,实际上整个工程已落于梅菲斯特之手。梅菲斯特命令喽罗们为浮士德掘墓,却骗他伟大的工程还在顺利进行。浮士德在“美好的未来”的幻觉中死去。天使们赶来带走了浮士德的灵魂,魔鬼梅菲斯特的盘算落空。
这一系列的情节和细节,对现代人和现代化发展的讽喻意味,明显且强烈。
按常理,一个人难以兼得诗学和自然科学这两类学问的成就,唯天才例外。歌德正是天才。这位伟大的诗人,对地质学、气象学、动物学、物理、生理光学、颜色理论都有深刻和独特的见解,而且还是现代植物形态学(plant morphology)的先驱。1790年歌德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科学论文《植物变形记》,共123 节,每一节为短短一段话。木心虽然在散文诗里没有提《植物变形记》的书名,但其精神渗入《魏玛早春》的整体和肌理。
歌德笔下的浮士德有这样一段话:“走进大自然的正规学校,/学习星辰日月的课程,/那么你的灵魂之力便会展示/精神与相似的精神是如何交流的”。
“相似的精神”指大自然的精神。人的精神可以与自然中的精神相通,是浮士德的独白,也是歌德的心里话。歌德百科全书式的知识,对应着包罗万象的自然宇宙。他和他创造的浮士德,对宇宙间生命的奥秘有着近乎贪婪的求知欲。在歌德的思想里,自然科学(包括植物形态学)和诗学,并非各不相干,而是息息相关。在歌德的思想里,人的创造呼应着大自然的创造;人的心灵与大自然的精神感应共振,是艺术和科学共有的意义;“创造”是广义的美学最重要的主题。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对此艺术观做了充分的阐述。在歌德这里,诗学感知和科学感知和谐一致。我们通常想到的植物变形,是肉眼可以观察到的树木花草从抽芽生发到开花结果然后走向衰败的周期。歌德也做这样的观察,他孜孜不倦地采集标本、绘图,做植物学分类。与众不同的是,歌德的“看”不限于肉眼的观察,而是融感官的经验(sensuous experience)和超越感官的直觉(super-sensuous intuition)为一体。歌德说:人有两种眼力:肉眼(eye of the body)和超感官的心灵眼(eye of the mind);
他认为,以两者合一的视力,我们可感知宇宙间既有秩序而又变化无穷的生命创造力,进而可参悟大自然的精神,并以人的创造参与神的创造。此为歌德式的“参与性的认知”(participatory knowing)。采取这样认知方式的,并非歌德一人,往上可溯源至亚里士多德的植物灵魂说(vegetative soul),往下汇入华兹华斯、爱默生、梭罗、惠特曼等人所著的英美浪漫主义诗歌,也汇入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这样的生态和生物科学。歌德的自然观深受斯宾诺莎(Baruch Spinoza)泛神论的影响。斯宾诺莎在《伦理学》()里以一句拉丁语开宗明义:,(神即自然)。泛神论意义上的神,是整个自然宇宙的名号,指宇宙间永无止境的创造原动力。在斯宾诺莎和歌德的认知里,宇宙是万物相互连接、不可分割的整体。(拉丁语:许多合为一):这“一”(One),并非相对于2,3,4,5…的数字“一”,而是代表着永恒和无限的宇宙,亦即自然之神;“许多”,则是永远在变化的万物。“一”存在于“许多”,存在于万物中的任何细节。
斯宾诺莎说:“我们对具体事物的理解越深,越能理解神之存在” 。宇宙(自然之神),既是已经创造的,又是在创造中的,因而是有序和变化的并存。大自然生生不息,没有终极目的,“无限”(infinity)是其实质。歌德1812年的一封信,激荡着斯宾诺莎的思想:“精神和物质、心灵和身体、思想及广延……是构成宇宙必要的双重要素,永远如此”。歌德的植物变形说,根植于对宇宙的这种认知,即通过对物质变化的观察,可感知大自然中生命创造的原动力,发现潜藏于大自然中那种可照亮人类思想的精神之光。
按现有科学的分类,有机物(如动植物)、无机物、物理存在共同合成自然,亦即宇宙。科学的观点随着人类认知能力的扩展或改善在缓慢修正。近几十年来,许多科学家认为植物也有某种“意识”或“智能”(consciousness or intelligence)。
至于如岩石这样的物体有没有某种“意识”,依然无解,或许因人类认知所限永远无解。从泛神论的自然观出发,歌德从自然事物外部的表现,进入其内涵的、原型的所在,亦即进入“神”的生命创造力。他起初设想,鉴于各类植物中都有一些朴素的共通点,或许可以发现一种“原型植物”(Urpflanze)。歌德理解的原型(archetype)与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一致:原型是自然神创造的有序存在,它既是已生的模式,又具有不断变化的能动力。由于找到具体的原型植物并非易事,歌德换了一种方法。他开始对植物中“叶”的结构产生浓厚兴趣,观察了许多植物标本。某日,他在巴勒莫(Palermo)的西西里种植园漫步,“灵光一现,想到植物中被称为‘叶’的器官蕴藏着真正的普洛透斯(Proteus),它能通过植物形式隐藏自己,有时也显现真身。一株植物自始至终不过是一片叶而已。叶与即将生成的生殖细胞同等的重要,二者间的关系密不可分”
。“普洛透斯”是希腊神话中可随意变化形态的海上之神,此处比喻植物变形背后的那个创造生命的原动力,亦即变形之神。歌德视“叶”为植物动态变化的原型器官,以此展开植物形态的研究。植物从子叶(cotyledons,seed leaves)变为茎生叶(stem leaves),再变为萼片(sepals)、花瓣(petals)、雄蕊(pistils)、雌蕊(stamens)等,皆为原型叶的变形过程,这就是歌德关于植物变形的基本原理。
科学论文《植物变形记》发表约三十年之后,歌德又写了一首诗,题目依然是《植物变形记》。此诗因采取拟人化的修辞而更加直观,与歌德的科学论文相互印证。选用一段,作为小结:
大自然又在施展其永恒之力,
以这一次的循环衔接上一次的循环
如此环环相扣,直到时间尽头——
整体存在于每个细节。
亲爱的,将您的目光投向那
郁郁葱葱。再不必困惑。
每株植物都在向您宣告那些铁的法则。
在花儿抬高的声音中可以听到;
一旦密码破解,永恒的法则
向您敞开……
华兹华斯说:诗的愉悦(poetic pleasure)来自诗人一种独特的感知(perception);诗人之所以为诗人,在于他能感知到不同之中的相同,相同之中的不同(similitude in dissimilitude,dissimilitude in similitude)。
华兹华斯想要说的是,诗形式的匀称(symmetry),恰恰不是一律的相同,而是同与异之间奇妙的自洽、兼容和平衡。木心《魏玛早春》在结构上的匀称之美正是如此。《魏玛早春》分为四节或四个自然段。先说第四节,写的是1832年早春三月歌德在魏玛逝世前后的情景,以及在此八年之前海涅在魏玛拜访歌德的一段趣事。第四节将结束时,始终隐去代词“我”的叙事人,提到了歌德写作《浮士德》如何的不易,大意是:诗剧《浮士德》虽然还有不尽人意之处,但谁又能比歌德写得更好?第四节暂时搁置不提。
《魏玛早春》一个鲜明的特点,是第一、二、三节都没有直接提到歌德,但歌德的存在渗透在大自然和植物的神秘氛围中。前三节完全不提歌德,并不是木心脱题,而正是见证了他炉火纯青的写法。《魏玛早春》属于这样一类的文学文本:只有读完了全文,才能看到各章节呈现的“同时性”(simultaneity),方能理解不同部分在整体中的相互联系。
第四节向歌德致敬是明示,前三节则是暗示:读者若采用歌德式的“参与性的认知”,便可领悟艺术的创造与自然的创造相通和谐,乃是广义的艺术。四个章节,不同而同,同而不同,让人想到贝多芬四重奏自由而又自律的格调,在复调中有相互联系的秘径。
第一节写早春时节魏玛的自然景物,也不是简单的托物言志。第一句:“温带每个季节之初,总有神圣气象恬漠地恺切地透露在风中”
。从整首诗四个节段的“同时性”来判断,风中透露的“神圣气象”,指谓歌德代表的艺术创造和自然之神的创造;这两种同样神圣的创造,是为歌德和木心意义上的“天人合一”。在魏玛这样的温带地方,早春三月是乍暖还寒的季节,“料峭而滋润”的春寒“漾起离合纷纷的私淑记忆”。这纷纷的私淑记忆,包括了叙事人对笔耕不辍的歌德和他在春寒料峭时去世的怀念。三月杪,滨海的平原,天地之气蕴酿的云和雾,笼罩了田野农舍教堂树木,被比拟为模糊的“愿欲”。参照第四节,这自然界的“愿欲”,与歌德去世前对康复的期盼也化为一体。这早春的期盼,终于迎来了柳条、山茶、木兰科的辛夷。第一节结束。
第二节在散文版里共有三段,归于一问:谁创造了地球上花草?木心以一个神话回答:诸神在一场盛大的竞赛里创造了地上所有的花草。创造,即广义的艺术,是全诗也是这一节的意旨。这一节以神话为主,植物学的术语穿插其中。因为花草是神造的,从天上洒下散落在地上,“后来的植物学全然无能诠释花的诡谲,嗫嚅于显隐之别,被子裸子之分”。大自然的创造在前,植物学在后,也是歌德思想的逻辑顺序。植物学的术语呼应着《植物变形记》。“那末,花之冶艳不一而足:其瓣、其芯、其蕊、其萼、其茎、其梗、其叶,每一种花都如此严酷地和谐着”,这一句隐隐指向歌德以“叶”为原型的植物变形。不过,木心从花瓣到叶是一个由显到隐的顺序,反转了歌德由隐到显的叙述顺序。第二节对歌德的呼应,重点在诗学感知和科学感知的统一;感知经验和超感知经验融为一体,以此灵性视力,方能看到人的艺术创造与自然之创造是同等的神圣。
诸神在一次盛大的竞赛中创造了各种花草。据我所知,这个神话完全是木心的想象和虚构。且说“每位神祇都制了一种花又制一种花。或者神祇亦招朋引类,故使花形成科目,能分识哪些花是神祇们称意的,哪些花仅是初稿改稿,哪些花已是残剩素材的并凑,而且滥施于草叶上了…… 神祇们没有制作花的经验”。经过一天的辛苦工作,诸神疲倦了,不满意自己的习作而弃之不顾;一直在旁观看的一位冷娴的神,这时聚拢诸神的作业,灌之密码,从天上挥洒下来(天神散花),便有了地上一代又一代的花草。诸神的创作过程,有乐趣也有怠倦,和人类作家的工作何其相似,也暗暗提示读者,歌德的创作非常辛苦。按歌德和木心的自然观来论,还是神的创造为主,人的创造在其次。第二节写道:“花的制作者将自己的视觉嗅觉留予人。甚或是神制作了花以后,只好再制作花的品赏者”。
第三节很短,讲的是洞庭湖以南一棵两百多年的树,“植物志上没有这株树的学名”。这棵树的奇妙之处,首先是它的倔强,偏要在寒冬降雪时开花;雪下得越大,花开得越盛。待到“四野积雪丰厚,便闻幽馨流播,昼夜氤氲。雪销,花凋谢”。第二节通过超自然的神话探秘自然,第三节则赞美自然中的超自然,这种逆向形成的匀称平衡,又让我们想到华兹华斯的高论。按中国文化传统解读,这棵树似乎喻指“傲雪红梅”那样的高尚品格。
木心认同这样的美学观点:人和神在生命的创造力这一点上可以相提并论,人类伟大的艺术创造因此具有神性。自然之神赋予植物的性格即“植物性”,被木心归纳为文化艺术的特质。“植物性”是木心艺术的一个重要思想。这个灵感的源头之一,必然是歌德。
在与我的一次对话里,木心对文化艺术的“植物性”做了一个独特的推演:“而我所知道的是,有着与自然界的生态现象相似的人文历史景观在,那就是:看似动物性作践着植物性,到头来植物性笼罩着动物性,政治商业是动物性的战术性的,文化艺术是植物性的战略性的”
。歌德的伟大,怎样赞颂也不为过。而木心向歌德致敬却用一种沉稳的低声调,如何理解?其中的意思至少有三层。
其一,木心习以故实的方式抒情,选择看似不起眼的平凡细节,浸之于情感和思想,以小见大。
其二,他的写作风格,自律而内敛,善于对文字做冷的处理。如《纽约杂志》的评语:“木心的素养,形成了遐想中低声吟咏的力量”。
这种冷笔调,无碍于内心赤热而深沉的情感表达。木心喜欢的另一位作家海明威,曾把自己简练的文体比作“冰山一角”;文字表面的“冰山一角”只是冰山的八分之一,文字之下(水下)的八分之七,待有心的读者去感悟。冰山冷,但却厚重。木心和海明威的文体,何处同,何处不同,可参详类比。《魏玛早春》的第一句已经点明全诗的主调:那是一种“恬漠[而]恺切[的]神圣气象”。其三,木心不习惯高调称赞自己敬重的人,觉得调门儿高了反而不敬,不真诚。木心怕俗。而他的雅,是拒斥滥情的雅,绝不是故作风雅,故作风雅是俗不可耐。滥情,西方人所讽刺的melodramatic,是对艺术的亵渎。
《魏玛早春》到了第四节,直接向歌德致敬。不妨这么说,前三节侧重自然和植物的描写指向“天”,第四节则指向“人”;“天”和歌德这个“人”之间毫无违和,中间的链接是一个“植物性”的共同暗喻。
第四节由两部分合成:歌德之死;八年前歌德和海涅会面。
写歌德之死以表达对伟人的崇敬,在细节的取舍和情感的把握上,实属不易。木心以海明威式的极简法叙述歌德去世前的几天,寥寥几笔,以阵阵春寒烘托出歌德的痛苦和期盼,呼应第一节里隐隐提到的那个人。木心对歌德的礼赞,浓缩在描写歌德遗体的一段并不华丽的话里:
星期五清晨,弗列德里希开了遗体安放室的门。歌德直身仰卧。广大的前额内仿佛仍有思想涌动。面容宁适而坚定。本想要求得到他一绺头发。实在不忍真的去剪下来。全裸的躯肢裹在白色布衾中,四周置大冰块。弗列德里希双手轻揭白衾,见歌德的胸脯壮实宽厚,臂和腿丰满不露筋骨,两脚显得小而形状极美。整个身体没有过肥过瘠之处。心脏的部位,一片寂静。
歌德身体的匀称,有如希腊神的雕塑;心脏已经“一片寂静”,而“广大的前额内仿佛仍有思想涌动。面容宁适而坚定”;明知是阴阳相隔的告别,也不忍去剪他的一绺头发。木心笔下的歌德,好像只是睡着了。叙事者的敬仰、惋惜、悲恸,尽在不言中。
笔锋一转,散文诗的结尾,讲述歌德去世八年前在魏玛家里会见海涅。这个选择颇有眼力,而且意味深长。海涅也是德语作家。作为歌德的晚辈,他对歌德无比崇敬,却难免有那么一点复杂的心理。歌德去世之后,海涅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享有盛誉。阿诺德(Mathew Arnold)称他是“歌德的继承者”(the Continuator of Goethe)。木心选海涅不是偶然。
木心对两位诗人会面细节的虚构,参考了海涅的一段日记。英语版如下:
When I visited him in Weimar,and stood before him,I involuntarily glanced at his side to see whether the eagle was not there with the lightning in his beak.I was nearly speaking Greek to him;but as I observed that he understood German,I stated to him in German that the plums on the road between Jena and Weimar were very good.I had for so many long winter nights thought over what lofty and profound things I would say to Goethe,if ever I saw him—and when I saw him at last,I said to him that the Saxon plums were very good!And Goethe smiled.(我在魏玛拜访他的时候,站在他面前,无意间向他的侧面望去,想看看那只长喙带有闪电的雄鹰是否在那里。我差一点儿对他说希腊语;见他听懂了我的德语,就用德语告诉他,耶拿和魏玛间的道路上,树上的李子长得真好。有多少不眠的冬夜,我翻来覆去地想,如果见到歌德,该对他说些怎样崇高而且深刻的话,可是终于见到他了,我却对他说长得真好!歌德报以微笑”。童明译)
《魏玛早春》是这样写的:“八年前,春天将来未来时,歌德以素有的优雅风度接见海涅,谈了每个季节之初的神圣气象,谈了神祇们亢奋的竞技,谈了洞庭湖南边的一棵树。又谈到耶拿和魏玛间的林荫道:白杨还未抽叶,如果是在仲夏夕照中,那就美妙极了”。
木心这一段,归纳了前三节的几个意象,收得首尾呼应之效。字面上唯一应和海涅日记的,是“耶拿和魏玛间的林荫道”那一句。但木心凭了他诗人的敏感,从海涅的日记感受到一种微妙的心理,以此作为虚构歌德和海涅会见的基础。这心理就是:两位心仪已久的作家终于见面,彼此敬重,却紧张拘谨,有些不知所措。
歌德用60年时间写的诗剧,对他自己,对世界文学,都是丰功伟绩。见到海涅的时候,《浮士德》的下半部还没有完成,得知海涅也在写,歌德下意识脱口而出:“海涅先生,您在魏玛还有别的事吗?”海涅很有礼貌地回复,等于告诉歌德:我可是专门来拜访您的。然后,立刻鞠躬告辞,多少有点儿伤到了自尊心。因为两人都在重写浮士德的故事,难免有竞争对手之间那一丝嫉妒。这点嫉妒符合人性,真实可爱。木心着墨于此,也巧妙地引到歌德写《浮士德》这件事上。
60年的辛勤耕耘,伟大的创造,值得大书特书,木心如此低调诙谐地处理,是二两拨千斤。始终不以“我”自称的叙事者这时承认:“到了春寒料峭的今夜,写浮士德这个题材的欲望还在作祟。”“我”也想写。但是,谁会用60年的时间去写?谁会比歌德先生写得更好?“神话、史诗、悲剧,说过去就此过去。再要折腾,况且三者混合着折腾,斯达尔夫人也说是写不好的”。还是一以贯之的“遐想中的低声吟咏”,对歌德写《浮士德》的赞颂却尽在其中。
面对伟大的歌德,面对他用一生去验证的人和神的生命创造力,我们都有说不完的话,却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些什么。正如《魏玛早春》最后的一句:“海涅蜷身于回法国的马车中,郊野白雾茫茫,也想着那件实在没有什么好想的事。”
《魏玛早春》宜于在静夜里默读,心灵的眼会看到即将复苏的花草万物,看到艺术的植物性,看到那个人,看到他眼里的星辰大海。
春寒料峭的季节,“总有神圣气象恬漠地恺切地透露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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