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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静安手录词曲书目》与王国维的戏曲研究*

2022-11-05

文化遗产 2022年1期
关键词:词曲杂剧王国维

梁 帅

1908年夏至1912年底,王国维(1877-1927)专注于古典戏曲研究。学术必然离不开藏书,关于王国维的戏曲收藏,他早年曾提及:“共得三千余种,篋中所藏尚不逮十分之一”。然而《静庵藏书目》仅著录有24部曲本,若将其中《元曲选》《六十种曲》所收各剧分别计算,也不超过200种,因此《静庵藏书目》对王国维藏曲的反映并不全。此外,《静庵藏书目》在著录上也颇为随意,绝大多数曲本未注明版本,故其版本价值也不大。2020年4月20日,笔者于四川省图书馆发现王国维写于1912年底的手稿《王静安手录词曲书目》(下文简称《词曲书目》)。得益于此份手稿的发现,学界得以全面考察王国维的戏曲收藏,并借之梳理藏曲与王国维戏曲研究成果、观点之间的关系。王国维能够做到不蹈袭前人而超越之,其学术路径正体现在对所藏书籍的审视、使用问题上。此目录向未见学界提及,故笔者特撰此文,以探讨《词曲书目》戏曲部分的学术价值。

一、 《王静安手录词曲书目》著录的戏曲

《词曲书目》并非是王国维信笔抄录,而是经过了精心编排。《静庵藏书目》编于1909年5月,此时王国维的戏曲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词曲书目》则编于1912年底,彼时其戏曲研究已趋于完结状态,后者因而能够较全面地反映王国维的戏曲收藏。书目总计16页,其中戏曲部分6页,按类别依次为戏曲总集、戏曲别集、小令套数类、曲谱与韵书、戏曲目录,总计著录有58部曲籍。每类目间均有空行,王国维在编排上的分类意识是了然明确的。

《词曲书目》著录项包括书目名称、卷数,册数。凡是稿本、钞本、影钞(刊)本,王国维均有注明版本。有部分刊本未写明,盖是因为它们自问世以来较为易得,且版本不复杂,王国维遂未一一著录。在册数清点上,王国维也力求准确。如《词曲书目》著录有两部《暖红室传奇汇刊》,第一种为十八本;第二种原记作十四本,并注明缺少《还魂记》一种,王国维后将其涂改为十六本。今查暖红室刻《还魂记》确为两本,诚如王国维所改。

与《静庵藏书目》手稿本相同,《词曲书目》有16部曲本的眉批处出现了○△圈识符号,它们当是指其中的善本。《元曲选》《传奇十种》《六十种曲》《西厢记》《明剧七种》《西厢记》《乐府新编阳春白雪》《梨园按试乐府新声》《雍熙乐府》《词林白雪》《中原音韵》《音韵须知》,以及三种《录鬼簿》均被标出○。《盛明杂剧(初集)》则被标为△,这除了意在点出此书为善本外,还当是意在表示此书于彼时尚不在王国维处。1918年,董康(1867-1947)的诵芬室影刻了王国维所藏《盛明杂剧(初集)》:“明沈林宗辑,曩曾假王静庵藏本影刻于宣南”。然事毕后,董康却长期未将此书归还,甚至有传言董康将此书卖掉。1923年8月,王国维去信蒋汝藻(1876-1954):“闻授经来此已数日,不久即南归,渠言弟之《盛明杂剧》并未售去,可以归后即寄,但不知能如其言否耳。”两月后,王国维再次催促:“授经借弟之《盛明杂剧(初集)》闻并未遗失,仍在其手,请转告,请其检出送至公处,与文集等一同寄下为感。”不久蒋汝藻便回复:“昨晤授经,云《盛明杂剧》已于一星期前托罗叔言先生亲戚范子衡带京转交,约计早可收到。如尚未到,可于文楷斋询之,必可得一究竟也”。《盛明杂剧》终得返还王国维手中。王国维逝世后,《盛明杂剧(初集)》为王孝慈(1883-1936)购去。

王国维曾对《词曲书目》作过修订,如眉批依次记有汤显祖《南柯记》《紫钗记》、张凤翼《窃符记》、纪振伦《折桂记》、张叔楚《明月环》、范希哲《双锤记》、叶宪祖《金锁记》、朱素臣《翡翠园》与无名氏《金貂记》。它们当是在底本完成后加入,这些曲本正是王国维于1912年秋购于日本文求堂的曲本,总计10部,122元。此次文求堂所售还有《元椠古今杂剧三十种》,后为罗振玉(1866-1940)购去;《杂剧十段锦》则被董康买下。《周宪王乐府三种》是以夹批补入,此书原为罗振玉所藏,罗氏后将其转与王国维。

还有一些删改是对所录典籍归属类目的调整。如《六幻西厢》《周宪王乐府三种》《明剧七种》原属别集,王国维后将其调入总集。在类目的内部,出于对作家生活、作品刊印时代的考量,王国维也进行了调整。书目原先依次著录舒位《瓶笙馆修箫谱》、洪昇《长生殿传奇》,然舒位为乾嘉人,晚于顺康时期的洪昇,王国维后将二者对调。眉批处一并补入的从文求堂所购曲本,在将其插入正文时,纪振伦前的三位被补入汤显祖后,张叔楚后的五位则增入屠隆之后。虽然《词曲书目》是一部藏书目,但与《词录》《曲录》相同,王国维仍然希望其体现戏曲的历时演进。

以《静庵藏书目》《词曲书目》为参考,王国维的戏曲购藏经历了三个阶段。他在《三十自序》中提及“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王国维从此转治古典词曲,戏曲书籍的购入也自此时始。《静庵藏书目》收录戏曲著作24部,它主要反映了王国维自1907年至1909年五月之间的戏曲购藏。这一时期王国维所购曲本多为习见之本,即便是《元曲选》《六十种曲》也是易得之书,鲜有珍本秘笈。其中仅有《雍熙乐府》是罕传之本,《传奇汇考》《录鬼簿》《曲品》等则是从陈毅(1873-?)、刘世珩(1874-1926)等处转抄而得。

《静庵藏书目》编订后,藏书随之进入第二阶段。《明剧七种》是1909年夏从陈毅处转抄:“宣统改元夏四月,从士可先生假录一本,因记于后”。文林阁传奇十种也购于本年夏:“己酉夏,得明季文林阁所刊传奇十种。”《盛明杂剧》则得于是年冬天:“己酉冬日,得此书于厂肆”。《梨园按试乐府新声》同样是于本年幸得:“宣统庚戌赵倬斋孝廉影钞见寄”。在之后的1910年,王国维又得《六幻西厢》《西厢记》等。王国维预备校录《录鬼簿》所搜集的三部校本,其中的影写尤贞起钞本、楝亭十二种本也是在本年得到。从《词曲书目》眉批上的圈识符号判断,有11种得于1909年夏至其赴日之前,这佐证了王国维的戏曲研究开始朝着纵深方向发展。

从1911年底赴日至1912年底《宋元戏曲史》完稿,这是购书的第三阶段。自1912年10月起,王国维着手撰写《宋元戏曲史》:“自是以后,遂不复谈斯艺矣。”而在此之前,他又从文求堂购入11种明人曲本,这当是王国维戏曲购藏过程中最大宗的一次,此举颇使笔者欲揣摩其彼时心态。王国维在编写《词曲书目》《宋元戏曲史》时,当是如赵万里(1905-1980)所言此后不欲再涉及曲学。然而面对从中国流入东瀛的珍稀文献,他并不愿使其流散异国。罗振玉资力最豪,遂出巨资将《元刊杂剧三十种》揽入;董康到日后以售书度日,经济也有来源。王国维的经济本属拮据,但他仍斥资将剩余曲本买下。事实证明这批文献确与《宋元戏曲史》撰写关系不大,但正是这种“无用之用”才体现出一代学人守护传统典籍的情怀。

比较《静庵藏书目》与《词曲书目》,王国维旧藏曲本也当有流散,如《传奇汇考》便仅见于前者而不载于后者。上海图书馆藏富春堂刻本《双忠记》《白兔记》《跃鲤记》《十义记》钤有“王国维”“周越然”“曾留吴兴周氏言言斋”印。这些曲本曾经周越然(1885-1962)藏持,《吴兴周氏言言斋藏曲目》著录,它们同样不见于《词曲书目》。

二、 《王静安手录词曲书目》与王国维戏曲研究之渊源

王国维治戏曲尤重视文献,如《宋元戏曲史·序》中所讲:“凡诸材料,皆余所搜集;其所说明,亦大抵余之所创获也。”我们有理由相信《词曲书目》所录典籍,王国维当都精读或泛泛浏览一过,这为我们考察王国维戏曲研究的观点、思想之来源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参考。

王国维对书目中的文献当下过很深功夫,在此不妨首先来看《词曲书目》所列第一部作品《元曲选》。王国维对《元曲选》的态度,在其研治曲学的几年内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在《录曲余谈》中曾称“设无晋叔校刻《元曲选》,今人殆不能知元剧为何物矣”。基于这一感触,他曾将《元曲选》点读一过,青木正儿(1887-1964)回忆:“就《元曲选》而言,当时我根本不会句读,只是看曲文看得忘我。此后我从狩野先生那儿打听到王先生已经把《元曲选》点断好了的消息,我羡慕得不得了。”然而随着寓目杂剧数量的丰富及对戏曲文体思考的深入,“元人旧制”成为王国维把握元杂剧的重要向度。在得见《张天师明断辰勾月》后,王国维称此剧“犹可见元人杂剧遗制”。评价《王关西厢》,他又言“犹存元人杂剧旧式,未经妄人删改”。王国维对元代杂剧版本原貌的看重,在获见《元刊杂剧三十种》后发生了根本改变。至《宋元戏曲史》,王国维便有“愈以知臧说之不足信矣”的判断,这当是对其早年服膺臧晋叔刻《元曲选》的质疑。待到他应罗振玉之邀为《元刊杂剧三十种》撰写序录时,态度更为鲜明:“凡戏剧诸书,经后人写刊者,往往改易体例,增损字句。”王国维从早期对《元曲选》的青眼相加,再到后来屡有批评,态度的变化得于寓目文献的丰富,《词曲书目》为这一考察提供了具有实证意义的参考。

我认为王国维对朱有燉及其杂剧亦有深入研究。除《词曲书目》著录的《周宪王乐府三种》及《明剧七种》外,王国维还在董康处得见《杂剧十段锦》。在王国维尚未获见元刊本杂剧时,它们成为王国维了解元代杂剧体制最重要的文献;在相关批校、跋语中,他多有提及朱有燉的杂剧。与此同时,虽然元代杂剧多借《元曲选》得以传世,然“院本则无一存,唯《水浒传》及明周宪王《吕洞宾花月神仙会》杂剧所载二则,尚足考见大概”。《吕洞宾花月神仙会》第二折有关于元代院本搬演的情节,《宋元戏曲史》第十三章《元院本》便借此蠡测金元院本的文本及演出形制。王国维后来的戏曲研究之所以能够发前人所未见,其首要创获即是对元曲体制特征的思考,元刊本杂剧、诚斋杂剧正是最重要的文献。

王国维对明清戏曲的态度一直是学界反复琢磨的问题。在尚未涉足戏曲时,王国维曾用西方戏剧观念审视明清戏曲:“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然而在深入研读元代戏曲后,尤其是将其与明清戏曲对比后,王国维甚至认为“明以后无足取,元曲为活文学,明清之曲,死文学也”。《词曲书目》著录的《盛明杂剧(初集)》《文林阁传奇十种》《六十种曲》,还有从文求堂书店购入的十余种明人传奇,便共同构成了王国维有关明人戏曲阅读的全部文献。

不过对于它们,王国维似未进行过系统地阅读。《静庵藏书目》即著录《六十种曲》,然而从他给刘世珩的信中所讲“《六十种曲》敝藏亦有之,将来涉猎所及,有可选者,再行函告”来看,直到1910年春,他仍然没有计划阅读此书。此书今不知藏于何处,尚不了解书中是否有王国维所撰题跋、批语。此外的《盛明杂剧(初集)》《文林阁传奇十种》等,则分藏于国家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及日本各大公私图书馆内,笔者在走访调查后发现它们均鲜有王国维所撰题跋批校。因而对于明代戏曲,王国维想来是没有对元曲阅读得深入。

不仅如此,王国维更鲜有论及清人,不过就清代戏曲个案而言,尚有可深度追索者。《静庵藏书目》《词曲书目》都著录有黄燮清(1805-1864)《帝女花》《桃溪雪》两部剧作。黄燮清,字韵甫,号韵珊,道光十五年(1835)举人。他与王国维同为海盐人,这种地缘上的关系很自然地将二人拉近。《帝女花》演长平公主在明末清初动荡之际因战乱受伤,后得清军赦免,与都尉周世显再续姻缘;然长平公主不忍国破家亡,不久郁郁而终。《桃溪雪》写吴绛雪为保全乡里不得不牺牲自己。《宋元戏曲史》曾评价《窦娥冤》《赵氏孤儿》:“剧中虽有恶人交构其间,而其蹈汤赴火者,仍出于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于世界大悲剧中,亦无愧色。”王国维有关悲剧命运的思考,我们也能够从长平公主、吴绛雪身上一窥精髓,想来这才是两部剧本一直跟随王国维远渡重洋的原因。

王国维《曲调源流表》在赵万里编纂年谱时已不得见,此书“考各宫调、曲调之源于乐府及诗余者,列表为之”。《宋元戏曲考》第四章《宋之乐曲》专论宫调曲调,书中多有援引曾慥《乐府雅词》、张炎《词源》,《词曲书目》的词类部分所录秦恩复《词学丛书》便收录有两书。此外,张炎《山中白云词》所附《乐府指迷》,以及郭勋《雍熙乐府》、杨朝英《乐府新编阳春白雪》诸书,皆与《曲调源流表》的主题相关。《词曲书目》为学界了解《曲调源流表》的编纂提供了一条颇有参考价值的线索。

《词曲书目》还记载了多部小令、套数的总集。王国维曾提出:“元曲分三种,杂剧之外,尚有小令、套数。”他的元曲研究不仅有剧曲,亦有小令、套数;因此《曲录》的初稿本最后便是“小令套数类”,至《曲录》定稿,则将戏曲总集、选集、小令套数、曲谱等统称为“总集”。再如王国维所言“今元曲目之载于《元曲选》首卷及程明善《啸余谱》者,仅五百余本,则其散失不自今日始矣”,他还屡有抱怨“传世总集,除臧懋循之《元曲选》,毛晋之《六十种曲》外,若《古名家杂剧》等,今日皆绝不可睹”。正是因为能够寓目的曲本数量有限,这才使王国维将占有更多戏曲文献的希望寄托在了汇集有诸家小令、套数的总集上。

词曲通史观一直影响着王国维的词曲研究,他也尤关切词曲间的文体转换,小令、套数类藏书的价值再次凸显。《人间词话》言:“《提要》:‘王明清《挥麈录》载曾布所作《冯燕歌》,已成套数,与词律殊途。’……至董颖道宫《薄媚》大曲,咏西子事,凡十支曲,皆平仄通押,则竟是套曲。”他将套曲视为与宋词不同的文体形式,明确了由词变曲的端倪。在此则之后,王国维还引《啸余谱》“教坊致语”,明晰了致语同套数在结构特征方面的相近。至《戏曲考原》,他复引杨万里《归去来兮引》言:“此曲则为元人套数、杂剧之祖。”王国维在考察词曲演进时不断地思考词曲间的承传痕迹,这既是明确词、曲文体差异所需,更有助于思考戏曲的起源,进而明晰诗、词、曲本是同源的观点。《词曲书目》中的小令、套数即对这一考察提供了文献支撑。

《词曲书目》中的曲谱韵书同样吸引了笔者注意。王国维重视此类藏书,首先是它们与度曲有关,如其在《曲录》中介绍《中原音韵》“末附务头正语、作词起例,专论务头及作词法”,称《纳书楹曲谱》“但供唱曲之用,非为制曲之用也”。王国维藏持此类书籍,当是希望借此了解填词度曲的技巧。如他曾于《三十自序》中讲:“因词之成功,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早年的王国维当是有创作戏曲的想法:“其欲创作戏曲也,先生实尝有志于此,见其自序中。”不过也正如其所言:“然词之于戏曲,一抒情,一叙事,其性质既异,其难易又殊,又何敢因前者之成功,而遽冀后者乎?”王国维终究还是放弃了创作戏曲的念想,不过对曲谱韵书的深入研读,倒使其对戏曲音韵有了深刻见解。

曲谱韵书还提供了诸多珍稀的戏曲文献,王国维从南戏的考察中获益颇多。王国维所藏曲谱多为南曲谱,书中因而得以保留许多南戏史料,如他曾在《录曲余谈》中引《南词定律》探讨“南曲为始于《琵琶记》”。《宋元戏曲史》专论《南戏之渊源及时代》,王国维又从沈璟《南九宫谱》切入,详细梳理出在五百四十三章南曲中,出于古曲者有二百六十章;而北曲出于古曲者,却不及三分之一,并得出“南曲渊源之古也”的结论。王国维素不看戏,这种“重案头、轻场上”的习惯终究使他放弃了成为曲家的理想;在未得见《南词叙录》的前提下,曲谱韵书倒是对他的南戏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

《词曲书目》还著录有三部《录鬼簿》,他们是王国维为编纂《曲录》、校勘《录鬼簿》而作的准备。

笔者以为《词曲书目》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藏书目,而是与王国维的词曲研究活动形成了一种学术研究场域下的“互文”。从书籍的购入、使用再到收藏,《词曲书目》可见静安曲学观点、思想形成蜕变之轨迹,书目中的书册有着重要的文献及理论支撑意义。

三、《王静安手录词曲书目》与王国维的戏曲研究路径

王国维的古典戏曲研究之所以能够超越前人,皆在于“方法是最科学的”(徐森玉语)。新世纪以来,戏曲学人多有总结王国维的戏曲研究方法,大体不出史料的搜集、西方学术方法的借鉴等范畴。得益于《词曲书目》的发现,笔者欲再从中一窥王国维戏曲研究的路径。兹认为静安治戏曲的方法贵在三点,即以史治曲、以词观曲与精密的阅读方法。

(一)以史治曲

最早注意此的是孙楷第(1898-1986):“大儒如王静安,以纯然经师的态度作了一部不朽的《宋元戏曲史》,又以纯然史家的态度作了一部有价值六卷的《曲录》。”在王国维之前,学界有关戏曲的学术积累极少,因而其必须从基本的文献整理入手。搜集已属不易,整理又尤为困难:“纵能求得断烂材料,而此材料又复七散八落,不相联属,犹无补也。”“以史治曲”概括起来约有三端,即重视史部与子部文献、文学进化论视角及系统建构。

史部是王国维最早接触的书籍:“十六岁,见友人读《汉书》而悦之,乃以幼时所储蓄之岁朝钱万,购前四史于杭州,是为平生读书之始。”因而无论是词曲,亦或后来的甲骨、音韵诸学,王国维的学术研究都带有浓烈的史学色彩,“史学家”是王国维所有学术头衔中最合适的一个。尽管《词曲书目》所列58部曲本构成了王国维戏曲研究成果的基石,但是仔细寻绎具体说解,我们都能看到史部、子部文献占有相当大的比重。1908年秋王国维草拟完《曲录》初稿,此时的著录项仅有剧目与作家。之后他对《曲录》补充完善,著录项也增加为四项,即剧目、所据戏曲目录、作家小传,以及从相关论著辑录的文献。尤其是后者,王国维主要是从史部、子部文献中寻找材料,着重对作家史实、剧目思想进行考察,这使《曲录》兼具了汇录、考订与学术批评的特质。此后的《戏曲考原》又以《宋史·乐志》《乐书》为基础,《优语录》亦旨在“是录之辑,岂徒足以考古,亦以存唐宋之戏曲也”,《唐宋大曲考》所引文献也不出《唐会要》、新旧《唐书》与《文献通考》等。历代曲本为王国维的戏曲考察提供了直观认知,帮助其了解戏曲的文本体制,及进行文学化的蕴藉涵咏;然而欲追讨戏曲史的演进,他还是认为唯有史料才能够呈现出真实可信的面貌。

王国维还以文学进化论统摄戏曲研究。浦江清(1904-1957)评价:“千百年来,能以历史的眼光论文学之得失者,二人而已;其一江都焦里堂氏,其又一则海宁王静安先生也。”如《曲录》一书,毛汶(1905-1989)言“《宋元戏曲史》与《曲录》,实为姊妹篇”。《曲录》最先载录宫廷、宗藩,然后接续已知姓名者,方外、闺秀、仅知别号与无名氏依次殿后。每部分大体按照作家先后次序排列,即在直线型的时间序列上展开曲家作品,王国维希望《曲录》成为一部独特的“自然呈现”客观化、序列化的曲史。《词曲书目》亦是如此。

在明细大体脉络后,便需要思考戏曲形态诸要素间的关系,及其之所以变化的原因。王国华(1887-1980)评价王国维:“其疑古也,不仅抉其理之所难符,而必寻其伪之所自出;其创新也,不仅罗其证之所应有,而必通其类例之所在,此有得于西欧学术精湛绵密之助也。”王国维深知“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在他看来,“即今日所视为不真之学说,不是之制度风俗,必有所以成立之由与其所以适于一时之故,其因存于邃古而其果及于方来”,因而其所撰戏曲题跋多蕴含对戏曲演进的思考,如《杂剧十段锦》对朱有燉杂剧于明初搬演,《雍熙乐府》对版本源流的考察,《曲品》涉及该书对《曲海》《传奇汇考》的影响等。王国维对戏曲兴衰更替的剖析,体现的正是继承乾嘉传统,又汲取西方实证科学所长的学术特色。

王国维每每将开创学科这种悬格甚高的学术理念记于心头:“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而作为一门学科,首先需要建构知识系统。早年的王国维言:“凡学问之事,其可称科学以上者,必不可无系统。系统者何?立一系以分类是已。”他也反思中国既往的历史研究:“中国之所谓历史,殆无有系统者,不过集合社会中散见之事实,单可称史料而已,不得云历史”。《词曲书目》囊括了戏曲研究的诸个侧面,这便使王国维容易对研究对象形成了全面、系统认识。与此同时,在逻辑思维、成果论说方式上,王国维也汲取20世纪以来的“文学史话语”,为其设计了一套科学形态的逻辑结构与话语体系。在王国维以前,戏曲研究成果多是片段式、随笔式、感悟式,无条理谨严、系统贯之者;基于这一背景下,古典戏曲几无成为学科的可能性。而《戏曲考原》《宋元戏曲史》等已具备了鲜明的学理形态,如概念界定、要素分析、逻辑关系排列、不同层次的整体观照等。诚如梁启超所言:“曲学将来能成为专门之学,则静安当为不祧祖矣!”

(二)以词观曲

《静庵藏书目》收录词籍42种、曲本24种,《词曲书目》著录词籍87种、曲本58种;在曲本增加的前提下,王国维仍不断地购入词籍。再审视这一阶段的学术活动,王国维的词集校勘、辑录始终未停止:1909年5月校勘完成《南唐二主词》《平原近体乐府》《后村别调》;继此前一年辑录《唐五代二十一家词集》后,1909年至1910年间再撰《人间校词札记十三种》;1910年底又完成《清真先生遗事》;之后继续校有《宋六十家名词》《词林万选》等二十种词籍。王国维在这一阶段的词学成就并不愧色于他的戏曲研究。他早在编写《曲录》时即认识到诗、词、曲本是同源:“追原戏曲之作,实亦古诗之流。”词学活动必然影响到戏曲研究的展开与深入,此举也强化了后者的文学色彩。

彼时王国维频繁游走于词曲间,除了在词学、戏曲著述中多有称引曲、词文献外,这些词曲专著还共同聚焦了词曲递嬗的问题。如对汪元亨《小隐余音》、郑杓次《夹漈余声乐府》与冯华《乐府》,《词录》认为它们“是词是曲,疑不能明也”;至《人间词话》手稿本第九十则“王明清《挥麈录》载曾布所作《冯燕歌》”、九十一则“宋人遇令节、朝贺、宴会、落成等事”,首次提出词——致语——曲的演变轨迹。此时王国维虽有意探讨词曲渊源,但他对戏曲文献并不熟悉,稍后成书的《戏曲考原》便对词曲渊源关系作了系统阐释。王国维曾辑录有赵令畤《聊复集》,尤其是从《侯靖录》补出的《蝶恋花》颇引王国维关注:“此词为戏曲之祖,则尤可贵也。”至《戏曲考原》王国维复引此词,并称:“(致语)今其辞不传,传者惟赵德麟令畤之商调《蝶恋花》,述《会真记》事,凡十阙,并置原文于曲前。又以一阙起,一阙结之。视后世戏曲之格律,几于具体而微。”此后他继续言《蝶恋花》“犹用通行词调,而宋人所歌除词调外,尚有所谓大曲者”,并引出郭茂倩《乐府诗集》所载《水调歌头》与曾布《冯燕歌》,且判定后两者为大曲。《词录》《人间词话》明确了《蝶恋花》为“戏曲之祖”,《戏曲考原》从此继引出大曲,实是更进一步。

清末曲学渐兴,然相关理论建设并不成熟,王国维还化用与之相邻的诗词批评术语来考察。“意境”是王国维于词学研究的创获,作为《曲录》的“副文本”,其征引文献也包含有契合“意境”理论的材料。且相较于其词学的“意境”理论阐释,《曲录》更关注“意境”于情感、述事、词句等方面的理论内涵与表现形态。《曲录》对元曲“意境”理论的阐释与呈现,可视为《宋元戏曲史》相关解说的发轫。“自然”“悲剧”等批评关键词,之前也在《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等书中反复提及,后来它们皆被用在了戏曲批评中。

王国维有关戏曲史的结论很多也是在词曲联系、比较的背景下产生。如《宋元戏曲史》第四章专论《宋之乐曲》,王国维言“宋之歌曲其最通行而人人所知者,是为词”,而“异于普通之词者,不过重叠此曲,以咏一事而已”。第十二章《元剧之文章》提出元剧之妙“一言以蔽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且“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略举二例即可明确王国维以词曲联系、比较的方式考察戏曲史现象及探寻戏曲理论的思路,他的许多观点也正是在这一比较衡量中得出。

从“以史治曲”到“以词观曲”,这是王国维戏曲研究进路的重要特色,但这也引发诸多理论上的缺陷。“以史治曲”淹没了“文艺研究”,研究难以进入对象本身。“以词治曲”又把戏曲停留在了案头阅读的阶段,割裂了戏曲与场上的关系。王国维的治曲路径在与吴梅的戏曲研究对比后,劣势更为明显:“国维详其历史,未若吴梅之发其条例;国维赏其文学,未若吴梅之析其声律。”

(三)精密的阅读方法

王国维曾向刘世珩去信谈及治学心得:“校勘虽只是研究学问的一种手段,但其自身却是极精密而富有科学性的工作,涉猎不广,校阅不精,便不能辨误显真。”缪荃孙(1844-1919)在接得王国维所校书籍后,也称其“真细心读书者”。精密的阅读方法直接影响到学术研究深度,这也是王国维治曲的另一核心要义。

王国维在阅读曲本时采取了颇显笨拙的“互勘法”,该方法能够精密、细致把握诸本间差异。他将文林阁本与《六十种曲》本《浣纱记》《盛明杂剧》本《五湖游》对读后认为:“梁伯龙《浣纱记》末折,与汲古阁刻本颇异,细审之,乃借用汪伯玉(道昆)《五湖游》杂剧也。”不久又将《楚昭王疏者下船》与《元曲选》本比勘,评价前者“谬误拙劣,不及《元曲选》本远甚”。在将《新编张天师明断辰勾月》与《元曲选》本对读后,王国维指出前者为“宣德年间刻本,不分四折,犹可见元人杂剧遗制”。《词曲书目》中的多版本剧目,王国维有可能都将其逐一对读过,目录的实证意义由此可见。

王国维向来重视藏书的批校、题跋,并认为这是书籍学术价值体现的重要标志。他屡有感叹黄丕烈(1764-1825)的题跋稀少:“往见荛翁题跋,辙自夸所藏词曲之富,而怪其所跋词曲,不过数种,殊无以征其说。”因而王国维对词曲多撰有题跋,它们更是成为之后其学术观点、相关著作的基础。如1908年王国维购得《雍熙乐府》,并考证此书曾经三刻,“第三次则嘉靖丙寅本,有安肃春山序”。第二年他又获读日本毛利侯《草月楼书目》,进而得知此书为郭勋所编。王国维于是回忆起早先所见荆聚刊本《草堂诗余》:“末一行曰:‘安肃荆聚校勘’,下有印记曰‘春山居士’,则春山乃荆聚别字”。郭勋的生平在王国维缜密考证下浮出水面。

王国维还一直饱有批评的阅读心理,其对元曲的推赏,一定程度上是在与明杂剧对比后形成。如他早在研阅《盛明杂剧(初集)》时就评价朱有燉“规摹元人,了无生气,且多吉祥、颂祷之作,其庸恶殆与宋人寿词相等”,王国维认为朱有燉的杂剧只是一味地歌舞升平,缺乏真实情感,内容空洞虚假。正是因为王国维带着批评的视角去读书,才会对朱有燉杂剧产生“了无生气”评价。有关明代戏曲与元曲的差异思考,直接影响到王国维提出的元剧之佳处唯在意境的观点。再如本田成之(1882-1945)回忆向王国维问学:“我问如何给词断句,《万氏词律》如何。他回答说:‘那种东西不行。’那么什么是好的,他说:‘对中国人来说,这类规则性的东西没有也罢’”。规则源于学者的主观总结,然王国维治学一向提倡从客观原始材料入手,如此才不会拾人牙慧。正如王国维所讲:“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核心即在于此。

《词曲书目》在沉晦了一个多世纪后复现于学界,它对于考察王国维的戏曲研究进境具有重要学术价值。笔者在四川省图书馆摩挲王国维手迹,叹其用谨严楷书整理、编目藏书;再遥想百年前王国维、吴梅等学人纷纷致力于提升戏曲的学科地位,更感染于他们的创设之功。《词曲书目》提供了王国维阅读戏曲的原始记录,借其可以还原王国维戏曲研究的历史现场;其所暗含的王国维戏曲研究路径,对于当下学术研究亦有示范意义。

附:《王国维手录词曲书目》戏曲部分

《元曲选》一百卷,明臧【懋】循,明刊本,一百本。

《盛明杂剧初集》三十卷,明沈泰,明刊本,六本。

《西厢记》王关,五本;闵寓五《五剧笺疑》一卷,李日华《南西厢记》,一本;陆天池《南西厢记》一本;李中麓《园林午梦》一本;明闵齐伋校刊,八本。

《周宪王乐府三种》三卷,明宣德刊本,二本。

《明剧七种》七卷,钞本,六本。《张天师明断辰勾月》一本,明周宪王,景钞本,一本。《吕洞宾花月神仙会》一本,同,景钞本,一本。《群仙庆寿蟠桃会》一本,同,钞本,一本。《紫阳仙三庆常椿寿》一本,同,钞本,一本。《瑶池会八仙庆寿》一本,同,钞本;《东华仙三度十长生》一本,同;二种共一本。《吴起敌秦挂帅印》一本,明无名氏,钞本,一本。

《六十种曲》一百二十卷,明毛晋,明刊本,一百廿本。

《传奇十种》二十四卷,明金陵文林堂编刊,明刊本,二十本。

《暖红室传奇汇刻》三十卷,刘世珩,十八本。

又一部,阙《还魂记》一种,十六本。

《范氏三种传奇》六卷,附《北曲谱》十二卷,范【文若】,六本。

《坦庵新杂剧》三卷,徐又陵,二本。

《西堂曲腋》七卷,尤侗,钞本,四本。

《玉燕堂四种曲》十卷,张坚,十本。

《西厢记》五卷,《附录》一卷,元王实甫、关汉卿,明归安凌氏刊朱墨本,四本。

又八卷,巾箱本,六本。

《牡丹亭还魂记》二卷,明汤显祖,明刊本,四本。

又一部,冰丝馆精刊本,六本。

《南柯记》二卷,明汤显祖,明刊本,四本。

《紫钗记》二卷,明汤显祖,明刊本,四本。

《窃符记》二卷,明张凤冀,明刊本,二本。

《折桂记》二卷,明刊本,二本。

《上林春》,明钞本,四本。

《昙花记》二卷,明屠隆,明刊本,二本。

《明月环》二卷,二本。

《双锤记》二卷,四本。

《金锁记》二卷,稿本,二本。

《翡翠园》二卷,稿本,四本。

《金貂记》一卷,旧钞本,一本。

《秣陵春》二卷,吴伟业,四本。

《长生殿传奇》四卷,洪昇,四本。

《瓶笙馆修箫谱》,舒位,一本。

《帝女花》二卷,黄燮清,二本。

《桃溪雪》二卷,同,二本。

《财星照》二卷,钞本,二本。

《小山乐府》六卷,元张可久,旧钞本,吴枚庵藏书,四本。

《乐府新编阳春白雪》十卷,元杨朝英,南陵徐氏景元刊本,一本。

《梨园按试乐府新声》三卷,元无名氏,影钞常熟瞿氏元本,一本。

《雍熙乐府》二十卷,明嘉靖二十一年楚愍王刊本,二十本。

《词林白雪》八卷,明窦彦斌,万历刊本,六本。

《北宫词记》六卷,《南宫词纪》六卷,明陈所闻,六本。

又一部,十本。

《啸余谱》十卷,阙第六卷,明程明善,九本。

《北词广正谱》无卷数,李玉,八本。

《南词定律》十三卷,吕士雄等,八本。

又一部,八本。

《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八十卷,庄亲王,五十本。

《纳书楹四梦谱》八卷,《纳书楹曲谱·正集》四卷,《外集》二卷,《续集》四卷,《补遗》四卷,叶堂,二十二本。

又一部,阙《牡丹亭》谱一种,二十本。

《词林韵释》一卷,南陵徐氏仿宋本,一本。

《中原音韵》不分卷,元周德清,影写元本,二本。

《音韵须知》二卷,李书云、朱素臣,内府刊本,二本。

《录鬼簿》二卷,元钟嗣成,影写明尤贞起钞本,一本。

又,过录明钞本,一本。

又,曹楝亭十二种本,附《钓矶立谈》,三本。

《曲品》三卷,明郁蓝生,《新传奇品》一卷,高奕,钞本,一本。

《曲目新编》一卷,支丰宜,振绮堂刊本,一本。

《曲录》六卷,附《戏曲考原》一卷,四本。

《词余丛话》三卷,杨恩寿,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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