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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神话视角寻根中华文明记忆

2022-11-05吴玉萍

文化遗产 2022年5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神话文字

吴玉萍

引 言

神话与中国文化紧密相连,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可见一斑。但发出原问:神话是什么?《不列颠简明百科全书》的解释是:“神话是一个集合名词,用以表示一种象征性的传达,尤指宗教象征主义的一种基本形式,以别于象征性行为(崇拜、仪式)和象征性的地点或物体(庙宇、偶像等)。”这是学理层面给出的定义。然而通俗层面来讲,在人大多数人的思维里,神话同遥不可及相等,跟虚幻莫测无异,常将“神话”视为是古老的神奇事件的“象征讲述”;或者,“神话”是有关人与自然古老关系的“幻想故事”。之于“象征讲述”和“幻想故事”两种说法,前者可能偏向于真实,后者则偏于虚幻。因为“象征”(symbolize)是指用具象的事物暗示特定的指向,以表达真挚的感情和深刻的寓意,是一种以物征事的艺术表现手法,属合理化、系统化、制度化的隐喻,并非“胡诌”。而“幻想”(fantasy)是指违背客观规律的、不可能实现的、荒谬的想法或希望。不过“幻想”作为一种指向未来的特殊想象,可能它想象得比光速还快,大大超越了同时代的科学技术发展水平,但终不失为把人们引向未来、开拓未来的“仙杖”。

综上,不管是哪一种解说,神话都有一个共通点,即它是人类宇宙观与生命观的内在表现,伴随着人类的缘起,其所涉及的都是人与自然、宇宙与人生等的一些根本性命题。神话与人类之间的关系也直接决定着神话记录人类文明的特殊功能,因为神话的存在,中华文明成为唯一没有断过流,传承下来的文明。然而,在社会不断发展、文明不断进步的过程中,神话一度被历史取代,出现了神话的历史化,中华文明的历史长度被“截短”。

一、神话历史化

回顾神话历史化的进程与发展,大致经历了两个阶段,一是解构历史,二是建构神话。恰如列维斯特劳斯所言:“神话,从一个部落到另一个部落,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分成了两条道路,‘一是精心虚构故事,二是从合乎历史着眼,重启神话。’”所谓解构历史即将神话本来所具备的历史成分进行解构,认为神话完全是虚妄之说。这就是精心虚构故事。

神话在中国的发展深远,但曲解依旧存在。从文学本位看,神话原来仅被看作是文学想象之源头,甚至被归类为“幻想”“虚构”“子虚乌有”的同义语;在文学学科内部,则被归入与作家经典文学相对的、下里巴人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文学”。从历史本位看,神话相当于科学的历史观之对立面“伪史”。从哲学本位看,神话是非理性的孪生兄弟;因而成为哲学思考和理性的对立面。这些属于思维方式层面对于神话的误读。神话在传播层面同样有着被遮蔽的危险。神话发端于原始人的浪漫感想,产生于无文字的大传统时代,随着文字书写小传统的独占鳌头,神话发生了演变,被视为虚构和不真实的“故事”。

第二个阶段是建构神话,即将神话重新改造,使之完全符合历史,甚或可以说符合历史学家的口味。这就是重启神话。确实,神话传播是一个长时段的行为,每个时代都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加以修改,旨在符合他们借用神话的目的。虚构和重启中不乏有意识形态层面的,如为了满足政治宣传的需要,为自己纯正的血统找到归依,这时很多非英雄神话也会被改编成英雄神话。也有很多神话的重构是为了迎合民众口味,如爱情神话,在封建时代里,爱情题材神话总是被人们寄托挣开世俗的愿景。恰如茅盾所说:“‘文雅’的后代人不能满意于祖先的原始思维而又热爱此等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因而依着他们当时的流行信仰,剥落了原始的犷野的面目,给披上了绮丽的衣裳。”在这般绮丽的外衣下,神话的原初意义必然被遮蔽。

中华文明的记忆经常以历史为参照,神话属于不真实的想象,因为神话与历史的对应关系以及神话的真实性一直是争论的焦点。尤其是在中国,神话基本被淹没,成了人们的追忆。对于这一现象,袁珂先生解释说:“神话为什么会转化做历史?深一点的发掘,就可以知道这原来是符合统治阶级利益的。如果不符合统治阶级的利益,事情就绝不会这么顺利地进行下去,能够顺利进行下去而且是有意识地在进行,就说明是符合的。统治阶级既然把先前劳动人民在神话传说里创造的劳动英雄据为自己的祖宗,抬高到天上去,就希望写进历史里的祖宗的行迹都是些冠冕堂皇的,而劳动人民群众口头传说的这些英雄的行迹呢,却颇有一些‘搢绅先生难言之’的不很‘雅驯’的东西,所以四张脸的黄帝和一只脚的夔一定要劳烦孔老夫子来为他们的形体作辨正,这辨正当然是统治阶级很欢迎的。”在这样的背景下,神话只能丧失原貌,在历史学家们的手中置换再生,或隐蔽或删节或误解。

二、重新发现神话

在神话历史化之后,神话的文化意义和文化地位被遮蔽。然而,一批为神话奔走的学者始终未曾停止给神话复位的道路。20世纪初期至四十年代,中国神话学的早期奠基者们,已经开拓出综合运用传统国学研究方法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新方法来研究中国神话的学科范式创新之路,国学研究“二重证据法”与比较神话学、古典进化论人类学相结合的研究格外受到青睐。但由于中国学科体制的划分问题,神话学研究一直被置于民间文学或民俗学的研究领域,没有取得突破性进展。

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在“新方法论”热潮的带动下,神话学研究要求突破有限的学科范式及方法变得愈加强烈。最具代表的是文学人类学学派,从八十年代旗帜鲜明地倡导经典的“破译”并作出了诸多行之有效的尝试后,一直致力于构建本土理论话语,坚持打通学科壁垒,形成交叉学科研究视野,尤其重视搭建神话与考古之间的桥梁。发展至今,该学派提出的“神话观念决定论”“大小传统”“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玉成中国”“编码理论”等理论与研究范式都给文明探源提供了重要研究视角与参照。中国神话学研究也逐步突破原来的瓶颈引发了“超越文字限制的跨学科范式”,这种跨学科范式带来了新观念、新思路、新方法。最突出的一点便是在突破文字书写小传统的圈囿,聚焦到时间更为久远的口传大传统,重新发现神话、重估神话价值,从神话视角寻根文明记忆、探寻神话与文明起源。

无文字的口传对于神话和文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因为神话在被文字记载并传播的过程中,难免会被历史学界削足适履。“原始的历史家(例如希腊的希洛道忒司)把神话里的神们都算作古代的帝皇,把那些神话当作历史抄了下来。所以他们也保存神话。他们抄录的时候,说不定也要随手改动几处,然而想来大概不至于很失原样。可是原始的历史家以后来了半开明的历史家,他们却捧着这些由神话转变来的史料皱眉头了。他们便放手删削修改,结果成了他们看来是尚可示人的历史,但实际上既非真历史,也并且失去了真神话。所以他们只是修改神话,只是消灭神话。中国神话之大部恐是这样的被‘秉笔’的‘太史公’消灭了去了。”所以说,从文本小传统到口传大传统的转向使得神话的原貌及其在中华文明起源的重要性上凸显了出来。神话学重新“以神圣叙事所带来的社会与文化的认同与建构为核心,来确立自己独立的文化地位。”在田野调查和文化自觉的支撑下,神话重新焕发声色。

关于神话与历史,如果置于文化大视域中来分析,两者的关系便会明朗化。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历史始终都渗透着,而且必须渗透着神话因素。因为“神话传说实质是上古人民的想象,神话时代的实质同样是一种建构于想象的文化重构与述说。神话时代的存在是在传播中形成的,是历史的影子,而不是也不可能是历史直接、简单的对应物。神话传说故事失去流传(口头语文字等形式)的介质,就很可能失去其文化生命力。”这句话道出了神话与历史的关系,即神话与历史相依相承。翻开中国历史,从虞夏商周建立朝代,到诸子百家著书立言,再到《史记》《清史稿》等史家文本,无文字的口述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中的太多事件与观念有关,而这里的观念即为“神话观念”。因此,从神话中寻根中华文明,成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当代传承的又一重要“实践”。

三、神话与中华文明记忆

从上述发展脉络的简单梳理以及神话在当下的发展来看,神话与虚构渐行渐远,从质疑与祛除到复兴与火爆;从神话历史化到神话历史的提出;从对神话故事的追忆与讲述到关注其作为文化根脉的结构性作用,人们对神话的认知发生了改变。尤其是在人类学叩响学界大门之际,探讨人类起源、追寻原住民仪式背后的神话支撑、书写民族的文化记忆成了学者们所珍视的学术真果。为此,神话学研究者们逐步尝试理清神话在哲学、历史等学科中所发挥的根本性作用。这一切都源于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带来的学科反思。

民族文化如何被记忆?神话如何探源中华文明?回答这些问题之前,我们先要对文化有一个了解。关于文化的定义有很多,泰勒在《原始文化》中对文化进行定义时说:“文化是一个复合的整体,包括知识、信仰、艺术、法律、道德、风俗以及其他人们作为社会成员所获得的一切其他能力和习惯。”马林诺夫斯基在《文化论》中说“文化是指那一群传统的器物、货品、技术、思想、习惯及价值而言。”可见,文化是一个被表征、被承载的对象,想要在民族记忆中呈示,必然要通过一定的形式。记忆在身体中积淀和积累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体化实践,一种是刻写实践。关于这两者的关系,保罗·康纳顿解释道:“从口头文化到书面文化的过渡,是从体化实践(incorporating practices)到刻写实践(inscribing practices)的过渡。文字的影响取决于这样一个事实:用刻写传递的任何记述,被不可改变地固定下来,其撰写过程就此截止。标准的版本和正规的创作,是这种状况的象征。这种固定性给创新带来动力。当文化记忆的传播开始以复制其刻写为主,而非以‘现场’口述之时,即席创作变得越来越困难,创新变得制度化。”很显然文字承载的社会记忆从开始的创新到后来的刻板、僵化是因为被一以贯之地复制,只有当口头文化以一种高昂的姿态挺近,民族的文化才能被还原,悠远的记忆才能被唤醒,文字以外的大传统才是直达文明之根的密钥。

然而,在文明被书写记载的过程中,我们依赖的主要还是文字,文字以外的大传统没有被重视,很多时候我们在意且记住的又都是刻写下来的历史,因为“回忆被当成文化活动而非个人活动的时候,它容易被看成是对一个文化传统的回忆;反过来,这种传统也容易被想成是某种刻写的东西”,这就是我们在对民族过去进行回顾时依赖文字的主要原因。相反活跃在文字以外、承载独特文化内涵、诠释历史多姿多面的图像、服饰、器物、建筑、仪式等具象符号却经常被忽略,而这些被忽略的具象符号则受神话观念支配。有文字记载的各种生活习惯、生存禁忌、宗教信仰、民俗风情就像一个进行了编码的“程序”,需要破译与还原。

庆幸的是,我们已经意识到伴随人类而生、以原始信仰为主的神话,是民族最古老的记忆,及至今天,依然具有重要价值。因此,要真正了解一个民族的历史必须深入到神话层面,因为中国有代表的文化,如祖先崇拜、清明文化、端午文化等都能从神话学角度找到发生学的意义。知晓了神话之于文化所承载的意义、知晓了从历史书写到神话叙事带来的文化崛起、知晓了神话能有效地帮助我们重览民族的生发与前进的夺目、辉煌,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民族历史的深远与厚重,一个国家文化的璀璨与不朽。

结 语

习近平总书记就中华文明探源与研究问题上多次指出要加强多学科合作,如“要加强统筹规划和科学布局,坚持多学科、多角度、多层次、全方位,密切考古学和历史学、人文学科和自然科学的联合攻关,拓宽研究时空范围和覆盖领域,进一步回答好中华文明起源、形成、发展的基本图景、内在机制以及各区域文明演进路径等重大问题。”“要加强多学科联合攻关,推动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取得更多成果。”神话的跨学科研究范式与之契合,具备从文化领域深入中国文明的探源。因为神话研究不仅与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相关,同样还与中华民族的优秀精神相关。神话承载着宇宙发生、人类起源等原始意象,这些意象包含的精神内核有开天辟地的创造、舍生取义的奉献、百折不挠的坚韧等。随着时代的发展,这些精神又与后来的先进理念一脉相承,如从“盘古”到“红船”开天辟地精神的传承;从“女娲”到“匹夫”担当精神的传承等。

中华文明发展至今,在强调复兴优秀传统文化、对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同时,要关注到先于文字的大传统,关注到神话与历史的关系,关注到神话的重要意义。神话冲出文字书写的牢笼,不仅带来了研究范式的革命,而且也将其与中华文明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成了寻根民族记忆的重要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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