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坝晴岚
——胥河烟波映坝上
2022-11-05赵小明
赵小明
一条以伍子胥命名的世界古老运河,一泓发端于皖南山区,经水阳江下泄到苏南固城湖,让千里芜申运河(芜湖——上海)舟楫泛流的激荡河水,在漫漫时光中无羁无绊地奔流了近十九个世纪,直至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 年),一道应对洪灾频仍,为确保下游太湖地区安全的大石坝,在上游的高淳胥河赫然筑起。自此,这道具有启闭功能的石闸大坝,掌控了胥河“血脉”的流动节奏,而那些从坝下发出、不曾停息、淙淙作响的律动声韵,恍如妙手弹拨岁月的琴弦。
胥河。粼粼之水烘托的东坝,以及两岸派生出的码头、集镇,恍若一缕重墨泼洒而渲染开来,使人间的烟火气在东坝,这个江南古镇经久弥漫,扩张,又陇聚。“坝上”,这便是方圆几十里的乡民对东坝惯常的称谓。每每他们用高淳方言吐出ban-iang 二字,拉长的语调,平实的语气,充盈着尊崇与向往,犹如驾舟移船至坝下,翘首瞻望大坝,一种高山仰止的情状。
不知什么时候,一艘船,自远方顺水而来。桨橹在河面划出连绵的细浪,如长者额头的皱纹,见证尘世风霜,述说生命沧桑。船缓缓而驰,那些埋藏时间深处的厚重记忆,仿佛一下被激发起来,那些人、那些事,在阳光下、在烟雨中、在晨雾中、在月夜下,时不时地融入起伏荡漾的波纹中。
帆篷噼啪,桨声哗啦。船,从一个又一个醒目的航标浮灯下划过,船上的人,遥望着胥河两岸的村庄、田野,以及远处的游子山和近处的秀山,在船舱里安静地等待。当一声提醒的声音:“东坝不远了!坝上快要到了!!”,顿时,一船人的情绪倏然被提到兴奋点上,仿佛就要出场的演员,条件反射地泛涌起登台亮相的激情。
一段远离的旅程,一段曾经的过往,随着即将靠岸的船,到东坝从容续接,重新演绎……
一条一条的船,它们都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而东坝,停靠胥河岸边,她在这个地方本身就像一艘船,承载生命流动的大船。
东坝是一个停顿,船行至东坝,或掉头,或过驳,或停泊;从四面八方、天南海北来往的人们,日行三千,夜宿八百;在这里停下的,有的是歇脚,有的是逗留,有的是做一单生意,有的是等待伺候商机,有的是运作营生,有的是盘下店面开张,有的则是安家落户,繁化出一大祠堂的老老少少。于是,安徽旌德的山地货商来了,歙县的茶商来了,南京江宁的丝绸商来了,湖北孝感的点心师傅来了……中央电视台拍过一个《徽商》专题片,其中专门提到:人多田少的安徽绩溪汪村商人,财富丰盈之余,到几百里外的东坝,置房购地,繁衍生息,以至于东坝至今仍有徽派模样的小汪村。
东坝又是一个开始,除了沉淀下来生根开花的,东坝只是一个中转,只是暂且过渡,开往芜湖的客轮鸣笛又将起航;下扬州和泰兴的茶叶、山杂货已经备齐,换乘的船舶已经靠岸,新的征途即将起程。
是水、是坝、是船运、是商贸,造就码头,开化民生,缔结社会,蓬生风情,使东坝充满人间烟火的生机感与活泛样。
河中舟楫如梭,一拨又一拨,搅得胥河之水荡漾不止;街上人流如潮,变换着东坝的风物场景。灵动的水土,哺育灵动的人群,一街的热闹,不是庙会,胜似庙会。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姑娘爽朗笑声,陶器瓷器碰撞的叮当声,木制独轮车在“上上街”铺地的胭脂石上滚出的“吱扭吱扭”声,奏出一曲又一曲美妙的交响乐,被车轮烙出的槽痕,雨天街中形成一条长长的冒泡的水带。
临河面街的豆腐坊中,师傅摇晃着纱布袋,将热豆浆过滤进缸里,点上盐卤凝结,压成豆腐块;铁器铺里,风箱拉得“呼哧呼哧”作响,炉火越跳越旺,赤膊的铁匠师傅挥动着锤子,不停地敲打,给红彤彤的铁器造型,河面的折射光和炙热的炉火照射将铁匠师傅塑造成了红脸关公;竹器店里,竹匠师傅先用大砍刀,将截断好的毛竹切成规整的片条状,再用细口刀,削分出青篾和黄篾,而后,一只只不同规格的筐、篮、箩,便出落于心到手到的经纬编织中。
炉火熊熊的老虎灶从早到晚,烧个不停,人们一边搭讪,一边拎着水瓶,用零钱,或水筹,或水牌,来打开水;剃头店里,师傅不急不慢地给客人理发,刮脸,掏耳朵,候着的和闲着没事的,煞有介事地谈论着街市新近发生的新闻和陈年轶趣。
一家一家饭馆里,从门堂内,从窗牖里,飘逸出诱人脾胃的气味,老鹅烧豆腐、卤水猪头肉等交相融会的清香弥漫街面,店铺的老板和伙计忙得不亦乐乎,来回穿梭不停地招呼着客人,喝茶聊天的,请客吃饭的,点菜打牙祭的……还有安徽郎溪山里卖柴火的,一担柴火兜售完,跨进馆子,喝得红光满面,面带几分醉意,趔趄地走出门外,顺便在肉铺摊上,割上一刀猪肉,用几根稻草一系一扎,挂在扁担头上,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东坝的那一头。
码头,一个牵手又分手的地方,不时演绎一幕幕“举手长劳劳,相别何依依。”的情景剧;“宿云初散雨初晴,坝上风光别样清。”从东坝离妻别子坐船出行之人,成年累月在外打拼,如今终于坐上一路起伏的回程之船,已然归心似箭,只有抵达东坝这一安顿的港湾,满身纠结对东坝的思念,才能卸载和释解。而东坝人家,一旦有航船徐徐靠岸,家里人的牵挂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大人们便会吩咐小家伙:“快些,赶紧去码头上,看看你爹有没有坐这趟船回来啦。”于是小家伙冲出门槛,穿街过巷,一溜烟直奔码头,从高而滑的青石台阶跳跃着蹿下,喘着大口粗气,冲到船边,一俟牵到亲人之手的那一刻,悬挂的心才算稳妥放平……
人们手提肩挑簇拥上岸,邻里乡亲之间真诚地招呼,亲切地互助,每个人好像不曾盘算过。为生计忙碌着的东坝生活,看似展现个人化的具象,但就其整体风貌,却是一幅群体化抽象的大写意。它与精细到数值化、精确到平方米、精准到分到秒的现代人生活,不啻是隔离出一条“楚河汉界”的鸿沟。
河流吐故纳新,河水涌动更迭,涨涨落落,变化多端。而东坝岁月里沉积下来的陈年旧事相对固化下来,也许几十年,也许上百年,就像河边那棵老枫杨树,一直站在那里。
明清时期,芜湖和无锡两大米市之间的对接,依靠船运,走芜申运河航道,胥河就是其中重要一截。碍于东坝有石坝相阻,粮船到东坝,过驳困难,有的粮户便转手交易,粮行便应运而生,东坝从此成为两大米市之间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于是,一个主导行业的兴盛带起其他行业的繁荣,霎时间,小小的一个东坝,街面拥有起上百家鳞次栉比的商号。
民国年间,长江沿岸烽火连天,动荡不安,芜湖及巢湖的粮食,大都由胥河经东坝运至溧阳和宜兴,在那里汇入京杭大运河,四通八达,流向无锡、苏州、杭州、上海等诸多地带,东坝粮行的生意盛极一时,粮行的户数是常态年景的两倍,最多时达五十二家以上,每年过坝粮食约十万吨之多。东坝西边一公里的上水河道中间,建有一幢“梓潼阁楼”,船只往来东坝必经之处,那时河道狭窄,每家粮行每天都派专人聚在那里接货,粮船一到,阁上的伙计便吆喝不断,高喊粮行名称:“傅大昌!”“同兴!”“童义盛!”“三宝!”……一时间粮行名号,由近而远飘向东坝。
东坝。生活一遭,总会在这留下一些印痕,而这些印痕,可能是平民苍生的生命缩影。后生们或许有的留守,有的可能离开东坝,在想起和遗忘之间,在谈论和忆起之时,依稀浮现某人某事的印象。
哦,也许是公社农具厂的那位铁匠。他是东坝的主人之一,每天从码头旁边的桥上风雨无阻地经过,像河边的大石块,岁月的磨砺,风浪的洗涮,由一块不经眼的毛石料,变成光亮的青石板,仔细瞧瞧,光溜的石面能照得见人。很少听到铁匠的言语,每天打铁的“叮当”声,粹火的“咝咝”声,似乎已替他把话说了。回家后的重要活儿,就是就着女儿端上的一小盆花生米,喝上几杯老酒。他膝下虽无儿,却接连生了六个千金,清一色水灵灵的东坝姑娘。他觉得这日子每天就这么过下去也还顺溜,家里有的是酒坛子,不愁没酒喝,喝高了,哼个看戏听来的曲儿,那才叫悠哉游哉。
东坝,确有一个古戏楼,是人们向往敬仰的地方,当初专为农历三月二十八举行集庆和庙会而建,至今已具二百多年历史。人们逢年过节,邀朋请友,怀着仪式感看大戏,闲听锣鼓唱腔,痴情地共鸣着戏剧中人物的悲欢离合。而经历了这么多年,东坝人间又不知上演过多少鲜活的生活剧!
东坝戏楼成为受地方政府保护的文物后,就没怎么正儿八经演过戏了,好像被岁月尘封在那里。戏台下的场子画上停车线,偶尔,也有参观者前来参观,用手指着戏楼两侧的楹联辨读:绝顶一呼,众山皆应响;宏图再展,大厦总还魂。横额:柱岳擎天。那是高淳名士清末解元王嘉宾的作品。
有怀古情结的参观者,注视着戏楼下被一场风吹落地面的几片树叶,那撅屁股昂头的样儿,像是仰望着戏楼,抑或是在寻找什么。
参观者还是提议,在戏楼前照张相吧。前景是人,中景戏楼,远景呢?能否把胥河作为大背景?景深够不着,角度也切不好,胥河光景怎么也不能清晰地拉入人景合一的镜像,那就映衬些许今日东坝的虚影吧。正好有阳光照射过来,是那种斜刺儿洒泻而下的光束,碧波平静胥河,绿树掩映,鳞次栉比的人家,开阔显豁,一幅东坝晴岚画面,就此按下快门。对于戏楼及至它所座落的东坝来说,文物也好,古镇也罢,能够立此存照,自然具有价值性意义。至少,那是一种不至湮没的纪念。虽然以往的东坝旧时盛景已曲终人散,但定格镜头的那一刻,就是一幅画的再现,古戏楼会连同画面上鲜活的生命,总会被人记起,被人鉴赏,并随一缕缕人文情愫被传播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