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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明代后期戏曲中的佛教“觉悟”主题

2022-11-05黄意明李海艳

关键词:欲念佛教戏曲

黄意明 李海艳

戏曲作为一种文艺样式,具有反映人类思想和情感的基本特质,蕴含其中的主体观念最终成为戏曲作品的主题。在中国的传世戏曲作品中,我们看到某些主题反复出现,代表了人类最基本的情感、思想、行为和关系,由于人类的这些基本特质具有跨时空性,因此戏曲情节尽管会发生添减变形,但同样的主题仍会在众多作品中反复出现,其中“觉悟”主题就是一个常见主题,这一主题既出现于神仙道化剧中,也经常出现于佛教度脱类题材的作品中。相比较于神仙道化剧,戏曲中的佛教“觉悟”主题有其鲜明的特点。

一、 佛教觉悟思想

中国传统戏曲发展与佛教思想存在异常亲密的关系。不难发现,明末戏曲中的佛教主题众多,比如著名的佛教题材戏曲《目连戏》中就涉及救母、孝道、感应、神通、业报、苦难、救赎、供奉等多个佛教主题,这些主题是《地藏经》《佛说父母恩难报经》《佛说盂兰盆经》等佛经中的主要思想。与其他佛教主题相比,“觉悟”主题涉及个体在生命流变中对自我、生命、世界的觉醒,也是佛教核心义理和观念的体现。

觉悟是人的基本能力,觉性是众生觉悟的可能性,体现于人性中。佛教认为,人人皆有佛性,人人都有觉悟之可能。受佛教思想的影响,明代戏曲中反复出现具有典型特征的“觉悟”主题,即发现个体自有佛性、在人生体验中领悟最高佛法智慧。惠禅师扮作疯和尚,三度小桃红,让其舍弃红尘情缘,“明心见性,皈依正道”。(《惠禅师三度小桃红》)李妙清被罗汉度化,“证真如妙觉”。(《新编李妙青花里悟真如》)弥勒菩萨化作葫芦先生,在关于归宿的一问一答中,明了商贾、富贵、种田、讲学等众生皆苦,教人“冷汗直流,真个是大梦唤醒。”(《新刊葫芦先生杂剧》)这类主题到了明代后期,表现得更为集中和深刻,玉通禅师因为报复而投胎为妓女柳翠,由月明禅师点化悟道。徐复祚的《一文钱》写尽了卢至吝啬贪财的嘴脸,最终“万法千门总是空……跳入毗卢觉海中”。最跌宕起伏的莫过于汤显祖的《南柯记》和《邯郸记》,洋洋洒洒几十出的篇幅讲述了历经人生起伏,梦醒觉悟的生动故事。此外,还有吴奕的《空门游戏》等。至于如《新编目连救母劝善戏文》这样包蕴丰富佛教思想的作品,更是能看到“觉悟”主题。

考察上述“觉悟”主题,佛教思想无疑为其重要来源。而这类作品在明末大量出现,是和当时的社会思潮有关的。总体而言,经历了理学的冲击,佛教发展到明初已呈衰颓之势,各宗派缺少宗师巨匠。但到了明末,佛教各派却出现了某种复兴之势,并出现云栖祩宏、紫柏真可、憨山德清、藕益智旭四大高僧。“明末诸大师,都有敞开胸襟,容受一切佛法、等视各宗派的伟大心量。”这些高僧和当时的戏曲家多有交往,例如紫柏真可就和汤显祖关系密切。为了较为深刻地探讨明末戏曲中的觉悟主题,下文先对佛教觉悟略作阐述。

《说文解字》云:“觉,悟也。从见、学,省声。”悟原义为寤,是睡醒之意,醒来时睁开眼睛看见并辨别事物,因而从见。由睡眠转向清醒,意识也从混沌模糊到清晰明白。人的思维不断深化领悟的过程就像从混沌模糊到清晰明白的转变,这就是觉的本义。《论语·学而》“学而时习之”之“学”,皇侃疏引《白虎通》云:“学,觉也,悟也,言用先王之道,导人情性,使自觉悟,而去非取是,积成君子之德也。”学习也是开悟的过程。因此,“觉”有感觉到、意识到之意,有启发、使人觉悟之意,有发觉、发现之意,无不从其本义引申出来。

在佛教中,彻悟宇宙人生真理的人被称为觉者。佛陀就是这样的觉者。觉悟之人,是道德高尚、才智超群的圣贤,他们能不惑于世事,能够以“觉”的智慧去观察世界和人,透过现象看到本质。儒道两家也有自己的觉者。因此,“觉”代表人思维的高级可能性,它意味着人的思想实现质变和飞跃,由迷妄升华为觉悟。梵语中称“彻悟”为“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又译“无上正等正觉”,即最高的智慧觉悟。觉性则是人具有的本性或天性。中国哲学里,“觉”也是一种特殊的观照方式,在这种观照下,内心赫然明亮起来,对世界和自我的看法更加完整、生动、鲜明。与儒家、道家相比,佛教思想为觉悟注入了更为深刻丰富的内涵。儒家的理想人格是内圣外王的君子,道家是无待的神人、真人、至人,而佛教认为觉者就是证得菩提,心无挂碍,就是佛。《大般涅槃经》里说:“云何为佛?佛者名觉?既自觉悟,复能觉他。”脱离迷妄的觉悟自性谓之觉性,人所拥有的妙心谓之觉心,觉悟之后的境界谓之觉岸。

佛教中国化的过程中,觉悟思想越来越受到关注。归纳起来有以下几点: 首先,觉悟是认识到自己的佛性,佛性代表最高智慧性。佛性体现为觉性,即认识到自己的佛性,这是成佛的根本。其次,觉悟是自心的觉悟。觉悟是自我觉心的体现,觉悟还是不觉悟,全在自己。“世人终日口念般若,不识自性般若,犹如说食不饱。”“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第三,觉悟的平等性。佛性是所有人都具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别,差别只在是否体悟而已。一切众生皆可成佛。“当知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所以有愚有智。”只是因为真我被无明覆盖,众生才不见真我;灭无明,真我一念间显现。第四,觉悟的方法。觉悟不仅代表最高智慧,也包含获得最高智慧的途径。中国禅宗特别强调“顿悟”。“不悟,即佛是众生;一念悟时,众生是佛。”“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第五,觉悟的观照性。“觉”既不同于感性认识,也不同于理性认识,“觉”是对事物的观照,在当下的体验中把握事物生动的整体。

正因为佛教思想的注入,戏曲的“觉悟”主题在明代广泛出现。戏曲这门综合性艺术恰好为“觉悟”提供了观照和体验的舞台。

二、 人物定位与情节安排

戏曲以言语、动作、歌唱来演一故事。佛教“觉悟”主题正是通过作者的创作,借故事的叙述和演绎得以表现。

戏曲主题是指戏曲作品通过主要内容表达的中心思想。戏曲在凸显主题的过程中创造了独特的艺术真实。这种真实不是完全的摹仿,而是一种情理的真实,是建立在生活逻辑基础上的心理逻辑的真实。因而非常强调追求人物活动的深层心理的逻辑真实,注重捕捉人物活动的情感世界的逻辑真实。“觉悟”主题戏曲中多以世间生活变化来铺陈情理的真实,表达个体在世间的觉醒和普度众生的慈悲。即便如汤显祖写梦言情,“一梦六十年,便是实实耳,何必死死认定卢生真伏枕也!”

佛教尤其是禅宗的觉悟有以下两个重要特点: 首先是觉悟不离世间,表现为个体的生命在世间流转中觉悟,领悟涅槃的智慧。这就是说,觉悟并不脱离生活。《增一阿含经》中记载了一段耐人寻味的对话。释提桓因问:“我今当以何食饭如来乎?”是用“人间之食”,还是用“自然天食”?世尊告曰:“可用人间之食用饭如来”,因为“我身生于人间,长于人间,于人间得佛”。释提桓因又问:“为用天上时节?为用人间时节?”世尊回答:“用人间时节。”于是释提桓因“即以人间之食,复以人间时节饭食如来”。大乘佛教更加关注人生,走上了入世、出世不二的修行道路,不仅度己,更要度人,济世利生。《维摩诘经》认为菩萨不乐涅槃,不厌世间。“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禅宗主张在世间成佛,“见性即佛”,“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觉悟最高的智慧并不脱离现实人生,也不是将人生当作认知的对象,像理性认识那般分解成一个个抽象的概念,而是在生活中观照世界与自我存在的本然状态,转识成智,在觉悟中获得完整圆融的智慧。

其次是强调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大般涅槃经》刚传入中国时,因为翻译不全,经中有一阐提不具有佛性,不能成佛的观点。但当时的高僧竺道生觉得一阐提不能成佛的说法不符合涅槃精义,他在深入思考后认为,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他说:“良由众生,本有佛知见分,但为垢障不现耳。佛为开除,则得成之”“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皆泥洹。泥与佛,始终之间,亦奚以异?但为结使所覆,如塔潜在,或下为地所隐”。因此,佛教也强调凡夫常需通过善知识的引导而达到觉悟。“善知识!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

受此影响,佛教“觉悟”主题戏曲在人物设定上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存在度化者和被度化者。“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被度化者处在真我被蒙蔽的状态,等待从无明向开悟的觉解。度化者是引导被度化者觉悟的缘因,两者都存在于世间。第二,被度化者身份、性别、职业不同,在各自的人生体验中流转历练,进而在人生中被点化觉悟,以此体现众生皆有佛性。《惠禅师三度小桃红》中,小桃红是妓女,刘员外是商人;《一文钱》中,卢生是员外;《翠乡梦》中,玉通本是修行多年的禅师,柳翠则是烟花场中的妓女;《立地成佛》中,叶屠夫手艺精湛,杀牲无数。《南柯记》中淳于棼本是裨将;《邯郸记》里,卢生是落魄文人。这些被度化者无不在各自的人生里体验和观照,最终被度化者引导觉解,佛性显现。通过以上分析可知个体在世间的觉醒和普度众生的慈悲,成为觉悟主题表现的基本内容。

情节与人物的行为相关。亚里士多德称情节是行动的模仿,黑格尔把人物的动作称为情节。戏曲的情节就是人物的一连串动作和行动的有机组合。每一个人都在共同生活中互相联系着,矛盾着,并在联系和矛盾中产生各自的一系列行动。

佛教思想中,众生有情识,有情识就是有感受欲念。作为有情的主体是感受者,客体是感受对象,主体是情意性的主体,客体也是情意性的客体,在主客二分中就会产生错误的观念“无明”。只有参破无明,内心才能突然明亮澄澈,才能觉悟。诸法无我,诸行无常,有求皆苦是佛教的基本观点。人生充满一连串的欲念,由欲念产生相应的意志和行为,一种欲念满足会产生新的欲念,永无休止,满足是苦,不满足亦是苦。行为多由无明产生,行为的结果便是业,个体陷于轮回中无法解脱。有感于此,释迦牟尼佛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行,希望寻找解脱之道。不断变化的贪嗔痴,造成无明的业果,构成了人生起伏、生命无常的困境。

《一文钱》里,卢至的欲念是钱财。虽然家道富饶,财帛如山,却因对钱财的执念吝啬无比,不顾妻儿挨饿受冻,每人每天只给米二合。终日里惦念的是获得更多的财富,为省一碗饭费尽心思;路上捡到一文钱,也紧紧攥在手里。直至帝释化作僧人,散去其所有钱财,经历大变故后受点化而觉悟。

《翠乡梦》中,玉通禅师一心向道,但人我之相未除,一点欲念尚在。柳宣教要立官威,因玉通未来庭参而心生嗔念,下令红莲诱惑玉通。红莲身为营妓,虽心知不该为恶,但为淫威所迫引诱玉通。三者欲念碰撞交集,造成了严重的悲剧性后果: 玉通破戒,怨恨而自尽,自尽前留下誓言,投胎为柳宣教之女,甘愿堕落,以达到报复之目的。徐渭在原有的月明和尚度柳翠故事基础上重新创作,寥寥几笔勾勒出柳宣教的歹毒,玉通、红莲的犹疑与无辜,三人都在贪嗔痴欲念的推动下陷入无明。玉通自性蒙尘,最终柳翠在月明禅师的引导下觉悟,证得正果。

《南柯记》中情节更为丰满离奇。如果将淳于棼的现实落魄到梦境中的人生巅峰再到遣乡返回现实,即现实——入梦——梦醒——大悟看作一个大波浪形起伏的话,整个四十四出还暗含了多个小起伏。在起起伏伏中烘托出生命的无常变化。第七出“偶见”、第八出“情著”,偶见时的美好印象,见金钗而情动恋人,借琼英之口评价淳于棼“有情人也”,引出淳于棼情感上的波动。因情梦入大槐安国。成婚、遇友,实现了洞房花烛夜、他乡遇故知的人生乐事。第十四出“伏戎”到十八出“拜郡”,任职南柯郡守,事业上一台阶,实现功名富贵的理想。第二十五出“玩月”到四十出“疑惧”,人生出现转折,宦海无情,谗言四起,丧魂落魄,被遣回乡。一梦醒来,才悟出了功名富贵皆空、一切相皆不可得的道理。

相较《南柯记》,《邯郸记》的情节节奏更快,欲念的压迫感和生命的无常感迎面袭来。《南柯记》中尚有和缓过渡,《邯郸记》则如身处急浪之中,一浪接一浪奔涌过来,毫无喘息之机,离奇之梦处处可见对现实的影射。卢生因不满在乡间终老,认为“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第四出“入梦”到第十出“外补”,卢生娶崔氏女,谋得状元,人生刚得意便一浪打来,外放到陕州任知州,凿石开河。第十四出“东巡”,卢生修河成功,龙颜大悦。正待得意之时,第二浪袭来,奉旨西征讨伐吐蕃。征讨吐蕃大捷,封为定西侯,第三次人生得意。不想第三个大浪紧随其后,第十九出“飞语”被诬勾结吐蕃,卢生刑场问斩,虽免不死,但被发配至广南崖州鬼门关,妻离子散。二十四出“功白”、二十五出“召还”才沉冤得雪。还朝后位极人臣,妻妾子嗣皆受荫封,享尽荣华富贵。虽荣显得意之极,然而欲念不尽,直至纵欲身死,一梦醒来,被吕洞宾点化。整部《邯郸记》包裹在浓厚的欲念迷雾里,卢生、崔氏、宇文融甚至其中的每一个人皆在名与利、富与贵的“无明”欲念下行事、沉浮。

人生无常与无明颠倒,成为明后期觉悟类戏曲剧本情节依托与展开的重要关节。

三、 冲突设置

英国戏剧理论家阿契尔认为戏剧是激变的艺术。戏剧作品中,冲突是矛盾的反映。戏曲正是在冲突和化解中来展示人的社会生活,抒发作者的思想情感和主体精神。古代曲论家也把戏曲和矛盾、冲突联系起来。韦昭在《国语·晋语注》中将“戲”解释为“角力也”。清代黄幡绰《梨园原》里提到:“戲者,以虚中生戈。”常见的戏剧冲突有社会冲突、情境冲突、命运冲突、性格冲突、意志冲突等。需要指出的是,觉悟主题的戏曲专注于个体完成境界上的转变与升华,因此,其核心矛盾是迷与悟的冲突。“无明”“执”是由迷转为悟的最大障碍。人在“无明”之中产生各种执着,“无明”与佛性、迷与悟的矛盾不断凸显,构成一连串的戏剧冲突。冲突的解决在于消除“无明”和“执”,从迷妄中觉悟。在消解迷与悟的矛盾的过程中,既非作者刻意分析、寻找解决矛盾的方法与途径,也不是反复说明“破除无明”之道理,而是通过主要人物的经历,体悟不二法门。理解无明烦恼乃清静菩提之错觉变相,从而理解两者的不二关系,心性才能消解无明与执念,才能从闇昧迷妄中解脱出来,内心霎时明亮起来。“譬如一灯,入于闇室,百千年闇悉能破尽。菩萨摩诃萨菩提心灯亦复如是,入于众生心室之内,百千万亿不可说劫诸业烦恼、种种闇障悉能除尽。”让佛性显露,实现人生的觉悟,获得最高的智慧。

怎样证入不二法门?这需要破执。“执”又称“执念”,是固执于事物而不离之妄情。“执”分为“我执”和“法执”,“我执”是对自我假相的执着,“法执”是对外在假相的执着。“执”会产生“分”,有“分”就会有是与非、丑和美、富和穷,贵和贱、离和合、爱与恨的区别。世界被分解成多个对立部分,有了“分”就会如盲人摸象般只看到一部分,看不到整体,看不到其他人和事,无法认识世界的本相,矛盾由此产生。所以佛教思想强调不二法门,“不二”是如如平等,没有彼此的分别。《维摩诘所说经》有“不二法门品”,专门讨论“不二”之义,经中记载了各种回答,“明、无明为二。无明实性即是明,明亦不可取”,“色色空为二,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色性自空”,最后文殊师利问维摩诘,何等是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不语。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不语”就是“不二”,也就是“不分”,一旦说了,就有界定,就有分辨,不是佛法完整圆融的实理。如果能够进入不二法门,做到“内外不住,去来自由”,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执心”是对事物现象的执着之心。要去除“执心”,就要“于一切法勿有执着”。心对于事物现象平等以待,“不取不舍,亦不染著,心如虚空,名之为大,故曰’摩诃’”。所以,禅宗主张无念、无相、无住,“无相者,于相而离相;无念者,于念而无念;无住者,人之本性。”做到无念、无相、无住就可开悟,获得最高智慧。

由于觉悟是达到澄明圆融的智慧,转识成智后带来的境界是空明。因而在戏曲艺术中,觉悟主题戏曲的结局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大团圆,既不见冤情得诉,也不见夫妻团圆,甚至不见善恶有报,而是呈现矛盾与困境的消解与提升。消解不等于什么都没有的空,是去除法我两执,进入不二无分境界。事物在心内呈现其本然的实相,一切都在本心,本心含藏一切,“心量广大,遍周法界……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于是,“觉悟”主题戏曲的结局通常会走向平和,消减了大悲或大喜的成分,如同波浪起伏后的平缓水流,这是心灵的平静与澄明,萌生拈花微笑般的欣喜与通达。

举例来说,《一文钱》中,卢至之“迷”在于分不清对钱财的执念是假相,把假当作真,真当作假,散尽家财后,帝释再幻化出十个卢至,“真则俱真,假亦同假”。因执念而迷于假相,产生分别之心,如同“目中生翳,便见空中有华”,“分别留碍,谁是我体?谁为物象?”从真、假二分的迷恋中醒来,才能“目翳既除,华于空灭”,由痴转悟。

《翠乡梦》中玉通禅师之“迷”是我相未除,欲念尚在。尽管多年禅坐修行,仍然执着于自我,产生对修行、对他人的各种认识,陷入人、我的二分中,造成了对外境的迷恋,产生了欲望。当被月明和尚叫醒,消除二分,玉通从迷转悟后忍不住大呼,“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早知灯是火,饭熟已多时”。这正是理解不二之时。所谓“恶业相寻,终堕苦趣,得月明叫醒,消磨多少气色,回头方丈者,不可无此一喝”。

《南柯记》里,淳于棼的情执与觉悟是主要的矛盾冲突。汤显祖笔下的淳于棼毫无疑问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正因至情,才会情执,才会情尽,也才能在情尽时觉悟。淳于棼甫登场,就让人感受到他的抑郁飘零之情,友人离别之情,“弃置复何道?凄凄吴楚间。相忆不相见,秋风生近关”。禅院听禅,遇见琼英等人,看到瑶芳公主供奉佛前的金凤钗和犀盒,由此动情,自叹“无语落花还自笑,有情流水为谁弹?”琼英等人评价其“这生好不多情也”。契玄禅师直接道出其本质,“外相虽痴,到可立地成佛”。“痴”点出淳于棼情执的无明状态,然又可立地成佛,可知从情执中觉悟,便可了悟自性。

“情尽”篇里,契玄禅师点化淳于棼时,淳于棼发现金钗是槐枝,犀盒是槐荚子,由此觉悟。由金钗情起,因金钗情尽。金钗与槐枝象征淳于棼已明了情执来自自己的分别心,自叹“小生一向痴迷也”。于是才有“求众生身不可得,求天身不可得,便是求佛身也不可得,一切皆空了”的感叹,继而在契玄禅师的喝问下:“空个什么?”淳于棼终于觉悟,拍手而笑,合掌立定不语。“不语”即维摩诘的无言,懂得了不二法门,不再执着。世界乃一大幻相,并无真实性,只要不执着,即是空有不二。“真如自体起念,六根虽有见闻觉知,不染万境,而真性常在”。在情起——情著——情尽的流转中,在情执的无明与自性的觉悟矛盾中,淳于棼最终完成境界上的升华。沈际飞《题南柯梦》一针见血地指出:“临川有慨于不及情之人,而乐说乎至微至细之蚁; 又有慨于溺情之人,而托喻乎醉醒醒醉之淳于生……惟情至,可以造立世界;惟情尽,可以不坏虚空。而要非情至之人,未堪语乎情尽也。”一语点出无情与有情、有情与溺情的对立统一关系。从“不二”角度看,无情与有情并非对立二分的矛盾,有情之人会生贪爱执着,然也有精进心、惭愧心、羞耻心,这些情感和认识正是凡人成佛所必须的。故吴梅称:“四梦之中为此最为高贵。”

《邯郸记》中,卢生的迷与悟的矛盾主要体现在对功名利禄的执念上。卢生在赵州初见吕洞宾,与其有一段关于人生怎样才算得意的争论,卢生坚定地认为建功树名,列鼎而食才称得上人生得意。梦中,因娶崔氏女而贿选状元,从章制诰、知州、征西大将军,一路青云直上。封定西侯后,卢生与崔氏庆贺时有一段非常直白的敬酒对话,“夫荣妻贵酒,干……妻贵夫荣酒,干”,仅仅通过四次重复的祝酒语,汤显祖老辣简练地勾勒出二者对荣华富贵的执着。卢生担任首相二十年,荣贵显赫,风光无限,还希望子孙荫封,荣华富贵绵延不绝,继而产生对极欲、长生的执念。待到一梦醒来,黄粱饭尚未熟,依然身在赵州桥小店,最终悟出人生虚幻,跟随吕洞宾云游求道,不再追求荣华富贵,“草衣木食,露宿风餐”。《邯郸记》的结局看似安排了一个成仙的完美结局,然而就像结尾处卢生的疑惑,“弟子痴愚,还怕今日遇仙也是梦哩”,“虽然妄蚤醒,还怕真难认”。如何从迷妄中醒来,真正消解掉迷与悟的矛盾?“你怎生只弄精魂?便做的痴人说梦两难分,毕竟是游仙梦稳。”虽然成仙比追求俗世的功名富贵要稳,却仍旧是梦,显然成仙并不是迷与悟矛盾的消解途径。但成仙是走向觉悟的过程,若要真正从梦中醒来,唯有觉悟,“生死长安道,邯郸正午炊。蚤知灯是火,饭熟几多时”。《邯郸记》的深刻之处在于将成仙的安慰剂效应也撕裂开来,正如沈际飞《题邯郸梦》的揭示:“死生,大梦觉也;梦觉,小生死也。不梦即生,不觉即梦,百年一瞬耳。……嗟乎,卢生蔗蘖八十年,蹢躅数千里,不离赵州寸步。又乌知夫诸仙众非即我眷属跳弄,而蓬莱岛犹是香水堂、曲江池、翠华楼之变现乎?凡亦梦,仙亦梦,凡觉亦梦,仙梦亦觉。”诸法性空,然空有不二,“留连风怀,感激物态,要于洗荡情尘, 销归空有”,真我的觉性显露,才能如灯般照亮迷雾,完成从迷到悟的转换。冯梦龙评《邯郸记》云:“独此因情入道,即幻悟真。阅之令凡夫浊子俱有厌薄尘埃之想,‘四梦’中当推第一。”因此虽然剧中的点化者是吕洞宾,但反映的却是佛教的思想,所以不以成仙为究竟。故事发生地赵州,即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赵州禅师传法之地。

结 语

明代后期市民阶层兴起,个性解放思潮盛行,为小说、戏曲等的蓬勃发展提供了土壤。“觉悟”主题戏曲的出现离不开其生长的思想背景: 第一,在程朱理学之后,阳明心学打破了原来理学的陈旧格套,提倡致良知、知行合一,将儒学从原有的繁琐套路中解放出来,暗藏了扫荡桎梏、自由解放的精神。其后的王学左派虽逐渐发展为狂禅派,受到批判与修正,但却盛行于当时的文人当中,其特点便是不苟合于时势,以狂自居。第二,儒、佛、道三教合流的重要体现是在心性思想上的融合。儒家有王阳明的心学;道教讲求修行的心法;禅宗本就讲“明心见性”,到明末高僧在弘扬佛法时益发重视心性之觉悟。紫柏禅师认为:“真心本妙,情生即痴,痴则近死,近死而不觉,心几顽矣!”“曹溪闻‘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则根尘迥异,妙心昭然。”第三,明代高僧们对佛教的振兴。明末除四大高僧云栖、紫柏、憨山、藕益外,还有圆澄、密云、法藏等人各述其说,在传播振兴佛法的过程中将儒释道思想融合。在这样自由活泼的思潮下,重视个体觉悟成为戏曲作品中频频出现的主题,因为觉悟在本质上隐含了主体自由的内涵。

毫无疑问,“觉悟”主题是佛教思想影响戏曲发展的结果。在度脱类的佛教题材戏曲中,研究“觉悟”主题有助于更为清晰地厘清佛教思想对戏曲发展的影响。分析“觉悟”主题不只是为了得出佛教影响戏曲这一简单结论,而是要从具体的主题、人物、情节和冲突入手,通过分析这些剧本构成要素的新变,把握佛教思想和传统戏曲之间的互动,进而打开佛教在中国传播研究的新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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