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竞生的著述生涯
2022-11-05孔令彬
孔令彬
1970年6月,张竞生以八十一岁高龄溘然长逝于家乡饶平的一个小山村。比较同时代的学人,他的人生阅历无疑是相当丰富的,身份也是较为复杂的:老同盟会员、公派留法博士、省属中学校长、北大教授、杂志主编、报纸副刊主编、自由撰稿人、翻译家、乡村建设理论与实践者、广东省农林厅技正、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若从留学法国开始发表文章算起,至临终前仍然撰著的《哲学系统》手稿,张竞生留下的著述、译作据笔者统计共有二百多万字。
1916年在《旅欧杂志》上发表的《空间研究法》和《上蔡元培先生书附呈教育部书》是张竞生著述的开始。1919年4月,通过的博士论文《关于卢梭古代教育起源理论之探讨》(法文版)是其著述的第一部。该书直至2012 年才由张培忠复印回国,委托暨南大学莫旭强教授翻译,由暨南大学出版社公开出版。
1921—1926年,张竞生任教北大期间,是著述的第一个高峰。为讲课的需要,他编撰了中国第一部逻辑学著作《普遍的逻辑》(北京大学印刷课1922年出版)。他积极参与当时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将自己智慧贡献给国人的是另外两本专著《美的人生观》和《美的社会组织法》。前者由北京大学印刷课1924年出版,后者由北京大学出版部1925年出版。这两部书当时都曾多次再版,在青年学子中引起过较大反响。由社会风俗调查而联想到青年人性生活状况的调查,张竞生这一石破天惊的举措在1926年的寒假期间大张旗鼓地在报纸上进行。而征集来的材料经由他的选择与点评,共七篇以《性史》(第一集)之名于1926年4月公开出版发行,引发社会轩然大波,也是造成他出走北京大学的主要原因之一。其实,早在征集性史之前,张竞生在北京的舆论上也曾火过一把,那就是因为北大教授谭熙鸿与小姨子的婚恋故事,张竞生写过一篇讨论“爱情定则”的文章,从而引发了中国现代历史上第一次关于“爱情定则”的大讨论。这些文章后来结集为《爱情定则讨论集》,由张竞生创办的美的书店于1928年出版。北大期间,张竞生还在《北京大学日刊》《京报副刊》《晨报副刊》上发表过不少或议论时政或表达自己美学主张的单篇文章。
1926年秋至1928年底,张竞生在上海创办《新文化》月刊以及开设美的书店期间,是他著述的第二个高峰,也达到了他“声誉”的顶点。只不过这“声誉”不是正面的,而是招来全国一片讨伐之声,“性学博士”“卖春博士”“文妖”等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而这些帽子也几乎伴随了他的一生。事情的缘由还得从他那部引起全国非议的《性史》(第一集)说起。
1926年春夏之交,《性史》(第一集)出版不胫而走,全国各地火爆,盗版横行,真假并行,影响远超张竞生的估料。他因此背负很大的社会压力,不仅编辑中的《性史》第二集紧急撤稿,当时的政治保守势力也迫使他不得不逃离工作了多年的北大,而以开放著称的上海便成为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下一站。与其让盗版书横行和黄色下流文化泛滥,本有着法国浪漫基因影响,也不乏浪漫情怀的张竞生创办《新文化》月刊和美的书店也就顺理成章了。当然,此时上海的图书出版业和杂志报刊都已十分发达,市场也接近饱和,想要在其中站稳脚跟显非易事。但经历过欧风美雨洗礼过的张竞生,凭借着敏感的神经和灵活的包装策略,一下子就抓住了市场的需求核心,也是不少报刊杂志和书籍的“命脉”——性文化——这一传统中国社会旧礼教最后的藩篱。张竞生创刊的《新文化》月刊,明显有打着“新文化”的旗号,实际却贩卖着“性”文化的嫌疑,连出六辑,火爆到让不少其他出版人“掉眼球”的地步。这其中自任主编和主要撰稿人的张竞生显然“功不可没”,其关于性学方面的文章大多就是发表在《新文化》月刊上,有些还以单行本小册子形式由自己新创办的美的书店公开出版发行,如《第三种水》《性部与丹田呼吸》《美的女体速写》《性书与淫书》等。而美的书店也以异样的姿态横空出现在上海的出版市场,引起轰动。其主打方向仍然是“性学”主题——将西方著名性心理学家霭理士的巨著《性心理学》分章节翻译,以小册子形式公开出版,这就是著名的“新文化性育小丛书”(在美的书店之前已由民新书局出版过数种)。张竞生任主编,并亲自撰写广告词:“读过本丛书一遍,胜读其余一切性书。因其内容广博,见解超绝,著者霭理士氏曾费了三十年的工夫在搜集其材料。其他诸性学书比之,譬如众星之拱北辰,争引以为性学界之灵光。译本小道林纸精印,每册实价二角。买满十册以上者另赠锦匣一只,照实价九折。满二十册以上者赠锦匣二只,照实价八折。外埠批发另议。”这套丛书共有二十三种,其中张竞生著作两本,包括第五版的《第三种水》和再版的《性部与丹田呼吸》;其他的二十一种均为霭理士著作,以“霭理士心理译丛”为名,再细分为五个小专辑:关于性的基本原理的有《性冲动的分析》《女性冲动》《性期的现象》《害羞的进化》;关于性的机能的有《热爱的象征》《性弛放的机能》《妊娠中的心理状态》;关于性的选择的有《视觉与性美的关系》《触角与性美的关系》《嗅觉与性美的关系》;关于性变态问题的有《恋爱与苦痛》《同性爱研究》《女学生的同性爱》《男子同性爱》《自动的色情》;关于性的社会问题的有《结婚研究》《爱的艺术方法》《科学的生育》《妓女的性生活》《裸体与性教育》《打倒花柳病》等。虽然张竞生与他的合作者们不乏投机取巧之意,但确也是以较为严谨的态度翻译了这本世界名著,对于推动那个时代社会的性教育普及作出了一定的贡献。此外,美的书店还印刷出版有“烂漫丛书”之一的《卢骚忏悔录》、“婚姻丛书”之一的《霭理士婚姻论》以及小说《爱吗》(又名《同性爱》)等。
在短短不到两年时间,张竞生就创造了上海杂志界、出版界各种各样的奇迹,并引领了一种当时说不清道不明的社会风气。但这成功却遭到了来自学界、社会和出版界几乎一致的反对之声。学界的反对者们严厉批评他的学说为“伪科学”,如周建人、潘光旦、梁实秋等;社会一般保守人士则目之为“文妖”“卖春博士”;而商业利益受损的同行们更直接利用污蔑、官司乃至各种下流手段,试图搞垮他的杂志和书店并且最终达成了目的。这些方面的话题便构成了那一时期上海大报小报最多的“花边新闻”之一。当然,张竞生也利用一切机会在自己刊物包括其他报刊如《一般》《幻洲》《晶报》《新女性》等上面发表文章,或辩解或驳斥,或进一步声明自己的主张。然而,被打上“卖春博士”标签的张竞生,其《新文化》月刊只出版六期便被迫停刊。此后,他又创刊《情化》杂志,试图以“情化”来“升华”其关于性学的主张,也仅出版了一期创刊号就无疾而终。至于美的书店更是在多次警察的围剿之下而关门大吉!众口铄金,加之杭州警方在西湖又以妨害风化罪将之逮捕并驱逐出境,国内形势遂更不可为!在安排好妻儿生活,并与上海世界书局协商好翻译出版事宜之后,1929年初,张竞生即黯然出国,第二次踏上法国领土,开启了他人生漫漫的转身和救赎之路。
1929—1930年的第二次法国之行,可称之为张竞生著述的第三个高峰。远离国内的污蔑与喧嚣,带着自己与出版商达成的协议,以翻译出书来养家糊口,是张竞生这次出国暂时的目的。其实,早在出国前,张竞生便萌生了系统翻译外国名著的宏大计划,希望将西方先进的学术思想系统引介到中国来,并渴望得到有雄厚财力人士的支持。机会差一点就抓住,可惜又失之交臂。原来其好友陈铭枢得到他的求助信后,答应资助这一宏大计划,但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人从广东省政府主席的位置上赶下了台,原先允诺的十万元经费自然也就泡汤。但其个人仍资助了张竞生一笔不菲的费用,支持他在巴黎的译述事业兼生活。自此,雄心勃勃的翻译计划就这样又变成了张竞生孤家寡人的行为。
其实,早在美的书店时期张竞生就有翻译的打算,也试着将《忏悔录》中的第一书译出并交美的书店出版发行,出国前又翻译了第二书、第三书,并以旅欧译述社名义出版,但只有到欧洲后才有时间将十二书全部翻译完成(有删节),并交给上海世界书局出版。有趣的是,张竞生翻译事业最初的选择仍是他的精神导师、法国大思想家卢梭的作品,而一部《卢骚忏悔录》不仅仅是作家卢梭的自叙传,其中很难说没有张竞生自己的人生感悟与共鸣夹在里面。无疑,法国的浪漫派精神是深入到张竞生的骨髓的,观察张竞生归国后的所作所为不难发现这一点。但经历过这之前纷纷扰扰并痛苦不堪的张竞生,再次放下包袱,不仅享受着欧洲自由浪漫的生活,并且也从翻译欧洲浪漫派作家的思想和文学著作中汲取营养,平复心情。短短两年,张竞生1929—1930年在上海世界书局以“烂漫派丛书”之名出版了《梦与放逐》《伟大怪恶的艺术》《多惹情歌》《卢骚忏悔录》《印典娜》《歌德自传》《烂漫派概论》等作品。尤其是《伟大怪恶的艺术》《烂漫派概论》两部作品,更是张竞生对于欧洲浪漫派思想消化和吸收后独自创作的文艺理论著作,对于介绍欧洲浪漫派文艺思想到中国作出了贡献。倘若不是妻子褚问鹃发来加急电报,张竞生的译介生活很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并为中国翻译界作出更大贡献。
匆忙从国外赶到上海,在领回自己的儿子之后,张竞生人生的下一站是阔别多年的饶平故里——大榕埔村——他人生救赎之路的起点。他对外称传从此再不谈性,他要为千百年来从未有什么改变的中国乡村做一些实际工作。他办学校、修苗圃、筑公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大搞乡村建设。短短两年真做成了不少事情,尤其是几十公里的饶钱公路顺利通车,但也因此得罪了不少地方豪绅,竟遭遇到被当时的广东省政府通缉的命运。忙里偷闲的两年多时间,张竞生在神州国光社出版了他最主要的乡村建设思想著作《民力建设》(1933)和《民智建设》(1933),还在《读书杂志》上发表了多篇翻译作品,如《歌德从军笔记》《心理学纲要与梦的解析》等。张竞生的乡村建设思想在计划中还有多部专论,可惜后来未能完成。在上海躲避通缉的日子里只能在《时事新报》的副刊《青光》上发表一些奇谈怪论,以及谈及饮食文化的《食经》等消遣文字,浪费了太多的光阴。
1934年底,随着通缉令的撤消,张竞生返回广州,并缔结了人生最后一场婚姻,生活总算安定了下来。配合着同学陈济棠的新广东建设,张竞生先是在《群声报》创办专栏《国民精神》,鼓舞士气,凝聚民心。1937年更参与创办了《广东经济建设月刊》并出任主编。至抗日战争爆发前,张竞生在《广东经济建设月刊》(共七期)发表了大量有关乡村建设方面建言建议的文章如《农村复兴实验谈》等,与之前在家乡进行的实践相结合相呼应,共同构成了张竞生乡村建设的理论与主张。抗战爆发后,张竞生携妻儿再次回到故里大榕埔村,过着完全纯粹的乡村生活,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有理论又有实践经验的老农民。抗战胜利后,恢复了社会活动自由的张竞生继续在汕头《大光报》上发表有关恢复社会经济秩序方面的文章,如《山的面面观》等,偶尔也参与时政讨论,《新食经》是这一时期唯一的专著。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张竞生先是在南方大学学习,后到广东省农林厅任技正,1953成为广东省文史研究馆第一批馆员。1953—1960年前后,应该是张竞生著述的最后一个高峰。除完成政府方面所要求的回忆性文字,如《南北议和见闻录》《回忆北大》《丁未潮州黄冈起义》等外,由于生活方面的压力(妻子去世、有五个儿子),张竞生还将一些撰写自己人生回忆性的文章寄往香港、新加坡等地的报刊发表,如《文汇报》《大成》《南洋商报》等,挣得一些外币以补贴家用。这些文字陆续发表并结集为《十年情场》(新加坡夜灯出版社1954年)、《浮生漫谈》(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1956年)、《爱的漩涡》(香港知识半月刊1957年)。这三部自传性质的散文集,明显受到了卢梭《忏悔录》的影响,文笔飘逸浪漫,可称之为张竞生自己的“忏悔录”,是那个时代散文中的奇葩,也是张竞生文艺作品的巅峰。
1960年,张竞生自愿回到家乡饶平。最后的十年,处于人生暮年的张竞生仍留下不少其他文字,包括三部哲学手稿《自然系统法》《哲学系统》及《记忆与意识》。这三部哲学手稿由于种种原因都未能完成,也未公诸于世。但就手稿的内容看,在他整个学术生涯中也具有一定的意义,不但标志着他学术研究的回归,使他无愧于“哲学博士”的称号,更体现出他在思想探索上的勇气和眼光。
最后,有必要谈一下张竞生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乃至以后长期被污名化过程中所存在的冒名问题。就目前笔者所知,假借张竞生之名发表的文章比较少见,如《幻洲》半月刊上一篇《论小衫之必要》,不仅属于假冒,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嫁祸。而冒名张竞生著作类的情色书籍却十分的多。如《性史》第一集之后的许多续集乃至《性艺》等,已经张竞生本人辩驳。其他假冒张竞生主编、编著或著述的“色情”类书籍在二三十年代的大上海十分流行,名字如《性史外集》《性考》《性谈》《性库》《性美集》《欲情爱火》《对待女子妙术》《爱的丛书》《热情的女人》等。甚至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励力出版社还曾假张竞生之名出过如《女人的引诱》《性的原理》《爱的结果》《性的知识》等书籍,以及其他出版社编辑出版的色情书籍如《肉林奇观》《新性史》等。此外,还有一种盗版张竞生著作的现象,如1928年由美的书店发行的《爱情定则讨论集》,竟被无良书商改名为《如此恋爱》《新杏花天》等名字盗版印行。另外,也有人认为属于张竞生佚作部分的《我的婚姻》《恋爱的卫生》等书,经考证亦属子虚乌有。三年谈性,换来的却是要用后来的大半生去救赎,而且这救赎直至生命终结显然远未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