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消解与类像的狂欢
——数字时代下的图像假面
2022-11-05孙若瑀
◎孙若瑀
审美活动作为审美主体在特定社会历史环境下所进行的意象世界建构,其重心在于对主体所凝视之物的判断与选择,并将客观实在经由审美主体转化为带有主观倾向的意象,所构建的世界也带有主观与客观的双重特征。这一空间的具体范围通过存在之物来确认,实在空间与意象世界的建构都以其中所存在之物作为标定,认识之物与真实之物之间的关系成为古今学者所争论的重要话题。关于思与真的讨论沿革按照鲍德里亚的理论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人们的思考不断深化,由自觉摹仿走向思考摹仿行为本身。到了后现代,鲍德里亚对这一话题进行了更深一层的质疑,即我们所认为的真实之物是否存在。鲍德里亚看来,在数字优先的图像时代,否定性的力量消失并进行无意识的腹语,作为意志、自由与表征的审美主体丧失其所依存之客体与他者,消失的目的是更深层的影响,真实这一概念本身即为骗局。
一、真的历程:从摹仿到消解
关于真实的讨论自古希腊柏拉图主义者肇始,柏拉图主义者认为对于美的追求必须服从于更高层面的目标,这一目标自始至终起着指导作用,美的创作也是对某种规律性的形而上范式的模仿,这一范式是对象带有作为理想化原型本体论地位的基本本性,也就是所观照的“真”本身。正如柏拉图认为在变化着的美之外,还有一个大美出现在所有美的事物之中,而真实的水平也正在于与本质范式的贴近程度。这种观念在中世纪乃至文艺复兴时期仍存在着一定的影响,中世纪时圣奥古斯丁坚持“事物美的程度也就是它们真的程度。”文艺复兴中以菲奇诺为代表的新柏拉图主义者所强调的美对于永恒秩序与“光”的诱导与追寻。在鲍德里亚所提及的第一阶段,由于生产力发展阶段与人的主体地位尚未凸显,个体仍从属于未知的自然,对未知的形而上崇高存在的模仿水平成为该时期真的价值与标准。
随着启蒙运动的发展与人类科学理性的更新,人的主体力量不断扩张,征服与解释自然成为可能。原本压抑的主体意识得到觉醒与解放,对身体与人价值的称颂成为时代主流,欧洲掀起了人文主义的文化浪潮。无论是绘画领域透视法对空间的把握,拉斐尔等人对身体的细致勾勒,还是自然主义文学家用带有强烈个体倾向的文字客观描绘自然,其中都内含着人对于自然或不可知领域的征服与渴望。这样一种人为自然立法的观点在18世纪康德对于崇高与超越的论证也是对人之主体力量的再次确认,主体面对所不可企及的崇高意象所产生的无能为力感,更产生了对自身作为道德存在物的无比优越性和精神上的神圣性的认识,我们所赞美的是我们自己“目标”的崇高性。之后克罗齐也提到真正的艺术品是欣赏它的人用它的表现力所领会的“总体想象性经验”。在这一时期,人着力用自身的主体视角描绘所见之真实,对以往所压抑人性的揭露与抛弃主体性的自然主义都带着主观倾向的色彩,在这个时期,主体的创造物位于第一阶段自然真实的对立领域,掩盖扭曲了一部分真实,进入恶行序列,但我们仍能在主体表述与客观现象的间离之间获得意义。
机器时代的发展对生命的影响让主体由高度自信陷入对自身存在的怀疑,现实与个体的极差让20世纪初的思想家进入新的自我意识层次,根据符号与现实的区分开始关注意义的意义问题,焦点转向事物在表达过程中作为符号的过程,对于语义学或是符号学的研究成为新的重心。这一时期对于真实的讨论经由语言学话语,讨论感知中对思维过程的多重移位与中断,正如瑞恰兹在《意义的意义》一书中提出“不管是语词的、视觉的还是听觉的,当我们理解了一个意义时,发生了什么?什么是正确理解的标准?”从语言符号对直接真实地影响到真实这一定义本身,在传播介质角度对真实进行了新的思考。
正如卡西尔在《符号形式的哲学》中所提到,我们用来言说,用来思考我们周遭世界的语言或符号体系,在重要的意义上决定世界将是怎样。现实中主体的认知模式并非由现实而来,而是其自身创造的神话、语言、科学或艺术决定现实的模式。对于决定审美主体认知世界与真实中介的探讨,在数字时代仍在进行,其对象因主要接受媒介的转移进行了由语词向数字图像的变化,主体与现实的距离也因带有意识形态特性的传媒中介扩张,真实被阻隔于类像世界之外,进入鲍德里亚提及的第四阶段。
鲍德里亚认为,在这一形态之中,随着技术的飞速勃兴,城市化商品化的迅猛普及,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我们所创造物的更新节奏所支配的时代。在鲍德里亚看来,在商品世界的包围下我们不再与自然物相接触,广告构成了高度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总体性,我们所身处与所鉴赏的是产自编码规则要素及媒体技术操作的赝像,是商品符号所组成的热带雨林。形象与任何真实都没有联系,“真实”被“超真实”取代,类像凭借其逼真性完成了“对真实的遏制”。
二、篡改真实:数字图像操纵下的观照视野
数字传媒作为真实消失的重要介质成为鲍德里亚思维逻辑的重要内涵,鲍德里亚提出,传统资本世界作为现实主义原则的纯粹表达,在社会发展的各阶段中随着对资本流通速度与规模扩大的迫切需求,社会发展的主导模式有着不断脱离物质性而逐渐抽象化的主流趋向,由初期借资本的融通进行大规模垄断式物质生产到资本数字的虚拟流动成为现实。
在高度抽象化的数字时代,科技与数码推动我们的视野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转变,鲍德里亚追随本雅明在《机械时代的复制作品》中对电影的传统倾向,认为随着电影工业与高像素摄像机的出现,对我们的视觉能力带来前所未有的革命,借助新技术,原本不被注意或在视觉能力之外的画面得到显现,高倍镜头与电影特写让我们走入无从感知的微观世界;慢动作的处理让重要的瞬间得以定格,主体的能力随着摄像机的媒介跨越身体的极限。在对细节的极端把握中审美主体的主体自信被无限度放大,在摄像机的特定视野里,我们陶醉于主体能够把握“真正的真实”的强大暗示,面对不可知庞大机器的恐惧个体在技术营造的神圣梦境中获得了创世的伟力,而被自豪掩盖的操纵也在与世界同一的主体面前隐没。能力的确认在于主体的自愿牺牲和对类像世界既定逻辑的服从。同时在鲍德里亚的分析中认为,在图像对于信息的传递过程中,对形象、信息以及周遭环境都事先加以了检验和挑选:“物品和信息都已经是摄像机镜头选择和一系列编辑的结果,它们是已经经过检验了的‘现实’,并且只会提出那些业已回答了的问题。”“事实上,主宰整个指称过程的是媒体,亦即编辑、剪辑、质疑以及媒体规则等方式”。
伴随着数字时代对整体社会现实的革新,鲍德里亚在其后期思想中对本雅明机械时代的图像观念进行了新的突破。在《为何一切尚未消失》中,鲍德里亚从银版摄影入手,对摄影技术的沿革和图像真实性的变迁进行推断,并最终提出类像让真实与主体彻底消失的观点。鲍德里亚认为摄影行为在本质上是“不经人手而成”经由光线在底版上对光线的自动写入,作为一度在场的某种事物无可逆转的缺席,无须经由真实与真实之观念,通过客观的光学反映在短时间取缔世界与视线,并由摄影观照世界本真状态的原型。在数码与图像修改技术繁荣的类像时代诞生的模拟图像也带来图像中心的虚无,在数字图像的创作过程中不再存在负片与延时,图像仅作为指令与程序的结果存在,其记录真实的能力随着即时与可更改的能力消失。鲍德里亚认为,数字图像在时间与工具化的革新中导致反思能力与真实的消失和对意识形态思维逻辑的顺从。首先,由于技术对可能性的无限拓展带来数码相机的即时性与存储能力的无限化,显影时间的消失导致图像与实践同时进行,事件与凝视之间由显影带来的间离消失导致图像符合审美个体即时认知过程的主体倾向,通过拉长认知过程反思真实的途径最终消失于主体的视觉洪流之中,甚至不再有时间作为图像存在与认知。同时,由于存储设备的更新,胶片对于图片数量的限制不再存在,连续的记忆流动变成无意义图片的堆积,图像瞬时单一的真实标志也不复存在。
在鲍德里亚的类像理念中,数字图像对真实的修改成为真实消失的重要原因。数字照片作为一个无穷尽的系列,凭借技术可以对其进行影响,游戏与修改,通过极其逼真的视听方式置换现实事物,同时以大量复制与超视距传播创造不存在的真实。鲍德里亚列举了大量新闻实例作为其真实不再存在的确证,后现代社会中的新闻传播大量采用文学叙事、戏剧艺术和影视艺术等表现手法对客观真实进行重新编码和改写社会现实。客观在媒体的编号和改写中被符号化和文本化了,人们难以区分事实和报道、真实与虚构、文艺与传播的差别。在传媒中出现的社会意义远大于其实际冲突的发生,个体仅对权威给予的刺激性数字信以为真。
三、美的限制:类像世界的逻辑定式
另一方面,鲍德里亚认为专制与统治的区别在于对立面的存废,统治可由其对立面与内在矛盾得到确立,并通过策略,在与对手的冲突中,将否定因素纳入自身。而专制则不再需要依赖反面存在,它作为非实体的意识结构超越了传统追求合法性与代表性的权力,正如拉康所强调的“大他者”,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影响着我们的思维逻辑结构,即大写的他者是主宰一切的神灵, 推动着存在中有意识和无意识的一切。在图像时代的治理通过数字与图像的技术得以确立,同样的一体化网络在世界各地构建,我们甚至会丧失对其有可能对立面的想象。鲍德里亚强调,从这个角度看,恶不再是善的反面,恶不再存在,它只是幻觉与空想。对于真实的揭露作为对专制的挑战的辩证否定力量,其被人所理解与留下深刻印象正因其源于恶的范畴,因此对真实的消解成为社会主要立场。鲍德里亚以巴黎银行与法国电视公司董事的宣言作为实例来展示极端结局——主体仅余的揭发权被取代,权力代表在恶的立场上昭示了恶。
对于恶的昭示也是鲍德里亚对其思想体系内部关于数字时代中介的集中展示,作为接受中介的媒体与仅作为能指符号的商品推动“超真实”世界的构建与主体思维逻辑的无意识转化。在《物体系》与《消费社会》的表述中,鲍德里亚借助罗兰·巴特等人的符号学语言学理论,对商品进行符号化整合,在《消费社会》中,鲍德里亚提出“商品”以全套或整套的形式所组成,其艺术在于作为实用符号的模糊性,目的在于营造一种氛围游戏。在购物广告或是新型商场的整体氛围中,我们所意识的仅是作为消费品所代表的物的实在,而在“类像”世界内部,它作为一种氛围的成分独立于主体的生产与消费意志,并主宰主体并自行创造着真实世界。在商品所构成的景观社会内部,消费既是一种社会总体的价值趋向,又是当代人类在深层心理与潜意识中自觉认同的愿望与行为。鲍德里亚将迪士尼乐园作为其类像世界的完美样板,我们也可以看到无论是漫威宇宙,哈利·波特还是仿真游戏世界,都通过人物,情节与场景扩大其虚拟世界的完整性与真实感以构建自有逻辑,主体陶醉于难以构成威胁的精神刺激之内,在欲望轻易满足的类像世界中,原有逻辑在物的深层腹语中不断重构,周围世界的真实变得本应如此。
四、虚假自信:主体的延展与消失
鲍德里亚认为,数字时代统治权的确认以主体性的消失为代价,随着机器能力与自主权的攀升,人的存在以人的消解为代价,通过自身在技术层面的消失和对秩序的顺从获得永生。主体的消失并非有意识的躲避,而是在类像世界内部的自由幻想下被改造为服从于意识形态整体逻辑。作为创作主体,在数字时代获得了改造世界乃至改造真实的能力,同时随着大众传媒的全球化普及,个体的言论与作品拥有面向世界的媒介,创作能量与传播的扩大让控制与簇拥变得简单,主体与信徒之间的松散联系也让责任得到极大免除,创作主体在权力与欲望的满足下怀着救世的幻想进行价值观的传递。其目的在于自身独创性想法的普及,但在数字时代距离消解的同质化资本主义社会内部,其独创性正是在整体意象世界内部所形成的选择,寻找信徒的目的与同质化社会与维护统治的要求相类。
同时,数字时代的图像从对文本的补充从属作用,到形象不再用来阐述词语,词语成为结构上依附于图像的信息。在数字化图像与大众传媒构成类像或景观世界内部,信息经由碎片化的无穷复制进行传播,真实性在瞬时接受中让位于对逻辑的认同与对心理的“震惊效果”。被更改的图像中介与通俗化的语言中介让创造起初便带有蒙蔽。创作主体消失在对既定逻辑的顺从之中,创作的真实不复存在。类像的世界内部,任何分子都作为无意识接受的从者,创作主体也仅作为相对高层次的接受主体存在。
鲍德里亚认为,数字时代的审美主体自由接受的能力消失在主体的无限扩大之中,审美主体仅作为“沉默的多数”存在,在大众对传媒信息的接受中变成信息的黑洞,在接受资讯的同时消除其现实的意义,让人类社会在类像中“内爆”造成真实与图像的界限消解,接受主体对于重大真实的反映程度下降,事件不再重要,总统遇刺和邻居家的鸡毛蒜皮在图像洪流内部同时出现仅是一系列无意义瞬间,传媒逻辑成为认知逻辑,图像真实成为认知真实。这样对于中心以及各种一元权威的去除,表面上为文化带来了民主式的自由,使得每一个个体成为各自的中心:但同时也使其被边缘化,造成了一种“人人均为边缘”的态势,个体仿佛成了构成世界的碎片。这种破碎看似一种平权的过度满溢,实则是一种对于“空”的暗指。在事件意义的内爆之中,主体成为无实体的巨大平面,其能力被虚假地无限扩大,事物被自恋与永恒的陷阱捕捉,新时期的“穴居”主体与周围不再存在关联,仅作为整体逻辑要求下的孤立碎片。鲍德里亚认为,真正的主体已经消失,它不再具备任何对立面,既无客体也无真实与他者。这也是黑格尔站在绝对观念的立场上进行的讥讽,个人主体位于一种无意识自负和一种无意识的主体分裂和疯狂之中,“他不知道自己不是自己”。
密涅瓦的猫头鹰只在黑夜起飞,在鲍德里亚看来,概念在事物消失时出现,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主体性正在消失与真实的虚构时它已不再处于自身演变的高潮,失落的我们是否早已走入新的虚无,新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