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弗朗西斯·伯尼《卡米拉》中的仁爱思想

◎马越

18世纪的英国处于一个变动的时期，经济迅速发展，阶级流动性增强，由此导致的种种道德滑坡现象屡见不鲜。对此，学界关于道德领域的研究蔚然成风。这一社会变动不仅引起了道德情感哲学理论家的深度思考，也反映在当时的文学作品当中。这些情感哲学家的研究离不开对仁爱这一社会性情感的阐述，而在伯尼的小说《卡米拉》中也体现了对于仁爱的反复强调。

目前，国内学者宋敏对于伯尼小说中的文化主题研究写有专著《身份的困惑：弗朗西斯·伯尼小说文化主题研究》 ，黄梅在《推敲“自我”》中对于小说中的“惧怕”母题以及成长主题进行了阐述。而其他有关伯尼的研究寥寥无几，且视野多局限于女性主义研究。深入挖掘伯尼小说中的仁爱思想无疑有助于我们更加立体地理解伯尼创作的目的，以及当时盛行的道德情感主义这一思潮。

“仁爱”（benevolence）一词最早来源于拉丁语benevolentia，经过法语的变体，演化为英语中的Benevolence。道德情感主义的开创者沙夫茨伯里首先提出了“道德感”这一概念，哈奇森、斯密等人对“仁爱”“同情”等概念进一步完善。霍布斯（Thomas Hobbes，1588-1679）认为仁爱是“希望他人好的欲望成为仁慈、善意或慈爱。”哈奇森认为“仁爱之爱，这个名称本身就排除了自我利益……如果有什么仁爱的话，它必定是无私的。”斯密认为“我们对仁慈的感情总是怀有最强烈的同情倾向……我们对感到这种仁慈情感的人和成为这种感情对象的人的满足之情都表示同情。”本篇论文中使用的“仁爱”概念可以理解为女性发自内心同情、怜悯、关心他人的利他的情感与行为。

18世纪英国作家以书写的形式参与了有关仁爱思想的建构，他们的作品再现了18世纪英国社会对于自我与他人、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探索和反思，以及对于同情、仁爱、节制、正义等观念的孜孜探索。然而，尽管在这一时期有关道德的研究较为盛行，国内外学者对伯尼的小说从不同视角切入进行研究，但是相关研究者却普遍忽视了其小说中非常突出的仁爱思想。18世纪小说传统中对于仁爱的呈现几乎都是从男性视角出发的，而伯尼的小说是从女性视角出发，塑造的都是仁爱的女性形象。本文借鉴17、18世纪的情感主义理论，对伯尼小说中的仁爱这一思想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以系统深入挖掘其小说中所呈现的独特的女性仁爱思想。

一、利他的人生价值观导向

道德哲学理论中对于仁爱等社会性情感的阐释无不体现利他主义这一性质，在伯尼的小说中，有德性的人也是具有利他主义思想之人。每个人在不同价值观的引导下，会形成不同的价值体系和行为模式，在伯尼的笔下我们能够看到自私的与仁爱的这两类较为突出的人物形象。通过了解小说中人物所体现的金钱观，就能看到他们身上具有的或利己或利他的思想倾向。金钱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的价值取向、社会风气等问题，金钱观即为“个人对金钱及其相关事物所拥有的一种持久且一致的信念、评价和行为倾向。” 伯尼小说中的人物主要持有两种金钱观：一是认为金钱应该在助人的过程中将其价值发挥到最大，二是认为金钱应为自己享乐。这两类金钱观无疑体现了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导向：前者是利他的，后者则是利己的。

《卡米拉》中，卡米拉的妹妹因为叔叔的疏忽导致身体残疾，为了弥补这一事故，便将卡米拉本应继承的遗产转让给了妹妹。当卡米拉听到别人说遗产继承权被转让时，“这位快乐的年轻女继承人并不十分在意这件事：相反，她感到十分开心，手舞足蹈，因为在她的头脑中几乎没有兴趣和野心的空间。” 卡米拉对于妹妹的关爱远远胜过了物质财富，妹妹的幸福与快乐于她而言才是最为重要的。真正能够给她带来快乐的并不是外在的物质，而是他人处境得到改善带给自己的简单而又纯粹的快乐。在一开始，对于这份未来可能会继承的财产，卡米拉首先想到的就是为自己的家人赠送礼物，为他们带去更多的快乐。她更多考虑到的是别人的利益，而非自己的享乐。于她而言，让家人快乐，让穷苦的人们能够摆脱窘境是她自己的快乐所在。从卡米拉对于叔叔打算将遗产赠予她，以及遗嘱的更改之后的反应来看，卡米拉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善于为他人考虑的充满仁爱之心的女性。

通过抽彩一事，我们也能够看出卡米拉身上所体现出来的金钱观——对别人大方，对自己节约。当卡米拉被邀参与抽彩时，“她犹豫不决，因为她所受到的教育使她不习惯将不必要的开销用在自己身上，这些金钱应该用在帮助他人上。”她考虑的是金钱对于他人的实际需要，并非自己从中能够获取的快乐。除此之外，卡米拉的金钱观还体现在她对物品都有一个预估的价格，不会铺张浪费。卡米拉的这一消费习惯也看得出她在使用金钱上十分节俭，并不铺张浪费。正是因为对商品的预估，她才能够根据自己真实的需要，在力所能及范围之内进行消费。这一节制的思想也体现了其具有的仁爱思想，因为正是有着为他人考虑的情感，这些节省下来的金钱能够更好地帮助那些处于窘境之人。但与此同时，她也不会让自己看起来很寒酸，因为她不想让同行的人觉得失了面子，这也体现了她能够为他人着想的良好品质。而埃德加的金钱观也如卡米拉一样：“在哪里使用金钱才算是较好地运用呢？答案是用在那些我能够帮助的人身上。”埃德加也认为金钱应该用来帮助那些处于窘迫困境的人，他也是一位有着仁爱之心的正直之人，这也是卡米拉的仁爱情感与行为能够获得他的赞赏，吸引他的重要原因之一。因此，我们也可看到，伯尼小说中所体现的同样气质的人相互吸引的表现。正是因为这种相吸，伯尼的小说中女主人公的仁爱的品质能够得到正直的男性的欣赏，并能得到他们的指引。

二、女主人公的仁爱情感体现

伯尼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利他的价值观的引导下，其仁爱的情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伯尼的小说中体现了斯密的同情理论，这种情感在伯尼小说女性主人公的身上尤为突出。

斯密认为人的天赋中存在着这样的本性，“这些本性使他关心别人的命运，把别人的幸福看成是自己的事情，虽然他除了看到别人幸福而感到高兴以外，一无所得。这种本性就是怜悯或同情，就是当我们看到或逼真地想象到他人的不幸遭遇时所产生的感情。”斯密的同情理论认为同情是为他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他人的悲伤而悲伤。对于一个具有仁爱之心的人来说，同情是其所具备的一种非常重要的社会性情感。如果人与人之间没有这种共情的能力，那么换位思考、对于他人施予的帮助也就无从谈起。正是由于有着这样一种共情的能力，他们才能够敏锐地体察到对方的处境，在关键的时刻提供帮助与支持。

在伯尼的小说中，两类女性人物形象较为鲜明：一类是外在格外出众，但却缺乏内在品质；另外一类则是外貌虽不出众，但其内在德行却令人称赞。《卡米拉》中，卡米拉与印第安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印第安娜虽然外貌十分吸引人，在伯尼的笔下甚至是一位外在近乎完美的女性形象，但是她的内在却是空虚的。相比较之下，卡米拉外在并不出众，但其内在世界却十分充盈。对于他人的不幸遭遇，卡米拉能够与之产生共情并施以援手。当卡米拉对埃德加的感情越来越强烈时，她并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情感当中，相反，她感到了深深的不安。“我是不会带给我叔叔一点点痛苦的”卡米拉自知叔叔已将印第安娜与埃德加的婚事定了下来，当她发现自己对埃德加的真情时感到了深切的不安，因为她考虑更多的是别人的感受，不希望自己的一言一行伤害到他人。

正是由于卡米拉对于他人的处境有着深切的共情，因而能够考虑到自己的选择有可能会对他人造成的影响。为了避免这种负面的影响，“然而，这种意识很快就成了对她正直的召唤，她的遗憾又引起了得体的召唤。”卡米拉能够观察到别人的情绪，为了别人的福祉而放弃自己的快乐，因为她不允许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与 印第安娜相反，卡米拉听到自己的叔叔更改了遗产继承权之后，并没有十分失望，或者抱怨。反而是替自己的妹妹感到高兴，并且知道自己的叔叔不理会自己的真正原因之后而感到开心，确认叔叔仍然是爱自己的她依然感到满足。“如果就这样的话，如果我叔叔真的像在这一切之前一样爱我；我相信我永远，永远不会因为她比我富有就嫉妒可怜的小尤金妮娅。她受了那么多苦，几乎濒临死亡。”尽管自己损失了一大笔财富，但是这样的结果不仅能够抚慰叔叔的良心，还能够为尤吉尼亚带来便利，这使得她感到快乐与幸福。这一反应非常能够体现卡米拉善良，替他人着想的优秀品质，这与印第安娜的自私冷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印第安娜的所作所为是典型的利己主义的表现。

不懂得同情的人在社会中并不能增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会引发更多的社会问题。因此，伯尼对同情的强调也是基于社会这样一个大的环境下考虑的。家庭是组成社会不可缺少的单元，伯尼小说中看似对家庭生活的细腻描写，实则是在探索整个社会之下的人们的精神世界应该如何建构，女性应该如何完善自身以更好地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问题。

三、女主人公的仁爱行为体现

伯尼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在正确价值观的引导下，不仅拥有仁爱的情感，并且能够将这一仁爱的社会性情感切实地践行到了实际的生活当中。这一仁爱的行为不仅体现在了家庭内部之间，也体现在对于底层人民的帮助，伯尼将仁爱的这一概念从家庭生活延伸到了社会这个更大的空间当中。

伯尼小说中对仁爱思想的呈现首先表现在家庭内部的仁爱，其女主人公作为家庭中的一员，对于其他成员都有足够的关心与爱。如在《卡米拉》中，由于自己的妹妹身体残疾，在舞会上常常被冷落。对此，卡米拉对埃德加说，“马上去找她吧！马上！这样会给我带来比我自己跳舞多二十倍的快乐。”从这个小事件中我们也可看到她的善良，对于自己妹妹的快乐的关心。她并不是一个只关心自己感受的人，而是在自己获得快乐的同时，还能够想到他人的处境，帮助他人也获得快乐，这一点难能可贵。这里卡米拉身上的利他思想体现的十分明显，这种为他人考虑的热忱是十分让人感动的。不仅仅在兄弟姐妹之间，卡米拉对于自己的叔叔和父母都表现出了极大的体贴和爱。虽然儿时的卡米拉比较活泼，调皮，但是她也十分懂事，能够体贴别人。当她的叔叔说自己很累的时候，卡米拉并没有对其死缠烂打无理取闹，而是陪着自己的叔叔在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她并不是一味地关注自己的娱乐，而更关注到了他人的情绪。

伯尼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都是处于上流社会中的年轻女性的形象，但她们并没有被局限在自己的小圈子之中。她们关注到了底层人们的窘迫生活，对他们的不幸处境表现出了极大的关心并施以援手。这与当时那些沉迷于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生活的所谓的绅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卡米拉》中一位可怜的老妇人的出现更是使得小说中几位人物的形象对比更为鲜明，在同行的人当中，只有卡米拉与尤吉尼亚愿意帮助这位老妇人。面对这些需要帮助的人时，卡米拉从不忽视他们，也不拒绝给予，尽管她能够给予的也并不多。她留在这个可怜的对象身边，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尤吉尼亚的第一反应就是摸自己的钱包，想要施舍金钱给她，而马格兰德女士则持相反的态度，她对这些深陷困境的穷人的看法也代表了当时社会上大多数人对待穷人的看法，“尤金妮娅小姐，绝对不要鼓励乞丐；你不知道这样会造成坏事。”她认为这些穷人是不值得被救赎的，反而会给自己惹来麻烦。与此同时，印第安娜的态度也是与自己的家庭教师如出一辙，她表现出了极度的冷漠，她的关注点只在自己身上，只在自己能够在周围的男士中引起的奉承上。很明显，她们对于置身于困境的穷人是有偏见的，她看不到帮助他人能够为他人带来的便利，也体会不到帮助他人的快乐。

在伯尼的笔下，女主人公的个性更加鲜明，其对自我价值的实现在当时的社会中也显得尤为突出。这些具有仁爱之心的女性在帮助他人的过程中不仅满足了他人的需求，其自身也得到了社会和他人的肯定。在这一过程中，女性不再是传统的“家庭天使”，不再完全是男性的依附。她们在处于弱势的环境中找到了自己出路，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主动权，找寻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这一人生意义是与他人，与自己的幸福相关的，而不是完全受制于男性。

四、结语

通过对伯尼小说中仁爱思想的呈现，我们不仅看到18世纪的女性在父权制社会中的生存困境，也看到了伯尼为之作出的努力。在文本表层的妥协之下，伯尼为女性寻找了一条切实可行的生存策略，使得她们能够通过内在的力量以更好地在当时的社会中生存。与此同时，这不仅仅是有益于女性的生存发展，也有利于整个社会的和谐发展。除此之外，伯尼的这种对于年轻女性的指导至今仍有现实意义，对于当今世界的女性来说同样也是具有借鉴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