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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百年风雨,秦怡从容走来

2022-11-04厉震林

上海艺术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秦怡

佟 童 厉震林

《女篮5号》

三角梅的坚韧

秦怡,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吴祖光先生曾如此赞美:“云散风流火化尘,翩翩影落杳难寻。无端说道秦娘美,惆怅中宵忆海伦。”她看似文静,内心却充斥火焰,一旦走进人群,会散发出如同暗夜明珠一般的柔光,一种氤氲在人群中的独特气质,让人过目不忘。秦怡的一生,是孤独而灿烂的。无论身于高处或者陷落谷底,待人始终谦逊真诚,大气而又优雅;对待艺术创作,心怀敬畏、心存感恩,不沾名利不惹尘埃;即便被世俗的烟火所熏染,被时代的突发所撞倒,也始终怀有孩童似的赤子之心,拒绝命运的裹挟。她的人生观,一如她的创作观开阔坚定,即便历经世间繁杂困苦,也总能找到与自我和解的方式,守护心中那片宝贵的澄澈与纯粹。

秦怡,像是西南地区的三角梅,枝叶青翠碧绿,无芳香亦不显奢华,但顽强坚韧,在贫瘠险峻的环境之下孤勇生长,顽强奋进、纯洁无瑕。她在《我的艺术生涯》一文中写道:“我的表面平静而内在好动的性格,和我对生活的向往与热爱,使我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尽管像走钢丝一样,随时有坠落的危险,甚至有时没有任何人可以来挽救我,但生活本身却挽救了我,教育了我。”经历婚姻失败、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癌症困扰、四次大病、七次手术,以及早年遭遇的欺骗、背叛与家暴,她的人生长时间被笼罩在极端的痛苦、不幸与孤独之中,但是,她并未跌倒停滞,只是静默地将痛苦化作信念的催化剂,凭借自身强大的毅力与智慧,在困境中突破重围,最终战胜了至暗时刻,在孤独中寻找到那份得来不易的光明。

秦家有女初长成

1922年农历正月初四,秦怡出生在上海南市的一个封建家庭。自有记忆起,秦怡就不太喜欢自己的家,森严的规矩以及阴沉的石库门,将她与外面的世界全然隔绝。幸而父亲开明,秦怡6岁就上了洋学堂,先后在四所小学就读。这些学校各有特色,有的思想开放,有的思想进步。良好的教育启蒙,为秦怡建立最初的人生观与世界观,逐渐塑造了她内在的精神追求。另一方面,原生家庭对于秦怡在艺术修养方面的培养和引导,也不可小觑。每逢周末,父亲便会带秦怡看电影,从海外佳片到本土电影,她被深深吸引在菲林之上的光影幻觉之中。在大姐的鼓励下,秦怡参加了南市少年宣讲团的活动,首次观看了独幕剧和芭蕾舞。闲暇之余,大姐还将俄罗斯作家如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等人的文学作品,推荐给秦怡,她手不释卷,不忍错过一星半点。这一时期,电影、文学、戏剧等艺术门类的丰富涉猎,令秦怡收获颇丰,为日后她成为演员奠定了很好的文化修养基础。

《青春之歌》

为抗战而演戏

“八·一三”的一声炮响,上海沦为孤岛。秦怡誓不当亡国奴,要冲出沦陷区奔赴前线。1938年8月的一个清晨,年仅16岁的秦怡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去大后方参加战地救护队,为抗日救亡尽绵薄之力。她孤身一人从家中跑出,历经一番曲折,从武汉来到重庆。虽未等来参军的机会,秦怡却因暂住女青年会,接触到一批从事抗战戏剧的文艺界人士,他们用艺术的形式借古喻今,呼吁国民政府积极抗日。秦怡被他们的爱国情怀和理想抱负所打动,本就热爱文艺的她对“那些搞话剧事业的人,产生了一种尊敬和信任”。机缘巧合下,秦怡在中国万岁剧团观看彩排时,因面容姣好被大名鼎鼎的导演应云卫和史东山发现。应云卫慧眼识人,认为秦怡有做演员的潜质,在他的热情相邀下,秦怡于1938年正式加入中国电影制片厂,成为演员,先后参演了《保家乡》《好丈夫》《日本间谍》等影片,初露头角。

秦怡在重庆时期的成长是快速的,除了演电影,她将更多时间和热情挥洒在抗战演剧事业上。1939年,秦怡首次登台,在《中国万岁》中出演只有一句台词、一个动作的群众角色。1941年,《正在想》中她已敢于挑战塑造距离自身生活较远的天主教嬷嬷形象,并获得了认可。接着,主演中华剧艺社的开锣大戏《大地回春》,此剧被称之为是 “抗战五年来的第一部史诗”,秦怡饰演具有悲情色彩的资本家女儿一角,真挚动情的表演将黄树蕙试图冲破封建礼教、呼唤自由新生的形象跃然台上,赢得不小的赞誉。1943年,杨村彬执导的《清宫外史》演员阵容庞大,有项堃、赵韫如、刘厚生、吕恩、沈扬、施超等。秦怡饰演珍妃,她为能与众多大腕共同演剧而激动,虚心向剧组同仁求教,不遗余力地挖掘着自身与角色内心世界的联系,将珍妃的精神气质在舞台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层次细腻动人。后来,秦怡声名鹊起,在短短四年时间,秦怡在重庆舞台上成功塑造了十几个性格迥异的人物。成名之后,她仍然在艺术实践中磨炼演技,挑战对不同人物的表演塑造。无论主角配角,不管形象出身,只要不违背抗日救亡的初心,坚持自己“做人”与“演戏”的基本准则,秦怡一概都演,哪怕再微小的角色,她都要仔细研磨剧本,抓住一切机会学习,这使她在表演艺术上大有精进,得到“戏路宽广”的评价。1943年,时任重庆文艺界领导人之一的夏衍在戏剧座谈会上,将秦怡与白杨、张瑞芳、舒绣文四人并称为重庆话剧界的“四大名旦”。那年,秦怡仅21岁。

如果说重庆时期对于秦怡是表演艺术的摇篮,成都则是她演剧创作的重要阶段,日渐步入表演的成熟状态。在《成都,我怀念你》一文中,她曾如此表达:“从1938年到抗战胜利,7年来我一直从事舞台演出,其中最使我留恋的,也是我以后能从事几十年演剧生涯的关键,就是我在成都的一年。”不到一年时间里,秦怡在成都主演了六部大戏,《桃花扇》《离离草》《草木皆兵》《戏剧春秋》《结婚进行曲》及《清明前后》,塑造了六个截然不同的妇女形象。无论是角色的外部形象塑造,还是演员内在的自我修养,秦怡都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奠定了她今后的演剧观及银幕上的表演美学范式。其中,在贺孟斧导演的《桃花扇》和应云卫导演的《结婚进行曲》两部作品中,表演最为出色的。前者,秦怡从纯真出发,在柔和中塑造了李香君英勇不屈的形象。后者,她扮演了与个人气质较为相近、单纯的女大学生黄瑛,排演中灵光乍现,即兴部分的发挥,被保留至正式表演中。此剧连演两月,风靡成都,秦怡也一度因体力透支失声,但是,为感谢观众厚爱和支持,还是坚持用气音演完,观众屏息凝神,无一人离席,谢幕时迎接她的是热烈掌声和欢呼。这次演出震撼了秦怡。她逐渐明白:文艺需要一种内在的强大精神力量支撑,这种力量不仅来自于对文艺工作的不懈追求,更来自于人民。从艺术中所获取的感人精神,再通过艺术的表达传递给人民,这是一个演员应该终身追求的理想。

走进角色的心理

新中国成立以后,无论是电影的剧本题材、生产方式,还是演员的创作观念都面临着转型。秦怡说,有一种演员可以利用技巧扮演各式各样的人物,另一种则通过真实感受去体验生活,从而演绎某个方面与自己相似的角色,她是属于后者。在《马兰花开》中,她赴第一汽车制造厂建设工地,短时间内学习驾驶推土机,完成了高难度操作;在《女篮5号》中,在北京工人体育馆刻苦训练,每日凌晨四点,进行运动员的高强度专业集训……到2015年,时年93岁高龄的她又为自己创作的电影 《青海湖畔》,勇登海拔近4000米的高原进行拍摄,再次震惊世界,挑战着不可能。秦怡如苦行僧一般,自我要求严格,对于不甚熟悉的题材,她就让自己活在角色的人生中,用心体验人物生活的跳动,感受角色的精神世界,将外形和内心融为一体,完美地再现生活,自然准确地表现。她对艺术的辛勤付出,很快得到了大众的回馈与肯定,《铁道游击队》里坚贞不屈的芳林嫂、《女篮5号》里温柔典雅的林洁、《青春之歌》里视死如归的林红……成为秦怡最广为人知的代表作。其实,在秦怡的演艺生涯中,还有不少因历史原因而被误读或低估其艺术成就的银幕角色范本。

被低估的银幕形象

1948年,26岁的秦怡在石挥导演的电影《母亲》中,饰演年龄跨度极大的母亲一角。从20出头的女子,演到70多岁的老妇,从体态变化到关键动作,从台词声音到神情面目,在外界压力极大的情况下,秦怡以自然细腻的表演很好地完成了角色的塑造。那双包含泪水的眼睛,将一个母亲从失望、期待,再到对新生活向往的多层次状态变化表现得淋漓尽致。上映后,观众未曾料想,银幕上饱经磨难、白发苍苍的老母亲,竟是由黑发红颜的秦怡所扮演的,着实惊叹。这一形象的成功塑造,标志着秦怡从舞台表演艺术家到电影表演艺术家的身份转换,更是其艺术生涯中的一个重要转折,证实了秦怡在美貌之外,更有在镜头前塑造多变角色的卓越能力。

1964年,根据同名小说改编、成荫导演的电影《浪涛滚滚》,秦怡饰演水利工程党委书记钟叶平。影片没有谈情说爱、儿女情长,聚焦的是人的世界观和在特定环境中的情操。在文峪河水利工地下生活的体验阶段,秦怡抓紧一切时间从早到晚泡在工地上。她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寻找钟叶平的习惯动作和思维方式,在银幕上塑造了一个既坚决果断又有血有肉的领导干部形象,让人耳目一新。周恩来看完内部样片后,风趣幽默地说:“看来你这个党委书记还可以,不太官僚。”由于复杂的历史原因,该片始终未能公映。1998年,为庆祝秦怡从艺六十周年纪念时终于放映了此片,张瑞芳当时给予高度评价:“秦怡这个戏演得实在是好,看了觉得完全不像秦怡,她就是那个党委书记。”袁雪芬激动地赞誉:“我认为《浪涛滚滚》才是秦怡同志真正的代表作。”事实上,秦怡也认为钟叶平是从影以来自己塑造得最为满意的银幕形象,在艺术创作上有很大的突破。

无论是主角或是配角,哪怕只有几句台词,也能焕发出角色的光彩,惊鸿一瞥。不佯装做戏,也不刻意讨好,而是真正从内心里达到跟角色同频共振,将演员与角色身心合二为一,力图在银幕之上呈现一个真实且有肌理的人,其余百般滋味,都交由观众评判。她的表演风格质朴自然,细腻克制,不因特定角色的“神性”而束之高阁,关注以“人性”为本的创作核心,充满韧性韵律,能给人以美的享受。

秦怡

传承的海派精神

从1938年10月秦怡参加中国电影制片厂当见习演员始,八十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她在舞台和大小银幕上共塑造了将近80个人物,包含主角、配角及龙套,时代背景跨越之大,剧本题材涉猎之广,人物形象塑造之多变,从年轻懵懂的少女到年迈体弱的老妇人,从秦淮艺伎到进步的女革命者、伟大的科学家,无论是丑角、旦角还是青衣甚至反串,她无一不敢尝试,一律用心去学习、潜心去创造,从左翼戏剧再到莎翁经典,秦怡对表演艺术拥有无限的热爱,她不断向观众证明作为一名演员的终极追求,一次次在文艺创作中挑战自我并突破极限。

1991年,杨村彬艺术研讨会暨祝贺演出,69岁的她重登话剧舞台,再演当年叱咤山城的经典剧目《清宫外史》,演绎珍妃一角。1997年,75岁的她再度登台,与上海的老中青艺术家六代同堂共演史诗剧《沧海还珠》,手握红旗庆祝香港回归。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之际,97岁的秦怡被授予“最美奋斗者”个人称号和“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成为中国电影界唯一获此殊荣的艺术家,这是对秦怡演艺生涯的最高褒奖。

如果说中国电影上的女性形象变化是社会思潮的折射,那么,时代给予秦怡机遇,她也用自己的才华与魅力丰富了时代的内涵。秦怡的一生是与中国电影连接在一起的,她是时代的见证者、亲历者,她更是中国电影的前行者、垦荒者,她对电影事业的追求恰如上海这座城市的精神一般——“海纳百川、追求卓越、开明睿智、大气谦和”。她从抗战戏剧到新时期电影,她始终如“水无形而有万形”,身体力行地适应着时代特有的脉搏,卓越地追求着艺术的真谛;她勇于创新,睿智开明,她面对困境开拓无限;她身上流淌着浓厚的人文气质,低调谦和,包容万象,她的心中“没有小角色,只有小演员”,即便只是几句台词的龙套配角,她也要演得发光。如此,也就形塑了秦怡表演的上海精神。秦怡将毕生的快乐寄托在表演艺术之上,投入并享受艺术所赋予她的一切,她又是极为幸运的。她是海派表演的典范代表。

《铁道游击队》

2022年5月9日,秦怡的艺术生命按下了定格键,大家似乎不愿相信这位跨越了一个世纪的传奇老人就要这样悄然离开。人们多希望这只是媒体的误传,待疫情结束,这位银发美人又会带着微笑再次回归到人们的视线中。因为疫情的特殊性,秦怡家人要求一切从简,最后只有很少的人参与了仪式。更多的花篮被静静摆放置秦怡艺术馆的雕像下,寄托着她所爱的人们的哀思。雕像背后是一本用白色大理石精心雕刻的书卷,正面的序言写着: “用一款颜色来装饰她,是红色;用一个词语来形容她,是美丽;用一种表情来注解她,是微笑。”背面则是吴祖光先生为秦怡写的那首《秦娘美》。一旁的树木迎风摇曳,枝叶青翠碧绿,模糊中,仿如当年在西南地区迎头生长的三角梅,无芳香亦不显奢华,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都能孤勇生长。

过往种种,终如流云般飘散而去,这位海派电影的代表人物、20世纪最具标志的女演员、杰出的人民艺术家,无论是“一世优雅”还是“百年孤独”,最终将一切繁华与汹涌卸在身后,成了珍藏在人们心里不可替代的时代影像,永远活在观众与影迷的记忆中。秦怡曾在采访中说:“我从小喜欢看电影,抗战时当了演员拍电影,新中国成立又进了电影厂当演员,可以说我一生从没离开过电影,今后更不会离开电影。”她的音容笑貌、她的风华绝代、她的孤勇果敢、她的德艺双馨,这一世,秦怡创造了太多的不可能,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和对艺术事业的孜孜以求,让她活出了非凡的追光人生,她对于角色创造的倾心付出,她对于电影传统的尊重敬畏,她所守护的海派精神值得为后世影人所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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