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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妇嘲谑与精怪想象:文学史视野中的夏金桂

2022-11-04

红楼梦学刊 2022年2期

丁 岳

内容提要:《红楼梦》中的夏金桂兼具悍妒和妖异两个面相,其怪厉言行与豪门阃教实不相侔,导致形象的撕裂。比较夏金桂与同书王熙凤及《醒世姻缘传》薛素姐的异同,以金桂为线索、以凤姐和素姐为中介考论这类女性形象悍妒与妖异特质各自的文学史渊源及其在世情小说中的兼容历程,可以归纳中国文学制造妒妇形象的范式和妒妇形象精怪化的小说史脉络,也可超越脂批本系统中夏金桂的有限篇幅进一步探究《红楼梦》人物塑造对古代叙事文学传统范式和趣味的去取。由此或可加深对《红楼梦》写人艺术和文本形态的认识。

引言

夏金桂在群芳中格格不入的特殊性久为评点家和研究者注意,可惜她在现存脂评本系统《红楼梦》(以下简称《红》)中的篇幅有限,人物性格尚不完整、相关情节未得展开,结局亦不可知。受限于文本材料的匮乏,夏金桂有关研究多由小说史的系列妒妇形象连类论及,对她的专门讨论则侧重赏析。因此,夏金桂之于《红》的意义及此形象的文学史渊源尚未得到深入考察。

叶楚炎《七出:婚姻视域中王熙凤的形象塑造及其叙事意义》(以下简称叶文)以古代男权话语“七出”为线索,精辟分析王熙凤的言行、禀赋在婚姻家庭中的意义并由此考察古代小说婚姻叙事的发展脉络及《红》的写人艺术。该文特具内部比较的视野,认为“接踵而至的夏金桂则完全可以被视为凤姐之妒的一个接续”。本文沿此思路讨论金桂与凤姐及《红》中众芳的异同之外,进一步从文学史的外部资源追溯金桂的文化和艺术渊源。在悍妒与妖异两个线索下、在文学史的比较视野中,本文将考察《红》对妒妇叙事传统的继承与超越,以及《红》写人艺术的创新与局限。

一、“泥腿小姐”:夏金桂形象的撕裂

夏金桂在《红》第七十九回登场,脂批本八十回以后的文本不存。仅此两回中这一形象已颇见前后矛盾。叙述者介绍她:“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红楼梦》刻画女儿从不滥用腴词,人美如湘云而有咬舌之憾,才高若黛玉进贾府时自道“只刚读了四书”,“三春”在贾母口中也“不过是认得两个字”,凤姐有齐家之能竟不甚识字。庚辰本第四十九回夹批甚至称:“此书凡云知书识字者,便是上等才女。”因此金桂的“颇有姿色”“颇识得几个字”洵属佳评。宝玉眼中“鲜花嫩柳”和香菱口中“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亦证夏小姐的才色出众。按《红》一贯笔调,“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不想金桂“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入门后撒泼打滚、谤夫骂婆,离奇的泼恶无礼与同处众芳人品迥异。对此,文本内外立场各别。

叙述者表现出明显的夸张和调侃:如金桂立意“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然而她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又如写金桂作态,“将脖项一扭,嘴唇一撇,鼻孔里哧了两声”,是小说刻画豪门女性少见的谑笔;书中人物的反应是:“薛家母女总不去理他。薛蟠亦无别法,惟日夜悔恨不该娶这搅家星罢了,都是一时没了主意。于是宁荣二宅之人,上上下下,无有不知,无有不叹者。”尊隆女儿的贾宝玉亲访金桂,“举止形容也不怪厉,一般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不差上下的人,焉得这等样情性,可为奇之至极”;评点家认可这段情节。庚辰本双行夹批:“别书中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岂不可笑。”姚燮眉评认为“世上此种妇人不少”、宝玉“特坐井观天耳”,意谓金桂的做派正见“作者笔下真无乎不有”。不过姚评也点出“书中此种妇人初见”,承认其特殊性。就此问题,无论“见多识广”的评点家们的现实经验是否可靠,他们都未解决宝玉的疑虑。即夏金桂的教养与通晓诗礼、成长高门的出身不侔。“桂花夏家”的诨号虽有市井气味,但与薛家是“老亲”,“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其家之女肆行海骂:“有别的忘八粉头乐的,我为什么不乐?”实非叙述者“父亲去世的早”“娇养太过”或评点家“纷纷者众矣”所能解释。

小说还交代夏金桂“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在性格的刻写上,王熙凤“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一脸笑,脚下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堪比金桂“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行事的风格上,金桂利用宝蟾赶走香菱和凤姐借助秋桐铲除尤二的设计更出于同一机杼。比较两位貌美心毒的妒妇,夏金桂正是王熙凤的同调而才学犹有过之。然而两者在家庭政治中的表现却大相径庭。凤姐凡事先占道义,又能在长辈面前卖乖市宠。贾母说“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凤姐虽未读书,但出身大族犹能“礼体不错”。反观金桂,气得薛姨妈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什么!”贾母还曾说:“可知你我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们有什么刁钻古怪的毛病儿,见了外人,必是要还出正经礼数来的。”“若一味他只管没里没外,不与大人争光,凭他生的怎样,也是该打死的。”从这些书中内证观照金桂,愈见她“泥腿小姐”(姚燮八十回夹批)的气质与《红》描写贵族生活的一贯风格不谐,造成人物形象的撕裂。

叶文指出:“相对于王熙凤,夏金桂的表现更接近于古代小说中那些典型的‘妒妇’:她的脾气更为暴虐,并且毫不掩饰自己的妒忌与‘怪厉’。”本文进一步认为,夏金桂应在文学史外证的对比下得到更深入的理解。她的泼恶悍妒及与薛蟠的“恶姻缘”继承了古代小说、戏曲和其他俗文学形式中妒妇嘲谑的民间趣味,而且可能暗含这一传统中最离奇的想象。

二、如何想象妒妇:“七出”范式与女性嘲谑

《大戴礼记》“妇有七去”包括“不顺父母”“无子”“淫”“妒”“有恶疾”“多言”“盗窃”。俞平伯《红楼梦辨》指出“凤姐几全犯所谓‘七出之条’”,后来学者继有发挥。叶文以“七出”话语为线索重审王熙凤,愈觉若合符契。在文学史的勾连比较中,本文认为“七出”是传统男性话语对女性家庭角色的规训和惩罚,也成为男性作家想象妒妇的基本范式。北大藏西汉竹书《妄稽》或是现存最早的妒妇故事,它以狂欢化的笔调表现妄稽的怪异和丑陋,弥漫着男性话语对女性的恶谑和制裁。这篇俗赋已粗具“七出”范式的框架,体现着嘲丑弄痴、戏侮女性的俗趣。以下用《红》为线索考察此范式自汉到清的演变及夏金桂的艺术来源,并讨论《红》在此间的斟酌去取及其得失。

妒妇们的核心共同点是嫉妒,由妒生悍,就要谋害情敌并辖制丈夫。具体方法有箠楚、诬陷、诅咒等途。妄稽肉体折磨美妾虞士外,还诬陷她“過(祸)盗不材者,皆与交通”,并有偷情杀夫的图谋,以此威胁丈夫“遬(速)鬻虞士,毋羁狱讼。妾直敝之,不言其請(情)”。《醒世姻缘传》(以下简称《醒》)第八十九回素姐诬告丈夫和宠妾:“狄希陈不安本分,合家人狄周,每日谋反,久在京师潜住,又娶了一个红罗女为妻,剪草为马,撒豆成兵,呼风唤雨,移斗换星,驾云喷雾,无所不为。”《红》第六十八回凤姐指使张华到都察院状告贾琏以倾尤二,“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八十回内虽无金桂与薛蟠鸣官兴讼的情节,但她陷害香菱、提起丈夫打死冯渊“拿钱垫人”“好亲戚挟制着别人”的旧官司,也是同一机杼;敦煌《丑妇赋》中丑妇“厌蛊家问法,符书上趁师”。明末陈子龙《妒妇赋》亦曰“群巫纷若,性好诅咒。祝鬼厌胜,求宠永固”。都冀以巫术使丈夫回心转意。《醒》第七十六回素姐为丈夫做桃木小人,“做了一个小棺材,将桃人盛在里面,埋在狄希陈常时睡觉的床下,起了一坐小坟”,则纯为害夫雪恨。《红》第二十五回凤姐受害于马道婆的魇魔法,实是书中另一个妒妇赵姨娘的机关。第八十回金桂枕中“抖出纸人来”是她构陷香菱的手段。两者的情节仍有厌胜元素,但运用不沿旧套;《红》写妒妇害人尤高明的创新是借刀杀人计。凤姐用秋桐害尤二,金桂用宝蟾逐香菱,体现了贵族家庭政治的复杂险恶和豪门闺阃“心中的经纬丘壑”。

嫉妒是对丈夫身心的排他性占有。相关叙述在身体层面点出了妒妇的欲望,涉及“七出”的淫。早期妒妇故事强调妒因丑生。丈夫因妻子貌陋而纳妾。丑妻却有亲近丈夫乃至床笫专宠的愿望,不得满足所以怨毒愈深;万历《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金》)塑造了世情小说的第一个妒妇潘金莲,她美艳善妒而欲求无厌。《醒》薛素姐系狐精转世、容光不俗,第七十六回被猢狲毁容,第八十五回犹然涂脂抹粉,“未免是个没鼻子少眼睛的个鬼怪”。第九十七回她在秋千上“故意着实使力”“登时起在半空之中”,向邻居卖弄风情。素姐兼容了妒妇美/丑的两种传统,也突出了越轨的欲望;《红》延续《金》的笔法,强化妒妇美貌与恶行的反差,与更古老的“形容妒妇必曰‘黄发黧面’”(庚辰本第八十回夹批)的传统有别。继承潘金莲路数的同时,《红》又节制妒妇的欲情使其不及越轨。凤姐的欲望只有“柳藏鹦鹉语方知”(甲戌本第七回双行夹批)式的描写,她与贾蓉的暧昧也未展露。叶文认为“这是凤姐与贾琏在欲望层面的差别所在,也是凤姐与其他古代小说中那些集妒妇与淫妇于一身的女性的根本区别”。八十回内的夏金桂同样如此,但程高本后四十回以她勾引薛蝌、误服鸩酒为结局。从妒妇书写的传统看来,这也是一种可取的思路。

辖制丈夫的嫉妒中还有独占家产的诉求,涉及“七出”中的盗窃。宋元小说家话本《快嘴李翠莲》的主人公并非妒妇,但她的婚姻诉求颇为后来妒妇取法。翠莲在家庙祝祷:“丈夫惧怕,公婆爱怜。……不上三年之内,死得一家干净,家财都是我掌管,那时翠莲快活几年!”《醒》第六十三回素姐也说:“俺公公六七十的人了,能待几日?只天老爷看一眼儿,叫他早挺些时脚,那个不是我的?”妻子是“中馈主”,理应掌管家财。但妒妇的诉求并非掌管,而在消受。如不遂愿,浪费就将与盗窃同出。梁张缵《妒妇赋》“弃产而焚家”,敦煌《齖䶗新妇文》“翻粥扑羹,轰盆打甑,抛釜打铛”,皆此类也。《醒》第六十三回素姐还道:“要是我不得这命,就是俺婆婆留下的这几两银子,我不豁撒他个精光,我待开交哩?”《红》第八十回金桂每日杀鸡鸭、将肉赏人,也有此义。《红》写妒妇的新意和深度,在其盗窃的对象本质不在夫家的财产而在家庭权力。次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凤姐虽然风光,但究其底里,她在贾府的权威靠的是丈夫在贾政跟前用事,这不是贾母和王夫人的疼爱可以代替的。第六十五回交代寡妇奶奶李纨“只宜清净守节”,也说明了主妇的权力假借何处。第二十五回另一个妒妇赵姨娘议论“明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点出了凤姐理财的隐微。最有意味是第六十五回贾琏“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第六十九回二姐死后箱柜里“一滴无存”。这次另类的盗窃彻底洗净了贾琏的积蓄和婚姻的温情,凤姐可能也将失去假借丈夫权力用事的资格。金桂事迹无与家财,但第七十九回她“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决心“一气炮制熟烂”“自竖旗帜”,窃夺夫权也是同理。

中国古代婚姻有延续家族血脉的责任,即《礼记》所谓“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因此“七出”的无子和恶疾成为丈夫移情别娶或纳妾的正当理由。崇祯年间出版的《醋葫芦》(以下简称《醋》)成圭纳妾名为求嗣,也为渔色。所以第十六回都氏说他“佯言求子,实是弃奴”。《红》第六十四回贾琏谋娶尤二也是恋色,口实却是凤姐“总不生育”“为子嗣起见”;无子进而是表现妒妇刻毒的情节动力。她们缺乏继承人,为防情敌母子分去夫宠和家私,常要谋害幼子。即如张缵《妒妇赋》“弃产而焚家,投儿而害壻”。世情小说中的典型情节有《醒》第七十六、九十九回素姐谋害丈夫的庶弟和庶子,又如《金》第五十九回金莲害死官哥儿。《红》第六十九回胡君荣下药打下尤二腹中男婴未必出于凤姐指使,但尤二落其彀中此儿势不能免。凤姐的报复斩绝了贾琏的宗祧,所以脂评说“凤姐不念宗祠血食”。无子和恶疾还被解释为作恶和滥淫之报。《醋》首回叙述者说起贤妇何氏:“顺承妇道德如坤,螽斯宜早振,麟趾尽堪征。”援《诗》赞其有子是妇德之报,以儒家话语暗示都氏无德所以无子的逻辑,具有普遍的解释力。《金》第七十六回潘金莲自道“小产过两遍,白不存”。《醒》第九十五回童寄姐诋素姐的毁容为“天疱疮”、引《大明律》道“恶疾者出”,援引男性话语制裁对手。《红》第五十五回交代凤姐流产是“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知保养,平生争强斗智,心力更亏”,但“下红之症”也是男性中心主义的惩罚。程高本后四十回夏金桂无出,延续了这一传统。其间更有意味的是香菱的恶疾,第八十回写她的“干血之症”特别强调“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贤妾与妒妻在恶疾的症候上相反,却同归于无子。依此逻辑,金桂和宝蟾的善妒可能导致薛蟠的绝嗣。程高本放弃了这条线索,在第一百二十回安排香菱难产而死、遗一子承接薛氏宗祧,实属蛇足。

妒妇把持家政、挥霍家财的野心有悖儒家家庭秩序,强烈的反叛性在古代男性中心语境中显得不通情理,由此导出的言语冲突被艾梅兰(Maram Epstein)称为两性间“竞争的话语”。这就涉及“七出”中的多言和不顺舅姑。妒妇叙事起于俗赋,妒妇能说会道和惹是生非的特质与俗赋大量运用对话、带有诙谐嘲戏性质的文类特点有关。世情小说中潘金莲词锋最健,《金》第十一、七十五回三次说她嘴如“淮洪”一般。《醒》第八十九回和《红》第八十回也写了素姐的“村卷”和金桂的“海骂”。她们洪水般的话头用武在顶撞公婆、骂詈丈夫。《新妇文》新妇顶撞阿婆:“当初缘甚不嫌,便即下财下礼?色我将来,道我是底?未许之时,求神拜鬼。及至入来,说我如此!”《红楼梦》第八十回金桂声口如一:“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醒》薛素姐骂婆婆:“你妈只好拿着几个臭钱降人罢了!”金桂骂薛家:“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素姐骂夫:“没廉耻的忘八淫妇!”金桂骂夫“忘八粉头乐的”。夏金桂的谈吐显示《红》吸收了妒妇多言、不顺舅姑的传统及其民间趣味,但与情节逻辑扞格。凤姐则洗去经典范式中妒妇的不通情理而显出机心深刻和精明有断。她的多言中有刁钻刻薄以压伏丈夫和家下众人,又有俚俗俏皮乃至惫懒无赖以深结贾母和王夫人欢心。即使微有不顺舅姑的嫌疑,贾赦夫妇的荒唐倒成就了她的“丘壑经纬”。

从妒妇的角度看,她们的婚姻都是典型的“恶姻缘”。明人《锦笺记》中有《恶姻缘》莲花落:“多少娇娘吃了爹娘赚,嫁了村牛及俗胎。”与《红》第二十八回薛蟠行令的四句“女儿悲”格调神似。《醒》原题《恶姻缘》,狄希陈两世都是颟顸不通的“混账无绪官人”(第三回),第四十五回用酒迷奸素姐。第五十二回素姐责怪父亲“把个女儿推在火坑里,瞎了眼,寻这们个女婿”。《红》夏金桂婚姻也不美满。薛蟠是粗俗无礼的“薛大傻子”“呆霸王”,第七十九回酒后“赌气自行”亦涉强暴。这类先霸道后暗懦、“有酒胆无饭力”的丈夫也形成了形象系列,其受妒妇凌虐颇有中古滑稽戏殴击戏乐的遗韵,又带有男性的自虐想象。妒妇叙事用“七出”范式塑造不称职的妻子并制造情节冲突,又在话语中表达疗妒和惩妒的倾向。妒妇的下场几无例外是被休弃或死亡。《红》第五回凤姐判词“一从二令三人木”,论者多解为休弃之谶。程高本后四十回凤姐病逝、金桂毒亡,延续了脂批本的基调。

三、“生平最喜啃骨头”:妒妇的妖异化

妒妇书写的传统范式夸张了女性性格、谈吐和身体各方面的缺陷,有时竟让人物表现出非人的一面,强化嘲谑力度的同时引出了妒妇的妖异化。人与异类的婚恋交往在六朝小说和唐宋志怪传奇中已极多见,宋元说话艺术的家法里,小说家烟粉和灵怪两门也以人怪、人鬼遇合为主。其中的妖妇和鬼妻故事往往以凶戾或古艳为基调而不及世俗悍妒。早期的妒妇嘲谑经常修辞性地将女性比为异类,但妒妇们并未被落实为异类的幻身或转世,其泼悍善妒也未与精怪来历接榫。直到明清世情小说以动物性和鬼气妖氛引出并解释女性人物的异化也即离奇的丑陋(妖艳)、残忍、刻薄、贪婪、怪厉和淫佚等特质,对妒妇的精怪设置由修辞层面进入情节层面,妒妇书写才真正兼容了精怪想象。

身懒嘴馋是女性嘲谑的一端,如敦煌《丑妇赋》“馋则佯推有娠”。身为豪门小姐的夏金桂不仅馋懒,竟还有啃骨头佐酒的食性。评点家们对这样的“悍妇贱态恶状”感到“匪夷所思”,认为这是“兽行”“妖象”。他们用“魔母”“搅家星”“鸠盘荼”“妖狐”“蜂虿”形容金桂,大概从她“磨牙吮血”的吃相联想到了志怪故事中的精怪形象。就此处作者的“异想天开”(第八十回姚燮评),学界措意尚少。本文认为这是援引小说史资源的痕迹。

金桂不发作性气,有时欢喜,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又生平最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将肉赏人吃,只单以油炸焦骨头下酒。

——《红》第八十回

薛三省娘子说:“可是这们古怪的事,常时只喝一口黄酒就醉得不知怎样的,这烧酒是闻也不闻。他虎辣八的,从前日只待吃烧酒合白鸡蛋哩,没好送给他吃。他今日到家,吃了够六七个煮的鸡子,喝了够两碗烧酒,还待吃,怕他醉了。他吃了没试没试的。”

——《醒》第四十五回

经过妒妇书写的诸端对比,夏金桂与薛素姐颇见声气相通。在此饮食仪态将她们又一次联系起来。两处描写中的“只待吃烧酒合白鸡蛋”“喜啃骨头”“每日务要杀鸡鸭”,凸显了人物身份与教养的反差,更表现出动物习性。近年来饮食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愈受瞩目。西谚云“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颇具饮食人类学与饮食社会学的深厚内涵。即就文学作品而论,呈现基本欲望的饮食描写往往承担着形象塑造的功能。在民间“虎姑婆”故事里,老虎冒充孩童的外婆或姑妈入屋,在床上吃掉了弟弟或妹妹,聪明的姐姐听到啃骨头的声音或注意到床边的骨头而决定逃生。这一故事形态中,老虎吃骨头是其伪装被识破的关键元素,提示了食性和动物性间的联系。考虑到中国文人的笔记和文言小说中大量的异类变形、食人故事,“虎姑婆”故事的古老异文出自文人记录,可见此种幻想和相关趣味在中国民间广泛存在,文人小说中亦早已形成传统,世情小说利用这一联系塑造形象也是应有之义。素姐是妖狐转世,第四十四回临嫁的夜里她梦见神明“把我胸膛割开,换了我的心去了”。所以她入门后食性随心性俱改,与待字闺中的“常时”不同。狐精化身或转世为人,形象中兼容了动物性与人性,夸张的情节由此显得情理自然。《红》前八十回中并未交代金桂的前世来历,但其与薛素姐相近的做派可能来自以《醒》为代表的妒妇书写结合精怪想象的艺术资源。

悍妒嘲谑兼容精怪想象的潮流在“四大奇书”中已见端绪。《水浒传》泼横妖艳的“母夜叉”孙二娘当垆卖酒、制人肉包子,是“误走妖魔”中的一员。《西游记》第五十九、六十回牛魔王之妻罗刹女是恶鬼,其妾玉面公主是狐精。小说借孙行者几番幻化写妻妾间拈酸吃醋、彼此争锋,评家以为“曲尽人家妻妾情状”(《李卓吾先生批评本西游记》第六十回总批)。后来《醋》第十六回都氏妒气冲霄惊动天庭,众神仙无以制之,可能戏仿了《西游记》第七回大闹天宫的场景。第十七回交代她是昴宿之妻思凡逃落人间。昴日星官佛前自道“弟子有妻平氏,向来泼悍,已见载于《周书》矣”。古人以二十八宿配三十六禽,昴宿应鸡,都氏亦鸡精转世。所谓《周书》见载者,当指《牧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醋》叙述者和各方人物引用经典话语资源做游戏隐语,颇有“谐隐精怪”小说的遗意。这类文本中的女性是精怪或其转世,精怪想象已经深入情节层面、引出并解释人物的异化。

从《红》与《醒》的相似论,夏金桂与狐精书写颇有联系。元刊讲史平话《武王伐纣书》中有九尾金毛狐子夺舍苏妲己、陷害姜皇后的情节。封神故事影响甚广,由此妒妇与狐精修辞性的联系充斥于民间话语和小说叙述。如《金》第二十回吴月娘怒骂潘金莲是“九条尾狐狸精出世”,明清鼎革之际的《续金瓶梅》(以下简称《续金》)第四十五回应伯爵将平生遭际编成唱词沿街叫化,词云“金莲本是野狐精”,又道春梅“是个九尾狐狸,粉面油头,会吃人的脑髓”。《续金》安排潘金莲沿着《金》末回指定的路径转世为黎家之女,得名金桂。第四十四回黎金桂“犯了葡萄架的淫根,故此鬼魅狐妖趁虚而入,化出当年西门庆形象,摄其魂魄”。此处显系模仿《金》第七十回李瓶儿独居狮子街、夜夜被狐精“假名抵姓”幻形为西门庆来采摄精气的情节。《金》系列文本中狐精作为超现实力量进入情节与妒妇发生关系,被之纠缠的黎金桂也染上妖异的气味。夏金桂与《续金》的黎金桂名字偶合,提示其间可能有血脉联系。事实上,“金桂”之名,本就与“精怪”谐音。姜祺《红楼梦诗》咏夏金桂即云:“半从会意半谐声,一一称名著笔明。金桂原来是精怪,顿教夏雪尽消倾。”

夏金桂“喜啃骨头”的食性体现着《红》对小说史上精怪书写手法的援引,为其形象注入了可疑的精怪气味。然而《红》话语层面的诸多动物性比喻究竟没有落实到情节中,所以金桂失教无礼显得突兀失常。夸张的动物性描写与嘲丑弄痴的写人手法结合是《醒》的典型特征,《红》如用在有心打诨取容的年老村妇刘姥姥身上,或许与她“肏攮”鸽子蛋的做派不违。但用在豪门小姐身上,恐怕“形容处稍欠蕴蓄”(孙楷第评价《醒》语)。小说史上《红》素以颠覆传统著名,金桂的撕裂可能体现了《红》容受传统中的问题。从创作论的角度说,作者可能也不暇周全这一功能性的次要人物。金桂扰乱薛家、折磨香菱的功能压倒了她本身的形象塑造。

伴随妒妇的妖异化,精怪叙事中常见的降妖情节进入世情小说,强化了疗妒、惩妒的超现实力量,也令这些特殊的妒妇下场更加惨烈。与此同时,精怪叙事强化了世情小说的因果框架,以此解释女性离奇嫉妒泼悍的来由,使叙述逻辑契合宗教意识和现实情理。《红》首回僧道对话中下界“造劫历世”的一众“风流冤孽”与次回贾雨村大论的“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结合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共同建构了统摄主要人物的超现实框架。一定程度上,夙业因缘、前生注定的逻辑柔化了金桂出身与教养的生硬反差。

① 中国叙事文学中的妒妇书写传统悠久,学界亦有专门研究。较早全面梳理妒妇形象并将之分类归纳的是1995年海外学者吴燕娜在哈佛大学亚洲中心出版的《中国悍妇》(Yenna Wu,The Chinese Virago:a literary theme)和南开大学屈慧青2003年的博士学位论文《胭脂虎》。

② 学术史上专门讨论夏金桂形象的如有邓桃莉《恶之花——夏金桂》(《鄂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日本学者船越达志《夏金桂与贾迎春——〈风月宝鉴〉考》(《红楼梦学刊》2011年第6辑),李新灿《一个被误解被丑化了的女性形象——论夏金桂》(《江汉论坛》2011年第11期),梁归智《香菱花袭人结局之谜》(《名作欣赏》2018年第34期)。

③ 叶楚炎《七出:婚姻视域中王熙凤的形象塑造及其叙事意义》,《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5辑。

④ 曹雪芹著,无名氏续,程伟元、高鹗整理《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3页。下引《红楼梦》原文均出此本。

⑤ 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庚辰本》影印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138页。下引庚辰本批语皆出此本。

⑥ 冯其庸辑校《重校八家评批红楼梦》,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第1975页。下引评点庚辰本批语外皆出此本。

⑦ 卢辩注,孔广森补《大戴礼记补注》上册,商务印书馆1941年版,第156页。

⑧ 《妄稽》图版与释文收录于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第四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其抄写年代被系于武帝晚期,是现存最早的俗赋。主人公名妄稽,妄稽即无稽,取义类于“乌有先生”,颇有寓言和游戏的意味。全篇计三千余言。

⑨ 俗赋是中国叙事文学中较早形成妒妇题材的文类。《汉书·艺文志》著录杂赋十二家,计二百三十篇,不可谓之不多。顾实曰“多杂诙谐”,大抵亦俗赋之俦。《文心雕龙·谐隐》则曰:“潘岳《丑妇》之属,束皙《卖饼》之类,尤而效之,盖以百数。”可见俗赋、尤其是女性嘲谑题材的俗赋在汉魏六朝的兴盛。

⑩ 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编《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第四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71页。下引《妄稽》释文皆出此本。

[11] 西周生《醒世姻缘传》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77页。下引《醒世姻缘传》原文皆出此本。

[12] 如妄稽不忿丈夫“错我美佊(彼)”,“沐膏抹脂”后笑谓“视我孰与虞士丽”“长与子生”,吓得丈夫“惊而走”。敦煌《丑妇赋》也有“涂香相貌,摆敷妆眉”“丑上添丑,衰中道衰”之说(伏俊琏《俗情雅韵 敦煌赋选析》,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页。)

[13] 伏俊琏《俗情雅韵 敦煌赋选析》,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页。下引《新妇文》原文皆出此本。

[14] 欧阳询《艺文类聚》第二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16页。下引张缵《妒妇赋》原文皆出此本。

[15] 艾梅兰著,罗琳译《竞争的话语:明清小说中的正统性、本真性以及所生成之意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16] 程毅中《敦煌俗赋的渊源及其与变文的关系》,《文学遗产》1989年第1期。妄稽阻拦丈夫纳妾、顶撞公婆的振振有词,敦煌《丑妇赋》的“咋咋邹邹,即喧邻兮聒里”“只爱说非,何曾道是”,敦煌《齖䶗新妇文》的“斗唇合舌”“务在喧争”,“骂詈高声”“终不合嘴”,都体现主人公便给的口舌和胡搅蛮缠的做派,奠定了后世妒妇谈吐市俗夸张、刻薄善谑的倾向。

[17] 这是唐以来民间文学的热门题材。裴諴《杨柳枝词》:“好姻缘是恶姻缘,只得相看不相怜。”又如五代词《春光好》:“好姻缘,恶姻缘,只得邮亭一夜眠。”明初瞿佑《剪灯新话》中《秋香亭记》有诗:“好因缘是恶因缘,只怨干戈不怨天。”

[18] 曾永义《戏曲源流新论》(中华书局2008年版)从中国戏剧发展史的角度讨论了中古时代踏摇娘和参军戏中的扑击殴斗。

[19] 刘勇强《中国古代小说史叙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54页。

[20] 参考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中华书局2017年版)、《宋代志怪传奇叙录》(中华书局2018年版)。

[21] 谭正璧《话本与古剧》之《醉翁谈录所录宋人话本名目考》和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第八章对《醉翁谈录·小说开辟》中各门故事的来历出处有所考论。程毅中《宋元小说研究》第十章指出“烟粉小说讲的都是以女鬼为主角”。灵怪类中的《崔智韬》《李达道》《红(白)蜘蛛》《水月仙》《大槐王》《太平钱》《无鬼论》皆有人与异类缔姻的情节。

[22] 即使有如《夷坚志》之《太原意娘》这样写亡妻因妒作祟的作品,也在强调韩生背誓别娶的鬼报而不及于世俗意义上的泼悍。

[23] 如《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人言精魅”“鬼号钟馗”,敦煌《丑妇赋》“五色鬼之小妇”。又如《本事诗》裴谈谓妻“如九子魔母”“如鸠盘荼”。《本事诗》的性质是小说,参余才林《本事诗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24] 最早将夏金桂吃鸡骨头与薛素姐吃鸡蛋相联系的是艾梅兰(Maram Epstein),参考《竞争的话语:明清小说中的正统性、本真性以及所生成之意义》第三章第293页注51。

[25] 有关饮食人类学的研究以及文学作品中饮食之于形象塑造的功能,有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胡琦博士提点。

[26]“虎姑婆”故事的基本形态及其在中国的历史演变,可参考荷兰学者田海《讲故事:中国历史上的巫术与替罪》(中西书局2017年版)第二章“麻胡和老虎外婆”。此书第52页提及了“18世纪以后老虎外婆复合体的故事”中骨头的意义。施翠峰搜集的《台湾民间故事》(河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7版)“虎姑婆”异文中明确提及了“啃骨头的声音”。

[27] 黄承增《广虞初新志》卷十九有康熙进士黄之隽的《虎媪传》。

[28]“谐隐精怪”小说类型参见李鹏飞《唐代非写实小说之类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29] 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481页。

[30] 刘勇强《论古代小说因果报应观念的艺术化过程与形态》,《文学遗产》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