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意蕴的通俗表达
——《兹山鱼谱》叙事特点分析
2022-11-04刘权文
刘权文
(南京传媒学院,江苏南京 211172)
2021年的韩国电影《兹山鱼谱》讲述了朝鲜士人丁若铨发配遥远海岛,与青年渔民昌大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完成了鱼类书籍《兹山鱼谱》的故事。这部题材平淡,稍显冷门的电影,不但拿了韩国票房周榜冠军,也获得了韩国当年“百想艺术大赏”最重磅的奖项大赏奖。而且影片深受国人喜欢,丁若铨在蛮荒之地重获生机,不正是中国历史上贬谪文人的写照。
《兹山鱼谱》让我们觉得亲切和羡慕,除了题材和形式充满了东方意蕴,影像的水墨质感,叙事的留白冲淡;另外很重要的缘由是它的通俗性,紧凑的节奏,有趣的人物,极具上镜头性的画面。本文从叙事的角度分析影片的风格呈现,一方面是从意境的角度分析影片充满东方意蕴的叙事,另一方面从好莱坞商业电影的特点来分析影片叙事,以及两者如何交融,让一个文艺气质十足的电影具有很强的观赏性。
该片的特质也对应着韩国电影的整体发展,韩国电影是“与亚洲乃至世界相互影响和交流的产物”。韩国2000年后兴起的优质电影,正是用好莱坞式的方法来讲述本土民族故事和情感。《兹山鱼谱》的主题也正好呼应着西学东渐背景下,朝鲜知识分子在中西文化里寻求治国之道,它在美学和精神上都能为中国电影提供有益的借鉴和参照。
一、东方意境的呈现
西方的美学体系以叙事为重,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悲剧的第一要素是情节,情节是悲剧的灵魂。”东方意蕴的呈现则主要体现在意境,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它的体系庞大,各种东方艺术门类都涉及意境。
意境一般来说包含着对现实事物的直观描摹,进而体现出作者内在的情志,最后通过联想观照启发出人生感悟。依照学者刘思的观点,意境的核心在抒情,叙事作品的意境主要体现在叙事材质的节奏,叙事元素的意象和叙事主题的哲思。“中国虚构类叙事文学鼓励主观地把握行动事件,展示作者的内在情志。”
(一)抒情为重的叙事节奏
《兹山鱼谱》整体的故事情节性不强,一般而言,故事的时间跨度越短,戏剧性便越强,而跨度越长,情节便越容易平淡,但是其中社会生活的质感便会越厚重。《兹山鱼谱》的时间跨度很长,描绘了丁若铨从被贬黑山岛一直到过世,较长的跨度和时代背景的描摹让影片有丰厚的质感,影片气质也更加散漫和开放。
影片没有截取时代变革下,那些充满激烈冲突的人物和事件,比如对“辛酉教狱”详尽展开,或者描绘更有影响力的丁若镛,反而聚焦于一个边缘的丁若铨。而且避开他那些戏剧性的瞬间,选择了充满生活气息的日常,着力于描绘丁若铨的各类情感:亲情、友情和爱情,这些情感的表达也是东方式的绵长,克制和留白。
丁若铨与昌大的友情是故事的主线,一个是贬谪荒岛寻求生命出路的士大夫,一个是渴望学习儒家经典的底层人,两人关系的搭建可以用“三顾茅庐”来形容。开始昌大在海滩听闻别人说丁若铨是邪学之人,表露出了不忿。但是晚上丁若铨在可居嫂家吃饭,吃的鱼正是昌大送来的,丁若铨也透过别人之口了解到昌大。第二天,丁若铨与昌大海边相遇,丁若铨第一次提出收徒,但被昌大拒绝。丁若铨之后落水,昌大救下丁若铨,还送来了章鱼。丁若铨随后救出了被别将关押的昌大,昌大送来黄貂鱼。丁若铨再次提出要教昌大,又被拒绝。丁若铨表露出三次想收徒,昌大三次拒绝却三次送鱼。昌大的欲望传递得含蓄,他想向丁若铨学习,却无法认可丁若铨的“邪学”观念。丁若铨的欲望逐渐转变,从帮助昌大转变到了向昌大学习。两人关系起伏不大,却一波三折,为后面分掉扬镳做足了铺垫,也表露出故事的核心不是情节冲突,而是两人观念之争里的情感起伏。
影片整体的叙事节奏以情为重,情感成了叙事的动力和落点。主线的推进不紧不慢,穿插了许多细节,比如丁若铨的亲情和爱情。丁若铨与丁若镛的兄弟之情通过诗歌和书信勾连。两人被贬栗亭送别,伴随着丁若镛《栗亭别》诗句,两人在黎明驿馆醒来,彼此无言,握手之后便是诀别,本可以浓墨渲染的分别,导演处理得简单悠远,这是东方人特有的表达方式,越是千言万语,越是默默不言。丁若铨初到黑山岛,夜晚饮酒,愤懑之情无从排解,于是海边望月。导演没有强化丁若铨的绝望,而是把情绪铺张在海上明月,长镜头内勾连起同样望月的远方弟弟,一首古诗缓缓吟诵,即传递了丁若铨的幽愤,也写出了兄弟心意相通的手足之情。
丁若铨与可居嫂的情感关系,也仅仅是展现了可居嫂收留丁若铨,可居嫂照顾丁若铨,丁若铨给可居嫂钱等几个细节,便推进到两人背身静坐庭前,可居嫂靠近丁若铨然后退开,丁若铨主动靠近可居嫂,切到正面镜头可居嫂已然怀有身孕,镜头内容跳跃却也符合情理。导演不动声色,观众已经从留白中感受到了两人情感建立的完整脉络。
(二)作为叙事元素的意象
意象是意境呈现必不可少的元素,它既是实有之物,也包含了叙事视点的主观感情投射。在《兹山鱼谱》中充满了国人熟悉的传统文化意象,比如明月,大海,各类食物等,这些意象不仅仅承载了人物的情感,也参与了叙事。比如大海,丁若铨在月下望沧海凸显了他的绝望,而昌大在听丁若铨介绍了地球仪之后,夜晚独立沧海表露出他的世界被打开了,大海包含着绝望与开阔两种情绪,也标志着情节的推进。
叙事空间的选择同样在构建戏剧情境推动叙事的作用外,有了一层表意,比如“黑山”和“兹山”的意象。丁若铨初到的“黑山”是个蛮荒可怖之地,对于昌大这也是个想要逃离的居所,但是经过两人的相处,丁若铨在“黑山”重新找到了意义,昌大在走上仕途失落之后回归“黑山”,这里的“黑山”变成了“兹山”,它成了两人的乌托邦。进而有学者指出,“《论语》在记载孔子遭遇危境时,曾有‘文王既殁,文不在兹乎’的自信自重!”“文”的礼乐传统正是“道”的所在,丁若铨的“兹山”自然也暗合着“道”的意义了。
(三)作为叙事主题的哲思
影片开片的字幕交代了背景,“本电影是以丁若铨《兹山鱼谱》的‘序言’为依据创作的作品。”但“序言”仅264字,整个影片是基于真实人物和环境,导演用现在的眼光和审美虚构的,素材是导演表达自我情感的载体。
故事以丁若铨和昌大的关系为核心,两人建立了亦师亦友的关系。而真实的历史,依据历史学者丁晨楠的详细考证,“二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丁若铨也未明确记载张昌大的职业是渔夫……”可居嫂,别将等人物都出自作者杜撰。真实的黑山岛也远非导演描绘的世外桃源,除了地处偏远,岛上居民在史料中也并非那么朴素善良,丁若镛甚至称之为“渔蛮”,“与电影中展示的由当地人负担丁若铨衣食之资的景象不同,实际上丁若铨的开销是由他自己支付。”
叶朗认为,“意境是意象最富有形而上意味的一种类型,是超越具体的有限的物象、事件、场景,进入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即所谓胸罗宇宙,思接千古。”导演抛弃了真实的历史质感,简化和美化了故事的背景,着意于呈现出一个充满诗意的故事氛围,这是一个整体的意境。“此心安处是吾乡”,导演给丁若铨构筑了一个得以安身立命的乌托邦,也是在当下后资本主义的时代境遇下,为自己和观众找到了一种传统隐士的疏解之法。
二、通俗叙事的建构
(一)好莱坞式的叙事框架
《兹山鱼谱》风格冲淡悠远,但是观众并不觉得情节松散,仔细分析它的叙事结构,便能发现它非常严格地符合好莱坞“伙伴之情”的叙事模式。
好莱坞编剧斯奈德在《救猫咪1:电影编剧宝典》里从创作的维度定义了十种电影叙事模式,其中的“伙伴之情”指的是两人共同去完成某事,情感推进,直到无法分割,比如《绿皮车》《雨人》等。“一般有三个必要的元素:(1)一个‘不完整’的主人公;(2)一个能使主人公的生活‘完整’的伙伴;(3)一种‘复杂情况’,使两人分开,之后又更紧密。”
《兹山鱼谱》中丁若铨因为昌大从鱼类知识中找到了自处之道,昌大也因为丁若铨获得了儒家知识,丁若铨被迫抛弃妻子上岛,昌大则是被父亲抛弃,一老一少,一文一野,一个想出世,一个渴望入世,两人关系构成了故事的主体,都从“不完整”变得“完整”,也因为观念之争的“复杂情况”,分开后更紧密。故事也遵循着“两人相识——建立联系——关系升级——发生危机——最终理解”的情节结构进行,开场是丁若铨来到黑山,结尾是昌大回归“兹山”,完成了一个严密的闭环。故事的其他复线同样也符合严密闭合的结构,比如昌大与父亲的关系线索,从渴望被父亲认可,到付诸行动失败,再到获得认可,最后背弃父亲,完成了昌大对丁若铨的认同。
另外复线在展开的同时,依旧在推动着主线的发展。看起来与主干最无关的当属海外回归的文顺得,丁若铨因此写作了《漂海始末》。这个段落一方面在铺陈一个逐渐开阔的世界,呼应着故事的背景,另外也在强化着昌大对丁若铨的不理解,他觉得丁若铨只把他当作渔人,同样也与后面发现地球仪细节呼应,昌大终究会在丁若铨影响下变得开阔。仔细分析,《兹山鱼谱》的叙事密度非常大,每一场次都有多层次的戏剧目的,而且每一个复线都是闭合和严密的。
(二)人物的符号感与趣味性
丁若铨是作者美化的人物,昌大大部分是虚构的,影片中的其他人物也都是经过拼贴和简化,是从属于整体影片意境的一个元素。从戏剧性的角度看,符号化的人物设定更容易建立明晰的戏剧关系。
以昌大的父亲和牧民官为例,两人都是完全符号化的人物,昌大的父亲对昌大的感情完全出于利益,在昌大没有利用价值时,他不闻不问,在昌大显露才学时,他愿意投资昌大。牧民官则是个装糊涂的高手,他明知道军布体系黑暗,却充耳不闻,显露出背后更加冷酷的官场体系,“性理学”为根基的政体已经腐朽不堪。这些人物清晰的设定,与昌大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昌大与环境的冲突很快激化,戏剧性充分调动了观众的情绪,昌大的回归变得顺理成章。
相比这些完全负面的代表,别将则是一个丑角,他在前期给了丁若铨和昌大压力,推动了叙事,比如关押昌大,更为重要的是他提供了许多趣味性。在得知丁若铨认识他的上级全罗道右水使大人,他立马转变了嘴脸,把丁若铨奉为座上宾,变化之快十分滑稽;多年后,丁若铨又用认识新任全罗道右水使诓骗别将;最后,丁若铨要离开黑山岛,别将来送别,说全罗道右水使已经换了三个了自己却还未走成,丁若铨答应别将,向他鞠一躬,别将的表情不是愤怒,而是欲哭无泪,既是可叹自己卑微的命运,也对丁若铨有所不舍。别将是个十分尊重知识的人,这里白描般的寥寥一笔把他的形象塑造得十分生动。
导演通过清晰的人物设定,用戏剧化的方式调动着观众的情绪,有昌大报国无门的悲愤,有别将渴望逃离的喜感,有丁若铨想回归而不得的伤怀,也有最终昌大回归的释然。
(三)情感主题的直白表达
故事里有许多直抒胸臆的金句:比如丁若铨所言“如鹤一般活着固然好,但就算沾满了泥水和污水也来者不拒的兹山一样,做一个黑色的无名之人,也应该是有意义的吧。”昌大所言“若不能按自己所学的来生活,便按自己的性格去生活。”可居嫂所言“只知道种子重要,不知道地也重要。如果地不好,种子是不会发芽的。如果土不好,就算发芽也不会长大的。”
这样的句子不胜枚举,丁若铨与昌大核心的冲突其实是时代的冲突,是两种世界观的对抗,导演通过两者的台词也直接交代了,昌大不能认可没有王的世界,而丁若铨渴望的是人人平等的世界。故事最终的落点是昌大重回兹山,某种意义上他认可了丁若铨,但是故事设置的两种价值观的对抗并没有消解,在主题上导演并没有给出更深化和开放的结论,而是收束在了昌大的选择上。不得不说这样的选择让故事更加通俗,更容易被人接受,但也消解了影片本该有的历史和思想的厚度。
三、意境与叙事的统一性
整体而言,抒情与叙事并非冲突。影片连贯闭合的叙事保障了通俗性,意境作为叙事的元素与整体的表达,它在特定的场景中被感知,但是放入整体的叙事框架,却能生发出更丰富和悠远的意味。比如影片中的鱼,它既是一条重要的叙事线索,也有意象的作用,最初它是岛民赖以生存的根基,是被贬孤岛的丁若铨一种新鲜的食物,因为昌大的三次送鱼,甚至章鱼“救活”了丁若铨的性命,鱼成了两人关系推进的纽带。昌大因为受到康津先生学生刺激,鱼成了他对丁若铨的抱怨和不满,他觉得在丁若铨眼中自己就是“鱼”。而丁若铨让昌大捉来了巨大的大扁棘鲷,鱼让昌大感受到它不仅仅是食物,还是一种生活意味。而丁若铨更是因为对鱼类知识“格物致知”,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鱼最终成了哲学意味上的一种生活方式。
另一方面,为了最终表达的通俗直接,叙事的强化对影片整体意境也有破坏。最明显是高潮部分昌大离岛科考要做牧民官,为了让昌大与丁若铨的情感线索收拢,强化昌大与环境的冲突,导演设置了村民为了不交军布自宫的场面,虽然有暗含着整个腐朽的儒家官场体系已经摇摇欲坠,仍旧破坏了整个影片冲淡的氛围,显得刻意和直接。导演之所以如此处理,除了故事情节上的考虑,也体现出韩国民族性里“恨”与“憾”的传统,“这一情感强烈直接,隐含着控诉和愿望难以实现的懊恼与惆怅。”
结语
李俊益的创作从《王的男人》在国际崭露头角后,后面又有《东柱》《思悼》等影响力很大的历史题材作品,他的电影形式充满着东方意蕴,内敛且饱含情感,呈现方式却是通俗的,商业属性的强化让它拥有更多的受众,这也是韩国电影在本土战胜好莱坞,获得强劲发展的缘由之一。只有不断向外吸收,向内自省,中国电影才能越来越有生命力。如同影片中丁若铨谈及中西文化:“性理学和洋学问不是相冲的,而是一起前行的朋友,与朋友行,受益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