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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作于时间之中:工作控制、制度逻辑与图书编辑的职业调适*

2022-11-03刘蒙之张锐君

现代出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出版业图书工作

刘蒙之 张锐君

一、问题的提出

工作时间是现代化过程中的基本测量单位。与普遍实行“996”工作制的互联网企业相比,出版业的考勤制度通常被认为更富弹性,编辑更具自主性与创造性。但时移世易,赶工在当下已是图书早编辑工作的常态。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科学研究院调查显示,超过八成的出版人每周都需加班。①21世纪以来,编辑工作节奏明显加速,其工作体量、强度和难度要求都在急剧爬升,与其他新兴行业的从业者一同成为追时间的“赶工”者。既有的编辑出版学研究大都将观察视角放在图书生产的流程、技术与产业分析等层面,忽视了作为文化中介并具有能动性的图书编辑。作为出版生产力中最活跃因素—图书编辑的工作状态关乎出版业的发展质量。此外,“十四五”时期经济社会发展规划提出“必须始终做到发展为了人民、发展依靠人民、发展成果由人民共享”的观点,图书编辑主体价值的实现本身也应该是出版业发展的目标之一,而不仅仅是发展的工具和手段。现实是,加速的时间、加剧的节奏与加大的强度成为编辑工作的“无法承受之重”,这不但影响编辑工作的积极性,而且关系到图书出版业在未来的高质量发展。

二、文献回顾与研究方法

“文化中介”介于艺术家和消费者之间,从事象征性工作。这个概念将文化生产的单向“传输模式”转变为衔接生产和消费的“中介模式”,赋予文化生产者高度的能动性与创造性。在出版业中,布迪厄将负责挖掘作家、寻访手稿和采买版权的编辑称为作品价值生产的“关键中介”②。编辑的工作是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进行调解与协商,在创意和管理部门之间搭建桥梁。他们充当着字海里的摆渡人,是图书生产的发动者、协调者和修正者、“文明方向的引路人”和“人类精神产品的工程师”。“手艺人”“为他人作嫁衣裳”“伯乐”“桥梁”等隐喻皆体现了编辑作为文化产业的发现者、塑造者、选择者、整合者的角色定位。③

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伴随全球出版业竞争、收购及兼并的日益加剧,出版业高度集中于大型国际出版集团和媒体集团的垄断性经营之中,一些出版集团的宗旨逐渐远离人文传统转而注重经济目标的实现。④布迪厄认为,艺术生产存在文化和市场两种逻辑导向,经济逻辑以明确的市场导向为特征。经济逻辑压倒文化逻辑的逻辑迁移成为普遍现象。⑤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图书出版业经历了“事业单位、企业化管理”“转企改制”“集团化”等一系列市场化趋势的制度变迁,这种从艺术到经济逻辑的制度逻辑转变带来了新的“游戏规则”⑥。“弹性雇佣”“计件制”等薪酬奖惩制度将图书编辑的劳动纳入现代化的文化生产市场,⑦图书编辑的主体地位正在丧失。⑧他们由校正字词生产文化的“文化人”转向“产品经理”角色,无法运用传统意义上的“文化专业知识技能”保证劳动中的自主性和创造性,只能通过承担“生产和消费之间中介作用”重获“职业合法化”⑨。截稿日期、生产周 期、薪酬制度等时间控制严苛约束着编辑工作,并重塑编辑角色定位,使其职业文化由“质量正义”逐渐转向“效率至上”。这既是加速社会的速度特质在图书出版业中的投射,又是文化中介工作过程隐蔽的时间控制。

人类历史是一个纠结着速度而发展的速度史。⑩工业化以来对生产流程的不断革新—泰勒主义、福特主义、后福特主义,其本质都是围绕对时间的有效利用,⑪因此诸多学者将速度视为现代性的核心。⑫对于编辑的日常工作实践来说,所遵循的工作时间与时间的标准化密不可分,加速在促使图书生产常规变化的同时也带来工作状况的恶化。尽管深处图书出版业的发展浪潮之巅,图书编辑却感受到一种无法摆脱的矛盾性困局。一方面,一些图书编辑的日常工作处于一种紧赶慢赶、手忙脚乱、进退失据甚至失控的职业状态,陷入布若威所提的“赶工游戏”,越来越多的编辑感到疲于应付并产生强烈的职业倦怠感;另一方面,一些出版机构巨大的资源投入与图书编辑的个人时间牺牲,换来的是在图书质量与社会效益上的焦灼龟移,盘旋于回流性的漩涡而不能跃升。在急速的陀螺性旋转中,图书编辑的职业神话被打破,职业声望下坠,传统的文化创造功能失守,职业认同感下降,最终导致自我评价降低。

遗憾的是,尽管“时间”这一隐而不见的元素是形塑出版业与编辑工作实践的重要力量,长期以来我们却惯于视其为当然。此前对包含图书编辑在内的文化中介从业者研究多从薪酬、奖惩、雇佣制度等视角出发,理解媒体从业者的劳动控制与同意制造,缺乏从“时间控制”视角出发的观察,对日益急促、紊乱、超载的工作文化亦缺乏经验上的敏感与理论上的阐释。本文试图探讨有哪些力量塑造了图书编辑当前的工作状态,这种状态对图书出版业的影响是什么?形成“赶工”工作模式的底层逻辑为何,又有哪些需要检讨反思的地方?

本文采用的研究方法以深度访谈法为主,辅以文献资料探究图书编辑工作过程中的时间控制。深度访谈采用目的性抽样与异质性抽样相结合的抽样方法,确保访谈样本的代表性与典型性。研究从2021年3月开始到2022年3月截止,分两批访谈了44位分属不同性质的出版单位的一线图书编辑或部门主任,在地域上涵盖北京、上海、广州、成都、西安、长沙、苏州、武汉、杭州、桂林、天津等不同城市,通过30-60分钟不等的深度访谈获得第一手的研究资料。当受访者数量达到信息饱和时,访谈样本的经验材料收集工作基本完成。访谈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涉及被访者的人口统计信息、工作与职业信息,第二部分涉及编辑工作过程中的时间控制因素。在结束访谈之后,研究者反复逐字阅读分析访谈文本,以提取受访者谈论到的核心主题,从中提取核心概念范畴,就其展开现象分析、概念提炼与理论归纳。

表1 受访图书编辑简表

续表

三、赶时间的编辑:图书编辑工作过程的时间控制

时间是一种权力,⑬所有工作都遵循时间结构安排,图书编辑工作也不例外。但编辑的时间控制隐蔽复杂,它既不像传统制造业 通过高压专制来实施控制,又不像数字平台通过系统和计量控制。

(一)加速的时间:时间压缩与高效生产

图书编辑日常工作过程中的时间控制首先表现为加速。罗萨认为加速是“单位时间当中,事件数量的增加”⑭,时间压缩是现代化社会高度理性管理的产物,往往通过任务数量和时间计时创造数值公平。⑮图书编辑面临的时间加速体现为时间压缩,即单位时间接受的任务件数增加,工作之间的间隙被缩短。

1.计件(数)制:出版多少本书、编辑多少万字

时间压缩首先要求劳工在单位时间内尽可能多地完成任务,提升劳动时间的利用率。为了应对加剧的市场化竞争,出版社引入最能激发市场化效应的计件制的绩效考核制度,即业绩与编辑个人收入直接挂钩的内部分配制度。这种计件工资制不以固定劳动时长为计酬标准,而是按“出版多少本书、编辑多少万字、策划多少选题、创造多少利润”(N36)来考核编辑并决定工资。

计件薪酬制不仅计算着产品,也计算着劳动者。⑯“去时间化”的薪酬制度掩饰了计时制的本质,⑰它给予编辑一种“公平感知”,触发编辑的主动同意。⑱其目的在于以最有效且成本最低的方式调动劳工的全部时间,激活编辑的最大潜能。出版单位利用编辑想“多拿绩效”的心态制定“不易顺利完成的”(N27)、“较重的考核任务”(N09),监督产能不足的编辑。而且还可以通过操纵“考核标准”的定义将有效劳动视为无效劳动。“我们现在要求一年150万字,算起来大约两天一万字。但是实际上不是这么算的,出一本书只算一遍字数,但是稿子要看很多遍的,所以每天大概要看几万字”(N10)。

在“考核标准”的规训下,图书编辑为了完成考核要求会自觉延长劳动时间,做更多的书,读更多文字,付出比考核任务更多的额外劳动,即使这些工作无法得到认可。这种工作控制通过图书编辑的“志愿性服从”⑲获得了合法性,编辑主动地迎合赢利指针,“不断地在老品种维护、新品种开发、经济指标核算等指标驱使下,自己卷自己”(N17),陷入一种不自觉的、无法抵抗的忙碌节奏。但计件制下的赶工劳动“难以在保证速度的同时保证质量”(N40),“某些环节会有疏忽的可能,出书的编校质量错误率增大”(N36)。“一年做一本与一年做十几本,这质量能好吗?而且人也忙得晕头转向。”(N02)这种高速、低质的知识劳动,严重影响并损害编辑“做好书”的职业理想。

2.截止时间:与时间节点紧密相关的图书

时空压缩还体现在减少多个工作任务间的时间间隙,提高劳动者的生产效率。通过截止时间提升编辑劳动效率与泰勒主义对于劳动时间的精致计算并无二致,本质手段都是管理时间。但不同的是,截止时间的潜藏逻辑是以倒序的方式重述正序的时间,通过心理建构将“不能延误”的观念加速传递,使劳动者处于各种倒计时设定的不能落后的高度警觉状态。⑳对图书编辑而言,倒逼的数字首先体现为书稿的“截止日期”。“图书具有出版时间限制,必须在某个时间节点之前审读完毕”(N24),同时生产过程常常存在“与时间节点紧密相关的书”(N37)、“作者比较着急的稿件”与其他“累积的稿件”形成冲突的情况,“有些稿件迫于很多原因在最后出版日期前都是赶工出来,就形成了编辑的主动加班”(N41)。

倒逼的数字还体现在被刻意制造的“截止节点”上。出版单位设置特定的考核节点进行结算来督促编辑“赶工”。“任何一家出版社或者出版公司,年初提出的出版计划和任务,会分在每个月,有些甚至细化到每周,我们每周例会都要过一遍你的个人和部门年度任务指标,时时刻刻在提醒你,必须加快出版进度!”(N39)例如“圣诞节之前出的书就算入今年的工作量,之后出的书就算入明年的工作量”(N03),“年底赶工比较普遍,年底书号紧张,所以手头的稿子需要赶紧做完编校、排版各项工作;另外很多总结性工作和评奖材料也需要在年底完成”(N26)。在截止时间与考核制度挂钩的逻辑下,“速度”成为分配正当性的依据,时间展露出更为强大的纪律属性。“2020年年底提出增长30%的目标,可是尽管疫情对图书市场影响巨大,但在2021年年底公司依然完成了这一增长目标。那这30%怎么来的,赶工是必然的!”(N15)截止时间甚至会被进一步细化,形成的压力足以使劳动者本身产生更多的动力去自我加速,即便这种速度要求已经超出劳动者完成既定任务的能力。㉑

(二)拉长的时间:图书生产的节奏规律

与加速的时间密切相关的是,编辑的工作实践充斥着时间的“拉长”现象。其原因在于图书生产的特定节奏和规律:不同类型的图书产品和市场经营活动形成了特定的制作周期,而图书生产的多主体和长链条常使图书编辑工作被迫暂停。时间在冷热周期和制度化的等待中被拉长,催生了图书编辑的“永久待机”。

1.热时段与冷时段:周期性的生产

萨泽顿(Southerton)认为,组织在不同的工作时段会有不同的时间性表现,其中强度高、工作量大的是“热时段”(hot spots),强度低、工作量小的是“冷时段”(cold spots),冷热时段的交替就是工作的时间性节奏。㉒“图书有制作周期”(N22)和特定节奏,基本遵循依时而作和依需而作的步调。年中交稿、年底前出版是正常流程,但不同类型的图书“具有特殊的时间节点”(N38),图书生产必须遵循建制化时间,这会造成编辑工作出现“阶段性、短时间内的工作量突然加大的情况”(N16),进行季节性、周期性的加班。在访谈中多位受访者表示,教材教辅“与开学的时间关联度特别大”(N37),因此每年在春、秋两季开学前的几个月,教辅图书编辑加班的情况非常普遍,且工作强度非常高。

年终是图书编辑工作赶工的另一个热时段。“每年年底会有一波出书高潮,无论是机构还是个人,年底出书算作这一年的劳动成果。所以,和很多公司到了年底就开始偃旗息鼓不同,此时出版社可能是最忙的时候。”㉓尤其是“具有结项要求的国家级或省级项目图书,通常编辑难度大,字数规模大”(N34)。而一些作者“需要评职称,但是交稿时间晚,要得又非常急”(N07),图书编辑被迫进行赶工。图书出版“一般一本书至少六个月”(N28),但大量书稿要在极短时间内完成,极易造成图书质量下滑,因此“出现责编完全没看稿子就把书出了的极端案例,也就不奇怪了”㉔。

市场规律也影响图书生产的冷热周期。“出版是一个经营活动,要用书的上市时间倒推编辑时间”(N13),图书营销同样需要追热点,瞬息万变的市场导致很难预留提前量满足营销的弹性需求,“突如其来的任务打乱了本来的计划,工作强度整体提高”(N29),图书编辑被迫通过“赶工”或降低质量满足图书经营需求。“每年1月份在北京有书市,出版社就要赶在这之前出一批新书到书市上去展示。在市场环境刺激下,哪怕需要展示的新书还处在编校阶段,也得做个样本进行展示”(N21)。“有些选题则具有时效性,如果错过出版时机,则影响巨大”(N04)。

2.制度化等待

虽然编辑是图书出版中的核心,但图书生产是复杂的多线流程性链条,“需要各方主体通力合作,相互支持,各负其责”(N25)。在福特主义和泰勒主义工作制中,同步化、序列化的规训是劳动时间控制和提升效率的重要手段。但图书生产每一个环节都是人—人协同,而不是人—物或人—机的协同配合,由此导致传统流水线式的时间分配难以适用于出版工作。图书生产的效率具有不可控制性,图书编辑时常面临无休无止的等待,形成一种不具备自主性的时间控制。

这种控制首先体现在等待复杂的流程上,图书出版必须经过三审三校、发排版改红、书号实名备案、封面设计、核红,发校对质检、CIP上传申请在内的一系列流程,并非“书稿拿来就加一个书号”(N15)。“编辑有限的工作时间不断被琐碎的出版流程及后续营销工作牢牢锁死”(N30)。

从前期的选题策划、稿件审核、指导作者修改、合同签订,到中期的图书内文版式设计、封面设计方案、编辑推荐语之类文案撰写等精神产品制作流程以及物质产品制作流程(印制流程)中涉及的去印厂盯印、检查蓝纸及毛书等,直至后期上市前的各种营销宣传方案和各种营销物料准备、宣传平台及软文的撰写等。尽管每本书有对应的文字编辑负责辅助处理三个校次及质检环节的工作,但(策划)编辑因为手里书比较多,所以经常忙得焦头烂额,全副武装上阵,大脑像旋转的陀螺一直在高度飞速旋转中。(N30)

任何一个环节的延宕都会影响整个链条的滚动,进而影响出版进度。然而链条上的各方主体经常缺乏有效的沟通和协作。“本应一体的编校、印制、营销常常各忙各的,单打独斗,出版社没有整体性的通盘考虑”(N13)、“领导不做统筹规划,程序混乱,任务分配不合理”(N09)、“前期环节未做到位而又不得不返工”(N22)等一系列不可抗因素会导致最后期限划定紧张。“突然多个项目的对接工作都取得了较大进展,那么这些项目都需要编辑进行及时跟进,使得编辑短时间工作量加大、工作时间延长。”(N32)

除了看得见的等待外,还有各种无法量化与觉察的耗费性等待。在与作者的协商中,编辑“无法控制作者交书稿的时间,只能是在平常的沟通中让他们提前、及时交稿,早些交稿,但这样的催促作用其实很有限”(N20)。另有对领导的等待问题,“因为书稿需要经过多个流程多人审稿,书稿经常由于主任的原因被耽搁,总的时间还是那么多。”(N32)最终时间压力都会被转嫁给图书编辑。

除此之外,大多数图书编辑还面临着复杂的行政事务工作。“编辑要做的工作一言两语难以讲完,比如我学习培训完已经三天了,但几乎一页稿子还没翻呢。市里的会,项目推进会、经营推进会,甚至还有部门需要推进工作的小会,再加上平时的各种工作协调。”(N26)“除了做产品,还得带队伍,耗费大量时间在各种学习、开会等工作上。”(N17)杂务杂事对工作时间的嵌入造成图书编辑时间利用率低下,朝九晚五的工作少有真正做产品的时间。

先对学生做详细的课程介绍与课前测验,然后实施PBL英语口语教学模式,最后对学生进行测验。针对前测和后测结果做比较分析,根据英语口语考试评分标准,从语法、词汇、语言组织、互动交流、语音、语调等方面进行量化评分。另外,为了提高可信度,还利用定量与定性相结合的研究方式,进行问卷调查,并随机选取学生进行个人访谈。

(三)冲突的时间:策略性的时间与消弭的界限

罗萨认为,时间加速对社会的影响相当多元和复杂,有时甚至相互矛盾。㉕图书生产需要多部门的相互协调,图书编辑的工作时间长期处于不确定和不稳定状态。为了完成考核标准,图书编辑通过策略性的时间规划以及消弭工作与私人时间边界等方式进行赶工,编辑的工作时间几乎无限延长。

1.策略性的时间规划

出版业的转企改制明确了图书业的市场属性,更多完成“品种任务和经济指标”(N18),继续不断“缩短出书时间”(N08),这并不意味着图书质量标准的降低。“质检标准还是过去几十年前的标准,但是形势已经发生了不同以往的重大变化”(N14)。“以前出版社属于事业单位,一年出几本书,慢工出细活;现在出版社都是企业,受市场规律约束,一个部门一年要出上百个品种,还要兼顾质量”(N33)。在质检要求和经济利益的双重压力下,图书编辑面临更长工作时间、多变的截稿日期与紊乱的工作秩序的考验。为了赶工期,图书编辑不得不进行一些“技巧性”操作,甚至使用“不正当”的手段对抗时间的控制。

“有一次有一个部门负责人的会议,我不得不带着稿子一边开会一边看。上级领导打电话说让我把所剩不多的十几页稿子给另外一个同事,那位同事非常崩溃地拒绝了。因为她手头的稿子在截稿时间(中午11点)前也未必可以完成。”(N07)

由于图书生产链条的复杂性和参与主体的多元性,出版单位的时间协调性处在不确定中。这直接作用于图书编辑的工作习惯,多个处于不同编辑阶段的图书可以多条线同时推进,各项工作也没有清晰的先后规律,顺序颠倒、返工等情况是常态。“我们基本都是哪个更急,就把手头的事先停一停,穿插去处理相对紧急的工作。”(N37)表面上,策略性的时间操作是图书编辑享有时间支配权的象征,但实质是一种失去时间掌控感的无序状态。计件制、截止日期等工作控制机制将图书生产中的风险转移到图书编辑身上,编辑驱动自己“锱铢必较、分秒必争”,投入速度的游戏之中。

2.工作与私人时间界限的消弭

艾里希·弗洛姆认为:“我们把自己从旧式的公开权威中解放出来,可是我们看不到自己又成了一种新权威的牺牲品。”㉖泰勒主义把劳动划分出“当班”和“不当班”两种状态,㉗从而构建出公共时间与私人时间的边界,劳动时间受到空间和地点的支配。然而随着劳动媒介化的转向,过去借由时钟界定的时空律令被挑战,图书编辑的公私边界逐渐消弭,形成一种多维立体的劳动时空架构。

正如托马斯·埃里克森所言,信息时代的“副作用”使得“工作与休闲时间都被切碎了,间隔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多的事件被挤进日益减少的时间空当中”㉘,劳动任务被切割和分散到不同的时空中。一些图书编辑工作已不局限于正式的工作时间或地点之内,还包括“离场”状态下的工作,“加班不一定在单位,也包括在家里”(N03)。图书编辑在“主时段”之外延伸出“副时段”,形成隐形的工作时间。“记得有一年统计全年加班,我下班后在单位加班101天,周末加班26天。但显然在那年我不是单位加班最多的一个,而且这些年加班情况更加严重了”(N07)。“图书出版常因不可抗因素导致工作延迟”(N14),工作时间呈碎片化状态,图书编辑很难将工作集中在整块的时间完成。

四、图书编辑时间控制的底层逻辑:出版制度逻辑变迁与商业逻辑统合

图书编辑工作的时间控制让“赶工”成为常态,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推高了工作效能,但也造成了编辑疲于应付工作,发展数量与质量不均衡的问题。这背后是出版单位对出版业制度变迁和图书生产逻辑转向所采取的应激化反应的必然表现。

(一)出版制度变迁:“行政性代理人”与“市场化主体”

制度变迁概念由美国经济学家格拉斯·诺斯提出,是指一种收益更高的制度对另一种收益较低的制度的替代过程,通常用于解释经济增长。㉚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出版业进入以“市场化”为核心的变革浪潮中,除了探索下游出版发行体制市场化实践,对上游的出版管理体制同样进行市场化改革。从1988年《关于当前出版社改革的若干意见》的发布,到1998年国家新闻出版署确立集团化发展战略,再到21世纪后图书出版业全面转企改制,出版单位由事业体制逐渐转向为企业体制,而出版活动由生产型向生产经营型转变。

出版体制改革的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资源调配的系统化制度安排,集团化与转企改制带来新的制度逻辑,图书编辑随之从事业身份转向企业身份,利润则成为衡量其工作价值的核心标准。“出版社作为一个企业,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对经济效益进行考量”(N39),“出版集团与出版社销售利润任务逐渐递增”(N34),这些指标最终被分解给每位编辑。

出版传媒集团是省委直属文化企业,每年要求增长收入,集团把任务压力分解到各个社。一个100人的小社一年销售额要高达一个多亿,显然和实际严重不符。而且出版社每年还要给集团上交30%的纯利润,所有的钱都要自己挣。(N05)

由于我国出版业的双重属性,出版社离真正成为市场主体还有一定的距离。㉛出版单位在“市场化主体”和“行政性代理人”的张力之间无所适从。㉜结合经济指标考核的管理方式,对企业来说本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出版集团并未完全商业化,这种自主权既受到市场规律制约,又未摆脱体制束缚,这就造成了一种矛盾的景观。一方面,“自负盈亏制度导致编辑唯利是图,所有工资奖金需要自己挣”(N34),甚至部分出版社定期评选“末位编辑”,形成“高压高热”(N06)的从业环境,造成编辑压力增大,紧赶慢赶。另一方面,出版单位“缺乏合理的规划和制度保证”(N35),出版周期长,回款慢,回款滞后,导致核算经济指标不及时准确,考核指标的科学性存疑。

这些现象的根本症结在于,绩效考核不是为了提升专业素养,改善编校质量,而是作为一种手段控制编辑的工作实践,强化编辑对集团的经济依赖。“我们领导比较喜欢狼性文化,他希望编辑间能有竞争,甚至是互相卷,在开会的时候会通过言语上的一些方式挑起大家的好胜心,包括承诺一些其实不太可能会实现的奖励”(N04)。

“速度和质量要求难以兼容”(N23)是图书编辑的另一大工作压力来源。尽管“出版形势已经发生了不同以往的重大变化”(N12),经济逻辑开始被出版社所接纳并在实际工作种作为第一条件,但质检标准并未降低,抽检甚至愈发严格,质检频次增加、惩罚力度提升。“一手抓繁荣,一手抓管理”,出版管理部门先后颁发大量管理文件,开展图书质量大检查。而快节奏、重产值的压力下,“赶工”成了图书编辑应对工作要求最直接也最简单的方法。

(二)出版逻辑转向:审美逻辑弱化与商业逻辑统合

随着出版业的转企改制,“市场愈发成为合法手段”㉝,图书生产从限制性进入大规模生产领域,商业逻辑逐渐替代审美逻辑,图书既是“产品”(N25)又是“作品”(N43),而图书的“产品”属性逐渐占据上风。在经济考核的市场文化之下,读者或市场的要求是大多数出版单位的主要压力,“什么内容好卖什么,既要关注内容也要关注作者的流量”(N33)。但高强度的工作却常常无法带来相应的产出。“真正能跟市场接轨的策划编辑还是比较少。不是不学习,是因为没有时间和精力研究市场,挖掘选题,光是现在手头的文案工作就自顾不暇了”(N33)。

市场化导向下,编辑角色由“文化生产型”向“文化经营型”转变。㉞他们不仅承担着传统图书编辑的校对功能,还需要参与到选题策划、成本利润、宣传促销等一系列经营中来。“赋予编辑身上的责任太多,编辑既要自己操自己的心,又要操心别的岗位可能埋的雷”(N28),“编辑必须变成多面手,才能够应付图书出版的一地鸡毛”(N07)。图书出版“需要进行市场调研、作者作品研究、选题研读与提炼等一系列工作,并用专业的眼光和大众化语言将作品主题或者作品灵魂传达给大众”(N31)。图书编辑“既要满足短期和中期商业目标,又要尊重行业传统和历史”㉟,尽量实现人文传统与利润指标的混合。这就要求图书编辑在选题、组稿和编审加工环节应用创造性思维对作品进行深度加工并适应读者的需求,对混合逻辑的平衡过程往往导致编辑“分身乏术”(N30)。

图书编辑终将意识到,当下的中国图书市场已经不是阅读饥渴时代的“卖方市场”,新兴媒体的崛起、多元娱乐选择让图书市场的努力成为高风险的冒险之旅,单纯依靠市场很难获得稳定的经济收益。为了完成考核要求,图书编辑不得不在选题上做出让步,首选可以申请到有扶持、有赞助、有经费、有企业团购的图书选题。在一些出版社里,有限的书号大多被分配给能够稳定创造经济效益的教辅类图书,一些具有审美价值、文化价值的小众图书或者不能“刀下见菜”的图书选题只能推后甚至放弃实施。

“公司大部分的营销资源和营销人力都给了大部头书目,其余不被发行人员看好或者是新人作者的书,只能由编辑自产自销”(N30)。这些图书虽然创造出了还不错的“双效益”数字业绩,但无法兼顾内容价值,甚至市场价值非常有限,只是出版单位和图书编辑个人的满足考核的“权宜之计”,最终无法高质量实现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项目书的经济效益国家会给一部分的补贴,但是销售的话,因为这些书一般都比较专,涉及的范围和人群面一般都比较小,经济效益都是有限的”(N06)。“大家没有时间,没有精力耗那么长时间去策划一本书,基本上都是短平快的策划。像之前耗几年的时间精打细磨地去做一本书的情况基本不存在了”(N38)。这种表面的繁荣给出版社的长远发展、图书编辑的职业认同以及图书出版业长期高质量发展埋下了隐患。

五、有限自主性:图书编辑在时间控制下的职业调适

在出版业的知识生产中,由市场逻辑统合、单一经济指标量化考核驱动的时间控制加剧了图书编辑的身心压力并消解了他们在文化生产中的能动性与创造性,让图书编辑难以发挥工作积极性,削弱了他们的专业认同。面对工作文化的困境,不同的图书编辑选择了不同的调适与应对策略。

(一)无奈中的职业变轨:离职与转行

访谈发现,部分图书编辑在难以承受赶工现状时会主动离职。职业退出以谋求新职业的发展路径为目的,表明图书编辑的职业自主性叙事仅仅是一种媒介映像,他们“重新归零”的选择实则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在个体层面,图书编辑的职业变轨主要受自我实现需求的影响。“理想叙事”是很多编辑职业选择的重要话语,“大多数主动选择编辑作为职业的人都多少有些理想主义”(N44)。然而随着在短视频、直播、新媒体等多元媒介传播方式的挤压和转企改制后市场逻辑的统合,行业生态的影响从单位辐射至个体。“做好书”(N08)的职业理念与“求销量”(N24)的现实产生冲突,理想范式的破灭“严重打击了编辑的工作积极性和成就感”(N35),图书编辑的“情绪、工作效率受到很大影响,离职率居高不下”(N31)。N27提出,要“解放编辑的大脑,放飞编辑的梦想,以出版精品图书为圭臬,减少同质出版,避免废纸扎堆,让编辑将想象力变成生产力”。

在组织层面,图书编辑的职业变轨则突出表现为制度转向的影响。转企改制和集团化演进出不断变化的编辑职业规范,图书编辑不得不与新规范进行角力,导致图书编辑与出版社之间的认同断裂。究其原因,其深层症结在于没有形成科学、成熟、一致与具有广泛认同的企业制度和经营文化。在奖惩制度上,当前出版社流行的考核制度一方面在表面上盘活了经营活力,提升了工作效率,推动了绩效达成,同时也将图书编辑的工作价值经济化、工具化和手段化,“编校任务重”(N19),“钱少事多,只能拼绩效。对出书进度的过度要求和对编辑经济效益的过分考核,导致编辑无法专心策划优质图书”(N20),最终让一些有志于从事出版事业的图书编辑选择退出。

(二)矛盾中妥协:意义重构与自我调适

尽管被访的大多数图书编辑对过度加班和常态化赶工等困境持批评立场,但职业变轨仍是一个艰难的选择。景天魁教授发现,劳动过程中的时间压缩不仅可以实现高效生产,同时还可以让劳动者忘却时间的存在,抑制劳动者的反思,淡化过去的劳动记忆。㊱不少图书编辑在加班和赶工的环境中失去反思实践的可能,感到无奈但又无计可施,只能在矛盾中妥协,最终选择进行自我调适。

亚瑟·斯廷施凯姆认为,出版业是“按照技艺路线运行的组织”㊲。在图书出版业中,级别较低的人员也被给予专业地位,被授予生产有市场价值的产品责任。㊳但这只是一种完全市场化的理想模型预测。我国图书出版业具有双重属性,存在一种自上而下的决策管理模式。在大多数出版社中,图书的生产过程更多依托“命令”㊴而非编辑的自主性与创造力。常年的赶工、做领导摊派的活儿,审稿能力确实在不断提高,但最关键的选题开发能力却根本得不到发挥,以至于有从业者自嘲“想法太多的编辑绝不是一个好用的螺丝钉”㊵。这导致图书编辑变成“没有市场创意与升职前景的劳动力”。图书编辑的职业流动空间狭小,被迫在既有工作单位的文化中内卷,丧失变轨的能力与资本。

布迪厄曾指出现代职业的“不稳定性”,即“存在大量的劳动后备军……给予那些工作中的人们可以随时被替代的感觉”㊶。工作的不稳定性会降低从业者的职业认同感,给他们带来更多的压力、不安全感和心理疏离。㊷访谈发现,这种不稳定性也贯穿于图书编辑单一、重复的赶工中,导致其倦怠情绪蔓延。“低端工作重复多年,但是没有调岗或晋升的机会,只能接受现状”(N12),“编辑工作比较琐碎,遇到比较难沟通的作者,稿件难度比较大,有时会感到沮丧”(N21)。为了克服职业倦怠感,一些图书编辑采取“自我调节”策略,比如“停下手头工作,浏览一下新闻”(N23)、“听音乐”(N21)、“沉浸工作”(N20)、“跟朋友倾诉”(N24)等,在常态性的异化中调整节奏,将自己规训为时间加速文化的一部分。㊸

(三)职业中坚守:情怀激励与价值守望

面对市场逻辑的主导地位,图书编辑仍能坚持专业职能和审美逻辑导向,采用微观复杂且富有抵抗性的编辑工作实践,展开对出版业时间控制和生产体系的策略性抵抗。

相较于经济效益,这些图书编辑更强调文化资本与社会效益,他们认为市场上并不缺少图书,而是缺少精品图书。N26希望图书编辑能在内容质量上更“卷”,输出有价值有意义的优质图书,而不是在数量上争先。“想成为一个好编辑就得提高自我要求”。有受访编辑将时间视为专业坚守的工具:“赶工可以激发潜能。”(N05)“加班是在充分思考了整体环节后多一些思想碰撞。”(N43)“图书部门的工作内容对编辑的综合工作能力要求更高,编辑不仅要在平时不断地提升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效率,还需要不断拓宽自身的业务范围,做一些之前接触较少的工作,进而产生了较多工作时间,带来一定的压力。”(N35)

应该说,时间控制下的被迫工作与以自我提升为目的的主动加班有本质区别。阿伦特指出“劳作”是为了满足人的基本生理需求而做出的努力,是个人化的活动,而“工作”是具有公共性的活动,其价值在时间性上更持久、更具有可延续性。㊹不乏许多怀揣理想抱负和社会责任感的图书编辑将图书生产视为长期性的事业,力求在“工作”中创造集体价值。侯慧和何雪松指出,知识劳工有着区别于传统劳工的学习意识与动力,知识与技能的更新对于他们获得更大范围的自主性至关重要。㊺主动学习的加班显然是图书编辑发挥其自主性的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加班、赶工不再由出版单位的时间控制和经济压力驱使,而是图书编辑情怀激励和价值守望的内在动力使然。图书编辑希望在加班中调整自身能力结构,适应技术、审美与知识的更新,这甚至被一些图书编辑视为“心无旁骛”(N42)的充实时光,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图书编辑的生产力。在图书生产过程中,这些图书编辑即便“加快出版进度,也不会放低对出版标准的要求”(N41)。但是很遗憾,这样的图书编辑属于访谈对象中的极少数。大多数受访者认为,繁重的编校任务和超负荷的工作控制极大限制了图书编辑学习和工作的能动性。

六、结语与反思

通过时间控制这一视角,本文分析了“时间”如何嵌入图书编辑常规工作实践中,由此窥视图书出版业中编辑工作隐而不见的运作逻辑。时间精准、客观与秩序化的表象与特质建构了图书编辑看似轻松自由的职业神话,实则加剧了图书编辑工作时长与密度,甚至模糊了其工作和生活世界的边界。形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在于出版制度的变迁与产业逻辑的转向。在市场逻辑统合之下,经济指标引发的“速度正义”驱使出版单位与图书编辑进入加速、拉长与冲突的时间秩序之中,塑造着图书编辑的工作状态和出版业的发展结构与质量。出版单位和图书编辑在市场逻辑之下追求超越性绩效指标,最终形成图书编辑“时间去哪儿了”的困惑与无奈。

如果说这种状态尚有改善空间,那么应该如何进行省思?本文认为,首先,在顶层设计上,我们亟须反思出版业不断追求经济增长的过度市场化逻辑。图书阅读市场并非“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无限市场,不能无视市场增长极限而一味追求经济效益的逐年攀升,反向造成内卷化的职业文化。作为一种公益性与商业性兼具的行业,出版管理部门需要重新评估出版单位的评价标准,把文化逻辑、审美逻辑和内容逻辑放在首位,追求审慎的有限度的经济效益,从根本上落实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统一的指针。其次,在中层制度层面上,建构解放出版生产力、为出版单位解压的管理体制。出版单位的责任是实现“双效益”,在自负盈亏的基础上“出好书”,肩负文化使命,它属于特殊的市场主体,不能套用一般经济部门的考核逻辑。特别是不要在管理体制上叠层架屋,增加出版单位和图书编辑的经济负担,迫使出版单位形成实际意义上的“唯利是图”。同时,也要注意一些出版领域的文化公益性质,注意区别考核。最后,在微观层面,出版单位要建构现代企业制度,理顺管理关系,制定一系列制度保障图书编辑工作的有序推进,提高编辑工作的主动性和积极性,不要造成制度掣肘和无效内耗。在指标考核方面,应该制定综合个人工作和部门整体情况的合乎情理的任务标准,进一步优化考核的人性化与灵活性,调动图书编辑的工作创造性与能动性,服务于出版业、出版单位与图书编辑个体的长远协调发展。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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