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人工物:基本概念、属性特征与演化要核
2022-11-03周小莉
周小莉
作为观察、感知和体验出版活动和文化世界的重要触点,出版人工物表达了一切见之于客观形式的主观内容。在现代出版活动中,传统印刷制品至今尚存,知识服务平台相继涌现,融合出版产品推陈出新,知识的表征与文化的魅力,便是通过这些新旧并存、百态交融的出版人工物,实现了在文化辐射、知识传播、社会价值、主流舆论等社会文化的内外形塑。可以看到,出版人工物凝聚了知识生产中的文化、物质、技术与社会的融合和对立,纷繁复杂的产业新貌无不以出版人工物的具体呈现,来表达出版活动的存在状态和现实改变。它构建了人们对客观知识世界所呈现的复杂现象的整体感知,并以历史的规律变化和当下的时代特征,瞄向着文化生活的未来意义,保持着从传统性向现代性迈步的前进姿态。
对于出版活动的考察和研究,不能仅纠于产业纹理而失其现象全貌。要理解出版人工物这一重要研究对象,不仅要关注出版人工物的概念界标和属性生成,还要探查知识生产、现代技术和产业实践如何介入、解开和联动了出版人工物关于“文化性”“物质性”“技术性”和“社会性”这一组看似无药可解的历史纠缠。本文从出版人工物这一研究视点入手,全新审视客观知识世界中的最普遍形式,或能为我们重新打开认识出版活动本质和客观知识世界的多重维度。
一、出版人工物的基本概念
在技术哲学中,人工物是关联人、自然和人工自然的重要概念,也是探究经验世界中社会系统、技术系统和人类生活的关键视点。其中,满足人们精神需求的人文人工物,形塑了人类文娱活动的基本面貌,以各类出版物为表征的出版人工物,更是建构客观知识世界的典型类别。
1.关联概念:人工物和人文人工物
人工物肇始于技术哲学的技术本质研究,被视为探究技术相关问题的核心。①相对于自然物而言,人工物的产生根源不在人工物本身,而在人工物之外。马克思曾从劳动立场来分析,认为劳动是以人自身的活动来引起、调整和控制人与自然之间物质交换的过程,人工物便是人类劳动的产物。②国内学者陈昌曙指出:技术哲学的逻辑起点是人工自然,它是自然改造论的一个基本概念。③继而,王德伟将人工自然分为人工物层次、工程层次和工具层次三类,认为人工物是满足人或社会需要的第二自然物,是构成人工自然的最普遍形式。④
一直以来,人工物研究重心集中于技术人工物研究。受不同研究项目或研究态势的影响,相关研究者虽然对技术人工物投注较频,且着墨甚多,但在关联概念表述中,要么将技术人工物概念加以泛化,以覆盖“人工物”的基本含义,要么将技术人工物概念紧缩,而使“人文人工物”被排斥在外。彼得·克罗斯(Peter Kroes)和安东尼·梅耶斯(Anthonie Meijers)等荷兰学派,虽较早提出技术人工物的“功能—结构”双重性理论的哲学命题,但因项目本身限制而未能扩及人工物的更广意义。针对这一缺陷,美国学者米切姆(Carl Mitcham)便指出:荷兰学派使用“technical artifacts”来统论人工物问题,实则将更宽广意义的非工程设计的人工物排除在外,比如艺术品等对象。⑤国内学者阴训法等人在论及技术人工物的三重性时,也明确将文化、艺术、游戏、法律、宗教、企业、货币等涉及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和经济关系的人工物刨除在外。⑥事实上,除了技术实践活动以外,还存在很多形式的社会实践活动,人工物的概念研究应当指向更广泛的活动领域,并对广义上的文艺知识等实践活动给予特殊关照。⑦比如,各种小说、影视、书籍、报刊、艺术品等文化产品,以及社会经济、国家机器和法律制度等很难说不属于人工物范畴。⑧李三虎借助符号学的话语构制,试图增强技术人工物解释的弹性,使得更广意义上的技术人工物既包括计算机软件等非物质的人工物,也包括像绘画、雕塑、纸书等既具有物质性又具有非物质层面意义的人工物。⑨遗憾的是,他在论述过程中仍以技术人工物为主体对象,来映射更广面上的人工物的意义解释。
受技术人工物研究势头的遮蔽,人文人工物研究虽相形见绌,但也有学者通过对人工物性质的考察,进而发现人工物的符号信息属性中也包含着人文符号的信息,尤为重要的是,社会生活中还有大量满足人们精神文化生活的人工物,如书刊、影视、游戏、艺术品等文娱产品。⑩因此,这些人工物便被统称为人文人工物。就像“技术实事”本身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单数的“事物”或“物品”一样,⑪人文人工物亦是如此,它是人类文娱活动在经验世界中所显现的各类存在状态的集合。由于现代技术的渗透范围已广布于人们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当前人文人工物的数量种类更为丰富,类型划分也愈加困难。特别是,文化与技术的依赖和关联正逐渐加深,人文人工物的技术化和技术人工物的人文化的整体趋势,将使得两者的界限渐趋模糊并更难区分,但正因如此,也造就了更多具有综合属性的人工物类别。
2.概念界定:出版人工物的基本含义
出版活动本质上是一种赋予知识以客观的活动。在著名哲学家波普尔(Karl Popper)的“三个世界”理论中:书籍、图书馆、计算机等以固态形式存在的客观知识世界,明显区别于外部的客观物理世界(世界一)和内部的主观精神世界(世界二),因为“世界三”不仅包括理论、思想等人类精神世界,还包括数字世界、艺术品和机构(如图书馆)等许多概念实体,⑫它是由各种符号组成和表达的、以物化形态而存在的知识内容的形式世界。⑬出版人工物置于这个由客观知识组成的第三世界中,这个世界之所以是被符号承载的形式世界,而非物质载体的质料世界,是因承载主观内容的物质载体存在与否,并不影响符号所表征的内容世界的客观意义。出版人工物在第三世界中的符号化生产便是其典型存在:一方面,出版人工物既无法彻底脱离“世界一”中的形式载体而独立存在;另一方面,知识生产和文明演化更离不开“世界二”中的人类主观思维活动;此外,出版人工物还无法脱离人类社会关系中认知行为的总体实践而独立存在或自行演化。在互联网技术到来之前,客观知识均是由说出、写出、印出的各种陈述组成的,⑭出版人工物主要以静态的基质(如纸张)为载体而出现在杂志、书本、图书馆等相关环境中。⑮随着互联网成为客观知识建构的合成器,出版活动在知识创造、生产、表征、传播与存储等方面的技术性加工和社会化实践发生着根本变化,但出版活动的核心要务—知识内容的符号化生产始终未变。出版人工物仍是第三世界中客观知识表征最为广泛的形式。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出版人工物:它是出版活动相关群体以自身知识、能力或价值观,通过知识生产、技术加工和社会实践等生产性劳动,对主观思维内容赋予客观知识意义,满足人们精神文化需要的存在物。出版人工物是按照产业属性划定出的人文人工物中的一类,区别于其他人文人工物的特殊性便在于,其存在目的不仅是源于人的精神文化需求,还是以知识信息为表征内容,其生成过程不仅需要赋予知识信息以“客观”的符号化生产,还需经过出版活动的各类实践才能形成。其中,出版活动中的符号化生产、技术性介入和产业化实践,是影响出版人工物发展和不断进化的重要参数,这些演化参数往往牵引着出版人工物在文化特点、生成条件、产业实践和社会情境等多方改变,带动着出版人工物在演化过程中物质性隐退、技术性增强、社会化递转等方面的联动变化,不仅是出版人工物演化过程中的关键要质,还使得出版人工物成为当前更具综合属性特征的一种人工物类型。
二、出版人工物的属性特征
出版人工物既是出版活动呈现“物”的抽象表达,也具有区别于其他人文人工物的物类属性的客观存在,是认识出版活动发挥其功能效用和社会影响的重要对象。
1.文化性:由客观知识而呈现的符号信息属性
客观知识是由主观的思维内容经过符号化表达、技术性加工和社会化实践等活动过程而呈现出来的形式结果。出版活动最重要的使命便是赋予“知识”以“客观”,客观知识具象化后的主要存在形式则是出版人工物。其中,凝结在出版人工物上的各类符号信息包括“内容”的信息、“物”的信息和“人”的信息。
首先,“内容”的信息是区分不同出版人工物功能的第一要素,也是决定不同种类出版人工物的关键标志,像教材与教辅之间的内容区别在功能使用上便显而易见;科幻小说与学术论著之间的内容信息更能显见其种类差异。有时,虽然主要的内容信息基本一致,但由设计颜色、装帧风格等传递出来的艺术文化信息也有不同,平装书与精装版就是典型例证。其次,“物”的信息反映了出版人工物的物性结构信息,对纸质图书的印张材质、开本大小、触摸质感等物化劳动的信息含量,或对电子阅读器的界面呈现、功能设计或设备构成等技术结构信息,均是人们能够直接感知到的经验存在。而“人”的信息则是出版人工物关于人的主体因素的综合反映,也就是“内容”的信息和“物”的信息如何在“人”的合力下融入出版人工物。在一本图书中,对“人”的信息的集中呈现,莫过于版权页对相关人员劳动成果和版权归属的确认。作者、责任编辑、责任校对、责任出版等身份标识,体现了出版人工物得以具象化的主要人力资源和劳动分工。除生产者信息外,有些出版人工物本身也反映着使用者群体的信息,如儿童读物、学术数据库等产品,瞄准的便是特定人群的消费需求,是出版人工物受众信息的显性体现。“内容”的信息、“物”的信息和“人”的信息是人们从出版人工物中能够体察到的三类符号信息形式,它们使得出版人工物的客观知识得以完整统一,其符号信息属性是出版人工物的本质属性。
2.物质性:因承载宿源而表现的物质元素属性
物质元素形塑了社会生活中肉眼可见的实体装置和经验可感的信息装置。“出版物是以知识信息为内容,以一定的物质形态为载体,通过复制而传播的文化产品。”⑯行至互联网时代,该界定对出版物“物质形态”的强调仍然十分明确。可以说,物质性是出版人工物至今仍未摆脱的表征属性。因为,内容、知识与意义等符号信息的表征,需要借助物质元素才能充分展现,若要被更广人群接受,其产生宿源和承载体就必然来自物质。⑰内容形态虽是出版人工物最本真的意义,但知识信息的表征并不能无所依傍,出版人工物概莫能外。
对承载宿源的依赖和解绑,是出版人工物发展至今仍存的一类矛盾,但这类矛盾的历史调试却对出版功能有着显著的增强作用:一方面,出版人工物的文化性与物质性的纠缠,维持了其核心功能至今巩固的历史意义;另一方面,出版人工物的社会性与物质性的解绑,也增强了其附加功能持续迭新的现实动力。前技术背景时期,符号信息的意义依托于石刻、雕塑、简帛等介质载体的物理属性,传播运输和长久保存的功能深受制约。技术介入出版活动后,出版人工物对物质元素的依存度出现了两个显著分期:“纸”凭借轻盈、易造、便携的优良特性,成为悠久历史中符号信息的主要承载体。造纸术为出版人工物解开了意义承载对自然物的依赖,却实现了出版活动的意义生产与“纸”这一人工物的深度纠缠。显然,以纸为承载媒介的出版人工物,表现形式仍是物质的、实体的和可感的,物质属性依然十分明显。
计算机出现以后,出版人工物的表现形式开始由实体转为虚拟,物质元素似乎被网络空间所“悬置”,但电子图书、数字教材、知识服务平台真正实现“去物质性”了吗?未然,现代出版活动的诸多产业新态虽然可以摆脱纸张载体的赘负,但仍需借助物质和能量来构筑符号承载的基础设施和信息装置。数字出版或网络出版中的数字化信息同样需要依赖磁、光、电等介质,存储在网络服务器或计算机等类似设备中。⑱特别是像AR/VR出版物、移动阅读App、数据库等出版人工物,其产生宿源和承载物仍需电脑、手机、iPad、阅读器等通信设备或硬件装置的物质介质支持,同时技术操作和使用场景更依赖于能量和材料的运转与支撑。显然,出版人工物的承载宿源虽被现代信息技术所遮蔽,但仍具有明显的物质依附现象,只是被退隐至人们所不易觉察的经验存在之中。可以看到,出版人工物对物质元素的依赖,在历史长河中虽几经替变且逐渐降低,但承载宿源的物质元素属性始终依旧,意向功能却在显著增强。
3.技术性:因技术实践而产生的技术实在属性
技术哲学尝试通过技术人工物去认识技术的本质,但技术对出版人工物来说,并非是本源性的,而是一种“间性存在”⑲。技术的“间性存在”决定了其无法脱离出版人工物中关于物质、内容和人的存在方式而独立存在。正因如此,技术实践也让渡了出版人工物以间性实在的意义,使得出版人工物成为一种更广意义上的“技术实在”。出版人工物的“技术实在”体现为三重间性:意义制造之在、意义使用之在和意义情境之在。⑳
出版人工物的意义制造之在表明,它是造物工艺或科学技术介入后的产品或结果。因为,从知识、思想、理论、艺术等纯粹思维形态,到完成知识内容的选题策划、编辑加工、印刷成型和营销发行等出版活动,技术实践或造物工艺便在人操作物质或其他人工物的劳动过程中留下了意义制造的痕迹。这也意味着,技术实践的出现必然伴随着物、内容和人的同时在场。物的在场表现为出版人工物需依赖具有自然物性的原材料,具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和物理构成,如从原料纸浆到载体纸张,再到实体书籍,但现在更多表现为借助现有信息技术成果(大数据、云计算、5G技术、人工智能等)或其他软硬件设施(电子设备、互联网服务、计算机等)进行内容创造、知识加工或发行传播,即以其他人工物来生产或使用出版人工物。内容的在场表现为出版人工物的技术存在是指通过直接作用于内容资源等客体,或间接改变内容资源等客体的表征状态,然后以意义生产的最终成果来体现技术的在场性。人的在场表现为出版人工物的内容、形式和呈现均由人的思想、设计、行动而赋予,生而带有人的目的、需求和意向,即便是智能编辑、智能出版等以人工智能技术为手段而形成的出版人工物,仍离不开人的有意识活动,需要由人来参与和操作。
但是,人的在场不仅是出版人工物的制造者在场,还包括使用者的在场。在人类技术实践中,人工物并不是中立的工具,而是与使用者一起形成“共生体”。㉑出版人工物亦是如此,诸如移动音频App、车载音响等出版人工物,便是围绕有声阅读的应用场景才能产生,均需要在使用过程中发挥其功能意义,这便是出版人工物的意义使用之在。而无论是意义制造之在,还是意义使用之在,出版人工物都是“意义情境之在”,因为两者均需在特定的印刷厂、实验室、学校、图书馆、技术设备等环境空间或社会情境中才能被生产或使用。当然,出版人工物同样受制于国内外形势、社会文化生活、现有技术水平等宏观背景,因此也可称其为出版人工物的“意义背景之在”。出版人工物的这三重间性是由“技术实在”让渡而产生的,它包含了内容、物和人的同时在场的各种价值关联,也反映了出版人工物在各类经验关系中所构成的广泛意义。
4.社会性:以社会情境为因缘的社会建构属性
知识是一种社会建构,不能脱离人的生存实践。㉒出版人工物的社会化存在是其社会性不断生成而演化的最终结果。我们解释出版人工物为何具有社会建构属性,需要探问这一演化过程是如何发生的。出版人工物并非割裂地、孤立地呈现在人们生活中,而是通过与所处社会情境的融合来与公众对话,以此寻求和定位自身的时代面貌和社会价值。出版即“出版活动”,是对作品进行选择、编辑、复制,向公众传播的专业活动。㉓这一定义蕴含了出版人工物社会性的生成根源,也透露了出版人工物如何从“自我之思”和“为我之物”,转为“人为之物”和“于人之物”,最终成为“社会之物”这一过程五种状态的四次社会化递进。本文从以下几种社会情境来探查出版人工物社会性的生成,包括:构思情境、创作情境、生产情境、扩散情境和使用情境(见图1)。㉔
图1 出版人工物社会性的生成过程
首先是处于构思情境的“自我之思”,它是存在于个体头脑中尚未化型的思维形态。在创作者的“作品”成型之前,任何思想、观点、理论、认识或想法首先是以创作者的思维形态而存在,并受社会情境中知识、语言、习俗、文化、情感等诸多与人类社会相关的环境因素的综合影响。在构思情境中,出版人工物的创作者需要发现社会盲点、社会需求和社会问题,评估其实现的可能性、技术的可行性和社会的认可度。此时的“自我之思”如同自然之物一样,在创作者头脑中自然发生或自然泯灭。它虽可在不同主体间进行传递、交流、丰富或完善,但仍以思维形态的本源存在于主体的头脑中,并未突破“自我之思”到“为我之物”的临界线。
出版人工物向社会化迈进的第一步便是跨过这一临界线,将思维形态塑造成型,变为“为我之物”。“为我之物”字面上是为了“我”而存在的物,此处的“为我之物”是指创作者在认识和实践过程的创作情境中,以一定形式塑形和占有了“自我之思”。在创作情境中,出版人工物的创作者需要将漂浮的思维形态落到行动实处,具体要思考“做什么”“怎么做”“为谁做”等问题,这些问题势必要与社会各类情境的物质、信息和能量进行交换,如纸笔写作、电脑查询、信息交流等。这一过程转换的标志是思维形态被创作者以某种目的和尺度,通过一定行动创作出了“作品”。“作品”成型预示着出版人工物的始源已经从最初存在于创作者头脑中的主观思维形态,变成了存在于创作者头脑意识之外的客观知识的“物”的存在。此时的“作品”虽已达到人工物的条件,但“物”还仅是按照个人意志或价值观而占有和呈现的“物”,在正式进入出版活动前,尚未达到满足公众精神文化需要的社会化条件。
于是,出版人工物向社会化迈进的第二步还要从“为我之物”进阶为“人为之物”。这里的“人为之物”是指经过出版活动的选择策划、编辑加工、装帧设计等具有更多的人为加工和生产劳动痕迹而形成的人工物。此阶段需通过出版活动的选择、编辑和复制等环节,将原本仅存于个体或局部范围内的非正式“作品”,转为具有合格的内容质量、合法的出版资格、合规的发行渠道以及完整的传播网络的“出版物”。在生产情境中,“选择、编辑和复制”本身就蕴含着复杂的社会因素和不同群体的价值旨趣,诸如政策法律规定、文化娱乐风向、社会价值规范、市场经济效益、科学技术水平、受众消费偏好等种种力量、信息和规制,都在为前一阶段“为我之物”赋予以“人为之物”的生命周期和存在场域,影响着出版人工物的整体品质和时代特征。此时形成的出版物虽名副其实是“人为之物”,但仅达到了成为“社会之物”的前提条件,要使“人为之物”进入能被广大公众接触和使用的社会公共文化领域,还必须进入扩散情境,即通过出版活动的发行、营销、传播等扩散通道,使“人为之物”变为“于人之物”。
“于人之物”便是字面上的给“人”的物,它是出版人工物处于扩散情境中的一种状态,也是出版人工物向社会化迈进的第三步。在扩散情境中,出版人工物经过常规性生产后,需要通过扩散的产业化过程,才能将个体的、非正式的、私人拥有的“人为之物”,转为公众的、正式的、社会可获得的“社会之物”,即社会化的人工物,这是个体知识进入社会公共领域的最后一道关卡。此阶段,发行渠道的深度和广度,营销模式的选择和创新,直接决定了出版人工物在扩散情境中的路径和效果。可以看到,现代信息技术已明显改变出版人工物的流通方式和传播效果,加速了出版人工物的在线化扩散速度,特别是随着数字新媒体的兴起,以网络平台为基础的新社会情境改变了出版人工物传统的传播模式,使得出版人工物在扩散情境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进入使用情境之中。
当出版人工物从扩散情境中的“于人之物”进入使用情境中的消费者手中,此时的“于人之物”变为社会大众普遍享有或可获得的人工物,便到达了出版人工物向“社会之物”生成的最后一步。“社会之物”指的是出版人工物经过出版活动的社会实践,完成了从合个体的目的性到合社会的目的性、从仅对个人有意义的人工物到对整个社会有意义的“社会之物”的转化。此时的“社会之物”是出版人工物在社会建构过程中获得的新存在形式,它不仅是人为的社会建构的产物,而且也重塑和影响着社会文化的整体面貌。㉕一方面,它需要出版人工物融入使用者拥有主导权和话语权的生活世界,能够为使用者实现知识的情境化、价值的情境化和伦理的情境化;㉖另一方面,人们对出版人工物的使用、反馈或额外的意义再发现和再创造,也促使其功能在人们文化活动中的持续迭进,也是出版活动在社会文化生活中得到具体化和现实化的过程。“生产者创造”和“使用者再创造”不断将社会情境中关于人的劳动、技术知识和社会信息等各类资源,凝聚于出版人工物之中,社会性便由此得以生成。
三、出版人工物的演化要核
在现代出版活动中,网络空间的知识生产、现代信息技术的介入和出版产业化实践是出版人工物演化趋势中的关键变量。这一过程机制伴随着出版人工物内外环境的联动变化,客观知识的转化态势、技术介入对关联属性的调和、产业实践对社会化过程的推动,均在一定程度上牵引着出版人工物的演化过程。
1.知识生产:网络空间的开放改变了客观知识的转化态势
予“知识”以“符号”,便拥有了形式,得“形式”能行“表征”,则可达“客观”。以文字、音频、图像等符号为承载单元的知识生产活动,是出版人工物得以演化的首要,因为任何科学思想、知识理论、文化创新或艺术构思等思维形态,皆需以共通的符号为表征手段,并以客观知识的形态面向大众。知识生产活动反映着出版实践的本质面貌,也是出版人工物得以演化的重要始源。
随着自由开放、去中心化的互联网出现,出版人工物在客观知识的转化态势中发生了明显改变,这是出版人工物从古至今演化过程中所呈现的最大变局。出版人工物不再仅是出自传统知识生产质量把控机制的印刷制品,还涌现出手机出版物、多媒体出版物、数据库出版物等具有虚拟性、可操作性、开放性、交互性等网络新特质的出版人工物。网络空间成为出版活动知识生产的新阵地,互联网变为出版人工物得以生成和传播的新平台。无壁垒、零编辑、低成本的网络出版发布平台的出现,打破了高平台、窄渠道、长周期的传统出版发布准入机制的长期垄断。以往具备筛选淘汰机制的出版活动,不再成为个人思想转为客观知识的主要通道,自出版、众筹出版、众包出版等具有个人色彩和公共参与性质的出版新貌,赋予了个体思想在表达、共享、公开以无限、自由、广阔的传播发布空间。与此同时,那些早早亮相于网络的理论构想、会议演讲、研究手稿等非正式灰色文献,摆脱了出版成本过高、传播程度过低等种种拘囿,借助互联网的共享、公开、公共的特性,有的在获得正式出版机会之前便具有了一定的社会性,也有的直接转为其他客观知识形态的人工物类型,如财经、教育、健康、科普、文娱、医疗等网络自媒体的全网涌现,从而在广度上扩展了出版人工物将主观知识成果向客观知识意义转化的生成渠道。
此外,出版活动的知识生产更加依赖互联网的功能操作或技术加工,才能焕生出愈加丰富的出版人工物。在众多新型数字出版物中,叠加图像、声音、动作等符号资源的出版人工物比比皆是,儿童交互绘本、AR/VR出版物更是产业新宠,网络空间成为出版人工物得以进化和再造的合成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基于网络空间的技术呈现和场景效果,使得出版人工物能够将多种符号资源聚拢在一起,从而实现协同表达和多维展示的二次虚拟,在深度上推动了出版人工物中的客观知识形态向更高质量标准的进化步伐。
2.技术介入:信息技术的移植解开了关联属性的历史纠缠
从传统出版到数字出版,出版实践的技术史跨越与出版人工物的突破性变化,虽仍捍守着文化领地的“显性精神供给源”和社会生态的“隐性因子调节器”之核心功能,但随着现代技术以支配性、扩张性的方式植入人们所触达和感知的生活世界,出版人工物的物性结构与意向功能也呈现出明显的“趋隐”又“弥彰”的变化:一方面,出版人工物受到网络出版、新媒体等新样态影响,意向愈泛而物性渐隐;另一方面,数字出版在技术赋能下,实现了“数据—信息—知识—智慧”的载体跃迁、多媒共通和跨界生存等无限可能。进而,对出版人工物的认识和理解,则外延更广而边界模糊。显然,现代信息技术对传统出版技术工艺的迭代趋势,是出版人工物演化过程中的又一关键变量。这一技术变量的重要影响,莫过于解开了出版人工物的物质性对文化性和社会性的历史纠缠。
首先,技术对出版载体的迭代历史,本质上是一部解开出版人工物的物质性与文化性严重依赖的历史。可以看到,出版人工物的载体基质经历了从木、石等硬质载体,到缣帛、纸张等软质载体,再到声、光、磁、电等虚拟和半虚拟的介质变化。出版载体技术历经的两次革命性递变,反映了出版人工物如何在物质性消隐的同时,又实现了文化性的彰显:一是纸张替代硬质出版载体以后,催生并繁荣了至今存续的出版活动,并主导了纸质文化介质选择的千年历史。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纸张的出现解除了出版人工物对硬质载体的依赖,是出版人工物在文化性与物质性上的第一次松绑。二是电脑、手机、阅读器等智能设备的出现,以显示屏的可操作、可交互的灵活界面替代了静态、固化的页面纸张,不仅直接影响到与传统出版活动所关联的造纸印刷业,更为重要的是,出版人工物“由硬变软、由大变小、由宏变微、信息容量由少量到海量的变化过程”㉗,完成了从知识固化到知识虚化的蝶变,这是出版人工物在文化性与物质性上的再度松绑。
其次,现代信息对出版技术的赋能加持,从根本上解开了出版人工物的物质性与社会性的深度捆绑。出版人工物的承载宿源一定程度上影响其社会化程度,因为承载宿源是出版符号选择时的首要考量,而且不同承载宿源的出版人工物也有着不同的传播范围,好比同一本书在纸版与有声版上的区别一样,文字符号与声音符号在信息内容的呈现样貌和传播范围上定然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异。一般而言,出版符号的传播范围和传播程度,可作为衡量出版人工物社会化程度的两个参考点:一方面,以互联网技术与数字技术为代表的现代信息技术,使得出版人工物能够突破文字符号对纸张选择的唯一性,通过知识内容的数字化和网络化的方式,实现了文字符号在网络空间或其他信息装置中的嵌入功能。此时的出版人工物通过解除对纸张等物质材料的依附,顺利完成了出版人工物的社会性从现实的实体存在到网络的虚拟存在的进军目标。另一方面,数字图像处理、多媒体技术、音视频处理技术使得出版人工物能够以图像、视频、音频等多种符号面貌呈现给公众,产品形态由纸本书转向了电子书、有声书、数据库等丰富形式。突破纸张载体的符号类型局限后,信息技术和数字出版技术使出版人工物能够在更多细分赛道上达到更深的传播程度。
正如前面所述,技术的介入只是解开出版人工物关联属性的历史纠缠,并不是指真正彻底脱离了物质性。因为物质元素属性是任何人工物的先天属性,出版人工物的产生宿源亦如此。从另一方面来说,出版人工物对物质性的松绑,实则转变为了对现代技术环境中的基础设施和物理条件的依存,但也正因现代信息技术的介入和取用,出版人工物才能在新的发展环境中不断进化和持续演变。
3.产业实践:出版产业的力量提供了社会性生成的重要驱力
出版活动的产业实践,既是联结人类文化生产与社会文化消费的桥梁,也是从思维形态向出版人工物转化的实际通道。事实上,出版文化的力量只有在产业实践中才能充分展现出来。出版人工物最终形态要表达为一种社会之物,发挥其社会建构的影响,这是出版活动产业属性的本质所决定的,它天然是为知识的生产、扩散和传播而服务的,这也是出版人工物得以演化的主要力量。
无论是内容信息生产的成果,还是技术介入后呈现的出版新功能,出版人工物只有在产业化的运转和支撑下,才能转化为社会大众享有的人工物。表面上,这是一个由思维形态的“产品”向现实的社会之物成功转换的过程,但实质上它是在向社会展示出版产业的本质力量。从技术角度看,现代技术对出版人工物的迭进和焕新,并不能带领我们从技术内部去解释出版人工物的社会化过程,而是要从出版产业实践中去寻找“教化”和建构出版人工物社会性的根源。可以看到,要想获得进入社会系统的资格,出版人工物必须经过产业活动的知识生产、大量复制、规模发行和广泛传播等持续迭进和不断塑造的过程,才能从偶然的个别形态的人工物,转为对人类文明有一定价值、意义或地位的出版人工物。
当然,出版活动的产业化实践对出版人工物也起着筛选、调控和把关的关键作用。因为,并不是所有出版人工物都能实现社会之物的顺利转化,有的可能受社会、经济、政治等因素影响,过早地止步于思维形态的“自我之思”或内容作品的“为我之物”阶段,而未能开启出版活动的产业化进程,也就无法到达人类公共文化领域;也有的即使历经出版活动的产业化实践,也会因出版物本身的内容质量、文化消费的需求变化、社会环境的宏观调整等种种可能,而沉睡或被人们遗忘于社会公共文化空间。前者未能完成社会性的迭进生成,并不能称之为出版人工物,后者虽被退隐至社会文化空间,而不常进入公众视野,但此时潜存的社会性在未来仍有再次显现的可能。因此,出版人工物的社会性如何生成?社会影响何时产生?功能效应怎样发挥?……诸多问题,均与出版活动的产业化实践密不可分,这也恰恰体现了出版活动对力图进入、正在进入和已经存在于人类公共文化领域的出版人工物所具有的筛选、把关、控制和平衡的装置功能。
结语
现代出版活动虽纷繁复杂,难以概其全貌,但这一亘古至今的知识生产活动,却为我们呈现了极为丰富的关于出版活动的“物”,以及由出版活动的“物”所形塑的知识世界。赋予“知识”以“客观”离不开由出版活动所提供的人工物,它是我们观察出版活动的主要视点。一直以来,人们衷于对出版活动局部热域的探究,而止于对“物”的总体现象的透视,无法触及由出版实践所关联的生活世界。可以看到,出版人工物是出版领域投射于现实世界的经验实事,反映了人们对出版现象的原始知觉,具有独特而典型的存在:因为,它的起源是文化之物,但在塑制过程中又努力消隐物质性依赖,逐渐呈现为技术之物,不仅在产业实践中完成了向现实社会和网络世界的扩散,还在社会情境中过渡为社会之物,所历经的多重属性的屡次递转,成为出版内容完成技术蝶变,并发挥社会影响的关键。因此,通过对出版活动所呈现的“物”进行一定程度的理论抽象,既可以一定的近距离的姿态,关照到出版活动中“物”的具体呈现,还可以一定的远距离的视角,来审视出版活动和产业实践中最常见、最一般的经验现象。出版人工物蕴含了太多的“遮蔽之物”和“未开启之物”,值得我们以多角度、宽视野和深层次的方式,去深度解剖和全新审视这一重要的研究对象。
注释
① 刘振.人工物的“功能”有何功能?[J].自然辩证法研究,2021,37(2):32.
②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202-205.
③ 陈昌曙.技术哲学引论[M].北京:科学出版社,2012.36.
④⑰ 王德伟.人工物引论[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63-65,68.
⑤ SVEN O H.Understanding technological function:introduction to the special issue on the dual nature programme[J].Techné:journal of the society for philosophy and technology,2002,6(2):1-3.
⑥ 阴训法,陈凡.论“技术人工物”的三重性[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4(7):28-31.
⑦ KRIST V.The functional bias of the dual nature of technical artefacts program[J].Studies in history and philosophy of science,2011,42(1):190-197.
⑧ 李福.从“技术人工物”到“社会人工物”[J].长沙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36(4):3.
⑨ 李三虎.技术符号学:人工物的意义解释[J].自然辩证法通讯,2018,40(7):106-114.
⑩ 王德伟.试论人工物的基本概念[J].自然辩证法研究,2003(5):44-45.
⑪ 葛勇义.技术现象学研究[D].沈阳:东北大学,2007:88.
⑫ 波普尔.科学知识进化论—波普尔科学哲学选集[M].纪树立,编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309.
⑬ 郭斌.浅析“世界三”与卡西尔符号世界的异同—从卡西尔的符号世界看波普尔的“三个世界”理论[J].自然辩证法通讯,2015,37(6):132.
⑭ 赵涛.电子网络与知识生产—基于波普尔“三个世界”理论视角的考察[J].学术界,2013(10):76.
⑮ 波普尔.客观知识:一个进化论的研究[M].舒伟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1:5.
⑯㉓ 编辑出版学名词审定委员会.编辑与出版学名词[EB/OL].(2021-11-18)[2022-05-25].http://www.cnterm.cn/xwdt/tzgg/202111/t20211118_671983.html.pdf.
⑱ 谢新洲.数字出版技术[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5-16.
⑲ “间性存在”可理解为“真实的存在并不是独立的存在。比如在一张纸中,我们可联想到森林、伐木工人、造纸厂等所有与之相关的其他事物”。类似于柏拉图的“理念—摹本”图式、一行禅师“interbeing”概念。可参见李三虎.试论技术人工物的实在性[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6,35(9):1-10.
⑳ “技术实在”是指“经由人的技术活动而创造出来的具有实物形态的技术产品和通过人的技术活动呈现出来的非实物形态的信息与环境”。“制造之在”“使用之在”和“情境之在”是技术实在的三重间性。可参见肖峰.从三个层次看技术实在[J].东北大学学报,2004(3):113-114;李三虎.试论技术人工物的实在性[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16,35(9):1-10.
㉑ 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从伊甸园到尘世[M].韩连庆,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70.
㉒ 王鹏涛.知识服务视角下数字出版概念谱系的构建与拓展[J].现代出版,2022(2):81.
㉔ 本文根据出版人工物社会性的生成特点,增加“构思情境”。可参见李福.人工物的社会性存在与生成及其四种社会情境[J].科学技术哲学研究,2019,36(2):73-77.
㉕ 肖峰.论技术演变的进化特征及其视界互补[J].科学技术与辩证法,2007(6):71-75.
㉖ 陈凡,陈多闻.文明进步中的技术使用问题[J].中国社会科学,2012(2):23-42.
㉗ 万安伦,曹晶晶,曹继华.对出版学科理论逻辑和结构范式的思考[J].出版发行研究,2018(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