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辽墓房形木椁
2022-11-03蔡瑞珍
蔡瑞珍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内容提要〕 对辽墓房形木椁的出土情况、装饰、工匠来源和组装方式进行梳理,并对辽以前的房形葬具做简单总结,探讨了辽代房形木椁的渊源,认为其与唐代的房形石椁一脉相承。最后,比对《营造法式》所载的帐类小木作和唐代地宫出土的自名为“帐”的舍利容器,讨论将其命名为“小帐”是否合理,并建议改称为“房形木椁”。
房形木椁①是辽墓极具特色的葬具之一。最早发现于庆陵,调查者通过对墓葬中出土的斗拱、屋面板等木构件的复原,指出其为小木作建筑②。1974年,叶茂台辽墓首次出土了一件较为完整的房形木椁,曹汛根据《营造法式》(下文简称《法式》)的记载,将该木椁定名为“棺床小帐”③。此后,辽墓中陆续出土了相似的葬具,都被称作小帐。但至今并未有人深究《法式》的帐类小木作为何物。本文对辽墓的房形木椁进行梳理,并探究房形葬具的演变,然后将其与《法式》比对,讨论“小帐”这一命名是否合理。
一、辽墓房形木椁的概况
(一)出土情况
目前,出土有房形木椁的辽墓主要分布于内蒙古东部的赤峰、通辽一带和辽宁西北部以及吉林西部,这一地区在辽代属于上京道临潢府一带和东京道的西南一带以及中京道,是辽契丹墓葬分布区。其中大部分木椁均已朽坏,仅余部分木质构件,无法复原,由于部分简报对木构件的描述较为简略,因此,一些墓葬出土的木构件是否属于房形木椁也值得商榷。目前所见的经复原后完整或较为完整的房形木椁有9件,其中7件分别出土于叶茂台辽墓(图一,1)④、图木胡柱辽墓(图一,2)⑤、哈喇海沟辽墓(图一,3)⑥、科右中旗代钦塔拉M3(图一,4)⑦、北票泉巨涌辽墓(图一,9)⑧、布敦花辽墓(图一,6)⑨、东孟益辽墓(图一,7)⑩,1件发现于巴林左旗辽上京东北部的山谷中(图一,8),1件征集于翁牛特旗(图一,5)。均无纪年,难以确定墓葬准确年代。
房形木椁可以看作是地面木构建筑的缩小版模型,多使用柏木,榫卯结构,部分构件用钉铆合。一般是鋜脚方围成一周,其上四角立角柱,四周围壁板,前方开门,斗拱上置屋顶。根据顶部形制,可以将以上9件房形木椁分为庑殿顶、歇山顶、硬山顶三类(图一)。
图一 辽墓出土房形木椁
1.庑殿顶。仅巴林左旗木椁1件。
2.歇山顶。为最主要的屋顶形制,叶茂台辽墓木椁、图木胡柱辽墓木椁、哈喇海沟辽墓木椁、科右中旗代钦塔拉M3木椁、翁牛特旗木椁、布敦花辽墓木椁、东孟益辽墓木椁均为歇山顶。其中叶茂台木椁坐落于棺床之上,棺床为须弥座式,座上设钩阑,当心间设踏道两座。
3.硬山顶。仅北票泉巨涌木椁1件。造型简单,无斗拱,无装饰。
除此之外,一些墓葬虽未出土完整的房形木椁,但根据简报披露的材料,比如,遗物中存在斗拱、屋面板之类的明显属于建筑构件的小型木材等,可以推测庆东陵、庆西陵、内蒙古通辽县二林场辽墓、十间房辽墓、西山村辽墓、查干勿苏辽墓、耶律羽之墓、巴林右旗友爱辽墓、水泉沟2号墓、浩特花1号墓、耶律弘礼墓均存在房形木椁之类的葬具(表一)。
表一 可能存在房形木椁的辽墓
(二)装饰
房形木椁的装饰主要有髹漆,施帷幔、彩绘与帛画。
髹漆:木椁表面一般刷茶褐色漆,或与之颜色相近的棕红色、黑色等,庆陵的一些斗件在漆上还残留有金箔。髹漆除了美观,还能保护木材,而于漆上贴金箔则体现了庆陵木椁的等级之高。文献记载,宋宣祖安陵“进玄宫有铁帐覆梓宫”,曹汛推测“铁”字形容颜色,铁帐或指刷茶褐色的小帐,但目前尚无考古证据表明宋墓使用帐类小木作。
帷幔:叶茂台木椁西南角悬一帷幔残片,推测帷幔原来是在檐下围成一周。巴林左旗木椁,前、左、右三面檐头有三角垂尖装饰,上部还残留铁钉,似为挂物之用;韩国庆州佛国寺三层石塔发现的铜舍利函(图二)上也有相似的三角垂尖装饰,其下悬挂坠饰,很明显三角垂尖应是仿垂幔装饰。
图二 韩国庆州佛国寺铜舍利函
彩绘与帛画:施彩绘的木椁较多,较常见的题材是人物图,多在正门两侧绘侍者。比如,友爱辽墓的木椁门两侧镶装板外壁分别绘男女侍各1人;耶律羽之墓的木椁板壁还绘有乐队、动物形象等;水泉沟2号墓木椁内壁均装饰有帛画,残存有散乐图、庖厨图、享逸图、庭园图、门神图等内容。这些都是辽墓壁画的常见题材,显然是将墓室壁画内容移植到了帛画上。而叶茂台木椁内悬挂的山水和花鸟两幅绢画则更像是对真实家居装饰的模拟。这些彩绘与帛画表现的都是较为日常的题材,可见房形木椁更多的是象征死后的起居空间,而非神仙世界。
(三)工匠来源和组装方式
简报上明确记录了房形木椁的尺寸和墓室大小的墓葬有叶茂台辽墓、哈喇海沟辽墓、科右中旗代钦塔拉M3、北票泉巨涌辽墓等,无一不是房形木椁规模远大于墓门,由此可知,房形木椁只能在墓室内进行组装。
庆陵出土的房形木椁构件部分部位未髹漆,如斗拱贴合部、屋面板上钉瓦陇条处,在制作流程上应是先组装后髹漆。
综上,可知房形木椁是在墓室内根据构件上的提示记号进行组装,组装完成后再髹漆,然后加以彩绘、悬挂帷幔等装饰。叶茂台“小帐帐身刷色前后两次,帷幔甚为旧敝,绿绢褪色尤甚,还有帐头沿角袱锯开成四片装配等等”,曹汛据此认为它经过拆合,原来在地面上殡攒时使用过。这也证实了房形木椁需在墓室内重新组装。
二、房形葬具的演变
房形葬具汉代即已有之,唐及唐以前发现的房形葬具多为石质,而辽代则以木质为主。
房形葬具最早见于四川的汉墓,此后北朝时期在大同智家堡北魏墓、宋绍祖墓、史君墓、厍狄迴洛墓、大同阳高北魏墓等都出土有房形石椁。唐代石葬具成为丧葬制度的一部分,房形石椁主要为皇族勋贵所用,出土数量较多,永泰公主、懿德太子、章怀太子等墓均有出土。北宋仍存在使用房形葬具的现象,但并不流行,目前仅见山东安丘发现的一具北宋画像石棺,该石棺面阔三间,台基刻三层覆莲,屋顶为庑殿式,四壁有石刻,据题记可知,墓主葬于宋绍圣三年(1096年)。
葬具的外观模拟生前居所并不是一件新鲜事。事死如生存在于许多民族的观念中,比如,粟特人的纳骨瓮形似中亚的建筑(图三)、契丹墓出过穹庐式灰陶骨灰罐(图四),这些显然都是对生前居住环境的模拟。有意思的是,历史上使用这一明显具有汉族色彩的房形葬具的人中有不少是非汉族,比如,鲜卑人、粟特人、契丹人等都不约而同地在进入中原后选择了房形葬具,体现了他们的汉化倾向。
图四 巴林左旗哈达英格公社哈达图大队出土穹庐式骨灰罐
图三 故宫博物院藏粟特纳骨瓮
北朝发现的多具房形葬具,巫鸿很早就注意到墓主身份多非汉人。比如,北魏大同智家堡墓、大同阳高北魏墓带有鲜卑因素,应为鲜卑人墓葬;宁懋据考证可能是胡人;宋绍祖虽为汉人,但属敦煌宋氏,为边地移民;北周史君是粟特人;北齐厍狄迴洛是鲜卑人;隋代虞弘是粟特人。直到隋唐,房形石椁成为皇室和贵族的葬具,正式进入到官方的丧葬体系中。隋代的李静训墓可视为开隋唐使用房形石椁的先河,但必须承认的是,李唐皇室也带有胡族血统。在使用房形木椁的辽墓中,有墓志出土可以明确知晓墓主身份的墓葬有庆东陵、庆西陵、耶律羽之墓、耶律弘礼墓,均属于帝陵或契丹贵族墓葬。其余的墓葬未出墓志或墓志残破难以辨读,但从墓葬形制与出土遗物来看,墓主也应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因此,与唐代相同,辽代的房形木椁一定程度上也反应了契丹人墓葬的等级和葬俗。
此外,在与北魏差不多同一时期的高句丽和日本也出现了房形葬具。高句丽的太王陵(4世纪末5世纪初)出土一具榫卯结构的两面坡式房形石椁,与北朝房形石椁最大的不同是山墙处开门,这显然是高句丽的建筑形式。日本古坟时代中后期(5世纪后半)畿内的墓葬开始使用家形石棺,其特点是在屋顶形棺盖的斜面上有突起。它们是各自产生,还是相互影响,背后是否蕴藏相同的思想值得思考(图五)。
图五 历代出土的房形葬具举例
虽然对北魏房形椁的渊源,学术界有不同的看法,郑岩认为模仿了地面上的汉代石祠;巫鸿认为受当时以四川为基地的天师道发展的影响,继承了四川石棺的形式特征;杨效俊认为与鲜卑族祭祀祖先的石室有直接关系,但有一点是相同的,这一反映了汉式建筑形式的葬具,绝非是完全由鲜卑人独自创造的,必定有对汉地文化的吸收。巫鸿认为,这种葬具在北朝时期的复兴可以看成当时外来移民“华化”努力的结果,通过这种努力,他们利用和发展了一种旧有的中国地域美术传统,同时自己也由“圈外人”变成了“圈内人”。从北魏至唐,我们可以看到房形葬具清晰的发展脉络。而辽代的房形木椁,很明显受到了唐代房形石椁的影响。少数民族入主中原后,为了体现自身的正统性,学习中原制度必不可少,正如北魏墓葬上承魏晋制度,作为第二个南北朝的辽代墓葬则是继承唐制。现在地面尚存的辽代大木作建筑仍带有唐代的风貌,那么葬于地下的房形木椁承袭唐代的房形石椁也就不难理解了。此外,契丹“得鲜卑之故地,故又以为鲜卑之遗种”。契丹自诩鲜卑后裔,房形椁同时也是鲜卑的特色葬具,辽墓采用房形木椁,或许也与学习鲜卑葬制有关。
需要说明的是,房形木椁并非辽代首创,北齐厍狄回洛墓就出土有残存的木构件(图六),经复原,应是面阔三间、进深三间的房形木椁。近年,山西大同还发现了一座北魏贾宝墓,葬具虽已坍塌,但部分木构件保存较好,可复原为前廊后室结构的悬山顶房形木椁。由此推测,在北朝木质和石质的房形葬具或许是并行使用的,只是木椁易朽,较难保存,故而多见石椁。
辽房形木椁与唐房形石椁的形制几乎相同,但叶茂台木椁置于围栏棺床上这一做法不见于前代房形葬具和同时期的房形木椁。该棺床为须弥座式,座上设钩阑,当心间设踏道两座,座上遍施彩绘,华板绘花卉纹,须弥座壸门内绘兽纹,作为棺床的同时也是小木房的基座。事实上,带壸门的基座在唐墓中已初见端倪。如韦泂石椁、洛阳伊川昌营唐代石椁、唐贞顺皇后敬陵石椁等,石椁的基座较高,其上线刻壸门,壸门内刻兽纹,但并非须弥座形式,也不见围栏。而围栏、须弥座在辽墓的棺尸床装饰上属普遍现象,许多木棺都带有此类围栏棺床,比如,吐尔基山辽墓(图七)、广德公辽墓等出土的木棺。叶茂台木椁的围栏基座可以看作房形椁进入辽代后的一个新变化。
图七 吐尔基山辽墓彩绘木棺和棺床
此外,杨吴、南唐有在木棺前放置和装饰小木屋的现象,如杨吴寻阳公主墓、合肥西郊南唐墓(图八)、江苏宝应县泾河镇等均有木屋出土。以江苏宝应县泾河镇出土的南唐木屋(图九)为例,木屋前象征水池,池岸周围设有围栏,池中高架一桥,与屋宇的大门衔接贯通。王欣认为,辽与五代十国的墓葬存在诸多相似之处,可能是五代十国的生产技术传入了辽地。虽然辽朝与南方的杨吴、南唐相距甚远,但事实上南唐与契丹在政治与贸易上均有频繁的互动,也屡次互派使者。辽朝实与南唐联系密切,辽房形木椁与南唐木屋的相似处也值得注意。
图八 合肥西郊南唐墓出土木屋
图九 江苏宝应县南唐木屋
三、关于房形木椁的定名
目前学界一般将辽代的房形木椁称作小帐。这一命名是否合理,我们先看一下《法式》中关于小帐的记载。
《法式》记载的帐类小木作有四种:佛道帐、牙脚帐、九脊小帐、壁帐。书中只介绍了帐类小木作的形制与功限,并未介绍用途。在卷目编排中,按顺序依次为佛道帐、牙脚帐、九脊小帐、壁帐、转轮经藏。其中佛道帐、转轮经藏的用途顾名思义,不必多言。牙脚帐、九脊小帐、壁帐这三项条目位于佛道帐、转轮经藏之间,显然也是与佛教有关,一般认为是供奉神像的帐龛。四类小帐规格不同,装饰的繁复程度也不同。佛道帐规格最高,其次是牙脚帐、九脊小帐,壁帐是倚墙而置的小帐。其中与辽墓出土的房形木椁形制最为相近的是九脊小帐。
将《法式》关于九脊小帐(图一〇)的记载简要摘录如下:
图一〇 《法式》九脊牙脚小帐图样
造九脊小帐之制:自牙脚坐下龟脚至脊,共高一丈二尺,[鸱尾在外,]广八尺,内外拢共深四尺。下段、中段与牙脚帐同;上段五铺作、九脊殿结瓦造。其名件广厚,皆随逐层每尺之高,积而为法。
牙脚坐:高二尺五寸,长九尺六寸,[坐头在内,]深五尺。自下连梯、龟脚上至面版安重台钩阑,并准牙脚帐坐制度。
……
帐身:一间,高六尺五寸,广八尺,深四尺。其内外槽柱至泥道版,并准牙脚帐制度。[唯后壁两侧并不用腰串。]
根据《法式》记载,小帐从下而上可分三段:帐座、帐身与帐头(壁帐或无帐座)。九脊小帐除后壁两侧不用腰串外,帐座、帐身形制与牙脚帐相同。区别主要在于小帐的规模和帐头形制,九脊小帐规模较小,帐头为九脊顶,牙脚帐规模较大,帐头为山华仰阳版。
帐身是小帐的主体部分。九脊小帐的帐身设内外槽柱,前面内槽柱两侧用泥道板,外槽柱上作虚柱、欢门、帐带,两侧及后壁用木板封住,不设门窗。
《法式》的帐类小木作之所以称作“帐”,一是从其外形。唐宋以来传统帐幔装修向小木装修演化,小木作模仿幔帐形式并逐渐将其取代,并沿用了“帐”这一称呼。虽然帐类小木作在外形上与帷帐已相差甚远,但仍可以看到一些幔帐的影子,如欢门、帐带等都是模仿幔帐的装饰。二是从其功能。《三藏法师传》有载:“铸金像一躯,装一大象,上施宝帐,安佛在其中。”帐类小木作作为神龛,继承了施宝帐于佛像上进行礼佛的功能。
此外,唐代地宫有自名为“帐”的舍利容器出土,可供参考。
临潼庆山寺塔基地宫所出的宝帐(图一一)。质地石灰石质。高109厘米。工字须弥莲花座,帐身楞柱方体,四面分别雕释迦说法、涅桨、荼毗、供奉图,帐头重檐桃角,莲花桃形顶,枋上雕垂挂铃档的流苏帷幔。帷幔下雕卷云纹和一对飞天。宝帐正面额枋正中刻“释迦如来舍利宝帐”八字。
图一一 临潼唐庆山寺舍利塔基
法门寺塔基地宫所出的灵帐(图一二)。汉白玉质,自上而下由盝顶、帐檐、帐身、须弥座、床五部分组成。帐檐内侧刻铭“大唐景龙二年(708年)戊申二月己卯朔十五日沙门法藏等造白石灵帐一铺,以其舍利入塔,故书记之”。灵帐内置一盝顶铁函,铁函内有用丝绸包裹的夔金双凤纹银棺,棺内放置佛指。
图一二 法门寺塔基地宫灵帐
除自名为“帐”的舍利容器之外,浙江宁波天封塔地宫出土了一座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银制宫殿建筑模型(图一三),其檐下匾额上书“天封塔地宫殿”六字,同出的石函盖铭文称之为“浑银地宫”。该模型为单檐歇山顶建筑,通高49.6、通面阔34、进深24.7厘米,面阔三间,进深二间。有墙壁、欢门、格扇、幔幕,须弥座式台基四周设置栏杆,前有台阶。殿内布置了一整套佛像、法器和有关装饰物。该建筑模型虽未自称为“帐”,但无论形制,还是功能,都与《法式》所载九脊小帐几乎相同。
图一三 浙江宁波天封塔地宫浑银地宫
上述几件容器虽非小木作,但或自称为“帐”,或与《法式》所载相似,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法式》的帐类小木作。将辽房形木椁称作“小帐”最早见于《法库叶茂台辽墓记略》,简报称其为“木结构‘小帐’式的棺室”。在简报发表的同时,曹汛撰专文对在该墓中出土房形木椁进行了详细论述,文中称“这是一种小木作建筑,按照宋《营造法式》可称之为小帐。它的帐坐又是棺床,所以暂名为棺床小帐”。
但也有学者提出异议,认为此类葬具与《法式》的九脊小帐在结构、规格上都有较大差异。虽然对于这类模仿地面建筑的小木作来说,其形制并不会完全拘泥于《法式》,因为即使是现存的地面建筑也没有一座是完全符合《法式》规定的,况且《法式》中也常附有“随宜加减”的小注。但即使在目前所见的房形木椁中,叶茂台木椁的形制与九脊小帐是最为相近的,仍与《法式》所载有诸多不符之处。
辽墓出土的房形木椁与《法式》的九脊小帐最明显的差异在于帐身。事实上,在房形木椁上很难看到帷帐的影子,除了巴林左旗木椁檐头的三角垂尖装饰或许是仿垂幔装饰之外,像欢门、帐带等代表帷帐的特色装饰都不见于房形木椁。此外,房形木椁均设有可开合的门扇,其中图木胡柱木椁的木槛上凿有栓插板门的透孔,科右中旗和叶茂台木椁门上安铁锁一把,可见门扇虽可开合,但在入葬后即会将其永久关闭,可以说,房形木椁相对而言是封闭的空间。而九脊小帐当心间有门无扉,是个开放的空间,符合神龛的特征,因为神像纳于帐内,倘若闭上门扇,就无法供人瞻仰膜拜。当然两者也有相似之处,比如,它们着力营建的都是人间之外的另一个空间,一个是神灵所在的神仙世界,一个是祖灵所在的死后世界,某种意义上讲,祖灵也是神灵的一种。
北魏太安四年(458年)解兴石堂门楣上自铭“石堂”。北周史君墓房形石椁的门楣上有汉文与粟特文的双语题铭,汉文自铭“石堂”。据吉田丰释读,史君墓中“石堂”对应的粟特文是“snkyn’k(石制的)βγkt’k(神的房子)”,“βγ-(神)”这一词根在粟特语中常用来委婉地表达“死”,我们可以理解为石堂是成为神后(死后)的住所。此外,吕续墓石椁廊柱上自铭“石屋”。目前,辽代房形木椁上的自铭见有一例。据有关人士回忆,庆陵被盗之初,墓内的房形木椁上原悬有一匾,题“靖宁宫”三字。庆陵为帝陵,因此,称此房形木椁为“宫”,但含义与“堂”“屋”相同,均指这类葬具是房屋的象征。“小帐”这一名称是发掘者比对《法式》,认为叶茂台辽墓木椁与《法式》所载的九脊小帐十分相似而采用的命名,这一名称被后来的发掘者所沿用,事实上我们并不清楚当时帝王级别以下的人是如何称呼这类葬具的。如果在发掘北票泉巨涌辽墓时,叶茂台木椁还未发现的话,恐怕不会有人将泉巨涌辽墓出土的硬山房形木椁与《法式》的帐类小木作联系在一起。此外,房形木椁与九脊小帐之所以相似,是因为它们都是模仿木构建筑的小木作,与九脊小帐相比,房形木椁“帐”的意味并不明显,而且正如前文所言,房形木椁有其自身的发展脉络,从北朝到唐再到辽,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演变过程,若撇去其自身的发展脉络不谈,而从《法式》的小帐中找寻其联系,似乎略欠说服力。目前对辽葬中的“小帐”这一名称还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存在较多混乱。
多数简报默认将房形木椁称作 “小帐”。但在部分墓葬仅发现少量木构件甚至只有木构痕迹的情况下,发掘者也多推测原先墓葬中可能有“小帐”。此外,个别发掘者在“帐”上进行发散式命名,如“木制帷幔”“床幔”“棺帐”,或是径自称其为“帐”等。《赤峰市郊区发现的辽墓》一文认为,达拉明安辽墓尸台一周发现的木构痕迹为木制帷幔之类,又认为古都河M1尸台四周的木板灰残迹为床幔之类,但并未提及墓中是否出有丝织物、流苏、挂钩等暗示帷幔存在的遗物,推测该文所谓的“木制帷幔”“床幔”意在指木制覆尸葬具,即作者所理解的“小帐”。而沙子沟M1发掘者从帐勾等遗物推测墓中存在小帐,显然发掘者认为“小帐”即是“帷帐”。诸如此类的例子还有不少,可见目前对辽墓中所谓的“小帐”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而从“小帐”引申开的各类名称的出现可以看出,不少人对《法式》中的“小帐”还存在误解。前文已经指出,《法式》的小帐为佛教帐龛,那么辽墓的“小帐”寓意为何,综合简报的出土遗物来看,发掘者提及“帐”时,有时是指房形木椁,有时是指木制覆尸葬具(不一定为房形),有时是指帷幔,语义繁杂,倘若简报不够详细,很难判断究竟为何类葬具。最早曹汛提出的“小帐”,显然指房形木椁,但由于“小帐”这一名称很容易使人将其与帷帐联系起来,使得往后“小帐”逐渐与“帷帐”相混淆,有时甚至令人无法分辨发掘者意指何物。
此外,“小帐”这一名称还容易造成误解。辽宁朝阳姑营子辽耿氏墓的发掘者认为,辽墓的房形木椁即为唐代的“下帐”。从隋唐墓葬出土的帐构可以得知,隋唐时期的施帐方式主要分为将帷帐施于棺上和施于棺侧两类。《通典·墓中置器序》载:“出,持翣者入,倚翣于圹内两厢,遂以下帐张于柩东,南向。米、酒、脯陈于下帐东北,食盘设于下帐前,苞牲置于四隅,醯醢陈于食盘之南,藉以版,明器设于圹内之左右。”据此,下帐是指施于棺侧的帷帐,而施于棺上的帷帐应属葬具系统。虽然房形木椁确实与施于棺上的帷帐在性质上有相似之处,但均非“下帐”,而是覆尸或覆棺之物,归根结底二者相似只是因为它们同属于葬具,实现了椁的功能而已。郑承燕认为,房形木椁源于中原传统家具帐幄,这显然是受“小帐”名称的误导得出的结论。自北朝以来,房形葬具有较为清晰的发展脉络,或许在发展过程中吸收了帐类小木作的做法,但总体而言,与帐幄关系不大。即使给它冠上“小帐”这一名称,其性质仍是棺椁,而非帷帐。
如上文所述,辽墓的房形木椁与《法式》“小帐”的联系略显薄弱,且“小帐”这一名词在实际使用中容易造成混乱,因此,不妨就其外形与功能直接称作“房形木椁”。《礼记》有载:“棺周于衣,椁周于棺,土周于椁。”在目前所见的几件房形木椁中,叶茂台辽墓木椁内有棺,并置于棺床之上。这是“房形木椁”最典型的实例。其他木椁内虽一般只有尸床,但我们可以认为尸床是省略了棺的棺床形式,将包围尸床的葬具称作椁也未尝不可。
四、结 语
通过比较辽墓的房形木椁与《法式》的九脊小帐,可知,房形木椁与九脊小帐同属于仿木构建筑的小木作,在均为模仿木构建筑的情况下,两者之间自然会存在相似点,但若据此得出房形木椁属于帐类小木作这一结论,似乎略欠说服力。此外,帐类小木作的出现是由于唐宋以来小木作技术水平提高,将帷帐以小木作的形式体现,但仍旧具备帐龛的功能。而房形木椁作为房形葬具有其清晰的发展脉络,是对唐代房形石椁的继承,体现了契丹人的汉化,当然在继承房形石椁形制的同时,不排除也吸收了帐类小木作的制作方法。房形木椁与九脊小帐有两条不同的发展脉络,虽外形有其相似处,性质却并不相同。为避免命名上的混乱,本文建议直接将这类有着房屋外形的葬具称作房形木椁,既可以体现棺椁类葬具自身的含义,也不易使人顾名思义,将其与帷帐混为一谈,造成不必要的混乱。
注 释:
① 辽墓中偶见有木构房形葬具的出土,其内常置棺或尸床。为行文方便,下文统称其为房形木椁。
⑤ 韩仁信:《巴林右旗图木胡柱辽墓出土九脊小帐》,《辽海文物学刊》1989年第2期。
⑥ 赤峰市博物馆松山区文物管理所:《赤峰市哈喇海沟辽墓清理报告》,《内蒙古文物考古》2008年第2期。
⑧ 张洪波、李智:《北票泉巨涌辽墓发掘简报》,《辽海文物学刊》1990年第2期。
⑨ 石阳主编:《文物载千秋——巴林右旗博物馆文物精品荟萃》,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230页。现藏于巴林右旗博物馆。
⑩ 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吉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双辽市文物管理所、白城市博物馆:《吉林双辽东孟益辽墓发掘报告》,《考古与文物》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