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存在于所有存在之外的存在

对于走路，我们村里人都是一把好手。特别是走我们村那种山路。

男女老少，如履平地。八十岁的老人，身负重物，健步如飞。

可是和月亮比起来，我们村里人就差远了，自叹莫如。月亮日夜在天上翻山越岭，胜似闲庭信步。月亮特别擅长走夜路。我们村里人没有去过的远方，我们村里人没有涉足过的大山大水，对月亮来说，就像背起手，在家门口散了一次步。

月亮一生去过多少地方，见识过多少人事，一直是村庄的谜。所以，月亮一直挂在人们的仰望里，高过了一切向往。

人走到中途，累得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看一眼天上的月亮，有了月亮的激励和照耀，便又继续前行，最终到达了目的地。

但月亮仍然是个平常事物。照耀在人一生里的月亮，也毫无区别地照耀在所有之上。

月亮成了村庄的必备之物。每一个村庄，都挂着一个月亮。每一个家庭，都分到了一个月亮。月亮也毫不吝啬，把银子大把大把地抛撒，仿佛散尽家财，一切只为了村庄。即使村庄睡了，月亮也时刻守护着，趁人们不注意，悄悄张开护佑的翅膀。

所以村庄也时刻关心月亮。有一回，月亮被天狗吃了。村庄慌了，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敲锣打鼓，追着月亮跑。鸡不停尖叫，狗张嘴狂吠，牛和猪也在栏圈里不安地嚎叫。折腾了半夜，天狗终于被吓跑了。人们从天狗口中救出了月亮，看着月亮完好无损地从乌云中穿出来，高高挂着，才安心地回去睡觉。

没想到有人接着做了个噩梦。梦里月亮又被什么怪物吞吃了。做梦人坐在床上大哭，直到被家人叫醒，才发现原来是一场梦。

不光是人，动物也知道月亮的慈悲。有一次，一群猴子看见一只月亮掉进了井里。猴子急坏了，不知该怎么办。最后急中生智，首尾相接，倒挂在树上，想把月亮捞上来。井中捞月亮。这是个千百年来一直没有破解的命题。那群猴子，至今还悬挂在那里。那个月亮，至今还在水中。

事实上，多少年来，月亮在天空的地位，也至今悬而未决。

月亮是如何跑到天空去的，月亮是以什么方式存在于天空，没有答案。万物皆有依靠。为什么月亮却悬浮在那里，悬了上亿年，没有失落，也没掉下来。我观察了这么多年，没有发现天空出现一根绳子，供月亮悬挂。也没有发现天空把自己当成墙壁，让月亮粘贴在上面。月亮在天空走，事实上月亮跟天空没有任何关系。天空只是月亮的背景。月亮隔天空十万八千里。

可是月亮如果不在天空，月亮又在哪里？

难道它是存在于所有存在之外的存在？

它太孤独了，一物高悬，高处不胜寒。它的孤独，是硕大的孤独。它的孤独，像月亮那么大。何况它上面，还建有一座广寒宫。据说广寒宫里住有嫦娥，栽有桂花树。嫦娥我没有见到过，常年深居简出。我看到过桂花树的影子。很多次，我想建议嫦娥，在身边养一只狐狸，排解寂寞。

天空中星星那么多，为何月亮独此一枚。

也许是天狗吃了吧。如今剩下这孤本。月亮是天空唯一没有灭绝的动物。它活着，黑夜就不可能一黑到底。

可是如何保护月亮，这是一个难题。月亮独此一个，到哪里去另找一个月亮，让其生殖繁衍呢？

唯有让其永不衰老罢。这怎么可能。月亮衰老得慢，但总会一天天衰老下去。哪怕一万年衰老一岁，也还是在衰老呀。事实上，月亮也确实在衰老。我小时候，月亮比现在大，比现在圆，也比现在亮。如今月亮有些微微发黄，就像我日渐沧桑的脸一样。

月亮本身就是张脸。为了这张脸，有人凭窗凝望，相思成灾。那个人越看越瘦，他看月亮也越来越瘦。最后是月上柳梢头，人比黄花瘦。

也有人把月亮当成一张素签，在上面填词。写些“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类的文字。把素签折叠成信，委托月亮带给某人。月亮接到信日夜兼程。无奈距离太遥远了，信至今还在路上，那写信的人，却日渐成了一个病人。

还有人把月亮当酒友。说什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有我，酒量太小了，只把月亮当成一只空酒杯。看到这只酒杯，一看便醉。

我的长兄，离开我们已经一年了。在这个世界上，月亮成了我唯一的兄弟。我看着月亮，月亮看着我，相顾无言。许多东西，是语言无法表达的。正如我看月亮的时候。正如月亮看我的时候。语言无用，语言无法说出人的痛。那些鸟，简单的几句话，就可以使用一辈子。长期相处的人，用个眼神就能彼此明白。蚂蚁，没有语言，仍保留着最古老的联系方式。

月亮在天空独处。没有朋友，没有亲戚，甚至没有同类。它是宇宙间真正的孤儿。不说话，也没有什么话要说，语言早已丧失，更找不到说话的人。月亮不食人间烟火，却经历了人间的满目疮痍。它在天空修行，于无路之处走出万千道路，于无人之处君临千万人。它在荒芜的高处，把寂寞养成了大王。

曾经，我想在月亮上面修一座月亮寺。可是我放弃了。我一动这欲念，就是妄念。月亮本身就是一座寺。世间没有任何一座寺，能够比上月亮寺。曾经，我想在月亮上修一个放生池。可是我放弃了。我一动这欲念，就是妄念。除了月亮，世间没有任何动物，适合放养在月亮里。

即便是古人在月亮上养的蟋蟀，也从月亮上跳了下出来，跳进了古书中。

夜深人静的夜晚，这些蟋蟀从古书中出来，在墙角不停地叫，勾起了读书人的乡愁。

亿万万年，月亮照常升起。从海上升起，从山上升起，从树上升起，从村庄里一头牛的眼睛里升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八十亿人类，共用一个月亮。但月亮又分成了千万个自己。一轮明月高挂天上，十万轮明月沉于大海中央。只要人类有需要，不管任何地方，月亮都实施无差别的照耀。

千百年来，月亮走过了大山大水。月亮仍然坚持在月亮的位置上。我站在地球上看月亮，月亮也看到地球上的我了。我那么小，月亮还是看到我了。但是月亮要看到千千万万个我。我们在月亮下劳动，生活，世世代代沐浴着月亮的光辉。

月亮已经在天空中很多年了，至少是和地球一起出现。在人类存在以前，月亮就开始了照耀。那时候，月亮照耀的还是一片荒芜。

月亮站在地球边上，看着地球，那是多么悬的一片悬崖呀，那是多么深的一处深渊呀。月亮活得孤独而危险。月亮一失足，便万劫不复。

自从有了人类，月亮便开始眷顾人类。人类也把月亮当成了自己的另一个故乡。

后来人类发明了文字，接着发明了造纸术和印刷术。人觉得自己有了文化，开始写字，写诗，印书。人把月亮也写进了书里。其中有的人，因为写月亮，名字和月亮一起得以流传。月亮想看看书中的月亮是什么样子，于是月亮顺便来到了这些纸张中。

纸张中的月亮，有近似于纸张的迷人气息。但是跟天空中真实的月亮比起来，则比天空中月亮的虚无更接近于虚无。

我曾经的梦和幻想，都放在月亮上。我家的祖产和田地，都放在月亮上。我家还有一座大型的白银矿床，也放在月亮上。可是我，终究抵达不了月亮。

月亮离我那么近，又那么远。月亮一刻也不曾离开我。但我，一刻也不曾够上过月亮。

我看见月下行走的人，一生都在去往月亮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