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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灵魂
——《山屋轶话:吴伯箫评传》读札

2022-11-02张期鹏

传记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文学

张期鹏

收到子张先生的新著《山屋轶话:吴伯箫评传》之后,我暂且放下了手头的书籍,停下了正在进行的写作,用几天时间集中、细致地阅读了一遍。掩卷沉思,无限感慨。

子张先生是我的老师,我离开他的课堂已经三十多年。这本书无疑又为我提供了一个“面聆”教诲的机会,十分难得。吴伯箫先生是我四十多年来一直关注和研读的对象。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有心得,也有很多困惑和疑问。我的心得,渴望从老师那里得到印证;那些疑问和困惑,也想从中寻找答案。再者,吴伯箫先生作为我们的同乡前辈,是家乡莱芜百多年来甚至是有史以来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2022 年是吴伯箫先生逝世四十周年,在这样一个时刻阅读这样一本书,有着一番特殊的滋味。

吴伯箫研究不是“显学”。在我的认知范围内,除了家乡的读书人和他很少的一些友人、学生、晚辈,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研究他,甚至提及他了。对他的评价也不尽相同。赞美者多从他曾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记一辆纺车》《菜园小记》《歌声》《猎户》等说起,认为那是不可多得的散文名篇;而批评者也大多是针对这些文章,认为不够具有文学性。也就是说,对吴伯箫的认识和争论尚局限在一个很小的范围之内,离一个全面、立体的吴伯箫还差得很远。子张先生的这部评传,在某种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使我们得以对吴伯箫有一个较为全面的认识和了解。这大概是它的最大价值所在。

吴伯箫是值得阅读和研究的。不过,如果没有这样一本书作“向导”,阅读和理解起来就有一定难度,困惑和疑问在所难免。在我四十多年的阅研经历中,就经过了一个由热爱到怀疑再到感慨的过程。在我最早接触那些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文章时,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热情的歌手;后来读他的早期作品,又感觉他是一个善写生活细节、多愁善感的作家;再后来,知道了他的一些曲折复杂的生活经历之后,又慢慢体会到了他的痛苦与无奈。现在,通过子张先生的这部著作,我渐渐明晰了那个长期萦绕心头的模糊概念:这是一个痛苦的灵魂。

婚姻的尴尬、政治的游移、创作的枯竭和所从事的具体工作的“短命”,造成了吴伯箫的很多人生波折,也让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份“坚定”,有了许多荒诞和令人叹息的成分。我觉得,这是一个一心想赶上时代节拍,却始终不能如愿的人。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有时甚至是无比惨痛的。

吴伯箫的婚姻是尴尬的。正如子张先生所说,他与父亲私塾同学的女儿刘淑德的包办婚姻,是他“生命中不堪回首的痛苦之一”。那是一个已经开始提倡恋爱自由的时代,吴伯箫也渴望这种自由,但他可以做到不与新婚妻子共同生活,可以做到“在县城高小等处张贴反对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的标语、传单”,甚至可以产生脱离家庭的想法——他后来也正是这样做的——但却无法彻底摆脱这桩旧式婚姻的束缚。即使他后来与郭静君自由恋爱,向父亲提出与刘淑德离婚、与郭静君结婚的事,也被一口回绝。因此,他1935 年10 月在家乡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就“一气之下”离开了莱芜,此后再也没有踏上过家乡的土地。在时代的潮流中,他以极大的勇气赢得了自己的爱情,但却因此严重伤害了亲情和乡情。这种巨大的人生悲哀,他自己很少提及,大概也难以诉说。他只能强压内心,独自忍受。他在临终之前留下遗嘱,把骨灰撒在泰山之上,借以向东遥望毗邻的家乡莱芜。他对人生归宿的最后选择,包含了多少无言的话语与哀伤。

吴伯箫是一个有政治热情的人。1919 年秋,他考入山东省立第二师范学校,正是五四运动之后、余波未息的时候。他在学校里参与了“罢课、查日货,也讲民主,讲科学”。他虽然不是特别激进的一员,但也深深呼吸到了时代的气息。1925 年夏,他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一入校就积极报名参加学生社团,“秘密传阅《共产主义ABC》《夜未央》等油印书刊,也学着刻钢板,印传单”,还参加了平民夜校的工作,“为此被列入警察的黑名单”。但在这一时期,吴伯箫的政治热情虽然高涨,政治追求却不那么明确、坚定。因为害怕被学校开除,他屈于压力写下了“安心求学、不做轨外行动”的保证书,这也成了很多年后他屡遭质疑的“政治污点”。稍后,他又“参加了另一个更大的政治组织——国民党,这又为他生命中另一个大痛苦埋下了伏笔”。虽然后来吴伯箫把国民党党证交还了,也没有再领新证,“用他自己的话说,这意味着一种‘未声明’的实际脱离,此后就没有再参加过组织生活”。但在他毕业之后,尤其是1935 年至1936 年他在济南乡村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教务主任兼语文教员,1937 年在莱阳乡村师范学校任校长期间,始终是代表国民党的教育部门来治理学校、管理学生的,在很多激进、革命的学生看来,他是一个顽固的“对立面”。而与他同时在济南乡村师范学校任职的范明枢、田珮之,以及在莱阳乡村师范学校任职的何其芳等人,却赢得了学生们的崇敬与热爱。

这一时期吴伯箫在政治上的游移,为他后来在延安“审干”运动中的遭遇埋下了伏笔。这与吴伯箫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极大的反差。因为他从奔赴延安之后,就紧跟着革命的步伐不断改造、提升、进步,自认为已经是一个坚定、纯粹的革命者了,但他的“历史问题”没有给他“脱胎换骨”的机会,而是毫不留情地赋予了他一个“被抢救者”的身份。这时的吴伯箫,他的复杂心曲,真非常人可以完全理解。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独自一人时的痛苦无告。子张先生在书中记述了吴伯箫企图自杀的往事,认为从这些表述,“当不难想象吴伯箫当时的心境”。

这种巨大的阴影,一直持续到后来十年浩劫的岁月。子张先生写道:“笔者编著吴伯箫年谱,对吴伯箫写作的中断与恢复情况也格外注意。年谱显示,吴伯箫在1965 年写了《天下第一山》后,第二年‘文革’就爆发了,此后在北京也罢、在安徽凤阳干校也罢,所写的主要是检讨书,文学性的写作完全不见了。”这对一个作家来讲,应该是极其残酷的。

当然,吴伯箫从未以作家自居,始终认为自己是“业余写作”,但他的创作追求是强烈的,文学梦想也是十分远大的。他在《无花果——我与散文》中曾经写道:“那时不自量力,曾妄想创一种文体:小说的生活题材、诗的语言感情、散文的篇幅结构。内容是主要的,故事、人物、山水原野以至鸟兽虫鱼;感情粗犷、豪放也好,婉约、冲淡也好,总要有回甘余韵。”这种创作追求和文学梦想,是已经实现或者部分实现了的,这在他的早期作品集《街头夜》中已现端倪,在他随后创作的散文集《羽书》中则有着充分的发挥,得到了司马长风先生、子张先生等许多评论家的一致肯定。但是后来,他却不得不放弃这种追求和梦想。这对吴伯箫来说,也是一个痛苦的转折。

文学就其实质来讲,是写自我,表达真实的思想和情感,即便是应时而动,也是写下时代在自己内心的投影和激起的波澜。“文革”结束之后到1982 年8 月逝世之前的一段岁月,吴伯箫才有了一些回顾与反思,有了一些意欲回归文学的迹象。子张先生写道:“如果仔细审视一下短短几年中他的言行与文字,不难看到‘文革’后他在一系列问题上痛切的反思与自我超越的努力。”但也恰如子张先生所说:“只是天不假年,刚刚开始思考就身患不治之症,过早地离世了,我始终觉得这是一件太过遗憾的事。”

子张先生的遗憾,是否也是吴伯箫先生自己的遗憾呢?我想应该是的。这个曾经充满文学理想,对文学有着深刻、独到见解的人,终归是心有不甘的。我从他的散文集《黑红点》《潞安风物》《烟尘集》《出发集》和初版本、增订版《北极星》一路读来,感受到的是他在那些“众声合唱”中力求写出自己个性特色的努力,也看到了这种努力最终还是消弭于“众声合唱”的无可奈何。他的文学热情、文学理想,堪称出色的文学感觉和文学才华,被长期埋没,不能不说是一个悲剧。据说现在的中学语文教材中,选入了吴伯箫早年写故乡往事的《灯笼》。倘如吴伯箫先生在天有灵,也许会感到欣慰,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懂文学、爱文学的人。

让人心酸的还有他所从事的教育事业。早年他在山东的两所乡村师范学校任职,都遭遇了滑铁卢般的灾难;后来到延安,他在边区政府教育厅负责制定的中等教育规程,被认为“政治思想体系完全是国民党的”,从而被中断和否定了。20 世纪50 年代,吴伯箫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主持编写《文学》和《汉语》教材。那时的改革方向是实行中学文学、汉语分科教学。这套教材1955 年秋进入试教阶段,1956 年开始全面使用,但随即就遭到了否定,1957 年秋开始停用,1958 年春彻底中断,又将《文学》《汉语》课本合并成了《语文》课本。“说来,这竟是吴伯箫一生中最伤怀的心病之一。”

“文革”结束之后,对中学语文教学情有独钟的吴伯箫先生,很快被调离了人民教育出版社,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任副所长。他的实际工作是担任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办公室负责人,筹备编辑出版郭沫若的全集。据说,他对这项工作是认真负责并充满热情的。子张先生写道:“作为郭著编辑出版委员会办公室的负责人,吴伯箫在1981 年退居二线之前所做的工作,不仅全面启动了郭沫若著作的编辑出版,也为全国性的郭沫若研究奠定了基础,应该是他生前正式工作岗位上最后的重要成绩。”如果我们历史性地来看这项工作,其意义几何,是不言自明的。

或许,吴伯箫教育生涯中最值得回忆的,是他离开延安到东北办学,直到他离开东北进入北京之前的那一段经历,子张先生在书中对此有详细记述,有兴趣的读者不妨去阅读了解一番。

一个痛苦的灵魂——这是子张先生在这部《山屋轶话:吴伯箫评传》中给我们塑造的吴伯箫形象,还是我眼中和心中的吴伯箫形象?或许兼而有之。不同的读者眼里,一定会有不同的吴伯箫。这是必然的。作为一个读者,我们在自己的心目中形成一个吴伯箫形象是重要的,这是我们理解这位被称为散文家、教育家的一代文人的基础。更重要的是,要从他的人生经历和幽微心路中不断思考,以此考量我们的人生,思索我们的前行之路。

吴伯箫作为家乡莱芜的一个重要文化符号,不应该成为过去,他时刻都是我们映照自己、审视自己、反思自己、校正自己、勉励自己的一面镜子。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子张先生,他的这部著作于过去、于现在、于将来,于吴伯箫、于我们,都是有着特殊而重要的意义的。

[1][2][5][6][7][8][9][11][12][13][14][15][16]子张:《山屋轶话:吴伯箫评传》,浙江大学出版社2022 年版,第16 页,第17 页,第19 页,第20 页,第21 页,第175 页,第281 页,第305 页,第305 页,第168 页,第227 页,第235 页,第295—296 页。

[3][4][10]吴伯箫:《无花果——我和散文》,《忘年》,百花文艺出版社1982 年版,第1 页,第2 页,第8—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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