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血缘的爱

◎文/张凤英

虽已年逾古稀，但忆起养母，我心中仍会涌起温暖的潮汐。

我出生在武功县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排行老四，上面有三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在我两岁多时，被送给西安东郊一户人家做养女。从此，我与养母李惠贤结下了一世温暖的母女缘。

养父母家在西安东郊的白杨寨村。养父有腿疾，养母年轻时经受过巨大的苦难，眼睛不好，看东西是模糊的。由于当地水质原因，养母还患上了大骨节病，走路时腿是直的。我们的居住环境也很糟糕，只有两间小屋，每间只有三四平方米，屋内放点东西，转个身都很困难，只得在房外搭一间厨房。

按理说，没人愿意将孩子过继给这样的人家，但当时负责介绍的人是养父的哥哥，他隐瞒了养父母家贫困的家境，只说把我带到西安寻一个好人家收养。当时我年纪小，骨肉分离的痛现在已记不清晰，能肯定的是养母对我非常好。

我刚上小学时，适逢人民公社化，吃大食堂。刚开始还够吃，后来就限制供应，大人一个杠子馍，小娃半个。养父饭量大，吃完自己的还要吃我的半个馍，养母心疼我，就把馍藏来藏去，有时放在柜子里，有时放在麦垛中。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家里穷得实在没办法了，养父提出在武功县给我找个婆家，让婆家供我上学，也算解决一些家里的生活困难，可养母坚决不同意。也许是因为养母早年经受过做童养媳的苦难，不想让我再受那般苦；也许是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孩子，舍不得让我离开。她对养父说：“咱养活娃干啥？不让娃上学，娃将来会埋怨咱一辈子的。你要觉得养活不起，你过你的，我来养活娃。”

就这样，倔强的养母为了我鼓足勇气另起炉灶。我和养母住一间房，不到5平方米的房间只有一个小小的土炕和一个小板柜子，剩下的空间只够站两个人。炕上铺着破旧的炕席，被子是托儿所退下来的，养母拿回来补了再补。即便如此还有人说闲话，说被子是养母从托儿所偷的。屋里的地上除了两个小板凳之外，什么都没有，我们母女俩一贫如洗。

生活的重担全落在养母一个人身上。养母患有眼疾和腿病，无法下地干农活，维持生计都很艰难，何谈送我上学？每年快开学的时候，是我和养母最揪心、最难熬的日子，因为又要交学费了。养母倔强，硬是咬牙不放弃，她去学校、去村里找队长求情说好话，希望得到队里的帮助，减免学费。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村干部也不耐烦了，每次到开学之前就躲着她。有一次，她去找村里的队长，队长家住在村边较远的地方。白天队长出门躲着不肯见，她索性就在队长家门口守着，一直候到后半夜也没有见着人，只好独自摸索着回家。由于夜太黑，她眼神又不好，走着走着就迷路了……

看到养母没有回家，独自在家的我也吓坏了！我四处寻找，心急如焚，恳求同学们帮忙一起找，但是一夜过去了，谁都没找到养母。正当我六神无主的时候，养母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来了。

很难形容看到她回来时复杂的心情：一整夜的焦虑、绝望交融着失而复得的喜悦。我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她，二人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虽然我还小，但我深切地明白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我真的不能没有她！

养母告诉我，从队长家门口走出来，她拄着拐杖，自己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后来天亮了才发现不对，她又凭感觉往回走，还好找到了路，真是万幸！

为了我上学，养母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受了多少委屈，求过多少人，说了多少好话……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甚至宁愿自己去讨饭，也要坚持供我上学。

每每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流，心里难过极了。要不是因为养母执意坚持，拼了命地供我上学，依照当时艰难的条件，我早就失去求学读书、明白事理的机会了。正是她的孤注一掷，托起了我往后的幸福人生。

为了生计，农闲时间我和养母到村东边二三公里的浐河边去砸石子。所谓砸石子，就是用榔头把大石头砸成小石子，然后卖到工地上补贴家用。午饭时间，别人大多都回去了，因为养母的腿不好，我们中午不回去，就地吃点干粮，休息一会就继续干。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每一天出工我们都是早出晚归。

砸一个礼拜的石子，母女俩能挣一块多钱，买点盐、醋，偶尔买点酱油。至于吃的食用油，我们很少买，做饭时能往锅里滴上几滴就算不错了。在外人眼里，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清苦，但是因为有养母的爱，因为有书读，我觉得很幸福。

除了砸石子，在生产队劳动的场景也让我终身难忘。夏季农忙收麦子时节，有一次午饭时间到了，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饭，我和养母怕来回路上耽误时间，就坚持继续收麦子。空旷的麦地里只剩下我和养母，一抬头，我看见老远处有一只狼，它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这边看。

本能的害怕让我大气都不敢出，转身紧紧抱住养母。此时养母也发现了那只狼，孱弱的她那一刻却坚强无比，她搂住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不要怕，说狼要是真的过来了，她就扑上去让野狼先吃她，让我赶紧跑。

万幸的是，后来狼没有朝我们走来，母女两人也算躲过了一难。但那种被狼凝视的深深恐惧，我终生也难以忘怀，现在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神奇的是，从那时起我遇事不再害怕，总是充满信心与勇气。

之前，我把这归功于自己，以为自己扛过事了！遇到狼是多大的危险啊，别的困境自然不值一提。直到我看到鲁迅先生的那段话：

父母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适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你想到你的父母时，你的内心就会充满力量，会感受到温暖，从而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因此获得人生真正的乐趣和自由。

是啊，为何我的内心充满力量？为何我总能感受到温暖？这是养母给予我最珍贵的馈赠啊！

遇到危险，她肯为保护我牺牲生命，我的生命怎么可能不更加厚重、更加温情？坚强、勇气和奉献，是养母从小就言传身教给我的，已经渗进了我的骨头里。

而在她肯为我挡狼那一刻，我亦明白她对我的爱已经超越血缘，与世界上最爱自己孩子的亲生母亲并无二致！她是我的养母，更是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