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喜剧影片高碳化的美学机制

■ 王 红

高碳化研究源于学者马立新在《数字艺术哲学》一书中提出的自由情感美学理念，这种理念认为美的本质在于自由情感。所谓自由情感，是指审美主体在特殊的审美情境下与审美客体相互作用激发的愉悦情感，并依据自由情感的质和量，将其划分为沉浸型、陶冶型和感官型三种类型的自由情感。根据自由情感之于审美主体的精神营养价值的正负、大小和高低，将沉浸型自由情感称为高碳美，这种高碳美是审美客体以特殊的内在形式刺激主体全部生理和心理官能而产生的具有致瘾性质的强烈精神愉悦，对主体身心健康具有不同程度的损害。

从马立新教授提出的自由情感理论出发，着眼于审美价值判断，高碳喜剧影片即指一类诉诸感官刺激、挑逗大众生理本能、纯粹为搞笑而搞笑，对观众身心健康构成损害的艺术文本。本文通过考察喜剧影片中出现的乱象，从美学理念、文本、审美情感三个方面对高碳化美学运作机制进行研究，以期从业者能以此类高碳化作品为戒，创作出更多优秀的喜剧影片。

一、创作主体错误的美学理念

美学理念对喜剧影片的创作实践有重要指导意义，之所以会出现高碳化的喜剧现象，究其根本，还在于创造者秉承了错误的美学理念，用错误的美学理念指导其喜剧创作实践活动。那么，指导高碳喜剧影片创作的错误美学理念具体表征是什么？又是什么原因促使创作主体形成错误的美学理念？这是本文接下来要探讨的问题。

（一）错误美学理念的现象表征

1.狭隘低俗的“笑”

评价喜剧品质的一个重要标准是“笑”，但一些喜剧创作者还不太明晰“笑”。从笑的来源上分，一种是生理上的笑，一种是社会性笑。社会性笑又分为非喜剧性笑和喜剧性笑。非喜剧性笑是一种变味的笑与满足的笑，包括冷笑、奸笑；喜剧性笑是一种在不协调、矛盾性中产生的笑。黑格尔在《美学》中反复强调喜剧性都应当是可笑的，但可笑的并不一定是喜剧性的，并指出喜剧性的对象必须具有最重要和最深刻的内容。

由于对“笑”的理解模糊，许多喜剧影片创作者满足生理性的笑，忽视了喜剧性的笑，造成了喜剧创作中题材、文本喜剧策略运用上的偏狭单调。《李茶的姑妈》凭借“换装”扮丑制造笑料，加入软色情、伦理梗、同性恋梗、脏话谐音梗等，杂糅一系列笑料，制造低俗笑点，不断挑逗观众的感官，显然丧失了喜剧重要和深刻的内核。

2.失“真”的“笑”

无论是悲剧、正剧还是喜剧，都应以讲真话、揭示真理为理念，就喜剧本身而言，只不过是用喜剧的手法来揭示世界、展现生活，并告诉人们什么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人性。这种“真”具有一种哲学的意味，超越历史、社会、政治、文化和民族，是一种普遍的真理。喜剧电影及其他艺术所极力描述的应该是具有普遍渗透性和全人类适用的真理，即一种内在的真实。

喜剧影片中的“笑”应该是真实的、真诚的。真实的“笑”能使人们在战胜“丑”的过程中更深刻地意识到美，意识到自身的本质力量，从而产生一种高于喜剧对象的自足感、优越感和胜利感。真实的“笑”能让我们在获得精神释放后，更加了解人，了解人性，了解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寻求自我觉醒。而现在很多喜剧影片已经完全脱离了“真”，架空了人性、真实的世界和普遍的真理。如喜剧电影《祖宗十九代》，从“颜值”出发，用“审丑”来造势，用堆积的笑料来助兴，整部影片更像是演员在剧场舞台上的打闹，而影片所着力表达的“颜值为虚”的主题，最终也被一个戏谑的结尾所消解。

（二）错误美学理念的生成机制

1.喜剧美学理论功底薄弱

高碳喜剧影片是在错误的美学理念指导下进行创作的，如当下一些创作者秉持“唯笑点论”的观念，盲目或一味追求好笑，消解了对现实的敏锐力、对生活的认知力，强化了形式单调、内容空洞的“段子手”特质。创作者之所以形成错误的美学理念，是由于其喜剧美学理论功底的薄弱。众多学者对喜剧进行过研究，形成了宝贵的喜剧理论财富，但前人的研究也存在着一定的缺陷。例如，康德提出紧张期待突然化为虚无可以产生笑，但这一观点并不具有普遍性；叔本华提出概念和实体不相吻合会产生笑，这一观点同样存在着局限性，即主要停留在思维和语义层面。通过对各种喜剧理论进行考察，汲取合理性的同时，会发现喜剧的根本在于不协调性或矛盾性。这种不协调性或矛盾性可以指环境与个体、个体外在与内在、现象与本质、目的与结果之间，甚至是人物行为和社会伦理（标准）之间，并且，不协调因素一旦出现，就已经构成了喜剧的根本条件。另外，还要存在一个不怕失败、神经线粗大的喜剧性人物，其带来的喜剧效果不是一般的插科打诨，而是与人性、环境密切联系在一起，真正触动了观众笑的神经，且直达内心深处。而当下，众多喜剧创作者没有领会，甚至是不屑于学习前人关于喜剧的美学理论，摒弃正确的喜剧美学理念，创造出纯粹刺激生理感官的高碳喜剧作品。

2.思想功力不足

“思想的丰度不够与厚度不足，缺乏对社会、对历史、对现实、对政治、对文化、对道德，最最重要的是对人性的认识和理解。这样的思想水平，很难在喜剧作品中真实表现和再现人性，即很难实现艺术真实这一创作原则。”如《李茶的姑妈》《大笑江湖》《疯狂的蠢贼》《最佳男友进化论》等影片刻意制造出一个个从表面上看各具性格特点的丑角人物，为搞笑而搞笑的插科打诨、嬉笑怒骂充斥着整个影片，制造虚假的笑。这些作品带有明显的高碳化特征，究其原因在于创作者片面追求商业利润，缺乏思想性高的剧本，演员的表演水准不高等。此外，还存在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即创作者自身思想性不高，忽视对人性的刻画，即使涉及也缺乏洞见，这些都是无视喜剧之真的表现，也间接促成了错误美学理念的形成。

二、虚假的艺术文本

（一）虚假的叙事

1.叙事逻辑混乱

叙事逻辑对影片的叙事、喜剧性建构存在着重要作用，叙事逻辑混乱会造成喜剧电影文本本身的虚假和审美的丧失。叙事逻辑基于因果关系、时间顺序等，在高碳喜剧中，因果关系等逻辑关系被打破，剧情失去了可信性。在影片《测谎人》中，左南与马小凡本是一对即将迈入婚姻殿堂的情侣，马小凡因为拍婚纱照被爽约，对爱情失去了信心，从此认为男人都是骗子，因而成为一名测谎人。按照正常的叙事逻辑，一方面，拍婚纱照的时间不太可能被忘记；另一方面，即使错过了时间，也有很多方式联系到对方并解释，不至于从此成为陌生人。这显然是叙事逻辑混乱、叙事动力不足的表现。

2.轻叙事，重拼贴

20 世纪90 年代以后，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喜剧电影深受小品文化的影响。一些影片虽包含着一些小品段子，但因为它有对现实生活的关注，是对现实生活的一种戏剧化的表达，所以这些电影仍然值得肯定。而现下很多喜剧电影完全不顾叙事规则，无视故事合理性，只是通过简单的段子拼贴，把喜剧电影创作变成了一种大杂烩，消解了电影的叙事美学。

高碳喜剧影片滥用非叙事性喜剧因素，以去除价值内涵的“戏仿”（即恶搞）为主要笑点，肆意嫁接、拼贴，破坏叙事。近几年上映的一些喜剧影片多由舞台剧改编，受此影响，在叙事上更加注重场景，多集中在限定空间，在这些空间中完成人物表演、故事展现，这种方式容易导致叙事线中断，叙事结构单一。2021 年上映的影片《日不落酒店》，影片用“女演员跟编剧上演‘仙人跳’”“富家女与穷小子合伙骗女方家长”“破产父亲雇佣杀手骗保”这三个发生在酒店房间的相对独立的情景故事，拼贴起整部影片的故事主体，导致影片叙事的拼贴痕迹严重，叙事魅力大打折扣。

（二）影视语言单调

1.单调的镜头语言

高碳喜剧影片镜头的单调表现在镜头缺乏景别变化，缺少运镜。许多喜剧片忽略了视觉的画面感，在场景的设置上往往只局限在内景的转换，景别的单调、镜头节奏的拖沓导致观众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银幕上。如在影片《哭笑不得》中，男主角郑满堂和莎莎在敬老院的走廊下聊天这一段戏，3 分钟的时长只用了一个固定机位的中景镜头，而对话本身既无笑点也无戏剧性张力，这种镜头运用不太适合喜剧电影。

2.不注重声音元素的运用

在喜剧影片中，音乐和音响还能制造出人意料的喜剧效果。高碳喜剧作品不注重声音的作用，经常出现大段依靠语言支撑的对白。如在《哭笑不得》中，郑满堂得了面部神经麻痹的病，失去了哭、笑的面部表情，于是他到处求医。全剧被分成五个段落，五个段落采用语言对白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如果将这些段落采用动作化的方式并配上快节奏的音乐，在影片结尾郑满堂的病医治无效时，音乐配成滑稽的降调，个人认为，影片整体观看效果会得到强化。

（三）喜剧人物平面化、缺乏喜感

喜剧人物是喜剧电影的描写中心，而喜剧人物的塑造成功与否，很大部分取决于喜剧人物的性格。喜剧中的滑稽剧要求人物的简单性，因为复杂性会将我们的注意力从滑稽笑料上分散开。但再简单，人物也要有容易分辨的性格特征。此外，像爱情喜剧和黑色幽默剧，丰富的角色特质组合还是很重要的，这样才能显示艺术真实性，更容易产生情感共鸣。

在高碳喜剧影片中，喜剧人物塑造模糊，缺乏鲜明、个性的喜剧性格。1993 年版影片《唐伯虎点秋香》中的唐伯虎，其在追求秋香时的小聪明和偶尔的憨傻，在“智斗宁王”时的敏捷才思、不凡身手，在点秋香时表现出的对秋香的浓浓爱意，使唐伯虎这个角色既具喜剧色彩，又不失才子风范。相比之下，《三笑之才子佳人》中的唐伯虎就显得无个性色彩，既没有影片中为其定位的歌星气场，也无唐伯虎本身的风流倜傥、满腹才情，与秋香的对手戏中，也看不出其对秋香的情深爱意，片中的唐伯虎俨然成了跑龙套的，人物塑造粗糙。

（四）乏味的喜剧故事

老一辈喜剧剧作家李天济在谈到喜剧电影的创作时曾经说过：“首先你这个故事本身就要让人觉得好笑，故事不好笑，到最后靠演员作怪脸，演员苦死了，导演也苦死了。”由此，喜剧片不仅要有相对独立性的喜剧形式，更为重要的是，要有妙趣横生的喜剧故事。如果一部喜剧片没有一个故事，一个本身包含某种可笑性因素的故事，那么此片中的笑也只能浮于形式，虚假浮夸。

高碳喜剧影片故事空洞乏味，喜剧性冲突、悬念缺失，观众无法进入其中。《日不落酒店》讲述了酒店经理石月被迫休假，参加了中奖的“一日游”项目，恰巧被安排在之前工作的酒店，在“外星纸片人”的帮助下，穿越到其他三个房间，了解到他们的遭遇，由此展开营救行动；在混乱中，石月拉断电闸，造成了酒店失火，并最后扮演超级英雄把客人从酒店中救出。这个故事虽然有对“仙人跳”、骗保等社会现象的抨击，但整个剧情脱离了逻辑真实，段落间充满矛盾，主题混乱，故事缺乏喜剧感，造成观众无法沉入剧情。

三、虚假的审美情感

喜剧影片的美学价值就在于给人带来“笑”的情感愉悦，这是一种无关自身利益得失的、自由的、愉悦的情感，这不同于悲剧中崇高被破坏所带来的悲凉感。喜剧不具有破坏性，即使主角行动失败，仍不把失败放在心上，超然于失败之上。喜剧的审美价值就在于超越现实矛盾、束缚的超然性，这是一种笑看人生、笑看世事沧桑变化的情感。喜剧的笑，不再是单纯生理引起的笑，这是一种由文本引发心理、继而引起生理笑反应的机制，是一种包含社会性的笑。而高碳喜剧影片背离了喜剧所带给观众的审美情感，笑点干涩、空洞，甚至无笑可乐。

（一）无笑可乐

众多高碳喜剧影片不能给观众带来“笑”，如《三笑之才子佳人》《欢乐喜剧人》《转型团伙》等，这些作品存在的共同问题是笑点设置虚假，无喜剧情景的语言胡乱堆砌，缺乏喜剧结构和手法技巧。《三笑之才子佳人》从相声这一艺术门类中取经，堆叠了相声式的台词，如“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宁停三分，不抢一秒”“举手投足做环保，青山绿水依旧好”等，这些台词既与情节无关，更无喜剧性可言。影片《欢乐喜剧人》结尾用了近4 分钟时长展现演员们如多米诺骨牌般的你追我赶，最后以憨豆先生恶作剧似的笑脸为结束，观众无法从中获得喜剧审美体验。

（二）机械的笑

机械的笑是指纯属偶然性事物引起的笑，如举止怪异的人，或是端庄贵气的贵妇忽然仰面摔倒在地，手脚一齐在空中乱舞。“一些相声演员拿对方的生理特征或其他人的生理缺陷开玩笑，某些演员一味追求外部形体的滑稽效果，某些演员、作者热衷于堆砌毫无社会内容和社会意义的偶然性笑料，便是将生活中纯属偶然性的现象塞进艺术中去的常见实例。”这种笑只有在成为揭示合乎规律的内在矛盾性的手段，并与某种特定的性格、情节联系在一起时，才具有审美价值。《新乌龙院之笑闹江湖》《最佳男友进化论》《李茶的姑妈》《日不落酒店》等高碳喜剧影片，“换装扮丑”“软色情”等笑点大行其道，这些只能激起观众感官刺激，形成生理的、机械式的笑，不能给观众带来内在的审美愉悦感。

此外，好的喜剧片一定要有自己的世界观，并且要有清晰正确的世界观。世界观的混乱会造成作品思想的虚无、混乱，使得价值内涵变得虚无、空洞，同时作品也就没有了灵魂。许多高碳喜剧影片将世界拆分，把真实解构，各种时空交叠，各式笑料堆叠，在虚空的背景、混乱的剧情中迷失了价值方向，消解了作品的精神能量、文化内涵和艺术价值，对于彰显中国文艺追求向上向善的优良传统、滋养观众的审美观、充盈观众的精神生活毫无裨益。这些影片也只能在观众哂然一笑后了无踪迹，沉没在一堆影视工业产品中黯然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