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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孔子入仕观的务实取向

2022-11-01高春海

今古文创 2022年27期
关键词:宁武鲁国士人

◎高春海

(肇庆学院 政法学院 广东 肇庆 526061)

提及孔子的入仕观,人们往往把它与理想主义联系在一起。如果认真考察孔子的入仕观,就会发现孔子的思想中其实也有务实的一面。孔子的入仕观中并非只有理想主义。

一、孔子在入仕问题上提倡因人而异

关于入仕问题,孔子有一段经典的论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他主张士人远离危邦乱邦,不要参与这类无道之邦的政治,免得给自己带来不测之祸。在孔子看来,士人在邦国有道的情况下要积极入仕,践行得君行道的儒家理念,造福民众。士人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应该远离政坛,做到洁身自好。孔子还说过:“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孔子认为大臣应该按照原则服事君主,敢于向犯错的君主提出批评建议。如果君主拒绝听取建议,大臣就应该辞职,远离这样的无道君主。从上面这些材料和分析出发,我们往往认为孔子在入仕问题上的立场是:士人应该在邦国有道的情况下积极参政;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选择隐居。我们可以把他的观点总结为: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可是《论语》中有两则文献,人们读了之后难免会感到困惑。从表面上看这两则文献,会得出如下结论:孔子否定了他自己提出的入仕理念: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

第一则文献是:“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宁武子是春秋时卫国的大臣。他在邦国有道的情况下积极入仕,施展自己的才华。这符合邦国有道则仕的理念。孔子以“知”许之,尚在意料之内。可是宁武子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仍然积极参与卫国的政治。宁武子的这种做法无疑背离了孔子的邦国无道则隐的理念。可是孔子非但不批评他,反而予以称赞。孔子认为常人能够做到“邦有道则知”,却做不到“邦无道则愚”。宁武子的“愚”是大智若愚,体现了他“不畏险阻、不计个人利害”的可贵精神。乍一看,孔子竟然主张士人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仍然要积极入仕。好像孔子又否定了自己的入仕理念: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

第二则文献是:“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论语·微子》)在无道的纣王统治下,微子在劝谏不成的情况选择出走,箕子因为劝谏被囚禁为奴,比干因犯言直谏被杀。孔子把这三个人称为仁人。孔子曾经明确表态:不主张在无道之邦入仕。按说,只有微子的行为符合孔子的理念,箕子的行为就偏离了孔子的理念,至于比干的行为就是严重违背了孔子的理念。但是孔子对这三个人的评价却是一样的,以“仁”许之。孔子很少给人这样高的评价。比干成为后世忠臣的楷模,影响非常大。孔子称赞比干,很容易让人想到孔子提倡: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士人也要不顾身家性命积极入仕。这和孔子强调的不要在无道之邦入仕的理念相“矛盾”。

综上所述,这两则文献会让人得出如下结论:孔子的入仕观存在“自相矛盾”的地方。其实孔子称赞宁武子、比干的言论和孔子提倡的“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入仕观并不矛盾。无论是宁武子还是比干,他们都和自己的君主同宗,与一般的士人不同。宁武子出自卫国公族,和卫国国君同属姬姓家族。比干出自殷商王族,和纣王都属于子姓家族。他们和各自的君主血脉相连,关系非同寻常。他们和各自的君主之间不但有君臣之义还有同宗之情。古代的大儒对此问题做了详细的解释。有人问朱熹:“当卫之无道,武子却不明进退之义,而乃周旋其间,不避艰险,是如何?”朱熹的回答是:“武子九世公族,与国同休戚,要与寻常无干涉人不同。”(《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九)朱熹明确表示宁武子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仍然从政,原因在于他是“九世公族”,和卫君休戚与共。如果没有这种特殊的身份,宁武子完全可以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早早离开。朱熹还说:“圣人不是要人人学宁武子。”(《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九)常人没有宁武子那种特殊的身份,所以不需要效仿他。关于商末三仁,东汉大儒郑玄说:“箕子、比干不忍去,皆是同姓之臣,有亲属之恩,君虽无道,不忍去之也。然君臣义合,道终不行,虽同姓有去之理。故微子去之,与箕子、比干同称三仁。”郑玄特别强调三仁与纣王的关系是同姓,箕子、比干有理由为了顾及亲属之情而选择留下。当然,微子出于无奈,选择离开也不为过。关于比干之死,朱熹说:“比干却是父族,微子既去之后,比干不容于不谏。谏而死,乃正也。”(《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九)在这里,朱熹指出由于比干和纣王同宗,他为劝谏而死就是正当的。孔子称赞宁武子、比干,并不是要求所有的士人都向他们学习。因为绝大多数士人和君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士人只需要按照“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理念行事就可以了。孔子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来自社会底层,和君主没有血缘关系,“邦国有道则仕,无道则隐”的理念特别适合他们。对于那些和君主同宗的贵族,孔子认为他们在邦国无道的情况下,可以走,也可以留。

到了战国,孟子沿袭了孔子的入仕思想。“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王勃然变乎色。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覆之而不听,则去。’”(《孟子·万章下》)从这段对话可知,孟子对贵戚之卿和异姓之卿是有不同的要求。贵戚之卿也就是和国君同宗的大臣,他们在国君犯了大错、一再拒绝劝谏的情况下,仍然要留下来从政,甚至可以另立君主。因为他们“与君有亲亲之恩,无可去之义。以宗庙为重,不忍坐视其亡,故不得已而至于此也。”异姓之卿是和国君没有血缘关系的大臣,他们在国君一再拒绝劝谏的情况下,就可以辞职走人。

根据《史记》的记载,孔子在年轻时按照“乱邦不居”的原则离开鲁国前往齐国,在周游列国时遵循“危邦不入”的原则终止了赶赴晋国的行程。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在做出这些举动时,他没有官职在身,是自由身。因此,“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应是针对未入仕的士人而言。宁武子、比干都是身居高位的在职人员,他们在国家危难的关头,不能轻易选择离开,否则就有渎职之嫌。

宁武子、比干均不是为了个人的富贵而选择留在无道之邦。他们是为了家族和国家才选择留下。这一点也很重要。在孔子看来,这些人都有高尚的道德节操。孔子认为为了个人富贵而留在无道之邦是可耻的。

综上所述,孔子认为对于普通的未入仕的士人而言,他们完全可以奉行“危邦不入,乱邦不居”的入仕理念,不用服事那些无道之君。他们和君主之间没有血缘亲情,也无官职。对于和君主同宗的贵族而言,他们身居高位,在面临邦国无道的局面时可以选择留下来为国尽忠,也可以在尽到劝谏义务后离开无道之君。孔子的入仕观贯彻了因人而异的原则,这体现了他的务实精神。

二、孔子主张实事求是地看待入仕的政治前提

孔子一再强调普通士人要在“邦有道”的前提下从政。可是孔子曾经在“无道”的鲁国担任过中都宰、司空、大司寇,任职时间长达数年。鲁国当时的局面是三桓执政,政在大夫,鲁定公几乎成为摆设。鲁国是典型的“无道之邦”。在这种局面下孔子还是踏入了仕途,一度选择与最有权势的季桓子合作。难道孔子违背了自己的入仕理念?

要想解决上述问题就必须搞清楚孔子所说的“邦有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对于《论语·泰伯》中的“邦有道”,杨伯峻把它翻译为“政治清明”。李泽厚认为此处的“邦有道”是“国家好”的意思。傅佩荣把它翻译为“国家上轨道时”。这些翻译都有道理,但是不够具体,比较笼统含糊。根据孔子说的“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可以得出结论:危机四伏的国家和发生内乱的国家肯属于无道的范畴,换言之,“邦有道”指的是国家没有战乱和十分严重的政治危机,政治秩序大致上是稳定的。“邦有道”并不意味着这个国家的政治已经到了完美无瑕的地步,而是这个国家的政治并不完美,存在问题,有待改进。孔子也没有对统治者的素质提出苛刻的要求。他并不奢望统治者都是尧舜汤武那样的圣君。关于事君之道,孔子曾说:“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入仕的士人应本着忠诚的原则劝谏君主,因为现实中的君主往往并非圣贤。现实中的统治者存在各种不足之处。但是,只要他们愿意任用儒者,孔子都愿意尝试着与之合作。孔子认为这样的统治者具有可塑性。总之,孔子认为士人可以在政治上并不完美的国家寻求入仕的机会。他对士人从政的前提并无过高的要求。

在孔子踏入鲁国政坛时,鲁国的政治并非没有问题,但是当时鲁国的政治局面大致上是稳定的,季桓子作为鲁国的执政愿意任用孔子。因此鲁国符合了孔子“邦有道”的入仕前提。孔子选择利用这个机会改进鲁国的政治,劝谏鲁国的执政者,以使鲁国的政治符合儒家之道。因此孔子并非言行不一、自相矛盾之人。如果因为一个国家存在一些问题,就把它说成是不宜入仕的“无道之邦”,那么孔子和儒家的传人就永无入仕的机会。因为现实的政治永远都不会是完美的。孔子作为儒家的创始人,既有高远的政治理想,也不乏直面现实的政治勇气。孔子基本上遵照了务实的原则,避免了好高骛远的毛病。

即便一个国家政治秩序基本稳定,符合入仕的标准,儒家士人也不一定就能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士人可能遇到下列三种情况:一,统治者安于现状,明确表明不用士人;二,统治者重用士人,但是半途而废;三,统治者为了装点门面优待士人,实际上并不信任也不重用他们。这三种情况孔子都遇见过。在齐国,孔子遇到过第一种情况。“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孔子遂行,反乎鲁。”(《史记·孔子世家》)齐景公以自己年老为借口,不用孔子。在鲁国,孔子遇到了第二种情况。孔子一度被季桓子重用,担任要职。由于孔子推行“强公室,弱大夫”的政策,最终导致孔子和三桓之间的矛盾激化,孔子被迫离开鲁国。在卫国,孔子遇到过第三种情况。“卫灵公问孔子:‘居鲁得禄几何?’对曰:‘奉粟六万。’卫人亦致粟六万。居顷之,或谮孔子于卫灵公。灵公使公孙余假一出一入。孔子恐获罪焉,居十月,去卫。”(《史记·孔子世家》)卫灵公给孔子以优厚的待遇,可以赢得善待贤人的美名,但是他并不真正信任孔子。卫灵公很快就听信谗言,监控孔子。孔子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离开,另觅他君。孔子认为在邦国有道的前提下,士人要尝试着与统治者展开合作,按照儒家的理念治理国家。在从政的过程中,如果士人与统治者出现了严重分歧,士人可以随时终止合作。士人从政的成败最终要付诸天命。孔子说过:“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尽人事,听天命”是孔子的人生理念。

三、孔子在入仕问题上提倡守经达权

孔子认为士人入仕的目的不是为了个人的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得君行道,实现天下大治。他一再强调士人要选择有道之邦作为入仕的平台。按照这种入仕理念,士人可能找不到入仕的机会,自然也就没有俸禄。可是人生在世总要解决吃饭穿衣等生计问题。况且孔子一再强调孝道,士人如果没有收入,又如何孝敬父母。这样一来,儒家的入仕理想和现实之间就产生了矛盾。孔子的学生多数出身贫寒。作为他们的老师,孔子肯定要考虑到学生的生计问题。

孔子说:“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论语·子罕》)守经达权是孔子的基本主张。孔子从来不要求学生机械地坚持原则。他认为在必须要的时候要学会灵活变通。孟子说:“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孟子·万章下》)孟子首先说士人入仕不是为了解决个人的贫困问题,而是为了得君行道。这是原则性问题。孟子继承了孔子的入仕理念。在个人和家庭生计面临困难的时候,孟子认为士人可以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学会变通,灵活处事。孟子以孔子为例,告诉士人在面临生计问题时该如何做。孔子曾经做过委吏和乘田,这些都是纯技术性的低级职务,责任轻。这些职务的收入虽然少,但能解决生计问题。孟子的意思是担任这些职务时可以不考虑邦国的政治。得君行道其实是和高官厚禄联系在一起。孔子说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论语·泰伯》)士人担任纯技术性的低级职务就不用担负得君行道的重任,只要尽到了应尽的岗位职责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综上所述,孔子并非不知变通的固执之人。面对现实问题尤其是生计问题,他没有违背务实的原则。在入仕问题上,他把原则性和灵活性结合起来,贯彻了守经达权的原则。

四、结语

通过以上三个方面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结论:孔子的入仕观的确存在务实的一面。孔子对不同出身的士人提出了不同的入仕要求,这符合当时的社会实际。孔子主张士人在考虑入仕问题时不要设置过于理想化的政治前提。孔子告诉士人现实政治总是不完美的。孔子认为士人在遭遇生计问题时要守经达权,在不违背大原则的前提下学会灵活变通。孔子入仕观的务实精神对后世儒家有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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