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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神话钩沉

2022-11-01刘坷鑫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李冰风物天马

◎刘坷鑫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四川 成都 610225)

东晋常璩所著的《华阳国志》是我国现存的一部最早的、较为完整的地方志,记载了公元4世纪中叶以前巴地、蜀地、汉中、南中的历史、地理,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对神话传说、民间传说的广泛采纳是《华阳国志》的重要特色。

我国的神话学学者袁珂在《中国神话研究的范围》中提倡“广义神话,广义神话就是放开眼光,探索神话在整个历史行程中发展状态的神话”。本文基于袁珂先生的广义神话,对《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神话进行分类与研究。

一、始祖神话

始祖神话是任何神话体系中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关于一个族群,或者一个民族自身起源与发展的神话传说。《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的始祖神话主要是关于蜀国起源与蜀国几位开国帝王蚕丛、杜宇的神话传说。

《华阳国志·蜀志》中记载了古蜀国的起源与更迭:“有蜀侯蚕丛,其目纵,始称王。死,作石棺、石椁。国人从之。故俗以石棺椁为纵目人冢也。次王曰柏灌。次王曰鱼凫。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这一段记载了古蜀国起源于蚕丛,其后分别是柏灌、鱼凫。古蜀国关于始祖的神话传说与许多民族的始祖神话一样,往往是真实的历史和虚幻的神话的结合与杂糅。有学者认为蚕丛、柏灌、鱼凫是三个传说中的古蜀人首领,分别是三个氏族的总称,代表的是三个不同的时代,并非三个人的传承。

《华阳国志》记载了蚕丛的纵目形象,被认为是纵目人的祖先,而供奉为神灵。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青铜纵目人面像,也证实了《华阳国志》所记蚕丛纵目的形象并非虚构。柏灌上承蚕丛,下启鱼凫,但关于蜀王柏灌的记载或传说鲜有记载,常璩在《华阳国志》中也一笔带过。其后的“鱼凫”的名称来源也众说纷纭,有人释为鱼鹰,或者分解为

鱼类与野鸭,表示鱼凫时代是渔猎与农耕并重的社会。《华阳国志》记载蜀王鱼凫最终在湔山得成仙道,百姓为他建立祠堂以供奉其灵。

鱼凫之后蜀王有望帝、丛帝、卢帝、保子帝、开明帝,其中望帝是比较重要的蜀王。《华阳国志》描述了望帝杜宇教民务农、纳朱提女为妃、治理水害以及禅位于开明的事迹。杜宇有效的治理和教化,使得巴人和蜀人能够专心务农,农业生产与生活有了保障,于是杜宇成为巴人和蜀人感念与崇拜的明君和神明。

《华阳国志》中的祖先神话是对古蜀历史文明记载资料的补充,其对古代君王的记录源于现实,又进一步对人物形象进行具有神秘色彩的加工创造,在古蜀先祖描绘以及相关重大事件的叙述中赋予其一定的古怪与奇特,将神话和历史政治相交融。依靠传世文献中记载的神话传说,再综合出土文物的考古发现,也许我们才能从中窥探先秦时期巴蜀文化的脉络,从而为其后繁荣的巴蜀文化寻找可靠的历史连接点。

二、英雄神话

英雄神话是关于历史上真实人物的神话,他们为民族、国家做出了重大贡献,而被史书或民众夸张渲染,而被神话化。在《华阳国志》中巴蜀地区的英雄神话主要是大禹治水和李冰治水的神话,在这些神话中,充分体现了巴蜀地区鬼神崇拜的原始文化。

关于大禹的英雄神话传说主要记载在《巴志》:“及禹治水,命州巴、蜀,以属梁州。禹娶于涂山,辛壬癸甲而去,生子启,呱呱啼,不及视,三过其门而不入室,务在救时。”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家喻户晓,其疏道江河的治水思路和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事业精神一直为后人所称道。《华阳国志》没有对大禹治水的具体方法和具体地点进行具体描述,仅仅记载了他“导江疏河,百川蠲修,封殖天下”的功绩,并称赞他“务在救时”的出发点,世人为大禹建立庙堂,以歌颂大禹治水的丰功伟绩,祭祀大禹的神灵。

大禹治水的功绩和迎娶涂山氏女的事迹在巴蜀大地广为流传,《巴志》:“江州县郡治。涂山,有禹王祠及涂后祠。”江州县为死后的大禹和涂后建立祠堂,顺应民众崇拜心理。

蜀守李冰是《华阳国志》中具有英雄神话意义的典型人物。《华阳国志》对其主持修建的举世闻名的都江堰水利工程做了详细记载:

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谓汶山为天彭门;乃至湔氐县,见两山对如阙,因号天彭阙。仿佛若见神,遂从水上立祀三所,祭用三牲,跬璧沈瀆。

神,是指江神。蜀守李冰在天彭阙建立神祠,用猪、牛、羊三牲祭祀,祭祀时将珪璧沉入江中。李冰任蜀守后,准备大兴水利,并将这种祭祀江神的仪式带到了蜀中,为修建水利工程而安抚蜀人。《华阳国志》还记录了李冰与江神的要约盟誓:“于玉女房下白沙郵作三石人,立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由此看来,当时蜀中的江神崇拜已经开始盛行,李冰治水的功劳和成效也要与虚无的江神相结合,才能安抚民众之心。对李冰治水的描写是史实与神话杂糅,充分展示了李冰在成就没有饥馑的“天府之国”中的重要贡献。

英雄神话反映了巴蜀地区民众在生产力较为落后的情况下, 有着征服自然、战胜自然的大无畏精神,像大禹、李冰这样的英雄人物通过改造自然的方式,拯救百姓于水火,正因如此,他们被人民所敬仰和崇拜,人格逐渐被神化,进而产生了鬼神崇拜。在英雄人物死后,将他们死后的灵魂神化,为他们设立祠堂,以求祷告。鬼神崇拜是超越自然崇拜的更高的阶段,根源于先民对生死的思考,对族群延续的思虑。

三、风物神话

“风物传说”一词出现得较晚,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民俗学家钟敬文开创了地方风物传说的类型化研究,他给风物传说下了一个定义:“所谓的‘风物传说’主要是指那些跟当地自然物(从山川、岩洞到各种特殊的动植物)和人工物(庙宇、楼台、街道、坟墓、碑等)有关的传说。……除了自然物、人工物外,还有一些关于人事的,如关于某种风俗习尚的起源等。这些传说,也应当包括在内。”

总结来说,风物传说是关于特定地理与自然空间内的风俗、物产、地名、形貌、古迹、遗址等的由来、命名、变迁及其特征的解释性故事。风物神话传说是《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神话传说中最丰富的一类,涉及武担山、五妇冢山、温水穴等山川;白虎、灵龟、龙骨、天马、九禾之穗等动植物;农作物、桥、祠堂等人工物,皆被赋予了一定的神话色彩。

关于山川的风物神话传说是与当地的高山河流有关的传说。这一类传说很大程度上记录了巴蜀地区的地名、地貌、古迹、遗址的由来和有迹可循的解释性故事。如《蜀志》:“武都有一丈夫,化为女子,美而艳,盖山精也。蜀王纳为妃。不习水土,欲去。王必留之,乃为《东平之歌》以乐之。无几,物故。蜀王哀之。乃遣五丁之武都担土,为妃作冢,盖地数亩,高七丈。上有石镜。今成都北角武担是也。”武担山,在今成都城西北角,北较场东南角。据《华阳国志》记载,武都(今绵竹市境内)有一山精,从男子幻化为美艳的女子,蜀王娶之为妃,爱之深切。爱妃亡故后,蜀王哀思爱妃,于是派遣五丁去武都担土至成都,为其建造宏大的坟茔,后世把这座坟冢称为“武担山”。《华阳国志》记载了“五妇冢山”的来历,秦惠王使五位美女嫁与好色的蜀王,蜀王派遣五丁力士相迎,到了梓潼一山中,遇见大蛇,五丁力士奋勇拽蛇出穴,致使山崩而压死五丁力士与五女,于是此山分为五岭,蜀王为此感到伤痛,因命之“五妇冢山”,登高凭吊的堠望处名为“思妻台”。因揪蛇而山崩之事充满了神话色彩,但常璩记载的地名来历却是史实,或是因一场因山体崩塌或泥石流引发的地质灾难。

关于气象的风物神话是与当地晴雨旱涝的自然气象有关的传说。《巴志》:“又有泽水神,天旱,鸣鼓于旁即雨也。”左思《蜀都赋》:“潜龙蟠于沮泽,应鸣鼓而兴雨。”刘逵注曰:“巴东有泽水,人谓有神龙,不可鸣鼓。鸣其傍即便雨矣。”据《华阳国志》所载,鱼复县有泽水神,在其旁击鼓则能降雨。先民无法理解此类自然气象,于是归功于神明,奉之为神迹。再如《蜀志》:“闻恽无罪冤死……为蜀侯恽立祠。其神有灵,能兴云致雨。水旱祷之。”蜀侯恽无罪枉死,亡后有天气异兆,古蜀人认为蜀侯恽的灵魂有神灵,所以为之建立祠堂,能兴云致雨,无论是雨是旱都向他祷告。政治人物深受百姓爱戴,死后百姓为之立祠,认为“其神有灵”,能够呼风唤雨。将自然气象归功或者祈求于政治人物,这是先民思维的局限性。先民的农业生产生活依赖于气象,靠天吃饭,于是对与农业生产相关的自然现象,如日升月落、风雨雷电、旱涝阴晴都加以崇拜。

关于动植物的风物神话是与自然界的动物、植物以及地区物产有关的传说。《蜀志》:“江原县……文井江上有常堤三十里,上有天马祠。”“会无县……有天马河,天马日千里,后死于蜀,葬江原小亭,今天马冢是也。县有天马祠。初,民家马牧山下,或产骏驹,云天马子也。今有天马径,厥迹存焉。”以上两则涉及动物“天马”。江原县辖今崇州市以及都江堰市岷江以南以西,会无县辖今会里县北部及会东、宁南、米易县等地。会无县所在地自古产马,是与中原地区交易的著名土产,因为生产良马,所以有了“天马”的神话,更有天马河、天马径、天马奔死而立祠的传说。

先民真诚地与大自然对话,把一切自然客体视为和自己一样有感情、有灵气的对象,把日月风雨雷霆山川草木动物都人格化,这种原始思维就是神话思维,其积淀物就是上古神话和传说。《华阳国志》中的风物神话,包罗万象——山川地理、风俗人情、花草植物……常璩在记录的过程中保留了这些流传在巴蜀地区的事物的神话色彩,展现了巴蜀地区的民族风貌。

以鬼神崇拜为核心,以山川、动植物等自然崇拜为羽翼,构成了《华阳国志》巴蜀地区神话的原始崇拜,这是巴蜀地区民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维系社会秩序和民族体系的精神力量,是慰藉巴蜀地区各民族的精神源泉。

四、《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神话的文化价值

(一)传承巴蜀民族文化

神仙信仰是巴蜀民族文化中十分重要的特点,《华阳国志》中的神话传说体现了巴蜀文化的神仙信仰。《蜀志》云:“鱼凫王田于湔山,忽得仙道。”《华阳国志》关于古蜀国的历史本于《蜀王本纪》。《蜀王本纪》言:“鱼凫田于湔山得仙,今庙祀之于湔。”相传为西汉扬雄所作,可以得知鱼凫升仙之事至少在汉代就在蜀地广为流传了。巴蜀地区是神仙信仰的流传之地,《蜀志》记载了司马相如离乡入京的故事:“蜀郡……城北十里有升仙桥,有送客观。司马相如初入长安,题其门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据此可知,西汉汉武帝时,“升仙桥”的名称就已经出现了,说明至少在西汉早期,神仙升仙的思想在蜀地已经深入人心。除了浓厚的神仙信仰的文化氛围,巴蜀地区巫术的风俗习尚,禁忌巫术、祈雨巫术、祭祀巫术等风尚,这些都是“五斗米教”在巴蜀之地创建与发展的文化基础。《华阳国志》记载了五斗米教的起源。《汉中志》:“汉末,沛国张陵,学道于蜀鹤鸣山,造作道书,自称‘太清玄元’,以惑百姓。”“其供道限出五斗米,故世谓之‘米道’”。五斗米教利用当地崇尚鬼神的风俗信仰在巴蜀地区传播教义,得到了民众的拥护。

巴蜀之地多名山大川,与水的和谐共生是巴蜀民族文化的突出特征。大禹疏导河水的治水思路和锲而不舍的治水精神为巴蜀文化乃至华夏文化深深打上烙印。《华阳国志》用整段篇幅详细记载了李冰兴修都江堰水利工程的过程,其中掺杂的李冰与江神盟约、李冰斗水神、石犀压水精的神话传说,使得整个治水过程充满了神话色彩。《华阳国志》还提到了蜀地的桥文化,“江上多作桥,故蜀立里,多以桥为名”,因为蜀地江多,所以桥多,逐渐形成了桥文化。《蜀志》中记载的“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至今依旧有迹可循。桥文化也是与水和谐共生的体现,直到今天,也是巴蜀民族文化中熠熠生辉的一部分。

(二)构建巴蜀地域文化空间

《华阳国志》所载风物传说负载了民众对故土风情的情感取向和心理归属,并建构出属于巴蜀地区独特的自然空间与人文空间的阐释体系。

《华阳国志》风物传说的文化价值在于大家能在多元化的文化世界中构建特定的巴蜀地域文化空间。文化空间不是简单的空间概念,而是某一地方的共同文化的形式及氛围,兼具了时间性、空间性和文化性。事实上,风物传说是先民在认知自身生存空间时,物我不分、万物有灵思维影响下的结果。可以说这些始祖神话、英雄神话、风物神话共同构成了巴蜀地区的独特的地域文化空间。

《华阳国志》所记巴蜀地区的始祖神话、英雄神话和风物神话对于研究巴蜀地区早期历史、文化、风俗有着重要意义,其中体现出来的自然崇拜、鬼神崇拜、图腾崇拜是巴蜀地区民众的群体记忆和文化阐释,负载了巴蜀地区各民族的情感取向和心灵归属,鼓舞了一代又一代的民众。在神话传说的构建下,这片土地上的山川风物便与土地上的人民紧紧联系在一起,故土不再只是科学主义笔下冷静的数字和平面图,而是世世代代的人民在“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文化投射下,通过主观的文化赋予,为这片故土增添的特有的浪漫和传奇。

①袁珂:《袁珂神话论集》,四川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60页。

②③④⑤⑦⑧⑨⑩⑪刘琳:《华阳国志新校注》,四川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9-100页,第3页,第29页,第111-112页,第105页,第48页,第110页,第132页,第172-173页。

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浙江分会:《浙江风物传说》,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⑫王文才:《蜀志类钞》,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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