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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激流中喘息的人
——《黑牡丹》人物书写之下

2022-11-01党磊科

今古文创 2022年30期
关键词:都市生活

◎党磊科

(湘潭大学 湖南 湘潭 411100)

新感觉派作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于摩登上海的一个写作流派,以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为代表,被称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现代主义小说流派。穆时英作为新感觉派的圣手,在那个物质财富急剧增加的社会中,他一以贯之地关注着近代都市中个人精神的空虚与个体存在的异化状态。《黑牡丹》聚焦于都市最具代表性的场所——舞厅,通过与之相关的几位人物的刻画,穆时英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的深层感受,并继续对现代性内涵进行探索,流露出作者本人的某些情感与态度。

一、黑牡丹:舞娘

近代以来,现代社会快速发展,急剧丰富的物质文明使都市充满着腐朽的气息和欲望的浪潮。“舞场”作为大都市中最具代表性的产物,是整个社会的缩影,是精神病态的发酵场,是错杂混乱的男女关系的展览地。《黑牡丹》中的女主人公便是在这种情境下粉墨登场。一上场,便有无边情欲绵延而来,“眉间躲在康纳馨底下,长睫毛,嘴唇软的发腻”,成为舞场中最吸引人的存在,男人们竞相向她发出邀请。舞娘以“黑牡丹”命名,同时佩戴着康纳馨,现实生活中的自然而又美丽的事物在充满着欲望的舞厅中出现,一定程度上暗示了现代社会下的自然的异化。此外在穆时英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将女性与植物相类比。如《墨绿衫的小姐》中把墨衫小姐看作“墨绿色的罂粟花”,《公墓》中对爱紫丁香的纯洁少女玲子的描写,以及本文之中的“黑牡丹与康纳馨”。牡丹作为中国国花,高雅而又名贵,黑牡丹则更透露一种奢华神秘之感,但穆时英却用其来称呼一位沉溺在舞场中的舞娘;康纳馨优雅而温柔,白色康纳馨则更多一份纯洁,然而当舞娘用其做装饰时,这便又包含了更多深意。新感觉派对大都市女性的形象塑造具有巨大贡献,他们打破了过去男权社会下的某些描写禁忌,开始表现出对女性的理解、同情与尊重。穆时英亦是如此,他在将女性与植物类比时,便在对美的书写中流露出了对女性的同情、理解与尊重。

当时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们,在舞场中肆意挥洒自己残存的生命,他们如同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对自己的生命没有归属感。在现代高度的物质文明中,他们已完全被物化,而这一异化在身为舞场中心的舞娘身上表现得更加明显。舞娘虽然表面看来光鲜亮丽,但实际孤独寂寞,因为她是带着疲倦的眼光,乃至于舞娘自己都说是“卷到生活的激流里,你知道的,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已经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来了”。舞娘在舞场中陪伴他人跳舞,哪怕是感冒也不能停止。她不顾自己的疲倦陪伴客人。她也意识到自己离不开这繁华的舞会,因为离开了奢侈,她就成为了没有灵魂的人,如她自己所说“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乐、狐步舞、混合酒、春季的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黑牡丹作为舞娘,她在舞场这一奢华而又富有激情的场所中以自己的美貌谋生,她沉溺于物质与肉欲的刺激中无法自拔。穆时英最为深刻地描写了都市摩登女郎的真实生活状况,“她们在欲望中沉沦,用酒精和音乐麻醉自己,清醒后却是更深的寂寞和痛苦”。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作为中国的经济中心,尽管它是畸形繁荣,但它的城市的思想潮流却仍然处于前卫状态。古老的传统与充满现代性的思潮在这里汇聚,规则的崩塌与权威的消失使得这里成为了文明与罪恶并行之地,穆时英便是在此种背景下开始了他对都市女性的探求与描写。而当他在他所熟悉的舞场中塑造黑牡丹时,他清楚地把握到了现代都市下个体的某些欲望与他们的孤独寂寞之感。通过对黑牡丹的塑造,人们看到了都市发展下的人与人信任的缺失,以及个体心灵之间沟通的难以实现,正如“我”对自己与黑牡丹在圣五家谈话后的感受那样,个体从心灵上开始变得孤独,而这种孤独又更进一步地加深了个体的漂泊与虚无。

同时应该看到的是舞娘也渴望摆脱孤独寂寞,因此她才会在遭遇危险被圣五解救,在面对圣五的盘问时而撒谎。如同她对“我”所说的那样“我爱上了这屋子,这地方,这静;圣五又是个隐士风的绅士:我又是那么地疲倦;圣五硬要问我是谁,我便说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说是舞娘,他不会留我的,也会把我当洋娃娃的。我什么都不问,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这来休息来的”。就此而言,她自身也懂得在花花世界里,在色欲与激情的躁动中的生活是不值得被言说的。她对停息驿站的渴望使她撒了谎并因此可以在圣五的家中休养,同时她的这个谎言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都市女性自我意识的高扬,她们敢于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某些东西,这在当时的男权社会下表现出了一定的进步性。虽然她的脸上因此褪去了憔悴与疲惫,但不可忽略的是,圣五是拥有一笔不小的遗产的绅士,如果不是如此,作为一个自认为在奢侈中习惯了的人的舞娘是否又会选择撒谎与休息呢?不可否认的是,在她和圣五的相处中,经济因素必然占据着比较重要的位置。在现代都市中的舞娘对家庭生活的向往追求与其中伴随的经济因素构成了一种极其吊诡的关系,作为精神栖居地的家庭与畸形的经济享受的混合也使得舞娘的家庭生活蜕化为了一种空虚的符号,以至于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提醒着“我”不要揭穿她。然而,尽管舞娘对圣五的选择是可能带有某些物质因素的,但她作为无根都市人的一种集中化、象征化表现,她的最终对家庭与乡村世界的回归仍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自身的异化程度,同时这一回归也是穆时英个人理想的一定程度的期望与实现。

二、浪子:“我”

穆时英曾说自己就是在自己的小说里的社会中生活着的人,他所写的几乎全是自己目睹的事。因此穆时英的小说多是以第一人称“我”叙事,这给人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黑牡丹》亦是如此。“我”作为故事的叙事者,同时又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不仅推动故事进行,而且文中也多出可以看到“我”的评价与描述。如评价黑牡丹为“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动物和静物的混血!”狐狸在中国是魅惑、引诱人的代表。而牡丹又是艳丽的象征。这两个“比喻意象”的叠加,既有奇特的视觉效果,又有丰富的文化暗示,非常贴切地揭示出舞女的妩媚、神秘和美艳。“我”评价圣五颇有隐士风范,他的生活是一片田园牧歌式的景象。在“我”的叙述中不仅有对于乡村的向往和对都市无可逃离的无奈,同时也为下文写圣五与黑牡丹的感情埋下了伏笔。在“我”的参与和推动下,故事不断向前发展,并最终显露出自身的深刻内涵。

《黑牡丹》中的“我”作为叙事者却对舞娘成为好朋友圣五的妻子不知所以然,因此在行文中人们看见的是作者借助圣五和舞娘两个视点的切换,对同一故事从不同的角度进行叙述,从而将故事的原委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在这一完整的故事中,如同王贞兰所说,“我”的叙述是单线性的,“我”不试图与外界发生联系,而这造成了“我”的“孤独”的小说形象,“我”成了孤独的代名词。哪怕是与黑牡丹的关系,也因为孤独的存在而变得扑朔迷离。当时上海的物质文明虽然繁华,但却不健全,古老的社会传统与西方观念的汇聚,使个体在获得自由的同时却又无法正常地适应现代社会生活,而这种不协调便造成了孤独的存在。都市生活中个体必须承受某些牵制以更好地生存,这种牵制正如马克思所说的“异化劳动”一样违背了人的某些自然本性,造成了人的孤独感。“我”虽然非常留恋“圣五”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但却又不得不“又往生活里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罗兰,葡萄架那儿的果园香……扔在后边儿。”此外,现代都市的生活节奏越来越快,城市化的进程使都市的物质化与商业化不断加强,在这种高速度与功利性的社会氛围中,人与人的交往是片断与偶然的,接触的短促使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不断增强,无处归依的感觉不断加深,孤独变得难以排解。“我”作为现代都市中的浪子,作为一个孤独的形象在文章中出现,深刻地显示了20世纪30年代都市人的生存状态。这种孤独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穆时英本人的精神写照。他亲身经历过那种被“隔绝”的精神痛苦:无论是在现实生活中的由于家道中落后门庭冷落,世态炎凉使穆时英对孤独加深了感受;还是穆时英的作品虽然曾一度被推为“无产阶级文学的优秀作品”,但却在《黑牡丹》《上海的狐步舞》等作品出版后,他又因自身的文学立场而遭受了大量的批评与指责,进一步加深了精神的痛苦。穆时英在《〈公墓〉自序》中曾说:“每一个人除非他是毫无感觉的人在心的深底里都蕴藏着一种寂寞感。一种没法排除的寂寞感。每个人都是部分地或是全部地不能被人家了解的而且是精神地隔绝了的。每一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些。生活的苦味越是尝得多感觉越是灵敏的人那种寂寞就越是深深地钻到骨髓里。”由此可见穆时英对孤独的理解是深刻而又充满哲学性的,他以自己的笔尖对现代都市中孤独这一精神隔膜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并进一步揭示出了人生孤独的本质。因此当“我”从圣五家出来之后,“我”会猛然感到“压扁了!真的压扁了” !因为“我”与黑牡丹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彻底结束了,再也没有了所谓的和“我”一样的被生活压扁的黑牡丹了,“我”重回了孤独。

三、拯救者:圣五

圣五是小说中的一个与舞女与“我”进行对照的角色,他颇有隐士风范,不沉溺于十里洋场,反而是在郊外生活。文中的“我”评价圣五说道“每天喝一杯咖啡,抽两支烟,坐在露台上,优暇地读些小说花谱之类的书,黄昏时,独自个儿听着无线电播音,忘了世间,也被世间忘了的一个羊皮书那么雅致的绅士”。他是这个繁华光亮的经济都市中难得的诗情。这个人物身上寄托的是作者本人的某些理想与情感。穆时英的童年时期是在乡村度过的,在那里的生活是欢乐而圆满的。等到少年时期穆时英因遭受家道中落的变故而看清世态炎凉,并深刻认识到现代都市的黑暗的真实面目时。在此刺激下,穆时英童年时期生活中所形成的乡村文化血统便再度被激发,他一定程度上出现了所谓“怀乡病”,这使得他在作品中加强了对底层人民的同情与认同,他的作品也因此一度被推为“无产阶级优秀的文学作品”。圣五便是这种心理活动下的产物,他是一位传统的乡绅形象,在喧哗浮沉的现代都市中坚守着自己的一份世外桃源,远离都市,安然生活。而当圣五遇到黑牡丹时,现代与传统发生了碰撞。由于穆时英对现代都市文明的反思与他对异化消解的可能性的探索,他让圣五成为了黑牡丹的救赎者。传统成为了现代社会生活的某种良药,成为了拯救现代性的虚无的方法。因此,在市井烟花中沉浮的黑牡丹在遇到圣五之后便消失于舞场,并最终要成为圣五的妻子。

穆时英的作品中总是会出现各种舞女,他也是现代文学中甘于为舞女立传的作家。李欧梵曾指出“穆时英生前的朋友都证实说他的确过着和他的男主人公一样的生活不舍昼夜地去舞厅追逐他心爱的舞女——并最终娶了她”。因此,他的作品中总是潜藏着一种书生拯救落难女子的叙事。圣五对黑牡丹的浓烈的爱尽管仍是源于一瞬间的欲望,但这又与“我”的欲望不同,圣五保存着他与黑牡丹的情感记忆并极为珍惜。他关心,尊重黑牡丹这个独立的个体,而不是仅将其物化为一个物体,如同那个所谓的“舞客”将黑牡丹当作了“洋娃娃”。这是穆时英对女性同情与理解的体现,他客观地展示着女性的美,对女性给予强烈关注,如李欧梵先生所说“穆时英的故事更令人满意的是因为他的男女主人旗鼓相当”。应该说,穆时英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女性的地位,而圣五也是如此,他是现代社会下真真正正地生活着的人,而不是那大都市中被异化的动物。当然也应该注意到的是,圣五当然是不会相信牡丹妖这一说法的,但他却仍然将黑牡丹留在了自己的住所,这不仅是因为爱,更深处的是穆时英本人对女性的同情与怜爱,是穆时英对孤独寂寞的最终的排遣手段。

四、结语

在现代社会的洪流中,在钢筋铁骨的都市丛林中,人们该如何自处,该如何安放自己的灵魂?穆时英通过对大都市中三种典型人物的刻画,向人们深刻地揭露了经济社会下人的空虚与贫瘠状态,并且作者也做出了对这一现实摆脱的努力。这些都对当下这个经济至上的现代社会,对生活在这一现代社会中的人们具有某些启发与警醒的意义。

①赵雪君:《论穆时英都市小说中的舞场意象》,《名作欣赏》2017年第9期,第66页。

②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286页。

③⑦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287页。

④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288页。

⑤郑艳:《穆时英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福建师范大学2007年学位论文,第5页。

⑥⑩⑫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295页。

⑧李曦瑶:《论新感觉派笔下的尤物形象》,天津师范大学2019年学位论文,第23页。

⑨王贞兰:《“我”——孤独的行者——论穆时英小说的叙述视角》,《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6年第4期,第82页。

⑪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718页。

⑬穆时英:《穆时英小说全集》,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版,第290页。

⑭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版,第233页。

⑮郭亮亮:《穆时英论》,江西师范大学2005年学位论文,第5页。

⑯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版,第2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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