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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玉台新咏》中庾信杂诗的艺术特色

2022-11-01陈浩东

今古文创 2022年37期
关键词:昭君典故

◎陈浩东

(西北师范大学 甘肃 兰州 730070)

《玉台新咏》是南朝徐陵于梁武帝时期编纂的诗歌总集,共收录了汉朝至梁朝共690首诗。其收录的主要是宫体诗,其中庾信的诗收录有13首,并冠以杂诗之名。这些诗有的见于庾信别集,即《庾子山集》中,有的则未见。《周书·庾信传》载:“庾信字子山,南阳新野人也。祖易,齐徵士。父肩吾,梁散骑常侍、中书令……时肩吾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记。东海徐摛为左卫率。摛子陵及信,并为抄撰学士。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既有盛才,文并绮艳,故世号为徐、庾体焉。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京都莫不传诵。”还云“其体以淫放为本,其词以轻险为宗。”由此可见,“庾信的父亲庾肩吾为齐梁时代著名的宫体诗人。庾信自幼出入梁宫廷,在简文帝、元帝朝颇得信任”,并且在其父亲与宫廷环境的影响下,庾信也参与了宫体诗的创作,而且与徐陵的宫体诗并称一时,影响力甚大。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庾信虽然被看作宫体诗人,但这13首诗并非全都是早期宫体诗作,而且构思精巧,个性鲜明,“较之沈约等人,在艺术上已高出不少”,其在文学史和诗歌史的地位不容忽视。下面将从三个方面来谈谈这些杂诗的艺术特色。

一、感情真挚,借古叹今

庾信的这几首杂诗,有的写得感情真挚动人,尤其善于借他人之酒杯来浇自己心中之快垒,将自己深厚的感怀寄托于对历史人物的咏怀中。《昭君辞》《明君辞》和《怨诗》这三首表现得最为明显。《昭君辞》在《庾子山集》与《乐府诗集》中又名《王昭君》,《明君辞》在《庾子山集》中又名《昭君辞应诏》。《昭君辞》主要抒发的是王昭君将要辞汉入胡时的离别伤情。其云“拭泪辞戚里,回顾望昭阳。镜失菱花影,钗除郤日梁。腰围无一尺,垂泪有千行。绿衫承马汗,红袖拂秋霜。别曲真多恨,哀弦须更张。”“拭泪”“回顾”“镜失”“钗除”“无一尺”“泪千行”“别曲”“哀弦”,处处表现了昭君的离愁、伤感与不舍。虽然其中也有“菱花”“绿衫”“红袖”等充满女性特色之词,但却一点也不像一般的宫体诗伤于淫靡。《明君辞》则描写了昭君离开汉地向胡境出发时的情景,所谓“敛眉光禄塞,遥望夫人城。片片红颜落,双双眼泪生。冰河牵马渡,雪路把鞍行。”其中最后四句最能打动人心。“胡风入骨冷,汉月照心明。方调琴上曲,变入胡笳声。”“胡风”与“汉月”,“骨冷”与“心明”,一正一反,正表明了昭君的心迹。自己来到异国他乡,苦寒之地,心里牢牢牵挂着的却是故国啊!可是再牵挂又能怎样呢?“琴上曲”已成“胡笳声”,那魂牵梦绕的故国终究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

庾信在写这两首诗的时候内心一定是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思绪涌动,感慨万千。说到这一点,就不得不提庾信由南入北的坎坷经历了。据《北史·庾信传》记载,庾信“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承。及即位,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侍郎,聘于西魏。属大军南讨,遂留长安。江陵平,累迁仪同三司。”《周书》记载虽较略,但也有“遂留长安”语。另外,“时陈氏与朝廷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许还其旧国。陈氏乃请王褒及信等十数人。高祖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并留而不遣。寻徵为司宗中大夫。世宗、高祖并雅好文学,信特蒙恩礼……信虽位望通显,常有乡关之思。乃作《哀江南赋》以致其意云。”庾信滞留北周而不能归故里,虽然备受恩宠,但毕竟是他乡异国,思乡之情在心头萦绕也是在所难免的了。正所谓“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庾信之心境可以想见矣。

因此,大家有理由相信,在当时的矛盾心绪下,庾信“是以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写下了这两篇感叹王昭君的诗作。他笔下的昭君,不仅是历史上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王昭君,更是诗人自己;其笔下不仅是对昭君去国怀乡的感叹,更是自己身处异国的无奈与悲哀的人生写照。

再比如《怨诗》,《庾子山集》又名《怨歌行》,清人所做的《玉台新咏笺注》直接说“公始仕梁,后乃入周,常有乡关之思,此诗盖借以自况也”,明言这是借古叹今之作。从诗歌内容来看,“望乡”“胡尘”“汉月”皆是异国他乡之人的思乡语,题目中的“怨”字也点明了主题。这是典型的借男女怨情来发乡关之思,是一首有所寄托的咏怀诗。

二、风格迥异,形式多样

《玉台新咏》所选的庾信诗虽然只有13首,却内容丰富,风格迥异,而且诗歌的语言形式和诗体也具有多样性。

(一)主题和风格的多样性

从题目看,《玉台新咏》中有梁简文帝《咏舞诗》二首,《奉和咏舞》正是和梁简文帝之作,《明君辞》又名《昭君辞应诏》,《看妓》又名《和赵王看妓》,与《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都似是应制唱和之作。从内容看,《乌夜啼》《怨歌》具有闺怨的特点。《乌夜啼》是一般意义上的闺怨诗,《怨歌》则是借男女之怨来写乡关之思。《结客少年场行》《对酒》《舞媚娘》《和咏舞》《看妓》等则是似一般宫体诗的“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之作。《结客少年场行》原是乐府旧题,“《乐府解题》曰:‘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广题》曰:‘言少年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庾信在这里赋予新意,着重写了少年欢聚,游戏于欢乐之场的情景,开头“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以乐景衬乐情,“满”字不仅是春风、花草的美好,更是少年的志得意满。后面的“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折花遥劝酒,就水更移床”在豪放中又带点不羁之态。《对酒》描写的是尽情纵酒的欢乐,春水,桃花,美酒,妙乐,怎能不让人沉醉呢?《舞媚娘》写一年轻女子镜前自照的神态,“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祗疑落花谩去,复道春风不还。少年惟有欢乐,饮酒那得留钱。”一个妩媚多情的女子形象跃然于纸上,虽有绮丽之词,但不伤于轻艳。《奉和咏舞》与《看妓》则是歌姬舞女动人舞姿的刻画与展现。这几首诗风格相近,内容相对空洞,情感也比较贫乏单一,应当是庾信由南入北之前所作,体现了庾信早期“清新流丽”的创作风格,也与其宫体诗人的身份相符。

庾信有一系列咏屏风诗,《春日题屏风》是其第四首,《庾子山集注》云:“屏风之制,古所谓扆,皆有画饰。《礼记》郑注曰:‘斧扆者,画屏风也。’又《周礼》注云:‘黼依,其制如屏风。’《东观汉记》曰:‘宋弘常燕,见御坐新施屏风,图画列女。’《邺中记》曰:‘石虎作金银钮屈膝屏风,以白缣画义士、仙人。’子山《咏画屏风诗》二十四首,其画不一,盖杂咏之也。”另外,像《燕歌行》则是边塞诗,王褒“曾作《燕歌》,妙尽塞北苦寒之言。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竞为凄切之辞,及魏征江陵方验。”该诗前边极力描写边境的苦寒与天气的恶劣,“伐北云气昼夜昏,千里飞蓬无复根。寒雁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疎勒城中乏水源,晋阳山头无箭竹。”后面抒发征夫、思妇久别离居的相思之苦。“属国征戍久离居,阳关音信绝复疎。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空床难独守。”特别是开头的“代北云气昼夜昏,千里飞蓬无复根。寒鸦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气象雄宏壮阔,已有盛唐边塞诗的气象,与这13首诗中的其他作品,风格全然不同。《明君辞》与《昭君辞》作为庾信由南入北之后的作品,显得“悲感之篇,常见风骨”,融合了南北文学之长,“在原有的清新流丽之中,更显出苍凉、沉雄的气概。”

(二)语言形式和诗体的多样性

从语言形式来看,有五言、六言和七言。其中五言诗占了大多数,如《昭君辞》《结客少年场行》《对酒》《明君辞》《看妓》《春日题屏风》《七夕》《奉和咏舞》《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都是五言诗,《燕歌行》《乌夜啼》是七言,而《怨诗》和《舞媚娘》则是少见的六言诗。从诗体的角度来看,既有古风,又有歌行体,甚至还有格律诗。如《燕歌行》《结客少年场行》带有“行”字都是歌行体,《怨诗》又名《怨歌行》,《对酒》又名《对酒歌》也是歌行体。《昭君辞》《明君辞》每首五言十句,《春日题屏风》《奉和咏舞》和《七夕》每首五言八句,《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则是五言十六句的长诗。这六首都是五言古风。其中《昭君辞》《明君辞》这两首五言古风,每首的前四联八句都对仗精巧,已初具排律的特点。《乌夜啼》诗“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谿。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讵不自惊长泪落,到道啼鸟恒夜啼”共四联八句,中间的颔联和颈联两联对仗精整,“洛阳城头”对“御史府中”,“何处宿”对“那得栖”,“弹琴”对“织锦”,“蜀郡”对“秦川”,“卓家女”对“窦氏妻”,正是地名对地名,方位介词对方位介词,疑问词对疑问词,动词对动词,身份对身份,堪称工对。“正如明、清以来的评论家所说,他的作品不止堪称‘梁之冠绝’,而且‘启唐之先鞭’,其‘《燕歌行》开唐初七言;《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亦不可胜举。’”

三、长于用典,文辞赡富

魏晋以来,随着文学的逐渐分化与独立,文学意识的不断觉醒,诗歌创作也开始更加追求创作技法的提升。这种技法的提升有两个方面。从语言层面来看,就是追求音韵声律,所以有了以沈约为代表的永明声律运动。从写作手法来看,则主要是用典。关于用典,刘勰在《文心雕龙·事类》中说:“事类者,盖文章之外,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者也。”根据语境,这里的“事类”就是典故。钟嵘在《诗品》中批评道:“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尔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拘挛补衲,蠧文已甚。”周振甫先生注:“用事,用典故。”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北朝时期的用典非常盛行,而处在这一时期的庾信,“出生在既有显要的政治地位,又有深厚的文学素养的家庭”中,再加上“博览群书”,又曾任“抄撰学士”,因此长于用典,文辞赡富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庾信的长于用典首先表现在典故来源广泛,既有事典,也有语典。这些典故既来自先秦至魏晋南北朝历代诗文作品,包括与庾信同时代的文人作品,也来自史书,子书,志人志怪小说,甚至是佛教和道教典籍。

如“顿珠随疎节”是化用了南朝梁陈间顾野王《舞赋》中的“顿珠履于琼簟”,《春日题屏风》中的“何劳一片雨,唤作阳台神”出自战国文人宋玉的《高唐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再如《对酒》中的“春洲藉芳杜”化用了《楚辞》的“采芳洲兮杜若”,《明君辞》有“汉月照心明”,实出自梁简文帝《明君辞》之“秋簷照汉月”。这些都是语典。《奉和咏舞》的“鹄顾市应倾”出自《吴越春秋》记载的故事,云:“吴王阖闾葬女于阊门外,舞白鹤于吴市,万人随观,遂使男女与鹤俱入墓门。”《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中的“歌梁秋燕飞”是出自“韩娥去齐,余响绕梁三日”的故事,“徒劳五日归”是出自《汉书·万石君传》“每五日洗沐,归谒亲”。《看妓》中的“悬知曲不误,无事顾周郎”出自《吴志》,“周瑜少时,精意于音乐。虽三爵之后,其有阙误,瑜必知之,知之必顾。”这些是事典。另外像《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的“愿冯甘露入”,其借用佛教《智度论》的“一切众生,甘露门开,如何不出”,“方假慧登辉”化用《华严经》的“为燃智慧灯,善目于此深观察”。《燕歌行》“葡萄一杯千日醉”,典出西晋张华《博物志》,“刘玄石曾于中山酒家沽酒,酒家与千日酒饮之,至家大醉,其家不知,以为死,葬之。后酒家计向千日,往视之,云已葬。于是开棺,醉始醒。”“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暗含两个典故,一是道家《抱朴子》有“金丹烧之愈久,变化愈妙,令人不老不死”,二是志怪小说《续搜神记》云:“辽东城门华表柱,忽有白鹤来集,鹤于空中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来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当然在一定程度上说明了魏晋南北朝以来神仙方术和佛教的盛行,同时也更加体现了庾信的博学多识和极其擅长把这些典故信手应用到诗文创作中。庾信相当喜欢和擅长运用的是来自史书中的典故,特别是《汉书》。可以看到,这13首诗几乎每篇都包含了《汉书》中的典故,有的诗篇甚至不止一处。如前面提到的《仰和何仆射还宅怀故》中的“徒劳五日归”,《汉书·万石君传》曰:“每五日洗沐,归谒亲。”《昭君辞》中的“哀弦须更张”出自《汉书》的“董仲舒对策曰:‘琴瑟不调甚者,必解而更张之,乃可鼓也。’”《结客少年场行》中的“歌撩李都尉”出自《汉书》“李延年为协律都尉”,《明君辞》中的“光禄塞”的典故出自《汉书》“单于自请留居光禄塞下”。

关于《汉书》的典故这些诗篇中还有很多,在此不再一一列举。这些典故的运用使得文辞赡富,增加了作品的历史感。

其次表现在用典精准,选取的典故有些被后来诗人反复引用,甚至具有了标志性的文化含义。如《看妓》中描写美貌舞女的“绿珠歌扇薄,飞燕舞衫长”,巧妙地用汉代的美女赵飞燕和西晋石崇的舞妾绿珠来指代舞女,暗赞其不仅容颜过人,而且还舞技高超。后来如骆宾王有诗“绿珠犹得石崇怜,飞燕曾经汉皇宠”,李白的诗歌“可怜飞燕拟新妆”都运用了绿珠或赵飞燕的典故。再如描写酒后醉态“山简接篱倒,王戎如意舞”,运用了山简和王戎醉酒的典故。魏晋时期喜欢喝酒,因酒出名的人很多,如阮籍、刘伶等,庾信却独具慧眼,选用山简和王戎酒后极具画面性的姿态来入诗,不仅有很强的形象性和画面感,也给人无穷的想象空间。另外,像边塞诗《燕歌行》中的“自从将军出细柳”,用汉代名将周亚夫驻军之地细柳营代替军营,从此细柳就成了军营的代称,被诗人不断引用在诗词当中,如唐代王维《观猎》有“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作为南北朝时期著名的文人,南北朝文风融合于一身的庾信除了辞赋成就突出外,其诗歌创作同样突出,从《玉台新咏》所选取的仅仅13首诗就可以看到庾信诗歌的不少特色,借古叹今的深沉悲痛,前后诗风的变化,诗歌体裁的多样性,以及对历史典故的熟稔与运用。这既体现了庾信杰出诗歌成就,同时也说明了徐陵这位宫体诗人的非凡眼光,并不只是流连于“怜风月,狎池苑”的风流淫靡,而是作品感情、文辞、创作手法等的综合考虑,至少就《玉台新咏》所选取的庾信诗歌来看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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